9 偶见(1 / 1)
康熙二十九年的初夏早早就热了。畅春园里奇花异草都耐不住了,都打了蔫儿。澹宁居里也有些闷热,让人心情更烦躁。康熙皇帝将书案上的六百里加急折子狠狠摔出去。“葛尔丹就是个狼羔子!”
原来是厄鲁特蒙古准葛尔部的大汗葛尔丹进扰漠南。本来刚过几年太平日子,国库也并不充裕,打仗打的是钱粮,这也是康熙帝最大的顾虑。不然还能留葛尔丹到今天。如今,人家已逼到家门口,容不得再迟疑。
“朕必除之,永绝后患!”康熙咬着细白的牙,深邃的双眸闪过一道亮光。对一旁的张英说道:“拟旨。这一次,朕将御驾亲征。着封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出古北口;恭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出喜峰口。索额图率盛京,吉林,科尔沁精锐于侧路与裕亲王会合。四川绿营,江南大营兵马待命。”
此谕一发,朝野震动。前两年葛尔丹已经蠢蠢欲动,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索额图领了旨,心下暗道:“万岁爷亲征,必留太子镇守京师。这可是收买人心,排除异己的好机会。”他正欲往太子的书房无逸斋去,却见太子匆匆出来也不带从人,不觉一愣。索额图对这个太子一向不放心,见他这般蛇蛇蝎蝎的样子,必知有事,便稍退两步,悄悄跟着。
却说胤礽左右看看没人出了垂花门,向东往凝春堂方向去。凝春堂这里是闲暇休息之所,平时没什么人。索额图心道:“他往这里来做什么?”胤礽进了角门,索额图刚要跟过去,却见那边一人闪身过来,却是恪宁。慌得躲在一旁。原来恪宁不过是耐不住热,一大早在晓烟榭那边吹吹风,因想着如何查找如宣的事,却越走越远。凝春堂这边她还没怎么来过,突然想起胤禛和其他的阿哥们在西花园那边,猛然心里一动,脚步有点不听使唤,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住。忽然觉得耳根热热的,讪讪的自言自语:“我不过就是想知道那荷包哪里来的罢了。”转转眼珠,又转回身,正要回去却听前边一片喘息之声。恪宁愣了愣,因向前两步,听出来是凝春堂这边有人,哼哼唧唧的好生奇怪。她缓步贴近角门向里偷瞧,不承想竟是太子在廊下抱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求欢。恪宁年幼,如何见过这样的事,羞得一掩面踉跄着就往回跑。索额图见她跑了正在纳闷,却见一个小厮衣冠不整从门里跑出来。索额图大惊,心知不好,忙急步过去,见胤礽正在哆哆嗦嗦系带子。见是索额图,方长出口气,道:“叔姥爷,我不知是您,还以为被外人瞧见了。”
“你,你……”索额图见此情景早已明白,气得浑身乱颤,道:“刚才那不是我,是,”他只是急却说不上话。
“不是您?”胤礽也慌了道:“那是,刚才是别人跑了?”
“是,是恪宁那丫头。”一时间两人都慌了手脚。还是索额图沉稳,半晌方道:“你也不用怕,恪宁她是不会说出去的。”
“她是皇阿玛身边的人,亲召入宫,她又不是咱们的人,指不定就是谁的心腹呢。如今让她这精灵鬼知晓了,那还了得。”胤礽道。
“你知道怕,就不该做这见不得人的事。不过,万岁就要御驾亲征,我平日里看着恪宁这丫头,很不寻常。她不会在这个时候对皇上说这个。她即便有一天说了,也是无凭无据,她没这个胆量。也不会这么轻率。如今,我们疑她,她肯定也在怀疑我们,怕我们将她办了。若我们不动,她自然也不会动。我只担心一件,就像你说的,她的背后若另有他人,她只将这事泄出去。到时有人选个好时机说出来,我们就防不胜防了。”
“您说半天,还是不成,不如干脆,趁着皇阿玛离京,把她收拾了就罢了。”
“糊涂,她这样的人,无缘无故的没了,皇上岂能不查,你忘了她额娘是谁吗?”索额图道。
胤礽一跺脚,道:”狐狸精的女儿,比他妈的狐狸精还难缠。”
“先留着她,只要她在,如宣丫头总有一天还得出来。到时候,两个一块儿……”索额图阴险的一笑,看着胤礽:“还不快离了这事非之地。”
却说恪宁只一味向前跑,好不容易前面是晓烟榭,这才停下来,抖成一团。靠着柱子,蹲下身喘着气。
“怎么这么失态啊?”恪宁一抬头,竟是胤禛,一时间慌得说不出话,只愣在那,额上全是汗,可刚才那一幕又如何能说。宫掖丑闻,万一太子知道是自己,她怎么活,更不能告诉他,她不能给他惹麻烦,她不能。胤禛刚远远见她跑过来,他自小在宫里长大,从没见谁这样没规矩。心里还笑她慌张。却见她脸通红,满眼里都是泪水,情知出了事故,又怕她急,只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恪宁愣了半晌,静了下来,这才抬起头,勉强笑道:“奴婢这次又没规矩了,是刚才,有,有点不舒服。所以……”她说的断断续续,摆明是连谎话都编不好了。她看着他,突然好想哭,可她得笑,她不愿他知道,她笑着看他,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她顾不得,转身想要逃走,却被他一把拽住,他也不管什么规矩礼仪,死死抓着她,问道:“跑什么,到底什么事?”她只是摇头,咬着嘴唇就是不开口。他不放手,她也挣不开,只这么僵持着。
“算了,在这里,有些话是死都不能说。我还把你当成……”胤禛眼里一丝冷意闪过,“你不说,我也不逼你,我原想你是个极明白清静的,和那些人不同,有什么话也能一处说。你却不是这么想的。”他慢慢松手,“在这里,是应该多防备些的。”他看也不看她,转身离去。
她忽然觉得心揪得好紧,这是她从不曾有过的。她母亲教会她如何不惊不变,却教不会她的心不痛。她好怕他的眼神,他刚才看她那样的淡漠。那是一把刀,生生的扎进来……她一个人站在那,头一次乱了分寸。那是什么,像一颗种子,似乎在她心里种下了,难道已种了一千年。她以为她可以应付的,却第一个回合就败下来。她母亲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着,忍辱偷生也罢。只要活着,什么都是有机会的。死亡是她唯一要惧怕的,可她错了,她原来怕一个人,在她第一次见他时,她就是那样的害怕。她想起那夜的清风,和他轻拍她时宁静的感觉。她才发现,有一种她从来不知道的,也不相信的心情,原来是这么的美,这么的让人可,她是谁?她本是个不该来到世上的人。她,来这里是要做什么?是来恨的,是替她的母亲来恨的。想到了这一点,她就知道,她不能哭泣,更不能希求有人帮她擦去这眼泪。她知道,她的劫难,不过刚刚到来。即便是太子,或者任何人,没人能让她畏惧。她不会死,她突然清醒,她不会失败,更不能沉沦。她嘴角牵起一丝微笑,她的泪被夏日的风吹干,她的感情,哪怕忽然是那么的强烈,却被她硬硬的压下去。虽然她还不知道她在那一瞬间留恋的是什么,但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好险,好险……
她迷迷糊糊的回到澹宁居。但见茯苓在廊下正四处张望。见她慢腾腾的走过来,嗔道:“丫头,这半日到哪里逛去了,你如今也忒不像,难道真成了闲人吗?”恪宁此时正是心灰意懒,又怕她们看出来,只强打精神笑道:“今儿并不是我的差。姐姐又说我。”
“你瞧,偏就是你有理。才刚急急得把太子阿哥们宣了来,不知是什么事呢。万岁爷问你哪去了,就等着吃你的茶呢。奇了,你捧的茶,比我们的香吗?”说完一笑。径自去了。恪宁一听忙到茶房去。不一时捧了托盘,进了澹宁居。只见太子,胤褆,胤祉,胤祺,胤祐,胤禩都到齐了。独少了胤禛。康熙见她进来,笑道:“哪里钻沙去了。朕想喝口你的茶,等这么半日。”
恪宁笑答:“万岁爷拿奴婢取笑。奴婢知道您想清淡些的,就上的这个,不知和您的意吗?”说罢,从容的扫了一眼太子,仍是那么恭敬,端庄。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事。胤礽见她竟能如此镇定,心里也由不得掂量起来。康熙端着茶杯,见是用上好的碧螺春窖制的茉莉花茶,不禁笑道:“你们也都品品,恪宁的这个功夫,不是她们比得了的。”正是这时,外边报四阿哥到了。见胤禛进来。康熙道:“怎么今儿你竟晚了。朕刚说小宁子整日没人影儿,难不成你也四处淘气了。”几位皇子想着胤禛素日老成沉默的,想不出来他是如何的淘气儿。都忍不住掩口而笑。胤禛也不禁莞尔,一抬头迎上恪宁的目光,却是那般镇定。两人倒像没事人一般了。太子在一旁却疑惑,想康熙就要御驾亲征,今天竟然有兴趣和孩子们谈笑。不知是什么缘故。他虽说才十七八岁,心思却精明,整日想着如何揣度皇帝老子的心事,只嫌弟弟们一个个聪明灵透,又都生的干净俊逸,怎么不比他强。这时见皇帝将大哥并弟弟们都宣了来,又想起方才之事,竟让个丫头瞧去,脸上又挂不住,心里不自在的很。这边康熙又道:“刚朕让小宁子上茶来。你怕暑热,这个茶却清淡,吃几口不妨。”胤禛谢了恩,端过茶杯,一股淡淡香气似有似无,一霎时,只觉好熟悉。稍抿了一口,不觉慌了,抬起头看着恪宁,猛然觉得她好像一个人,细看时,恪宁那一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夺人之气,却和那人不同。他心念着的人是那般的温柔静默。没有恪宁的出身,没有恪宁的调皮,更没有恪宁的运气。
“朕今天把你们几个叫来,可不是就为了让你们来吃吃茶的。朕已决定御驾亲征,京师就交给太子。”康熙忽然转了语气。“大阿哥随朕出师,其他人都好生给朕读书,不要惹事。太子,”他面向胤礽道:“你好生听师傅们的,弟弟们也要你照拂。”太子一笑,心想,原来是要嘱咐一下。忙不迭的答道:“儿臣谨遵皇阿玛圣训。”其他几位阿哥也都附和着。康熙满意的笑笑,忽然又想起什么,道:“小宁子,朕离京后,你先到无逸斋去,胤礽不可苛待她,小宁子不用伺候别的,只给太子铺纸磨墨,也跟着念些书,多学规矩,不要每日贪玩。”恪宁听了心里一惊,若如此,岂非羊落虎口。但见太子也是满脸的疑惑。两人各怀心事,又都不能说什么。康熙仍是谆谆教诲,胤禛等人想父亲此去,刀光剑影,又是远征,不知何日才能得胜归来。临行又如此叮咛,虽说康熙对儿子们一向严苛,这时却又如此,都不觉红了眼圈。康熙见他们都这个样,也不自在,便道:“今日就这样,朕还得去太后那边,你们先退下吧。”几人退去,不必多叙。
十日之后,康熙帝告祭了天坛,太庙。在午门外举行出兵仪式,鼓乐号角之声,震的整个紫禁城颤三颤。三万铁骑军护着御驾浩浩荡荡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