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皇后(1 / 1)
明澜几日来均每天晨起向太后、皇后请安,不敢有误,却从没像今日这般忐忑。
自从昨日被那咸丰帝的古怪举动吓到,她不觉便把咸丰与鬼怪划了等号,有“好朋友”阴魂托梦叫她去多陪陪皇后,她又怎敢不从?然而心里着实害怕,生怕那温婉美丽的皇后一转身,把面皮一揭,露出张狰狞的脸来。
站在皇后所住的储秀宫门口,她吞了口口水,又深呼吸数次,这才搭着雅姑姑的肩膀进去了。
进门二话不说,先恭敬地甩帕子请安,皇后忙让起身。明澜抬头一看,四春竟也在,不由松了口气,方有胆量打量起屋内五人。第一眼便看到皇后在炕上坐了,手里擎着个花绷子,四春搬了小凳陪着末座,也是一人手里一只绷子,像是在绣帕子一类的东西,右手有三指套着长尖的金色指套,优雅地翘着,仅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细小的银针动作,宛如金色蝴蝶在布面上灵巧翻飞。明澜不由笑:“姐姐们可都手巧,明澜对这些东西就不成了!使得金箍棒,使不得绣花针!”
皇后傍四春听了这话都笑,忙放下手中活计,皇后抬手招呼明澜:“好妹妹,快过来炕上坐!”明澜也不推辞,谢了恩,便到炕上坐了。皇后拉了她手,亲亲热热地问了身体,又聊了些天气之类的话,便没了说辞。
皇后和四春在宫里头待的年岁比在家里待的还要长远,即使在家,大家闺秀所能看到的天空,也只是四四方方的那么一块,没多少自由,可以说和明澜的世界截然相反。四书五经,女诫一类的书,她们自小是读熟了的,明澜却不爱听。而明澜的世界,她们也完全理解不了。
六人相对无话,牡丹春和海棠春便又低了头去认真绣那些个佛祖如来、并蒂莲。明澜叹了口气,原想着如前几日一般跪安了,但看到皇后神情,似是猜出她即刻便要离开,便又现出那不舍的表情来,活脱脱像只送主人出门的可爱宠物般。明澜一愣,心里生出一丝怜惜来,竟再不觉害怕,拉了皇后的手,笑道:“皇后姐姐和四位姐姐,明澜初来乍到的,麻着胆问一句,几位姐姐可有兴致,陪着明澜逛一逛这园子?”
皇后舒心地笑,眼角眉梢俱都舒展开来,如拨云见日般明媚可人,竟把明澜看得痴了:“好。”
明澜被皇后携了手走在前头,偷望后边,除四春外,执伞的捧炉的,手里提着香炉,或是拿着拂尘的,还有些个明澜不知有何任务的,太监宫女的跟了一堆,明澜咂嘴,后头吊着这么大一条尾巴,未免觉得拘束许多,不由深深体会到了现代富家子弟想方设法想要甩掉保镖的心理。
皇后与四春倒是浑然未觉,一路上指指点点,言笑晏晏,不停嘴的向明澜介绍些宫殿楼宇的来历,约略走了小半个时辰,园子才逛了不到十之一二,明澜尚不能适应花盆底,觉着这走路比穿高跟鞋还费劲,不多时便双脚酸胀,便央着众人到附近亭子里歇息。
到了亭内坐下,没有景致可说,五人便又安静了下来。可兴致倒还算高昂,俱都眼含笑意四处闲看,嘴里一迭声地感叹,道在这园子里待久了,久不出来走动,竟忘了有如此美景在侧了!
明澜也跟着赞叹,然而此时正是冬季,树木秃了一半,又还没落下雪来,正是一年中最不招人待见的时候,只些建筑还耐看些。
她没见过奇景倒罢了,几人住了许久,竟还对这冬景有赞美之意,可见园子中生活的寂寞无趣。又想她们虽寂寞,却不知排遣,常常就那么坐着,绣绣花,发发呆,算一算皇上什么时候会来,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日复一日,天天都是这么个活法,也不觉得哪天有什么特别,几年也就如几日这么过了,到得老了,也不觉得遗憾,也不觉得委屈,到底算是幸还是不幸?若是像她一般,经历了跌宕起伏,还愿意过这平淡到蒙尘的生活么?还愿意每天只是做等待和呼吸两件事么?
明澜眼望着皇后,她眉心竟似又氤氲了些灰霭的忧愁,果然是没有别的分神,便会想到伤心事么?明澜一叹,故作好奇地问她:“皇后娘娘可曾见过黑奴?”皇后微笑颔首:“倒是见过的,前些年跟着万岁爷举行大典时,美利坚使者来朝,就带了几个黑奴搬运礼品来着。”说着脸上竟现出抹红晕来,似是想起了些甜蜜的往事。四春也是纷纷点头,想是也曾见识过。
明澜眼睛眨了眨:“我给姐姐们讲个故事听吧!”四春听了,俱将外撇的头转了回来,眼睛亮亮地盯着她,连皇后也稍向前倾了倾身子。“我在四川时,听说有个黑奴,跟着主人到当地的驿馆里住宿,结果驿馆突然走水,黑奴反应很快,当即带了两人行李,拉着主人跑了出来,到得驿馆外的空地上,当地的里正才带了人匆匆赶来救火。”说到这里时,明澜刻意顿了顿,环视一周,观察众人反应。
牡丹春点点头,满月脸庞上一派慈悲色:“这黑奴倒也忠心护主。”
明澜故作神秘状,头微偏,眼微眯,嘴微翘,若是再拿把扇子,便是活脱脱一幅江湖相士模样了:“各位姐姐们猜猜,那里正说了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杏花春沉吟片刻,剑眉微斜,道:“自然是嘉奖他忠心仁义了,大难当前尚想着主人安危,这等忠仆,即使在我大清也不常见,更何况是蛮夷之地了。”
见其余各妃也一脸赞同地颔首,明澜嘴角漾出抹得色:“那里正说的是……”忽的起身,昂首挺胸,学着川人豪爽的模样,竖了眉毛,瞪大眼睛,一副惊讶到极点的神情,粗着嗓子吼道:“先人板板!木见过人都烤焦了还跑这么快地!”
一片寂静,须臾武林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极没形象地掩了口,扑在石桌上双肩不断抽动。杏花春剑眉一跳一跳,双唇紧紧地抿着。牡丹春眼角舒展,手中念珠不断转动,口中喃喃,似在默诵经文。海棠春眼睛里汪了泓春水,看看皇后,又看看三春,忙飞快地低下头,肩头微微颤抖。皇后笑着一甩帕子:“行了,想笑就笑吧!生生憋着难受,又没的忤了澜妹妹想逗咱开心的美意!”
有了皇后首肯,四春才敢恣意地笑,许是刚才憋的狠了,这一笑竟半晌不能止歇,皇后也一手持了帕子掩嘴,杏眼弯弯,里面好像蕴了星子一般,亮闪闪,迷人心魄。
话题一开,四春便央着明澜多说些外头的事,皇后双手交叠放于膝上,也不插嘴,只安静的含笑听着,眼角眉梢却饱蘸了幸福,明澜始终不知道她确切的年龄,只猜测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这般老成,无欲无求——不,也不是无求,只是求不得罢了。
咸丰那个家伙,到底为了什么原因,不宠爱这个相貌脾气无一不佳的皇后?明澜不由有些心疼她,便愈发卖力地讲起宫外的趣事,连现代的一些逸事都揉了进去,绘声绘色地讲给四春听,果然见皇后脸上的笑容更浓,她心里便也舒畅了许多。
这样一耽搁,便到了用午饭的辰光,皇后执意留了明澜并四春一齐用膳,明澜也不推辞,众人便热热闹闹的一起吃了顿好饭,等过了午,明澜才与四春一齐慢慢往回处挪。
杏花春迎着午后融融的日光,微叹口气,极羡慕地开口:“像贵妃妹妹这般的活法,什么都见过了,什么都听过了,才算是舒爽,这一辈子也算没有白来这世上一遭。只是可惜了妹妹如今被关进这园子里,就好像本该高飞的海东青被囚进了铁笼,如何能开心得了!”说到最后语声下压,似是替她惋惜。
牡丹春数了几下佛珠,才缓缓开口:“各人自有各人的福分,妹妹这番话,切不可在外人面前提起,没得给贵妃妹妹招惹些个麻烦。一切上天自有定数,强求不来的,谁又知道佛祖叫妹妹进园子来,不是有什么深意呢?随缘随喜,无嗔无怨,才是大智慧。”
明澜点头称是,心里却郁闷道,从现在的情况看来,老天爷把我玩进来,是想叫我给你们说故事听的……
那您老人家让我这笨嘴拙舌的机械硕士穿了干嘛啊?您直接整个德云社的穿过来不就齐活了么!人家还能周周给您出个新段子,多喜庆!
待回了天地一家春不多时,便听外头安公公唱诺着皇上驾到,明澜忙率了众人在门口跪迎,耳听得脚步匆匆,一双明黄的靴子在她面前停住。
一只修长却骨节分明的大手伸过来,欲扶她起身,明澜瑟索一下,终是僵硬地随着那大手直起身子。
奕宁笑,低声:“吓着了?看我有影子不?”
明澜惊恐地望他一眼:还说你不是鬼?你咋能读懂人心呢?又忍不住偷偷向地上瞟了一眼,晌午的日头下,他影子虽短小,却看得出是极清晰的人形,不由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才记起要将他让进屋中,请至上座。
见奕宁在上首坐下,明澜方小心地陪了末座。雅姑姑乖觉,适时奉了香茗上来,奕宁随意端起,用碗盖避了避茶汤上漂浮的末子,却不急着喝,只端详着茶碗上的纹样,眼神茫然,不知在想些什么,须臾突开口发问:“今儿个去皇后那儿了?”
明澜忙低头回话:“是。同四春一起,用过午膳才回的。”
奕宁放下茶碗,招手:“过来。”
明澜福了福,慢慢走到他身边,心里忐忑,不知他又要做什么。
奕宁拉了她的手,细细端详她神情,满意地笑:“很好。”又似想起什么,“我送你那蜡烛,可合心意?”
明澜一慌:“万岁爷送的物什,明澜不敢擅用,好好的收着呢。”
奕宁愣了半晌,头略略低了,眼帘盖住了眸子中的闪烁,明澜不懂他,更瞧不透他此刻是嗔是喜,只紧张地低头,随时准备跪下谢罪。
只听奕宁轻叹一声,幽幽道:“不点,也是好的。就放着吧!”
明澜一头雾水,应了声是,便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两人一站一坐,都是无话,堂下候着的宫人更不敢出声,一时间堂内寂静无声,只听见屋外北风吹得院中枯枝刷拉刷拉作响,听着身上便涌出一阵寒意,明澜不由轻轻打了个哆嗦。
奕宁轻笑,抬手捏了捏她下颚:“乖一点,这几天的功夫,便带你去见一人。”说完也不待她回答,便起身走了。
明澜忙又到门前跪送,心说这人怎么说风就是雨,想一出说一出,跳跃性思维啊!又不禁好奇,他要带自己见谁?是奕忻么?不,不会,自己好歹也是咸丰的小老婆,虽然有名无实,但他……也不会大度到让自己见“奸夫”吧?可是……除了奕忻,他又能让自己见谁?
明澜一忽儿欣喜,一忽儿黯然,只得先把这问题抛诸脑后,心里不断默念着“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却不知要做什么分散注意?以前还可以专心于洋务,可现在,在这到处是眼睛的园子里?她叹了口气,难道要自己学其他的嫔妃那样绣花、扑蝶么?明澜一阵恶寒,从尾骨处腾起道冷气,顺着脊椎直传至脑顶,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天,还是去睡回笼觉吧!
当夜,奕宁没有招明澜侍寝,宫人们暗地里都揣测,说是因为懿贵妃跟皇后走得近了,才被殃及。自此,皇后那里除了四春和明澜外,便更不见什么嫔妃往来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