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孤注一掷(1 / 1)
明澜脊背忽地挺直,目光炯炯地直视着他的褐色眼珠,一字一顿:
“我以我血,荐轩辕!”
奕忻大为感动,不是因为明澜的这句话,而是因为她的眼神。他可以清晰地读出她眼底深藏的脆弱和恐惧,是的,她也怕死,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正是这种近乎愚蠢的选择,深深的打动了他。
初生牛犊之所以不怕死,是因为不知道死亡的可怕,而在感受到了死亡那黑色的翅膀之后,仍决定慷慨赴死的,才是真正的勇敢,即使满含畏惧,也不愧为真正的勇士。
奕忻骨子里的热血被这眼神激发了出来,那么就做吧!管他战胜或是战败之后,要如何对朝廷交待,背水一战,抵抗外侮!起码,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那么就做吧!
他激动地扶起明澜,瘦小的她只有奕忻的肩膀高。他仔细地打量着她,身量未足,气色不佳,这还是个孩子啊!要她来做这个决定,真是难为她了!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敬重,伴着一丝心疼。双手无意识地在她肩头紧了又紧,声音也有些微微颤抖:“好!好!有铭公子鼎立襄助,何愁外患不除?!奕忻定当与铭公子通力合作,共抗外侮!”
奕忻虽“读能成诵”,博览群书,但骨子里却是个武人,如今他将明澜当成了志同道合的好兄弟,便不再端王爷的架子,更自称奕忻,言行间也如兄弟般亲密,此举在以特产纨绔子弟闻名的旗民中,真可说的上是难能可贵了。
明澜身子积弱,此时一件大事已了,精神放松下来,眼前便又有些发黑,她勉强打起精神,恭谨地向奕忻道谢,心下雀跃不已:有恭亲王站在她身后替叶赫家遮风挡雨,事情又多了五分把握。
果不其然,在余下的几天内,有奕忻提供场地,兵丁,安先生与赤虎特训水师,明澜不眠不休地监督工匠改造军火,事情进展照众人预料的快了许多。安先生不愧是明澜的便宜阿玛——惠老爷倚重的奇才,在明澜提出以旗语号令水师后不到一日,就将三十艘由商船改装的战船指挥得进退有度,浑若一体。
奕忻似乎也放心将兵权暂时交给安先生。他本就热心洋务,此时看到明澜瘦小的身体中似乎隐藏着无尽的智慧,不由在敬重中又添几分佩服,一颗心便全扑在军火改造上。见天地跟在明澜身边,抓紧一切机会向她讨教。明澜深知恭亲王知道得越多,今后对洋务运动的开展越有利,更是恨不得倾囊相授,只是苦于读了多年理科,口舌不太灵活,无法深入浅出地讲解,好在奕忻天生聪慧,连蒙带猜间也能弄懂大半,两人间的默契也在这一问一答中一点一滴地积累。
几日的相处,奕忻也曾对明澜那条异常粗的辫子产生了怀疑,然而观察她举动行事毫不扭捏,丝毫没有女儿家的做派,再加上她如此精通洋务,奕忻自忖大清没有哪个女子会有这样的见地,出于对明澜的尊重,他没有再细想下去,反而暗地里责怪自己多疑:人家举全家之力相助,你却怀疑人家是否是女儿身,太不像大丈夫所为!
又过了几日,安先生神色凝重地找到他们,告诉二人:邓廷桢与林则徐,于广州保卫战中壮烈殉国!五日中,驻守广州的二万兵勇,全部牺牲!广州老弱妇孺事先躲入深山,幸免于难,青壮年自发跟随军队,抵抗外侮,于此役中死伤过半!
明澜不由喉头哽咽,面向南方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后便伏地不起,双肩微微颤抖,泣不成声。安先生与赤虎也长叹一声,在明澜身后跪下,眼中似有泪光点点。奕忻天衍贵胄,不便下跪,却也垂目拱手,神情肃穆。
过了半刻,仍不见明澜起身,也再听不到她的哭声,奕忻心说不妙,上前一步仔细察看。但见明澜仍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双手十指深深地插入身前的冻土中。要知此时已是初冬,北方天气寒冷,泥土早被冻了个结实,这般将手指强行插入,非得受伤不可。
奕忻忙蹲下将明澜扶起,拔出她的手指一看,果然根根鲜血淋漓,指甲碎裂,惨不忍睹。奕忻不禁有些生气,掏出怀中的帕子为她清理伤口,叹息:“你这又是何苦?”回头看明澜,却吓了一跳,只见她满脸全是泪水,目光涣散,神色凄凉,嘴唇也被咬出了丝丝鲜血,口中喃喃:“是我……是我叫邓伯伯死守广州,为我们争取时间的……是我的错……二万人,二万人啊!我是杀手啊!”
奕忻听她几近崩溃的哭诉自责,心中也不好受,不由放缓了语气,轻声问道:“你难道之前没有想到么?”
“想到了,但即使再来一遍,我也会如此选择,广州无险可守,我不能用四万万人的性命,来换取对二万人的忠诚,但是,无论怎样,是我对不起他们,我是杀手!”明澜调转目光,隔着朦胧的一层水雾,定定地看着奕忻。
奕忻缓缓扳回她的身子,用双臂圈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歇息,手下用力,为她按紧伤口:“无论你在或不在,他们都会这样做的。他们是为保卫家园而死,死得其所,而你的到来,给予了他们希望,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他们的家园最终不会被玷污,有了你的保证,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
明澜的后背贴着奕忻的胸膛,感受着他缓慢有力的心跳,感觉自己的身体随着这心跳重又充满了力量:“是,我不会让他们白白的牺牲的!我会替他们完成他们未了的心愿!即使死,也在所不惜!”
义律非常的不爽。
由英法两国各出军舰十六艘,运输舰二十八艘,武装汽船四艘,载炮五百四十门,士兵四千人组成的“东方远征军”,早在未出发之前,这支远征军便被视为“东方敛财团”,各国“仅仅”四千人的名额,叫英法的贵族后辈争得头破血流,争相贿赂二国总领,义律也因此大大赚了一笔。欧洲各国长期与大清交往中,早已看出大清积弱,以此阵容,恐怕还没有开炮,清朝官员便已吓得屁滚尿流,乖乖同意所有条款了。
怀揣着此种想法,义律与法国的统帅雅格布一同洋洋得意地踏上了“必胜之旅”。
事情的前半段正如他们所料,舰队刚刚望见广东港,便见岸上一片恐慌,两广总督邓廷桢更是亲带翻译乘渔船登上旗舰,苦苦哀求,恳求联军不要骚扰岸上居民,军队上岸后一切用度,皆由总督府承担,并会快马加鞭,恳求朝廷早日派人与联军谈判。
义律与雅各布自然洋洋得意,双双上岸,船上兵士也是争相要求上岸,考虑到港口不能容纳太多兵士,几番争执之下,仅留了六千士兵守船,并承诺第二日轮换,务求尽情享受大清的精致繁华。
邓廷桢果然守信,不光大鱼大肉招待上岸所有兵士,更找来广州上等的歌舞伎,为各位将军士官陪酒助兴。士官们乍见这些东方的歌姬虽不如西方女子一般面目深刻,身材火辣,但胜在眉清目秀,体质纤纤,隐隐间似有体香绕鼻,眉目间更有一丝欲迎还拒的入骨媚态,不由淫心大动,拉住身边的歌姬便上下其手,猪嘴乱拱,一时间筵席上丑态百出,义律得意洋洋地看着这番场景,不由与雅各布相视一笑。
筵席之上,唯有主人邓廷桢、陪同的几位官员及义律身边无歌姬相伴,原来这义律喜好男色,十四五岁的青涩少年便正对他胃口,浑身香喷喷的女人反而敬而远之。
突然间,一连串的“啊,啊”的惨叫声传来,只见众士官与身边的歌姬统统口鼻流血,不到片刻便气绝身亡。连法国统帅雅各布也不能幸免。只有少数尚保留些许“绅士风度”的士官,还能苟延残喘,但已浑身无力,瘫在地上不能动弹。这一突然变故,令义律呆愣在当场,一时间不能反应。
原来在明澜预料到英法联军很快便会来广东寻衅后,邓廷桢便加紧疏散百姓,将老弱妇孺引入山中躲避,青壮年可凭自愿,决定是否留下抗击外侮。百姓们临走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闹事的传教士和烟贩杀个干净,连一些规矩的洋人也险受牵连,多亏邓廷桢极力相劝,才将一众洋人集中禁足,不许任何人通风报信了事。
然而城中一干风尘女子却不肯离去,声称誓与广州共存亡,为首一名女子哀哀恳求,道愿以一命换一命,行这玉石俱焚之计。邓廷桢大受感动,在众女子的一力坚持下,点头答应,于是一干歌姬身擦带毒的香粉,口点剧毒胭脂,曲意承欢,终不负所托,力毙一众士官于绮罗裙下!
上岸的二千官兵也难逃厄运,厨子们将□□混于食物中奉上,片刻几千人便相携共赴黄泉。
与此同时,炮声隆隆,港口隐藏许久的大炮一齐开火,将停泊在港外的战舰打得措手不及,由于大炮数量不够,火力不能照顾到每艘船,便集中关照炮口伸出较多的战舰,士兵由于懈怠,多在舒适的运输舰上大肆喝酒吃肉,反而逃过一劫。
待到从最初的慌乱中清醒过来,整装反抗时,已有十余艘战舰被击沉,士兵们岂肯善罢甘休,一时数炮齐鸣,驻粤士兵初次接触火炮,自然不是摸火器数年的洋人的对手,不出一个时辰,几门大炮便被轰了个干净,愤恨的联军迅速抢滩,谁料却遇到更大的阻碍,广东驻守的兵勇,一个个如疯了一般,举着大刀便照头砍来,其间更混杂一些平民百姓,举着菜刀哨棒等,也是个个咬牙切齿,宛如不要命一般。
义律躲在暗处,吓得屁滚尿流,趁邓廷桢组织抗敌,无心他顾之际,挣脱看管的守卫,趁乱逃回船上,急命召回登陆的士兵,清点人数,竟然只剩四五千人,不禁感到阵阵肉痛。连忙下令不得上岸,只在船上每日以火炮骚扰,既不敢再尝试登陆,又不甘就此离去,如此又耽搁了三日多。
第四天,邓廷桢竟派一队精壮渔民趁夜潜至舰队附近,将油纸包裹的大量□□投上甲板,杀伤力虽小,但奈何量大,一时间惨叫声迭起,转眼间又是上百人死于非命。
士兵愤恨不已,不顾义律阻拦,带足□□,再次抢滩登陆,一方兵器优良,一方悍不畏死,虽说杀死百姓及兵勇无数,联军也付出了惨重代价。如此又僵持了一日多,林则徐以七十五岁高龄亲赴战场,光荣战死。待到最后,总督邓廷桢带领余下寥寥兵丁,身缠炸药,与数百联军同归于尽。
义律松了口气,虽然广东已成空城,但总算勉强可以交差了。
然而在联军士兵准备在城头插上英法国旗时,更多的人从深山中缓缓走了出来,其中不乏青年,更多的是老人,妇女,还有儿童。大一些的孩子拉着母亲的衣服,不会走路的被母亲背在身上,他们几乎算不上有什么武装,好一点的手里拿着长刀、□□,更多的手里拖着的是擀面杖、菜刀,连十几岁的孩子手里,都攥着把小刀。然而每个人的双眼中都燃烧着熊熊怒火,清晰地表达着他们的决心:即使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流干最后一滴血,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义律觉得一股寒意贯彻全身,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惧意,几乎立刻决定放弃广州这块难啃的骨头,转而北上。
一路上士气低迷,正应了那句经典的台词:我猜中了开头,但我却猜不中这结局!
但他认为,平民并不惜命,大清的官员却怕死的紧,尤其是皇帝和太后,更是个中翘楚。如今他们在广州遭受重创,若是就此回去,恐怕逃不了坐牢的命运,说不定还会上绞刑架,只好放手一搏,绕道北上,向皇族示威,说不定还能讨些甜头回去,避过牢狱之灾。于是他大肆鼓动,终于令众士兵重拾信心,重新相信前面等待他们的,是财宝美女,而不是那些不要命的魔鬼!
可怜的义律,就这样放弃了最后的逃生机会。
三天后,义律带着剩余的犹如惊弓之鸟的三千兵士,二十艘军舰赶到了白河口。
这天没有太阳,乌云压得低低的,似乎就在桅杆的尖顶上慢慢地翻滚漂移,没有一丝风,空气沉闷,令人感到恶心欲吐,风雨欲来。义律猛吸一口腥咸的海风,努力压下心中莫名的烦乱。白河口近在眼前,只要在港口游弋骚扰一番,放几声炮,清朝那些米虫们就会吓得屁滚尿流,屁颠屁颠地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并且唯恐不够迅速。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不会再有其他状况发生,一定不会。义律默默地说服着自己。
天津卫。安先生与赤虎向奕忻和明澜再拜后,对视一眼,彼此看到对方眼中的决心,没有再多说什么,便登上旗舰,带领舰队驶离港口。
明澜默默站在恭亲王身后,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成败,就在此一举了!若是战败了,等待她,等待中国的悲惨命运,令她不敢细想。若是成功了,就算她立刻死了,也算是了却了在此的一番心愿。
“妈咪……我可能再也不能跟你撒娇了……我好想你做的牛肉面啊……老爸……我还没有帮你庆祝今年的生日呢……我答应了每周陪你去徒步竞走,我连一次都还没陪你呢……”明澜的眼睛渐渐被泪水模糊,她僵直地站立着,等候着命运的审判。
“收帆!”义律挺起胸膛,大声传令。船头一阵骚动传来,士兵惊恐地叫道:“水雷!水雷!”
义律跌跌撞撞地冲到船头,他从没看到这么多,这么小的水雷,黑色的一颗颗漂在海面上,在舰队与港口之间形成了一条几海里纵深的隔离带。一排排的水雷随着波涛起伏,像是骄傲的士兵等待检阅,又像是一群群幽灵,挥舞着无形的手爪,为港口笼罩上一层黑色的恐惧。
被誉为“穷国的武器”的水雷,第一次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大清的战场上。
义律的双手不可控制地微微发抖,他紧紧抓住栏杆:“把船上一切大件物品,朝水雷阵扔下去!”
士兵们听到命令,连忙执行,一时间拆卸下来的床板、桌椅,甚至铁锅,托盘齐飞,由于士兵臂力有限,因此距水雷阵极近,水雷爆炸时溅起的水花不住泼到义律的头上、脸上,带着腥味的海水好像血一样,使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在广东那噩梦般的经历,不禁再次怀疑起这次行动的正确性。
“轰!”一声极其响亮的爆炸声传来,其中还夹杂着士兵们此起彼落的惨呼。
“又怎么了?”义律急急地发问,声音中透着一丝疲惫。瞭望兵带着哭腔回话。
原来,旁边一艘战舰上的士兵在引爆水雷时,不断激起的水花带动了数枚水雷的移动,其时场面混乱,谁也没有注意到战舰离隔离带太近了,只听得爆炸声响起,几枚水雷几乎在同一时间引爆,那艘战舰的船底立刻被炸出一个大洞来,海水忽忽地猛灌进去,舰上的士兵们吓得纷纷跑到背向水雷阵的一侧弃船投海,拼命地向其他战舰游去。
那艘战舰不到片刻就沉没了,沉船所带起的漩涡迅速地将还没来得及爬上其他战舰的士兵卷入海底,其他战舰再也顾不上救人,纷纷加速驶离漩涡。“噩梦,这一定是噩梦!”船上幸存的士兵大多泪流满面,右手在胸前划着十字,企盼地望向他们的统帅:回家,我们要回家!
义律望着一张张惊惶的面孔,内心剧烈地交战着,终于狠狠地一跺脚:“舰队调头,返航!”给养可以到马六甲海峡再进行补给,即使回去等待着他的是军事法庭,是绞刑架,他也不想再在这个人间地狱多待一刻!
士兵们得到统帅的命令,大喜过望,忙打旗语通知各舰,调头返航。
“不!不!!!噢!上帝!”一名士兵突然大叫,又转而大笑,神情呆滞,状似疯癫,跌跌撞撞地向义律跑来。“走不了了,走不了了!……哈哈哈,我们回不去了……”
在他们的身后,一队打着龙旗的舰队,三十艘战船,沉默地伫立着。
“公子!”一名工匠向奕忻明澜一行匆匆跑来,手里还拿着一架单筒望远镜,“胜了!胜了!”神情癫狂,不知是喜是悲。
奕忻一把抓住他,“说清楚,是谁胜了?”
工匠大口喘着气:“我们胜了!大清胜了!安先生与赤先生刚刚打旗语来说,已生擒统帅,活捉数名将领,全歼战舰,现正绕开水雷阵,全速返航!”
“我们胜咯!胜咯!!”一时间,港口内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阵阵声浪险些将明澜掀翻。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连日来积蓄在体内的对于战争的压抑、不知明日何日的恐慌、对自己未来的担忧全部随着这一口浊气排出体外,她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仿佛也随着这口气逸出了身体,在空气中一点一点消散,终于眼前一黑,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