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前程(1 / 1)
前程
“欣儿,你……真是大胆!”范瑜捏了捏她娇小的鼻子轻笑。
“你……”辛欣红了脸瞪着他,挥起的粉拳却无论如何不舍得落在眼前这人的身上。
看着她气恼而无处发泄的模样,范瑜乐得差点笑出声来,大张双臂,将她牢牢抱在了怀中。
“范郎,再过得几月,等你回金龙复命,咱们就在南离,做一对平凡夫妻,养鸡养鸭,种花蓍草……”她说着又羞红了脸。
“好,都听你的。再有……养儿养女……”他微眯的眸子里柔情无限。
带着笑意的誓言在唇间流转,两人坐在湖边,静静相拥,等着天际最后一抹晚霞消散。暮色美如画卷,天高湖阔,恍如无物。
辛欣倚在爱郎怀中,心潮起伏。二十余年韶华,矜守着自己的心,她并非无情无爱,可一旦付出了,就会全身心地交托,连着血肉肝肠。身子又往他怀中蹭了蹭,环抱的手臂也顺势收紧,耳旁听着他平缓的呼吸、沉稳的心跳,她的心中安详如静潭。范瑜,我只愿与你朝夕相伴,再不分离。
登筏回程,雾气又起,愈行愈近,将两人包裹其中,缥缈如烟。月初起,竹筏在依稀的月影下穿行,如诗如画。
范瑜立在筏首,远眺对岸,低低吟道:“……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他的背影俊朗挺拔,在朦胧的月光下有着灿然的风姿。
雾越来越浓,几乎辨不清方向。他蹙眉回首:“欣儿,这么大的湖,咱们会迷路的。”
辛欣摇头:“你只管放宽心,我心中有数。”她力贯于臂,长篙连点,竹筏飞一般向对岸疾驶。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远远看见远处一点光亮,轻轻晃动。
“看,是接咱们的!”
范瑜有些疑惑:“你确定?”
“啊!是了!”辛欣失笑道:“是琴心阁的暗语。”
竹筏靠岸,厉阳挑着灯笼迎了过来,急声问:“夫人!你没事吧?”见辛欣微笑摇头,方朝着范瑜抱拳,唤了声“范先生”。
这时林飞和蓝玉远远奔来,到了跟前都有些气喘:“咱们四处寻先生和夫人不到,果然是去了湖上。幸好厉阳一直在这守着,要不,这么大的雾,就要迷失了。”
范瑜拱手道谢,厉阳已背转了身子,挑高灯笼当先往回走去。范瑜一笑,牵起辛欣手掌跟了上去。
回到寒元的居处,辛欣吩咐厉阳收拾行李,明早出发。厉阳虽然惊诧,却也一一照办。辛欣与蓝玉抵足而眠,闺房密语直说到了子夜。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清晨的风到底有些寒凉,辛欣裹紧了披风,远远望着木屋方向。昨晚已经说过,今日起程不再告别,可心却早已飞到那人身旁。伸手摸了摸脸上易过的妆容,她心中暗想,再过十年二十年,自己也会如这张脸一般,见到岁月的痕迹吧,只不知范瑜那时会是怎生模样……
“夫人,走吧。”厉阳已牵了马匹过来,辛欣浑然未觉。
“姐姐!回魂啦!”蓝玉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辛欣回过神来,暗笑自己竟凭空生出了这无聊心思。她不允蓝玉相送,与众人告了别,带着厉阳飞马而去。
不远处的山坡上,两道人影静静地站立,目光随着骏马远去。
“欣儿……”一声轻唤,有如梦中。
“先生,为何不去送行?”林飞有些奇怪。几乎一夜未眠,一早起来就在这山坡上眺望,见到了人却不去相见,却是为何?
范瑜收回目光,淡淡道:“回吧。别时相见,徒增伤感。”
口岸地小船多,密密麻麻排在一处,辛欣惊奇地发现琴心阁的商船居然还泊在坞中。上去询问,商船管事忙过来相见,说是蓝大管事命他在此等候,送夫人回南离。辛欣心下感动,也不多言,命这管事尽快起航。
海上行船极缓,又遇上风暴,耽搁了好些日子。好容易到了南离,厉阳不及船靠岸就跳了下去。辛欣想想,还是决定先去京城看看。自己离开近一个月,不知道山庄的官家生意上官无尚处理得如何了。
花城热闹依旧,城门口车水马龙,拥挤不动。辛欣跟着如潮的人流慢慢进了城门,忽然发现守城的兵士多了许多,进出的可疑人等都要受到盘查。这时旁边两人也在悄声说着话。
“守卫增加了不少啊!”
“捉叛贼呢!听说贤王要造反!”
“嘘,小声些,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贤王爷又怎会做?”
“大伙儿都这么说呢。可你看城里各处都增加了守卫,听说这些日子城守大人布下天罗地网要捉拿……那个……”这人四处看了看,发现了身旁大瞪着两眼的厉阳,忙闭上嘴巴。
到了商行,管事的告诉她上官庄主去了铺面巡视,辛欣便也带了厉阳出来四处看看。刚看了两个店铺出门,街上一阵躁乱。“收队!收队!”呼喝之声此起彼伏,大队的军士列队而去,方才在街角徘徊的兵士霎时都不见了踪影。
正惊诧间,上官无尚匆忙赶了来,一头汗水。问起方才发生的事情,他迟疑道:“这事儿特也奇怪,嚷嚷了好几日,满城都洒满了军士,贤王却一直没露面。听说皇上今儿谕示,贤王一心为国,绝无二心,又训斥了城守,打了二十杖,撵回了家。”龙熙山庄的生意和贤王息息相关,他的任何动向,都最是关心。
危机[VIP]
封霖拿眼四下一扫,淡淡道:“我只奉命捉人,要不要紧却是不知。”
屋内家什器物极简单,柜、榻、桌、椅外别无长物。他的目光在垂着床帐的榻上稍稍停顿,便落在了床前的地上。辛欣顺着他的目光低头,见到床脚处摆着一双男子的便鞋,上面还粘着一片暗色的血迹。她心里一惊,望向封霖。
原在门口静立的身影忽然迈前两步,接着停下。封霖抬起眼睛凝视着她,两人目光相触,都明白了对方所想,一时都无话。
“小侯爷……”辛欣定了定神,轻轻勾起唇,“凡进得了我房中的,都是我辛欣的至交好友,也包括……您!”
封霖眼瞳一缩,微微一笑:“夫人不用拿话挤兑我,封霖不会忘了夫人的大恩。嗯,这样也好,我已能回去复命。” 说着慢慢转目在她身后的床帐上绕了个圈,拱手告辞。
厉阳正全神戒备着,见封霖并不派人进来搜寻,反是出了门招呼手下收队,一院子的兵士眨眼间退得一干二净。他颇觉惊奇,指着床榻上依然昏迷的人问道:“夫人,这位小侯爷为何放过了他?”
辛欣摇头:“我也不知!封霖若是当真用强,我也护谨之不住。或许他是顾念着咱们的救命之恩吧。”她挂起床帐,俯身试了试他额头,惊道:“厉阳,发热了!好烫!”
厉阳上前查看,一脸轻松:“没事!毒性解了大半,发热么,这是外伤后的症状,明日便会消退了。”说着忽然看到香炉,忙去将炉中的香弃了,换过一支道:“方才这香太冲,不利病体,换支安神香吧。”
辛欣点这支浓香不过是为了掩饰屋内的血腥气,见他换过一支点上,也由着他。说是无事,到底不敢离了身,她在木兰谨之身旁守了一夜。天色微明,烧慢慢退了下去。厉阳见她累得紧了,硬是劝着她回去休息会儿。
快到午时,木兰谨之醒了过来,睁目看到坐在床边的厉阳,又闭上眼睛。厉阳正要问他是否饥饿,见他对自己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顿时恼了,腾地站起身,大声道:“木兰谨之!你的性命是我所救,我厉阳也不求着你感恩图报,可你这样连句谢字也没有,对我毫不理睬,难道是怪我救错了你不成!”
木兰谨之默然不语,厉阳气得转身便走,刚到门前,就听到床上那人低低的声音道:“多谢你了,厉阳……你……确实不该救我……”他吃了一惊,返身来到床前,这人微闭着双目,却不再言语。
“厉阳,你让厨房做些清淡的粥汤来。”辛欣从门口迈步进来,坐在床前。厉阳答应着去了,屋内恢复了静寂。风从半敞的门隙穿入,淡绿色的绣帷垂幕飘动,如一波起伏的碧浪。
“辛欣!”木兰谨之终于开口,声音中透着浓浓的落寞,“我知道你心中有着无数谜团,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不想让你牵涉其中。到了今日你都不开口相询,我却已不能不说。”他轻轻咳嗽两声,半撑起身子坐起,视线转向窗外。
“谨之,我只等着你愿意亲口告诉我。”
她抬眸看他,眼前的人眉目清朗,唇角含着似苦似嘲的笑意,只拿眼望着空旷处,目光似凝成了一支箭,穿梭到遥远的过去,许久,他终于慢慢开口。
“总有……七八年了吧!那时,她还是个小丫头,偷偷从家中溜出来闯荡江湖,遇到祸事,恰巧被我所救。她性子活泼,极喜玩闹,功夫也是极好,算得家学渊源。我喜欢了她,于是,她要到哪里我都陪着她,慢慢发现她其实是帮家人做着大生意。后来,我决定娶她为妻,求着她带我回家,这时我才知道她就是墨家堡堡主的小女儿墨燕……”
“墨家堡!墨燕!”辛欣着实吃了一惊,如此说来这墨燕就是墨希的小妹了,原来墨家堡还牵涉其中!
“是,墨家堡是金龙朝大豪之家,在黑白两道声望极隆,嫁女儿自然要门当户对。那时我在金龙虽是谨的首领,却不能昭告于世。在墨家的眼中,我只是个浪迹江湖的剑客而已。我求亲不允,便愤而离开,以作他图。却不料……”他顿了顿,接着道,“却不料一年后我回南离,意外见到她,她……已为人妻——南离皇长子轩辕长风的侧妃燕妃。我有幸见到那次盛大的婚典,她的车驾从我面前慢慢行过,她看见了我,却只作不见。那一刻,她的人虽与我近在咫尺,却已是隔着千重山、万叠水……”
辛欣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掌:“谨之,忘了她吧!”
“不!”木兰谨之猛然抽出手来,大声道,“我费了这几年的心血,寻到了许多贤王谋反的确切证据,递了给……刑部,可他们,他们……”他的眼中似要冒出火来,恨恨道,“一群没用的东西!便是皇帝……皇帝也……”他忽然住了口。
辛欣这才明白,原来南离政事动荡,都是因为他的一纸证物。她摇头道:“你害了贤王,岂不也连累了墨燕?”
“不,贤王倒了,燕儿就能随我离开,她不过是在尽着自己当初约定的职责罢了。”
木兰谨之说得含糊,辛欣也没弄明白,她叹息道:“谨之,若是燕儿愿意如此,你就放手吧!”
“不!”他用力摇了摇头,“皇帝体弱多病,性子又软弱可欺,任贤王予取予夺。这南离,早晚要落到他的手里!”
辛欣忽然醒悟,骇然瞪视着他:“谨之,你这伤,是贤王……”
“不错!”木兰谨之冷笑,“他既知道了是我所为,又如何会放过我!”
辛欣霍然站起,正色道:“事不宜迟,咱们火速离京,回龙熙山庄去吧。这里太不安全!”那位封小侯爷虽是放过了他,可事情已泄漏出去,难保贤王得了消息又会派他人前来。她放软了声音劝道,“谨之,你受了重伤,这会儿连自保都不能够,先到我庄里避避,等养好伤再回来也不迟。”
木兰谨之直起身子动了动手脚,都不似是自己的,不觉颓然倒下,半晌道:“琴儿他们都在金龙,过些日子也会去庄上。我吩咐过他们,若是我有个不测,让他们四人……都跟着你。”
“这是什么话!”辛欣有些着恼。听他的口气是答应自己了,也顾不得再说其他,见厉阳端了粥饭进来,忙吩咐他去准备马车,傍晚出发。
收拾好各色物品,看着天色渐暗,厉阳背了木兰谨之出去,小心安置在宽大的车厢内,自己跳上了车夫的位子,辛欣跟着进了车厢,坐在他对面。
木兰谨之环顾车内,笑道:“这马车花了不少银两吧。”
“这点银两我龙熙山庄还是出得起的。”辛欣说笑着,吩咐厉阳动身。
鞭声响过,车身一动却又停了下来。
“夫人!”厉阳低低唤了一声,便不言语。
辛欣撩开帘子一角向外看去,前面一辆华贵的马车堵住了去路。看到车厢上那枚紫色的茶花徽记旁阿绮艳丽的笑颜,她心头一凛,忙掀帘子跳下车。
阿绮看到她便笑盈盈上前问了安:“咱们公子好些日子不见夫人了,听说您来了京城,今儿请您去坐坐呢!”
辛欣看看天色,这会儿去见殷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城门关闭前赶出去的。她淡淡道:“烦请姑娘回禀,辛欣今日有些急事,不能过府,过些日子我必亲自登门请罪。”
阿绮眼珠一转,娇声笑道:“夫人这一离去,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公子吩咐无论如何要请得夫人前来,还请夫人给阿绮一个薄面。咱们公子说的话,可没有几人敢不听的。”
辛欣听她语带威胁,知道今日是走不成了,一边使个眼色给厉阳,一边道:“你受了伤,回去好好休息,不必跟着了。有什么事情咱们明日再议。”厉阳明白了她的意思,躬身答应下来。
“辛欣!”
车内一声低唤,辛欣怕阿绮听见,忙走到车窗旁俯身。
“你……小心!”
“嗯,我知道。”她放低了声音答应着,回身上了阿绮带来的马车。阿绮临走又回头看了看厉阳身后的车厢,目光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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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马车中,阿绮只管盯着她瞧,辛欣微笑道:“阿绮姑娘,可是我衣饰不整?”
阿绮摇头,道:“夫人的姿容真是少有,难怪他……他也对你……”她迟疑着没有说出口。
“他?谁?”辛欣一脸疑惑。阿绮将头扭到一边,看着窗外,紧紧闭上嘴巴。
一路无话到了春满园,仍然是茶花园的那间书房,辛欣熟门熟路进了门,帷帘低垂,依稀看到里间静立窗前的身影。
给殷木见过礼落座,阿绮奉上茶,又给香炉换了支香。这香的味道香甜腻滑,辛欣颇为不喜。刚端起茶盏,想到木兰谨之的叮嘱又放回了桌上。
“不知殷公子要辛欣前来有何要事?”
殷木缓缓踱到帷幔前,隔着帘子与她相视:“范夫人,听说龙熙山庄的生意都是由您当家,最近……周转不开么?”
辛欣微微一怔,站起身道:“公子怕是误会了,咱们山庄的生意一向都是上官庄主打理的,具体事宜我并不清楚呢。不过,咱们山庄做的都是小买卖,调不开头寸的事情也是常有的。”
殷木并不答话,过了片刻忽然道:“夫人和木兰谨之倒是熟识啊!”
“谨之么……”辛欣紧紧盯着帘幕内的人,尽量放松语气:“也算是朋友了……”她暗暗担心,难道殷木也要对上官谨之不利?这两人不是有些交情的么?她坐了下来,端起茶盏,轻轻撇着茶叶末子。不知怎的,手指没捏住杯盖,嗒的一声跌落。头一阵眩晕,转目看到身旁渐渐飘散的浓香,她顿时醒悟,有毒!可身体已不受控制,慢慢滑下座椅。
“既是与我贤王府合作,知道了这许多密事,我又如何能容得你全身而退?木兰谨之……也不是你招惹得起的。”殷木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挣扎着想站起,全身却没有一点力气,神志渐渐模糊……
历阳扶着木兰谨之回了房中,两人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看着眼前坐立不宁,不停在屋中来回走动的人,木兰谨之心内烦躁,忍不住道:“历阳,你别在这转来转去了,回你自己房去!”
历阳本就焦急万分,听了这话更是气恼:“呸!走就走!若不是夫人让我照料你,老子可不耐烦在这里呆着。”说完甩上门走了。
夜漏声声,案头烛火燃尽,火头打了个突,慢慢暗了下去,一缕灰白的烟柱袅袅升起。
木兰谨之盯着黑漆漆的空处,心思翻腾如滚,这些日子,他苦苦奔波于宫闱朝堂,竭尽全力,可都不能让结局改变分毫。难道他与燕儿……终是无缘……
宫檐高挑,皓月当空,南离的皇宫在夜色中愈发显出金灿灿的华贵之气。寝宫的偏殿内,只着里衣的皇帝直直立在空旷的大殿中央,低头看着面前跪伏的黑衣人,声音低沉:“你深夜来此,就为了此事么?”
“是!朝中诸位大臣都有意讨贼,万事俱备,只看皇上的意思了!”
皇帝眼神犀利,盯视他许久,轻轻叹息道:“朕早就说过,贤王的事你不要再插手了!”
黑衣人猛然抬起头:“六哥!便是这样你也要护着他、让着他么?大哥他现在要的是你的皇位啊!”
“六哥……谨之,你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叫我了?”皇帝的目光柔和了许多,俯身扶他起来,“九弟,这南离的江山,很快都是你大哥的。”
木兰谨之骇然:“六哥,你富于春秋,又怎会想到禅位?”
“并非禅位……”皇帝摇头,却换了话题,“九弟,你还在怪他当年对你们母子狠辣无情么?你母亲一族毒杀了他的生母,罪当灭族。他能求父皇放过了你母子,容你去金龙接管谨部以抵罪,已是不易。上年你母亲过世,也是……按着太妃之仪厚葬的。九弟,你不用再为了旧事耿耿于怀。至于那位燕妃么……”他看了看呆愣的木兰谨之,接着道,“燕妃大才,确是你大哥良配,我曾突发奇想,让她入朝为官,主理户部,可惜你大哥不允,说不能坏了朝堂的规矩!”皇帝呵呵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九弟,你若是不愿呆在金龙,我改天给你大哥说说,让你回来,也好帮衬着国事。”
木兰谨之混混噩噩离了皇宫,展开身形急奔,也不辨路径,来到一处废城墙下,已无路可行。他背靠着城墙,仰天长啸,将胸中的郁气尽皆发泄了出去。沿着断壁缓缓滑坐在地,双手抱住膝,他把头深深埋入臂中。
一道锐风从耳旁穿过,噗的一声钉在了身后的墙壁上。他将视线从耳旁轻颤的箭尾挪开,眼前不远处黑压压站着数十名黑衣人。当先一人将手中硬弓抛给了从人,慢慢从暗影中走了出来。
“谨之,我原是打算放过了你,可你偏要自寻死路,今日休怪我不讲兄弟情份了!”这人声音沉稳、衣饰华贵,隐隐有王者之象。
木兰谨之缓缓立起,走到他面前站定,上下看了看他,忽然仰天大笑:“贤王!好一个贤王!你终是要杀人灭口了么?”
对面的人冷哼一声,抽出长剑,已刺了过来。木兰谨之血剑出鞘,下手也不容情。周围的黑衣人已迅速围拢了过来。长刀寒冷的弧划下,他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陛下口谕,请贤王爷立刻回宫!”那最后一声遥远的高呼仿佛仍在他耳旁回荡。
气息方定,忽然觉出屋内似乎多了一个人的呼吸,他的心蓦地一紧,厉声喝道:“是谁!”
“是我……”纤长的身影伴着温柔的语声缓缓走近。
辛欣醒来时,眼前一片昏暗,远远的壁上有一盏油灯闪着暗淡的光芒。
“醒了?”殷木的声音在屋角处响起,却不似平日的冷淡。
起身坐起,察觉内息流转如常,并无窒碍,辛欣心下疑惑,下榻理了理衣衫,慢慢走了过去。殷木端坐在太师椅中,整个身子都隐在暗影处。这还是两人间第一次对面相见,虽是没隔着帘子,可殷木面上却戴了个银色面具,仍是看不清面貌。
“敢问殷公子,为何要强留下辛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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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木掌中正把玩着一个小小物事,他抬起眸子淡淡道:“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
辛欣这才看清他手中捻着的正是墨希留给她的小小金印,一直随身放在囊中。想到他随意翻看自己的锦囊,不由心中不快。
“是一位朋友所赠。”
“谁?”
辛欣闭口不答,暗想这人行径是越发无理了。
“墨二!是墨希吧?”殷木盯着她的眼睛问。
“公子识得墨希?”辛欣倒颇觉诧异,怎得没听他说起过?
殷木哼了一声道:“他可告诉过你这金印的用处?”
“对不住,这是友人的私物,不过是留个纪念。请交还与我!”辛欣说着伸出手掌。
“你当真不知?”见她摇头,殷木冷笑:“他竟将这东西也给了你,他以为你带着此物我就不会动你了么?”
辛欣对他忽然动怒很是诧异,仍旧托着掌道:“我说了,这只是朋友留下的纪念物,并无他意。”
“哼!你既然收了墨二的金印,为何又要去招惹木兰谨之?”殷木忽然又想起她自称范夫人,恼道,“你还嫁了人!墨希都知晓么?”
辛欣看他神色变换,心里暗笑,淡淡道:“我的事情,墨希尽皆知晓。”
殷木轻轻将小印放在了她掌心,低下头道:“你既然是墨二的人,我也不会拿你当外人看。你们龙熙山庄的生意都不用退了,头寸周转不开也不要紧,先记下账,多少有我呢。”
“多谢公子大量!不过,我想龙熙山庄是没有这个能力接下官差的,还请公子允了吧。”
殷木不置可否,忽然道:“你们那位上官庄主,你可能放心?”
辛欣噗嗤一笑:“殷公子这是何意?咱们山庄的生意可都是上官庄主担着的呢。”
“嗯,是这样……好,我都答应你。”他似乎还要说什么,沉吟片刻,只道,“你回去吧,天晚了,我也不留你。今后有空闲,倒是欢迎你常来我这里坐坐。”
辛欣不明白他为何先踞后恭,收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弯腰行礼,提起裙角迈出门去。静夜里,桑丝的裙边擦过青砖的地面,沙沙作响,如深夜的昙花,在风中翩然绽放。
望着这娇美静好的女子渐渐远去的背影,殷木忽然笑了,这女子纵然貌美如画,却不是……那人喜欢的女人,微醺的甜蜜和淡淡的失落浮上心头,他黯然回身。
墨希留给辛欣的金印,墨家兄妹三人各有一颗,是调动墨暗部的印信,必要时甚至可动用墨家堡所有力量。可墨希离开墨家这些年来,却从未用过。
“你将这金印给了她,是要告诉我,你视她比自己身家性命还重要么?二哥……你是爱着她的吧?难道咱们墨家的人都注定爱而不得么?大哥是这样,你又是这样,我……也是……”
阿绮从暗处走出,扶着他的臂膀进了屋,轻声道:“范夫人刚出了门,就被她的侍卫接走了。”
殷木点头无言。半个时辰前匆匆去探花楼与那人相见的一幕犹在眼前,一抹痛在心中最柔软处泛滥开来,向各处延展,仿佛无穷无尽……
“燕儿!”木兰谨之见到床前的纤影惊呼出声,忽然脑中一转,急声问,“辛欣呢?你有没有对她怎样?”
“今日风来告诉我,封霖见着你与她……同榻而眠。谨之,你当真对她……对她……有心?”
木兰谨之苦笑:“墨燕,你是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他手臂一撑想要坐起,墨燕伸手按下他的肩头,侧身坐在床边,搭住了他的腕脉:“只是暂且留下她罢了,至于怎样处置,我还没想好。记得她是你的朋友,因此先来问问。”
“为什么捉了她?莫不是因为……我?”
墨燕轻轻摇头,将他的手臂掩入被中:“不是!你应该知道,我从不将私人恩怨带入公务之中。龙熙山庄由她掌管,与我贤王府合作是他们自己寻来的。她既是与我同乘了一条船,就休想再抽身。我……只是容不得他人的背叛。”
“燕儿,辛欣是个好女子!我那时看到她,就像看到当年的你。燕儿,你不要难为她!”
“嗯,我放过她就是。”墨燕顿了顿,柔声道,“谨之,你回金龙去吧,再也不要回来。南离,终究是他的地方,很快就是了。”
“不!我不离开!”木兰谨之恼道,“我等着你!”
“别傻了,谨之,咱们之间永无可能了。爹爹当年容过我选择,做这位南离大皇子的侧妃,助他大展宏图,有朝一日能掌控南离商事大权。我渴望有这个证实自己的机会,我当年答允了这个婚事,就是拿定了主意要这辈子都替他打理一切。我不后悔,也绝不会再回头!谨之,去找个好女子,好好过日子吧。今后,我也不会再来见你了。听我的话,回去吧。”
“回去……你让我回去……”木兰谨之声音干涩,心内凄苦,他是南离皇子,她却让他回金龙去!是,他是可以回去,回金龙,可一切以往,是永也回不去了。
两人一坐一卧,呼吸相闻,却已是怀抱别具、各自肚肠。
良久,墨燕咬了咬唇,俯身吻了他的额头,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一颤,又伸手轻抚下他凹陷的面颊,终是轻轻叹息着起身而去。
辛欣出了春满楼就见到在外面牵着马徘徊的厉阳,顿时沉下脸来,斥道:“你又不听我吩咐了么?让你看顾谨之,你跑到这里做什么!”
厉阳见她出来大喜,也顾不得请罪,扶着她手臂道:“夫人,你再不出来,我就要闯进去了!”
辛欣甩开手,拉过缰绳,翻身上了马抖缰便走。厉阳见她快马加鞭一去不回,这才知道她是真的恼了,忙展开轻功追了上去。
飞马赶回探花楼,推门进去看到人安安稳稳睡着,辛欣方松了口气:“谨之,你没事吧。”
木兰谨之偏过头看了看她,神色间颇见萎靡:“辛欣,回来就好。殷木没为难你吧。”
辛欣摇头,试了试他的脉象,皱眉道:“怎得又不好了!呆会儿厉阳回来让他给你看看。”
正说着话,厉阳大步闯了进来:“夫人,我回来了。”他刚奔行了十多里路,气息有些不稳。看辛欣并不理他,忙低头跪下道:“厉阳不听夫人之命,擅自行动,还请夫人责罚!”
辛欣回身看他跪得笔直,知道他心里多半就没当自己犯了错,恼怒之余仍是有着一丝感动。这孩子就是死心眼,只认了她一个主子。
“好,你既是认罚,这些日子就留在谨之身边照料他,直到他身子康复。”
“是!”厉阳微微抬头,正看到榻上那人含着嘲意的目光扫了过来,心里暗恼,也只得上前给他诊脉处方。
“辛欣,明日我搭你的车去龙熙山庄,然后……回金龙。”木兰谨之满脸的意兴阑珊,“这京城,我是再不想呆了!”
车行粼粼,一行三人出了城门,离开熙攘的人潮,上了官道,厉阳挥鞭策马,加快了车速。车厢内的软榻宽大舒适,木兰谨之斜靠在车壁上静静地闭目安神。
辛欣微眯着眼睛注视着木兰谨之,这人身上似乎有着许多秘密。他与南离诸多权要有旧,这其中是恩是义是仇是怨,她已不愿去深究。
墨希的妹子嫁去了南离王室,逐渐掌控着南离财势大权,这是墨家绝大的秘密,墨希不告诉自己也不为过。她不知怎的忽然想到殷木递过金印时触在自己掌心的纤柔的指,脑中轰地一响,一声轻呼脱口而出:“殷木!墨燕!”
木兰谨之睁开眸子望向她,神色平静:“你猜了出来?不错,殷木便是墨燕。”
原来是她!辛欣被这突然而来的秘密惊得呆了,她定了定神,坐正了身子,心思急转。这样说来,一切谜团迎刃而解。
她因为是贤王的侧妃,所以能够坐在王府车驾中招摇过市;她掌握着巨大财富,却只能女扮男装,垂帘而治,轻易不见外人;木兰谨之是她的旧侣,所以贤王屡次对他施展杀手;她是墨希的妹子,因此最后放过了自己;可是他,木兰谨之……究竟是谁,能让贤王这般大动干戈?
对面的人又合上了眼,辛欣侧身挑起窗上的帷帘,向外看去,入目的尽是野草繁花、密树飞鸟。罢了,任他再有什么秘密也已与自己无关!
出发前已安排上官无尚办理与殷木交接的事宜,从此她龙熙山庄和这些上位者再无关系!她要安安稳稳地等着范瑜前来相聚。想到那远隔万水的爱郎,那份恩爱缱绻,那份情深不渝,她不觉眉眼含笑,樱唇轻轻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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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谨之此时也是心乱如麻,他这些年念着的,除了对墨燕的爱,还有对贤王轩辕长风的恨吧。恨他改变了自己的一切,恨他抢夺了自己的所有。这分不清孰轻孰重的爱恨,早已深入血液骨髓,拆不开也剥不离。明知都该放下了,可多年相思与恨意皆已入骨,终是难以释怀。
皇帝已多次提出允他回朝,钟鸣鼎食的富贵唾手可得,可他始终不愿回南离。并非只因为他当年答允过贤王,不得他允许不会回来。若不是他将这爱、将这恨看得这般重要,又如何会落得如斯境地!
“我曾是南离的九皇子,贤王是我大哥,皇帝是我六哥。”马车轻轻的摇晃中,木兰谨之开口。
辛欣吃惊地回过头来,看着他青衣翩然,浓眉朗目的脸上挂了一抹疏离的笑。
“不过如今朝中已无人会承认我的身份。”他苦笑道,“大约十年前,我的母妃一族妄图独霸朝堂,暗中下毒害死了皇后、贤王的母妃。事情败露,全族被诛,只余我母子二人,被贬为庶民,赶出宫廷。我只能听从大哥的安排,去了金龙,接管谨部。我曾答应过大哥,没得他允许,不能回来,我也曾答允燕儿,绝不伤害贤王分毫。可如今,我都没做到!一件都没做到!”
辛欣怔怔地望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上官谨之是皇子,谨竟然是南离国主的暗部,难怪墨希从未提及。
“谨之,你……忘了墨燕吧。以燕妃今时今日的地位,是不可能随意放弃的……你再这般搅闹,那贤王,也不知能否再容她。”
“我会忘了她的。其实,我早该放弃,只是心里总有那么一点不甘!她昨日来亲口拒绝了我,我已……再无此心。贤王么,你见过的,就是旭之!辛欣,这就是帝王之家!”
辛欣扯出一抹笑,这一切果然令人震惊,对于南离的政事,她一直想置身事外,却不料早已身在其中,如入了百结的大网,纠缠不清。
木兰谨之知道她的心意,探身握住她的手,正色道:“辛欣,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伤好了我就会离开,我会回金龙。你既然不愿插手贤王的商事,南离的政事知道多了也无益处。或许,南离要起风云了!今日我将这些都告诉了你,只是不愿再瞒着你。我心里当你……是好兄弟……”说完,他靠回软榻,又合上了眼。
对这些宫闱密事,辛欣知道自己不能听,更不该问,可她想到墨燕毕竟是墨希的妹妹,总有些关切之意,仍是开口道:“贤王既是……喜欢封霖,那墨燕……她……”
“墨燕么……是贤王的依仗,是最得他信任的人。他早有子嗣。”
辛欣抬眼仔细望着他,眼前这人依旧眉眼锋利,神情疏懒,可原先从骨子里透出的桀骜之气却不见了踪影。她心内暗暗叹息,情之一字,任他如何的英雄也难以轻抛。
“谨之,你这一生莫不是只为了一个女子而生么?”
对面的人倏地张眼,那双瞳子如笼了一层清雾,轻薄而暗淡:“辛欣,我都明白!可我……我……”
回了龙熙山庄,辛欣心情大好,将自己的院子里里外外收拾一遍,举手投足都带着欢欣畅快。厉阳跟着她大半年了,从没见着她这样轻松愉快,不觉看着她呆了。
辛欣瞧见有些着恼,训斥道:“还在这里做什么!不是让你去兰苑的么?”
“那里已有两个下人伺候……”厉阳嘟哝着,被辛欣拿眼横着,再不敢多说,飞也似的走了。
辛欣怕木兰谨之烦闷,时常去陪着他说会儿话,偶或弈棋抚琴,耽于风雅,倒也颇为相得。日子过得也快,半个月后,厉阳兴奋地来禀告,木兰谨之伤势痊愈,毒性尽去,他要走了。
兰苑不比水苑宽阔华丽,是个极小巧雅致的院子。辛欣进来时,木兰谨之正一个人呆呆地半卧在贵妃榻上,望着窗外的湖水不言不动。
“谨之,听说你要走了?”
木兰谨之收回目光,起身微笑:“是,打扰了你这么久,也该回去了。我再赖在庄上,有人会拿棍子打我出门的。”
辛欣的目光扫过厉阳,这人忙转头望向了别处。
“也好,谨之多保重。空闲时也常来山庄坐坐。”
“会的。我明日一早就走,谨部有许多事情,琴儿他们也未必能处理妥当。”
“好!今儿晚上给你送行!”辛欣忽然一笑,“若是赶得及,晚上给你介绍个朋友认识。”
“不知是哪位高人?”
“墨希!金龙琴心阁阁主!你应当识得。”
方才收到暗部的消息,墨希今晚要来南离,或许会小住几日。一知道消息她就开心不已,恨不得立时见到了他。
木兰谨之收了笑,点头道:“墨希!金龙朝已是无人不知……”
太阳落了山,厉阳让厨房整治了一桌好菜出来。三人围坐,刚要动筷,就听到外面有人大笑道:“辛欣,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也不等我么?”
辛欣大喜,叫声“墨希”,人已闪了出去,不一会儿拉着个笑呵呵的男子进来。
“我是来你这里避祸的。”墨希刚说了一句,忽然发现席上有个生人,便住了口。
辛欣给两人引见,各自落座。
木兰谨之见他高大魁梧,身穿深蓝色布衫,一双眸子神光湛然,黝黑深邃地让人看不见底,心里暗赞一声,不愧是金龙朝数得着的人物!细看眉眼,与墨燕生得并不相像。
墨希也是暗暗点头,原来妹子喜欢的就是此人,倒也算是个磊落的豪侠之士。
两人是第一次对面相见,互相打量,暗自佩服。几人推杯换盏,随意说着听闻的逸事,都绝口不提南离和墨燕。宴罢,木兰谨之告辞回了兰苑,辛欣便邀墨希到湖边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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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近半圆,斜挂山尖。远远看着峰林间峡谷幽深,耳听泉水绕峰穿峡,溪流潺潺,四下一片静谧安详。
“辛欣,你怎得还与这人搅在一处?今后离得他远些。”
辛欣偏头看着他,扑哧笑了:“墨希,这人是南离九皇子,你是早已知道的吧。”
墨希的眉毛轻轻扬起,转过身道:“他都告诉你了?我也是年前才知道,墨燕喜欢的谨部首领竟然是南离皇族。辛欣,你要来南离,我总要将这里打探清楚。”
辛欣心下感动,墨希离开墨家堡多年,屡次拒绝回去,这次为了自己来南离,与他父兄交涉,多半是受了不少委屈吧。她心里一酸,垂下头去。
墨希近身,弯腰撩起遮住她面颊的发,笑道:“辛欣,听说你与范瑜和好了。恭喜你,妹子!”
辛欣展颜:“是,再有三个多月,他回金龙交了差,就能来南离了。是了,你方才说来此避难,却是为何?”
墨希脸现窘态,低声道:“家中给我订了门亲事,我大哥来寻我回去,我避着他呢。”
辛欣眼神陡然清亮,欢然道:“墨希,你要娶妻了么?不知是哪家闺秀?”
“休要取笑!”他假作恼了,拂袖走开,过了片刻低低声音道,“听说是位郡主……我上次回墨家堡,曾答允爹爹,尽快成亲,没料想他这么快就……他命大哥来让我回去。”
“墨希,你……不愿么?”见他临水而立,脸上阴云密布,辛欣叹息道,“若是不愿,给家人说个明白吧。若是用强……大侠墨离!你的功夫和他相比怕是差了不少吧。”
墨希蓦然转过身来:“辛欣,你见过他?他来找过你?可有……伤着?”
想起那年太湖渔船上一剑封喉般的霸气,辛欣微微怔愣,摇头道:“墨离墨大侠的威名四海之内无人不知,墨希你忘了,我也算是半个江湖人呢。”
墨希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将目光移到了粼粼的湖面上。
“我会回去说清楚的,不过,不是现在。”去年此时,为了得到南离所有的助力,他回了墨家堡,答允爹爹娶亲,却不料墨帝竟擅作主张,给他定下了亲事。如今不是和墨帝摊牌的时候,无论怎样,他定要等范瑜来了龙熙山庄,一切安定了才好处理自己的事情。暂且,能避且避吧。
“墨希,你这样……我会愧疚于心!”辛欣寻了块大石屈膝坐下,“墨大哥,你也不小了……红绸她……”
“辛欣!”墨希截住了她的话头,“我的私事不劳你操心!”他的声音带着些许的寒意,包裹在如水一样的夜色中。对视不多久,他的目光先挪了开去,放缓了语气道,“我先回去休息。若是无事,或许会在这里多呆上几天。”
墨希自顾自地去了,留下辛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湖边。露水在身旁的花叶上聚合,滴落下来,星星点点,慢慢沾湿了衣角。
“夫人!天晚了,回去休息吧?”身后传来厉阳小心翼翼的问话。
缺月疏桐,南离皇宫中灯火通明,皇帝的寝殿前跪着十多名御医。
华衣金冠的贤王轩辕长风匆匆走来,目光从这些医者身上扫过,见着门口的太监大总管急声问:“皇上怎样了?”
大总管躬着身子赔笑道:“回王爷,好得多了。陛下有谕,王爷来了请直接进去,不必通禀了。”说着当先推开了门。贤王点头,迈步而入。
殿内青烟缭绕,门窗紧闭,浓重的药味令他气息一滞。
“打开门窗!这样污浊的空气,好人都不能呼吸了,何况病人!”他不耐烦地吩咐。
大总管忙招呼内侍开窗,两名太医迎了过来下跪行礼,被他挥手阻住。
“什么情况?”
“回王爷,陛下的昏厥之症已是老毛病了。还须慢慢调养,以补气血不足。”
“慢慢调养?”贤王冷笑,“这话说了三四年了,只见着病况越来越重。你们太医院都是做什么的!都下去领死吧!”
两人扑跪在地,连连叩首求饶。
“贤王……让他们出去吧。”皇帝低微的语声从病榻上传来。
轩辕长风将两人赶了出去,在龙榻前偏身坐下:“皇上可觉得好些了?”
“嗯,昨日燕妃又给朕进了良药……”皇帝望着他缓缓道,“燕妃每月给朕进的药,贤王都是知道的吧?”
“是,据说是海外仙草炼制,得来不易。”
皇帝轻轻叹息:“贤王有此良助,何事不成!”他的语声在静夜里听来有些落寞。
“皇上,燕妃确有过人之能,咱们南离的一切财事都不脱她的掌控。”
皇帝并不答话,过了片刻,忽然探起身子,附在他耳旁低低声音道:“大哥,当年父皇将皇位传给了我,你……可恨我?”
轩辕长风一惊,脸上慢慢变了颜色,他滑下榻翻身跪地,沉声道:“臣从无二意!”
皇帝愣愣瞧了他许久,终于闭目道:“朕乏了,贤王退下吧。”
龙熙山庄自免了官家商事,顿时清静了不少,内院也再无人打扰。辛欣带着墨希四处游览,又连着几日央他进山打猎,忙得不亦乐乎。
这日从山里回来,两人叫上厉阳在湖边生了火,搭上架子烤着野味。见着她言笑晏晏,墨希也觉轻松:“辛欣,你若是日日都能这样开心,我也可放心离开了。”
“咦!为何这样说?你要走了么?”她忽然想起一事,唤厉阳道,“上官庄主今日回来了,你去外院看看,请他与岳云都来尝尝鲜。”
墨希看着厉阳去得远了,道:“再过三两日,南离有一批货要运去金龙,我随着一同回去吧,也可省了镖行的镖银。”说完自己先笑了。
辛欣撇撇嘴:“没想到墨大哥也会说笑了。”
上官无尚见了墨希颇显得拘谨,倒是岳云见了旧主极为兴奋。几人推杯换盏,批评时局,指点江湖,想法各异,慢慢话不投机,最后竟是不欢而散。
墨希看着辛欣送上官无尚和岳云下了山,道了声“腐儒”,语气颇为不屑。
辛欣回来,转到他身前,仰头望着他阴沉的脸笑道:“墨大侠,一个腐儒就能把您恼成这样么?”
墨希哈哈大笑:“辛欣,这人道貌岸然,一副酸相,我只是看着他不爽罢了!”
“哦?”辛欣挑眉,“范瑜是金龙大儒,无人能出其右,你更是看着他不爽吧?”
“他……”墨希知道自己失言,连连拱手,“辛欣,是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厉阳在一旁背转身子偷着乐。
墨希临走那日,辛欣准备了好些南离的土产衣饰让他带着,整整打了两大包。看着眼前的包裹,墨希苦着脸道:“辛欣,我只一个人来的南离,你让我背着这两个大包袱赶去京城押镖么?”
辛欣本想着人给他送去,想想路途遥远确实不便,只得打开包袱,从里头翻出一件白虎皮的坎肩来:“只带了这件去吧,是个宝物,冬日里天凉了也好挡挡风寒。”
墨希收好,也不看她,一拱手上马便行。
这时天空如墨,乌云翻滚而至,遮天蔽日,流云卷过,风起。看他策马奔驰,发丝飞扬、衣袂翻卷,身姿矫健,一团墨色滚滚远去,辛欣心里已不知是忧是悲。
墨希早上刚走,傍晚时分就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辛欣正在园中抚琴,厉阳匆匆进来:“夫人,外头有个人要见墨阁主,我告诉他墨阁主今早已经走了,他不信。他说他叫墨离。”琴声嘎然而止,片刻后五指迸划,声如裂帛。
“我去见他!”
远远地就看到山道前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七八名暗卫拦在他身前。那人就那么不丁不八地站着,却如一柄藏在鞘中的宝刀般透着隐隐的深邃锋芒。
辛欣缓缓走了过去,几年前太湖上的惊鸿一瞥至今记忆犹新,她到此时才算是真正看清了他的样貌。墨离果不愧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气度雍容,面容恬淡,与墨希有着三分相像。
她挥退众人,朝墨离行了礼,微笑道:“墨大侠能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辛姑娘有礼了。”墨离抱拳,“请墨希出来吧。”
他的态度愈是谦和,辛欣防备愈深。她浅浅一笑:“对不住,墨大侠。墨希今早已经离开,您,来得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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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离眼瞳一缩,身子前纵,手掌毫无征兆探出抓向她手腕。两人距离有着丈许,他却是举步即到眼前。辛欣闪身急退,对方又跨前一步,疾如迅雷,捏住她的腕脉。这人内力浑厚,她已挣扎不脱。
辛欣没料他两句话没说便即动手,怒道:“墨大侠的行径也是正道所为么?”
墨离低声道:“辛姑娘,擒了你,墨希还会不出来么?”
厉阳见辛欣落在他手里大急,跃上前大声喝道:“放开我家夫人!”
“夫人?”墨离笑了,“看来传闻是实,辛姑娘与范相破镜重圆了。恭喜!”
厉阳见他还不放手,顾不得请示主子,手臂一缩一伸,掌刀已闪电般劈出。
墨离叫了声好,手腕一翻,将辛欣推了出去,挥掌迎上,两掌相交,声如惊雷。厉阳倒退了几步,稳住身子,脸色微微发白。墨离却是面色如常,不动如山。
“夫人这个护卫功夫倒是不低。” 墨离望向拦住他的辛欣道,“墨希当真不在贵庄?”
“是!”
“那么请问夫人可知道墨希去了哪里?”
“这却不知!”辛欣回答得斩钉截铁,墨离面色微沉,到了这时,他也已知道墨希定是不在了。若是在庄上,被他这么一闹也早就出来了,可眼前这女子是害他二弟离家的罪魁,总也看着不顺眼。
厅堂里气氛凝滞,天色已暗,辛欣只是礼貌相邀,没想到墨离竟真的愿留下借宿一晚。
上了晚膳,入席就座,墨离忽然道:“听说龙熙山庄的庄主是一位儒生雅士,不知墨离能否有幸一见?”
辛欣无奈,只得让厉阳去请上官无尚。
过不多时,上官无尚带着岳云到了。两人见过,上官无尚恍然道:“原来是墨阁主的兄长!夫人,墨阁主不是说押货回金龙么?”
辛欣面色不愉,并不答话。
墨离微笑道:“到底是上官庄主,事无巨细都一清二楚。不知他在何处接货?我有急事寻他。”
“无尚!”辛欣冷冷道,“陪墨大侠用膳吧。这些琐事,随后再议。”
“是!”上官无尚答应一声,入席开饭,口中仍是接着道,“夫人也是知道的,就在京城。这次咱们山庄将货品备齐,由他们琴心阁自己押送。”
墨离轻哼一声,目光在辛欣面上一绕而过:“如此多谢上官庄主了。” 他的声音低沉和缓,却是气势逼人,上官无尚情不自禁往后缩了缩。
辛欣心里暗恼,脸上却不露声色,淡淡道:“我久已不问庄里的生意,倒是什么消息都不知了。”
上官无尚有些急了,起身道:“夫人,无尚决不敢擅专,前些日子禀过您的!”
辛欣已脸色发青,闭口不言,心里暗骂,果真是腐儒!
这时岳云也明白过来,扯了他的衣袖坐下,道:“夫人见谅,原本咱们要送去边境商镇的,也是临时做的决定。”
墨离目光慢慢扫过众人,那眼底的气势让人不敢逼视。他唇角微颤,似乎绽出了一抹笑来:“各位不必介怀,我寻墨希,只是因为家事。”
吃罢晚饭,辛欣带着他来到近处的一个小院落,淡淡道:“这菊苑是墨希惯常的居处。天色已晚,墨大侠可在此歇息,明日再去寻他也不迟。”
墨离道了谢,也没有再与她深谈的意思。
辛欣想到墨希近况,忍不住道:“墨大侠,一个人能尽其心力以全平生志向是何等逍遥,为何有人偏要将苍鹰关入牢笼!”
墨离默默凝视着她,许久吐出一句:“他是墨家人!”墨希既是生为墨家人,就要完成他应有的使命。他是,墨燕是,墨希也必须如此。
上官无尚知道自己闯了祸事,一直候在书楼,等她回来便跪下请罪。辛欣心内烦躁,吩咐岳云立即派暗部通知墨希暂避,挥手命他们退下。
厉阳给她揉捏着肩井,嗤嗤笑道:“上官庄主果真如墨阁主说的一般,腐儒一个!也不知听音辨色!还一味强辩。”
辛欣脑中忽然闪出墨燕那日问她的话来,“你们那位上官庄主,你可能放心?”她轻轻甩了甩头,对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深感不安。既是用人便不疑人,若是疑人便不要用人。这上官无尚是她与范瑜同时选中的人才,她又怎会轻易怀疑他。
时光匆匆不由人,有人欢喜有人忧。
东越的皇宫中喜气洋洋,悬灯结彩,皇帝大宴群臣,庆贺第一位皇子满月。一个月前,月斯喜得贵子,大喜之下,取名真,封为太子,下旨大赦天下,免去各地三年赋税。京都街巷也是一片沸腾,黎民百姓都争先恐后涌到皇城外,想要一睹小太子的尊容。
华灯映着帝后俊美的面容,小皇子被侍卫首领杜文高高举起,皇城上下一片欢腾,炮鼓齐鸣,奏响皇太子人生的乐章。
宫中饮宴,送亲使陈书会与范瑜自然是座上的贵宾。九公主后冠锦衣款款而来,眉梢眼角都洋溢着幸福之态。乳母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太子在殿中转了一圈,文武大员都啧啧赞叹,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到了送亲使桌前,范瑜看得心花怒放,忍不住伸手触了触小家伙的粉腮,不料小太子忽然侧过头来,张口吮住了他的手指。范瑜一惊,忙抽回了手,小太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连忙躬身请罪,九公主笑道:“真儿与范先生真是有缘呢。”她转眸对月斯道,“陛下,不如咱们就请范先生做真儿的师父,赐太子太傅,留在东越辅助太子可好。”
月斯抚掌而笑:“朕早有此意,只不知范先生意下如何?”
范瑜走到殿中跪下:“谢陛下好意。范瑜乃是金龙的使臣,下月归期已定,无缘再侍奉国主。”
九公主插言道:“送亲使留下为官,金龙朝早有先例。先生不必推辞了。”
月斯沉下脸来,望着他道:“就依皇后的意思。我会向金龙皇帝递交国书。”
范瑜知道此时在百官宴上争执起来须不给月斯面子,低头道:“请容范瑜回去再思量。”
宴罢已是深夜,范瑜执意候在殿外,求见皇帝。月斯遣人来说天晚了,命他先回府,容后再议。不料自那以后他就再没能见到月斯,直至满了送亲的一年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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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龙朝来接送亲使的楼船高大威风,顺着踏板当先走下来的人竟然是成子安。望着一脸惊诧的范瑜,他拱手笑道:“先生莫怪,是我自己请旨来的,趁此机会也好看看东越风物。”
几人一同入朝叩见皇帝,月斯大喜,将他奉为上宾,晚上在宫中设宴款待。
琉璃灯高悬四壁,辉煌耀眼,众人就坐,皇帝和皇后在内侍的簇拥下入了席。九公主拿目光一扫,对上了范瑜的视线,轻轻颔首,嘴角勾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眼看着归期已近,月斯下旨,任范瑜为太子太傅。范瑜请辞,月斯命人取了金龙国皇帝的回函送到浔江楼给他过目。龙天池竟是允了月斯所求,让范瑜留在东越做太子太傅。
范瑜心内暗恼,回到浔江楼想了一晚,第二日一早进宫求见皇后。九公主倒爽快,传他入内回话。屏退众人,两人一席深谈,误会冰释,九公主如今沉浸在甜蜜温馨之中,早放下了当年的恩怨。
她扭着一方丝帕,低声道:“月斯待我极好,又让真儿做了太子,我也再无所求。范大哥,我从前对不住你们的地方,你原谅了我吧,都别放在心上。其实,我是真心想让你做我儿子的太傅,可我知道,你不会离开辛姐姐……我也不想这样,可我皇兄……这都是我皇兄的意思……”
如何才能劝了月斯改了主意,收回成命?范瑜伸手探入袖中,握住那块冰冷的硬物,用力捏紧。昨夜蓝玉知道他要去见月斯,特意将月斯亲赠的金牌送了过来,千叮万嘱让他一定要拿出来。他轻轻叹息,这块金牌,或许今日是最后一次用到了……
开宴没多会儿,九公主先回了宫。
歌舞声乐尽是东越独有的风情,成子安和陈叔会等人跟着击节吟唱,颇为自得。觥筹间宾主尽欢,月斯也含笑退了席。皇帝一走,几位作陪的朝廷大员都放开手脚,尽情畅饮寻欢。
范瑜离席跟在后头,刚拐到院门口就被侍卫统领寒义拦住:“范先生请留步!”
“请寒侍卫通禀一声,我要见皇上。”
“陛下今日倦了,要回去休息。范先生改日再来吧。”
范瑜知道错过了今日,又难再见到月斯,心里一急,从袖中摸出金牌,大声道:“金牌在此,请容我叩见陛下。”
寒义略一迟疑,匆匆向内走去。范瑜远远看着他将金牌交给了月斯,两人说了几句话,寒义快步走回,面带微笑。
“范先生,请吧。”
范瑜随着寒义直接进了御书房的西暖阁,这里三面环水,风景极佳。当值的寒玉正吩咐着内侍打开四下的窗扇。清凉的夜风吹入,四周的帷幔飘动如水波。被风撩起的帘幕落在绛色的垂花拱架上,覆住嶙峋的假山石,如狰狞的鬼脸。
“寒玉,你还有完没?”
俏丽的侍卫挨了训斥,红着脸从里间跑了出来,招呼众人退下。
百鸟朝凤的金丝屏风移开,月斯盘膝坐在软榻上,面前的矮几正中,端端正正摆着那块“如朕亲临”的金牌。他端起茶盏,轻轻地撇着茶叶。
范瑜见过礼,没等开口,月斯先问道:“辛欣将这金牌给了你?”
“不!她留给了蓝玉。当年是您亲手交给蓝玉的,自然也该交还到蓝玉手中。”
“哦?”月斯挑起眉,颇感兴趣地看着他,“既是蓝玉的东西,又怎会到了你的手中?”
“皇上,这是蓝玉让我帮她还给您的。她说,您当年是如何对待辛欣,将来也会如何对待浔江楼,她……用不到。”
月斯微微垂下头,眼睫遮住了深瞳,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皇上,您也算是辛欣的知交好友,范瑜的心事也不瞒你。我此次回金龙交了差,便会去寻辛欣。从此,她在哪里,我就会去哪里……”
“罢了!”月斯霍然抬头,摆手道:“我也知晓她去了南离!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你若是在我东越为官,或许便能在东越安家。看来……是我的奢望了!圣旨已下,也不好立时收回。范先生,索性您就挂着这个名儿吧。将来若是有兴致,随时可以和辛欣来我东越。”他思索片刻,捡起金牌递了过来,“这东西,不过是个物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让……蓝玉留着吧。若是我将来有个什么……照顾不周的,也好让她护着些自己。”
虽然知道他的本意是留给辛欣的,范瑜还是替蓝玉叩谢了皇恩。看着这伟岸的汉子眸中柔润的光芒,他心里有着深深的感动。月斯身处高位,仍能这样事事都先为着辛欣考虑,换作了他自己,能做到么?
出了西暖阁,范瑜心头还有着那么一丝不确定,他一时不敢相信,月斯就这么放了他走。
正低着头走着,身后有人大声唤道:“范先生请留步!”
范瑜回头,见着九公主和青儿、杜文走了过来。他上前行礼,九公主低声道:“范瑜,我已尽了力!你见了辛姐姐,替我转告她,我……并不恨她。请她,原谅我的自私!”说完她扭头快步走开,手中绢帕轻轻遮住了面颊。
范瑜恍然醒悟,原来,月斯已得了九公主的解劝!
两日后,金龙使臣还朝,皇帝携百官亲自相送。
范瑜拉了拉成子安的衣袖,打趣道:“成相爷,还是您的面子大,皇帝亲自来送呢。”
陈叔会也道:“不错,老夫也沾了成相爷的光呢!”
几人说笑着上了船,拔锚起航。
月斯立在岸边,翘首看着金龙的大船远去,眼前似乎浮出一点一滴的雾气。不知过了多久,楼船越来越小,几乎变作了一个黑点。他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身后一道艳丽的身影转了过来,九公主慢慢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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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离。
城西大宅。
豪华的厅堂正中,端坐着环佩明珰、端庄艳丽的女主人。府里几位管事的下人,正穿花似的来去向她禀告事务。
贤王正妃早亡,留下一个男孩子。皇帝无子,早将这位小公子留在宫中,交由皇后抚养。
这位风姿雍容的燕侧妃,在诸人眼中,早已是贤王府正宗的女主。可怪的是,贤王无论对她多宠信,仍是没将她扶正。燕妃居然也是不吵不闹,安安稳稳做她的侧妃,帮着贤王主理府中事务,从无怨言。
墨燕正低头在手中的账单上圈划着,轩辕长风大步闯了进来,冷不防探手捉了她执笔的右手,将她从座位上拉起。他用力大了,墨燕脚步不稳,险些跌入他怀中。旁边众人惊得呆了,眼睁睁看着两人出了门。
轩辕长风铁青着脸,拖曳着她来到书楼密室。
大门关上,墨燕扭转手腕,指尖轻拂他的腕脉,已脱出手去,同时左手迸起二指点向他胸口下内关穴。
轩辕长风手臂一麻,胸口微痛,不由自主放开了手,撤身后退两步。
他微微怔愣,旋即冷冷道:“我倒是忘记了,我的燕妃是金龙第一世家墨家堡的大小姐!功夫可是高过了本王的!”
墨燕的脸色也不好看。婚后数载,虽不得恩宠,丈夫却一向敬己如宾,信任有加,从未这样粗鲁地对待自己,她沉着脸道:“王爷今儿是从哪里受了委屈,竟然如粗俗鄙夫,回家拿妾身出气?”
“妾身?你也知道你不过是个女人!不过是我的女人!你凭什么就以为能替我作了决定?”
墨燕知道他是从宫中回来,略一思量,问:“王爷从宫里来,皇上……不大好么?”
轩辕长风怒目瞪视,不答。
“恭喜王爷!”墨燕敛衣成礼,笑道,“王爷大事可成……”
话未说完,脸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墨燕未及防备,半边脸顿时火辣辣的痛。她愕然望着贤王,勉强抑制着自己即将爆发的怒火,一字字道:“请问贤王爷,为什么?!”
“为什么?我只问你,你每月进奉的仙药究竟是什么?”
墨燕目中闪过一丝慌乱,她扭转了头,低声道:“皇上知道了?”
“果然是你!哼!他若知道,你这会儿还有命在么?”轩辕长风伸指扼住她的下巴,用力掰向自己,压低了声音咬牙道,“墨燕,你竟然……竟然要弑君!他是我的兄弟!”他目光森冷,与生俱来的威仪霸气,逼得她略微有些瑟缩。
墨燕微闭了下眼睛,调整了气息,神情已淡定从容:“怎么?贤王爷也会有心软的时候?这些年,你不就是盼着金銮殿上的那把椅子么?南离四处深山中隐藏的十五万大军,几处马场的万匹战马,还有十多处粮仓的储粮,我库中远胜过户部的银两,前几日京城守军的换防……这些,都是做什么用的?风,你是我的夫君,这世上,还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心中所想么?”
她望着眼前由愠怒渐渐转为混乱的眸子,声音坚定沉静,却又含着不可回转的决绝:“风!相信我!我会助你得到!”
轩辕长风眼光闪烁,似乎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松开了手,后退两步,颓然坐入椅中。
“可我……并没想取他性命!阿燕,你究竟要的是什么?”
他的声音中有着不确定,他不明白这女子怎会有这样的勇气,做出他这些年一直想做却始终不敢做的事情。
他是轩辕氏的长子,帝王之位是他自小的梦想,他付出所有的精力和努力学习政事,他也曾勾画着南离美丽的蓝图,可父皇却将帝位传给了自小多病的六弟。虽然六弟对他多有倚仗,可他仍是决然离开了权力中心。
他任意放纵着自己奢侈淫靡,他从不参与朝政,他怕自己一旦靠近便会欲火焚身,做出什么有违伦常的事情来。可那沁入骨髓的渴望却一刻都没有停止,反而日日叫嚣,欲冲破重重拦阻,破土而生。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欲望,忍受着夜夜梦回的折磨,从畸形的爱恋中寻找慰藉。
这一切颓废的源头,如今却被他身边的这个女人剖了开来!
“信任!我要的不过是你的信任!”墨燕见他并不否认自己的图谋,暗暗松了口气,“风,你我倾盖相交,你既是将整个南离的命脉都交了给我,我若是不能涌泉以报,岂不白白来世间走这一遭!”
轩辕长风慢慢恢复了平静,凝视着她许久,那明眸里的执著和信任刺得他心头一跳。
“阿燕,你要知道,就算事成我也不会让你做我的皇后!”
“我知道……当年,若不是你需我墨家的助力,也不会娶了我。我只是金龙的一个平凡女子,怎能配得上做你南离的皇后,何况,你已有子嗣,又怎会给我这个外人谋夺你轩辕氏天下的机会!”墨燕轻笑,那灿烂的笑容后面似乎隐隐有着一丝苦涩,“不如便让封霖做你的皇后吧!”
“胡说!我不会!”他的脸上居然腾起了一片红晕。
“我也知道你不会。”墨燕收了笑,轻轻叹息,“否则你就不会让他做个车夫,在京城如此招摇,无非是为了掩人耳目。终究是不容于世人的情,你要如何安置他才好……”
“放心,我不会对不起他!”轩辕长风握住了她的手,“阿燕,我不愿兄弟相残,你不要做得太过火!不过,无论怎样,我……都要谢谢你!”
临走,他终于还是回首。
“阿燕!有一天,我若负了你,你……会恨我么?”
“会!我这一辈子都卖了给你,你对不住我,我自然会恨你!我会……食尽你的肉……饮干你的血……”墨燕斜睨着他,眉梢眼角流淌着说不尽的风情。
轩辕长风最受不得她刻意显露的妩媚,跺脚拂袖而去。
这女人无论相貌才能都是人间极品,可惜,他无福消受!
望着那人步履轻捷出了院门,墨燕冷笑:“连我这样的行径都能容忍么?‘不愿兄弟相残’,你自己相信这话么?轩辕长之,我俩果然是同样的冷血!你放心,便是堕入阿鼻地狱,我也要帮你夺了这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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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熙山庄的内院一向静谧安详,暖阳倾泻的熙湖旁,青色的竹榻上歪着一个娇俏的身子,乌发披散,随意滑落在榻旁,紫纱裙曳地,铺散开一个孔雀屏的弧度,配上女子绝美的容颜,如工笔画般细腻精致、赏心悦目。
好一幅美人小憩图!
慢慢走近的厉阳几乎不忍心打扰这美好的景象,压低声音道:“夫人……”
榻上的人不答,仍是静静地卧着。厉阳握着密报的手紧了紧,低头又看看画在角上的特急符号,放大声音唤道:“夫人!金龙密报!”
“咦!金龙密报!快拿来我看!”辛欣翻身坐起,语声中有着掩不住的喜悦,“难道范瑜这么快就动身了?”
拆开腊封,从竹筒中捻出来一封信。入目是范瑜端正的蝇头小楷,只有寥寥百十个字。一是关切,二是致歉,三是缘由。原来是皇帝留他主持春闱,暂时不能来南离,让她只管静候。若是有机会,让琴心阁先把上官玉送回。
真是个木讷书生,连表情达意的话都不知道多说两句!辛欣暗笑。掐指一算,离着春闱之期还有两个多月,加上路途遥远,范瑜来此,也得三个月后了。想到此,她不觉心情沮丧,或许是因为意外,或许是因为恼怒,或许是因为思念……
将这仅有的百余字来回读了两遍,她从他的字里行间分明看到了一丝犹疑,不能多写,字写多了或许便会露出自己的心理,露出自己的情绪。
难道是皇帝……龙天池……在耍什么花招?
数日来充溢心头,几乎压抑不住的欢愉和期盼瞬间消失无踪,代之而来的是隐隐的担忧和不安。
七日前,收到蓝玉的一封亲笔书信。告诉她范瑜已顺利出发,前往金龙,顺带着也说了月斯赐官的小插曲。最后蓝玉极兴奋地说已和玄湖商量好了,等他俩安顿好,就陪着辛相和夫人一同来东越。看着她字字都充满着喜悦,辛欣不由弯起了嘴角。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连续收到了两封来自不同地方的书信,竟是一大喜,一大忧,心情跌宕,全然两种情绪。
烦躁之意渐渐弥漫全身,辛欣纵身跃起,喝声“厉阳”,一记劈空掌已击到他眼前。厉阳一笑,不避不让,屈指弹向她掌心劳宫穴。辛欣吃痛,只得强自收回,转身间一个旋腿踢了过来,厉阳忙闪身避开。好些日子没使功夫了,看她是真的要动手,大为开心,跃到空旷处,两人打在一处。
厉阳功夫高过辛欣不少,招招都留着三分余地。辛欣斗得兴起,腾身而起,指尖花瓣飞出,携着丝丝劲力飞到他面门,厉阳扬眉,张口咬住,笑道:“还有没?再赏我些!”
一片片飞花在厉阳周身盘旋飞舞,煞是好看。忽听得轻微的“叮”一声,接着是厉阳怪叫:“夫人,你莫不是想要我的命么?”他的齿间竟噬着一枚闪亮的银针!幸好他功夫高明,否则又怎会辨出飞花之中夹杂着这样一个夺命利器!
辛欣毫不理会,收招回身靠回竹榻。
“回信给墨希,让如花去查,有关范瑜和皇帝的一切消息!”厉阳委屈地瞧她一眼,应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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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些许的焦躁中等待,时光变得悠长而缓慢。
心绪不宁时,辛欣便在湖畔弹奏清心安神的《普庵咒》。厉阳时常听得发呆,只觉着自己的身体和魂魄似乎都在一片平和宁静中升华,飘入九重天去,再无伤痛,再无困扰。
上官无尚每隔三两日便来内院向辛欣禀告庄内事宜,遇着疑难问题都先来与她商榷,再不自作主张。龙熙山庄现在的生意多是与官家无涉,收益的增长也算平缓。
这位上官庄主最近不知怎的发起了狠,一口气开了五家钱庄、七家赌场、四间青楼,倒都是赚钱的营生。多半是因为前些时退了官家生意,亏空不少,他是想银子想得疯狂了。辛欣瞧了暗笑,也不点破。
十多日后,墨希终于来了消息。
范瑜回朝,龙天池宣他御书房见驾,两人紧闭殿门密谈,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发生了口角,君臣二人闹了个不欢而散。范瑜回府时,脸色铁青,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天一夜没出来。次日打开房门第一件事便是托墨希送封信给辛欣。接着皇帝下旨,命范瑜主持今科大考。至于两人那日在御书房所谈何事,却是无人知晓。墨希专程去问过他,也没问出个究竟。红绸估摸着是皇帝不愿放他离开,所以两人恼了。
墨希信末还附上一句,不日将亲送上官玉至南离。
辛欣正犹豫着是否去金龙,见墨希说要来,也就定下心来等他。半个多月过去了,没等到墨希,却来了个意外的客人。
当黑瘦的木兰谨之笑嘻嘻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辛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后的厉阳早闷笑出声。倒是他的四名护卫齐齐上来行礼问安。
大家进了厅中落座,辛欣上下看了看木兰谨之,皱眉道:“谨之,才两三个月不见,你怎的就成了这样?这次回来又为了什么?”
这时,厉阳带着厨房的下人进来摆上酒菜。木兰谨之起身大声道:“先祭了五脏神吧!一路赶着过来,早就乏了!”
看着他神色憔悴的模样,辛欣摆手道:“罢了,你吃了饭回去休息,咱们明日再详谈吧。”
木兰谨之自己取了酒坛放在面前,自斟自饮,不一会儿功夫就已喝得半醉。辛欣夺了酒坛过来,扔在一旁。他望着辛欣咧嘴笑了笑,便滑下椅子去。笙儿和箫儿忙过来扶他回房休息。
众人都散了去,辛欣有些着恼,他居然宁愿灌醉自己也不愿回答她的询问。他此次回南离究竟想做什么? 左思右想,除了墨燕和贤王,实在想不出他回南离的目的。这人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心内烦躁,打算着去湖边走走,辛欣刚拉开门就发现外面呆呆站着一人,秀发娇颜,碧纱白裙,正是木兰谨之的侍从琴儿。辛欣颇为诧异,忙让了她进来。
琴儿有些局促,红着脸轻声道:“夫人,打扰了!不是主子……是我自己来的……”她似乎有些难堪,两只手用力搅扭着绿纱衣边,将它当作了仇人。
辛欣微笑点头,知道她背着主子来见自己多半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说,便拉了她坐下,亲自执壶给她倒上茶水,柔声道:“琴儿,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就是。”
面对辛欣鼓励的眼神,琴儿终于开口:“夫人,您是我主子极亲近的朋友。琴儿想请您帮个忙。”说着来到她面前跪下,不愿起身。
“咱们谨部原本是挑着活儿接的,可这次主子回去以后,没命地接生意,整日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您看,这都没个人形了,咱们看着都替他难过。前几日,他忽然收到那人……那女人的信,便日夜兼程赶来了这里,似乎是约在您庄里见面。”她仰头望着辛欣,神情复杂,“夫人,那女人是个祸害!您去劝劝主子,让他回金龙,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主子或许还能听得进您的话……”
辛欣默然,自古英雄难过情关。木兰谨之倜傥风流,在这情之一字上已是入了魔障,恐怕任谁劝他都是不回头了。她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琴儿,道:“我知道你们对主子衷心,可如今,我也劝不了他!嗯,我明日再找他谈谈就是!”
琴儿无奈,黯然离去。
木兰谨之直到近午方醒,出了卧房便看到院中独坐的辛欣,他歉然道:“来了好久了吧?这两个丫头真是不懂事,也不知道叫我,让你在这苦等。”他回身叫人来,外头没点儿动静。
辛欣笑了:“别叫了,我让她们下湖捉些鱼虾,尚未回来。”她起身,顽皮地眨了眨眼,“再说,你好容易有个休息的机会,我又怎么忍心打扰?”
“让你见笑了……”木兰谨之顿了顿,道:“墨燕约我在龙熙山庄见面,就这几日。她自做了王妃,从未主动找过我,我想这次,或许有什么重要事情吧,所以……”
“嗯!”辛欣拉着他来到厅中,从食盒中取出温好的粥饭小菜,“先吃点东西吧,待会儿就要吃午膳了。”
木兰谨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眼中似乎闪过一道晶莹的光芒:“辛欣,你待我……多谢你了。在你这里,我感觉像自己的家一般,再不须时时戒备。”
辛欣反手握住他的手掌,正色道:“清醒些吧,谨之!已注定得不到的东西就不要再苛求!安定下来,成个家,你的妻子会待你更好!”
木兰谨之松开手,踱到窗前,望着窗外不远处的盈盈湖水,幽幽道,“我会的,辛欣!我心里早已拿定主意,这次见过了她就回金龙,今生今世再也不回南离了。放过了她,也放过了我自己!”
柔和的光线透窗而入,他的脸上被窗棂遮挡出斑驳的影子。或许是多年的纠结终于做了了断,他的神情愈来愈轻松。
“是了,还有一事。”木兰谨之回转身,望着辛欣道,“辛欣,谨部的人前几日去京城公干,无意间得了条消息,实在离奇,不知道有几分真假。我想还是告诉你,也好有个提防。金龙朝有人要捉你,似乎还牵涉到皇帝和……墨家。”
“哦?”辛欣挑起了眉,“皇帝……墨家……”
“虽说你现在身在南离,还是小心为上。”他的神色颇有些担忧,“你知道,谨部的消息……极少有误。”
谨部行事严密,没绝对把握的生意从来不接,消息也从无差错,辛欣早有耳闻。她心中恼怒,离开金龙这么久了,难道皇帝对她……还有什么念头不成!可墨家……这天下第一堡,如何又与皇家有了瓜葛?
“这几个人,怎么捉鱼到现在还没回来?走,咱们也去瞧瞧!”木兰谨之瘦削的脸庞上洋溢着热情,目光灼灼,拉了她的手便走。
刚出了门就见琴儿等人远远候在湖边,或坐或立,举目四顾,哪里是在捕鱼!他回头瞪了辛欣一眼,施施然走了过去。
“怎么?一大早就摸鱼么?”
四人忙上前行礼。琴儿听出他话中的嘲意,红着脸道:“咱们捉了好些鱼,厉护卫拿去厨房了。说让咱们等主子来了一同去吃午膳。”说着偷偷瞥了眼辛欣,看到她面上柔和的笑意,稍稍放下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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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离皇宫中一片紧张忙碌,皇帝早朝时又犯了晕厥之症,到这会儿已昏迷了四个多时辰,尚未醒转,太医也没了法子。轩辕长风走出寝殿,身子一纵,已跃上对面殿顶,重重呼出口气,仿佛要将方才的压抑与郁闷一并倾吐而出。
晚霞已漫过鳞次栉比的宫殿,包裹着万物,却终是敌不过随之而来的黑暗之灵,节节败退,将这最后的美好交了出去。铺天盖地而来的夜,使整个皇宫连着自己都陷入寂灭之中。
四处的宫灯在重重屋宇间亮起,星星点点。飞檐上一排排的神兽似乎也附着了灵力,瞪着狰狞的眼眸,逡巡四野。
站在大殿的顶端,俯瞰这最高权力的中心,轩辕长风有着片刻的迷茫。他默默凝视着寝殿的大门,思绪翻涌。假如,对面殿中的那人就此睡去再不醒来,他又会如何?
这时,寝殿大门内闪出一人,急声问道:“贤王爷呢?王爷呢?皇上醒了,要见王爷!”话音未落,已看到蓝衫宽袍的威武身影站在了面前,顿时噤声。
轩辕长风推开这人,疾步进了内室。榻上的皇帝脸颊深陷,毫无血色,看见他仍是扯出一个笑容来,支撑着坐起,挥退众人。
犹豫了一下,轩辕长风还是走过去,在床边坐下:“皇上可好些了?”
皇帝拉起他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用力握住,温言道:“大哥,今日咱们只叙兄弟情义,不论君臣纲常,可好?”
轩辕长风心中疑惑,却只点头称是。
皇帝舒了口气,轻合双目,慢慢吐声:“大哥,还记得那年内宫之乱么?木兰氏毒杀了几位贵妃和皇子,你那日恰巧被父皇招去,避过了此劫。我也中了毒,木兰氏素与你母妃交好,将她自己留在身边的唯一一颗解药给了她。你母妃……最后却给了我。”
感觉到握在掌中的手一颤,他睁开眼睛,眸子里平静无波:“可惜我还是服得晚了,终是伤了身子,不得痊愈。御医当初便说只有三五年的寿数。父皇怜我母后枉死,怜我命苦,便传位于我,让我做了这几年的太平皇帝。”
轩辕长风涩声道:“我……不知!”
皇帝微笑:“大哥,你若是知晓,这几年便不会恨着我了吧?”
轩辕长风一惊,屈膝跪下:“臣不敢。”
膝盖未及着地已被皇帝拉起:“大哥,说了今日只叙兄弟之谊。”
“大哥,我登基那日就已写下遗诏,五年之后传位与你。那时我便发下誓言,我要交给你一个太平安乐的南离。今日,我总是做到了。只没料到,燕妃没能让我等到那一天。”皇帝苦笑,“大哥,你即位后,九弟……就让他回来吧,他也是个苦命之人。”
轩辕长风已被这骇人的旧事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母妃竟用自己的生命救了六弟……
“来人!”
皇帝一声轻唤,不知从何处闪出四道黑影,齐齐单膝点地。
“大哥,这些都是影卫,你记着,他们是帝王的专属,只听命于你一人。”皇帝转头吩咐几人,“你们跟着贤王爷,燕妃谋逆,格杀勿论!”
“是!”四人应命,退在一旁。
轩辕长风霍然立起,愤然质问道:“慢着!为什么!”
皇帝紧紧盯着他的眼瞳,慢慢道:“大哥,燕妃每月进的药……你不知道吧……毒杀帝王的罪名总是要有人担着,燕妃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心性太高,留在你身边,我不放心。何况,她是金龙人,金龙墨家的人。你不舍得,我来替你除掉她!大哥,你只要再做这一件事,这南离的天下就是你的了!”
轩辕长风用力甩脱他的手掌,转身便走。他这会儿心内慌乱,神识混沌,只想立刻逃了出去。
皇帝在他身后大声道:“大哥,你若是狠不下心,这帝位,我会传给六弟!”
轩辕长风没有回话,快步出宫,打马赶回了贤王府。
“燕妃呢?让她来见我!”
服侍燕妃的侍女来禀报,一个时辰前燕妃匆忙离京,留下一封书信。轩辕长风打开,里面只有草草的五个字:“我果然恨你!”
这时,传旨太监到,宣读过圣旨交了给他,凑到他耳旁小声道:“陛下说了,如果明儿日出前不给他回话,陛下会改变原先的主意。”
轩辕长风阴沉着脸坐在厅中,门窗大开,灯火闪烁,将他微微摇晃的影子印在雪白的壁上。
不知过了多久,厅外一声轻响,闪进来一位黑衣人。
“禀主子,燕妃一个人,三匹马,往北去了。看样子似乎是不打算打尖了。这方向,往北部边境,也只需四五日。”
“往北……好!阿燕!你好啊!”轩辕长风咬着牙,一字字道,“传令!龙骧骑士五百骑!即刻出发!龙熙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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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谨之在龙熙山庄等了数日,不见墨燕踪影,谨部也不见回话,越来越心急。这日不耐,他索性命四名护卫亲自去京城打探消息。
身边没人伺候,四下空荡荡的,更显得心事如潮。吃了晚饭他便去寻辛欣谈天,诗书琴棋、武功兵法,乃至治国之道,兴之所至,无不涉及,直到月影西斜、夜鸟归巢仍是不知疲倦。
茶水不知换过几次,点心不知上过几盘,最后辛欣晚上的滋补宵夜也被他分了一杯羹。立在一旁的厉阳不知朝他翻了多少白眼,他也只作不知。
眼看着这局手谈木兰谨之又输了,厉阳忍无可忍,开口道:“木兰大侠,你是男儿汉大丈夫,咱夫人只是个弱女子,可没精神头再陪您唠嗑!”
木兰谨之大大伸了个懒腰,斜着眼道:“厉护卫,你主子还没说话呢,你就要撵人了么?”
厉阳脸色微变,刚要说话,木兰谨之拦住道:“好!我这就走,省着惹人嫌!”说着起身朝辛欣一揖,趿拉着鞋子扬长而去。
厉阳气得跺脚:“夫人,他……欺人太甚!”
“你却与他一般见识。”辛欣微笑,收拾了眼前的残局,便要回房休息。
忽然,厉阳侧着耳朵细听,院外隐约传来拳风脚劲,和着湖风树声,飘然而来。他几步奔出门去,叫道:“夫人,木兰公子遇到敌手了!”
两人奔到近前,昏暗的树缝间两条人影闪展腾挪,斗得正酣。辛欣皱眉,看向树下远远观战的两人,愣了愣,笑了。
“都罢手吧!自己人!”
听了辛欣的话,树梢上的两人双掌一对,各自借力轻飘飘后退数丈,落下地来。
“墨希,你怎么来了就与谨之动上了手?”辛欣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向后一指,“还和殷公子走了一路。”
墨希摇头道:“说来话长,我和墨燕是在山下遇上的,便一同上山了。刚寻到你的居处,就受了木兰公子一顿拳脚招呼。”
辛欣嘻嘻笑道:“真是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她走到树下,先一拱手,“殷公子安好!”
墨燕还礼,道:“夫人叫我墨燕就好。”
辛欣是第一次见到她的本来面目,心里暗吃一惊,果真是天姿国色!这人仍是着一身男装,笑容浅淡,目光澄澈,慢慢转向数丈外的木兰谨之。两人视线相交,都略一闪躲,只觉得对方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有如雾里看花,再不能靠近一步。
“燕儿!”还是木兰谨之先开口打了招呼。
“天晚了,吃点东西都回房休息吧。”辛欣俯身抱起眼前肥嘟嘟的孩子,用力举了举,叹道,“玉儿,几个月不见,你变成小肥猪啦!”
上官玉伏在她怀里,咯咯笑着,直叫“师娘”。
厉阳亲自去厨房整了一顿简单的晚膳出来,几人都是一路奔波,风餐露宿,这会儿总算吃了顿热饭,都对他连声称谢。
木兰谨之和墨燕去了兰苑。辛欣命厉阳将上官玉送下山交给上官无尚。
看着墨希草草洗了脸,神色仍有些倦怠,辛欣给他倒上茶水,皱着眉问:“怎的这么狼狈?”
墨希摇头:“这次我爹和大哥一同来寻我。带着上官玉不方便行动,墨部行事一向诡异,好几次都险些被他们拦下。实在甩不脱,避不过,在荒僻之地躲了几日,好歹赶了过来。他们很快便会寻来,我明日一早就走,省得给你庄子惹祸。”
“还是……娶妻的事么?”
墨希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这时,厉阳闪电般奔了进来,神色有些慌乱。
“夫人!咱们庄子被官兵围住了!”
血祭(一)[VIP]
辛欣和墨希随着厉阳出了院子,便看到崎岖的山道上尽是火把,像一条火龙一般蜿蜒而来。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眸中的疑惑。这么多的兵士深夜上山,所为何事?不知对龙熙山庄是福是祸。
辛欣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急声道:“厉阳,速去告知木兰公子!”若是为了木兰谨之而来,须早早让他避开才是。
厉阳答应一声,飞一般地去了。
兰苑离得并不远,片刻功夫即到。穿过低矮的花墙,就能看见卧房宽大的窗户。厉阳刚要迈步进去,正看见屋内墨燕伸臂抱住慢慢靠在她身上的上官谨之。他硬生生顿住了脚步,闪在窗旁,心里暗骂,木兰谨之这死小子,大祸临头居然还在这里风流快活!
房内灯烛微微闪动,正照着木兰谨之恚怒扭曲的脸庞。墨燕抱着他轻轻放在榻上,歪着身子坐在床边,两手抚着他黑瘦的脸颊,缓缓道:“谨之,我说不愿跟你走,也是情非得已。我此次传书让你前来,只为了……见你最后一面。”
木兰谨之方才被她暗算,点了全身的穴道,本是愤怒之极,听了这话,脸上瞬间布满了震惊。哑穴被封,他有满心的话却无法出口,心内焦燥万分。
皇帝一动杀心,她已得了消息。她也明明白白知道,她的夫君会在她和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之间做什么样的选择。原本传书要见木兰谨之,只是为了将自己这些年赚取的财物交给他,以防不测。不料今日已是永别了。
看到木兰谨之慌乱焦急的眼神,她绽出一抹笑:“谨之,我是墨家的人,做燕妃,是我的职责,我不能逃、也不能避。只可惜……”只可惜她没能看着轩辕长风登上帝位,完尝夙愿。
她摇头道,“谨之,此生我对你不起,下一世,我一定会伴着你!一定会!”她将一个小小的金印塞到了他手中,轻轻握住,低声道,“这是我半生的积蓄,你留着吧。转世再生,凭着这小印,我去寻你!”
定定望了他半晌,终于轻声唤道:“谨之……谨之……”
她慢慢低下头去,滚烫的吻从他的额头一点一点滑下,直到触着他冰凉的唇,舌轻挑,撬开贝齿寻找温润的源头,让自己沉迷在从未有过的幸福里。
这些年,她的精气骨肉都已被冷血侵淫,这一刻,就让她放纵自己,最后享受一次曾经沉迷的温柔吧。
木兰谨之闭上双目,许久,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泪……
厉阳在窗外听得脸红心跳,正想着是否要先行避开,墨燕已在房中唤道:“厉护卫,请进来吧。”
他一惊,只得低着头别进了屋,道:“官兵围住了庄子,夫人让我来告知木兰公子。”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躺在床上不言不动的木兰谨之暗暗诧异。
墨燕冷冷道:“如果你不想让他死,就在这里守着,不要放他离开。”说完转身便走。
厉阳顿时瞠目结舌,来回看了看两人,一时不知是应当拦住墨燕,还是要帮木兰谨之解了穴道。一晃神的功夫,墨燕已奔了出去,转眼没了踪影。
瞧着榻上怒目圆睁的木兰谨之,厉阳嘿嘿笑了,他拉了把椅子到床前,施施然坐下:“木兰公子,您有什么吩咐就说吧。”
星星点点的火把很快涌上峰来,将两人围住,当先众星捧月的一人正是贤王爷轩辕长风。辛欣忽然见到他身旁的那人,愣了愣。啡色儒装,神情略有些瑟缩,正是龙熙山庄庄主上官无尚,想来是轩辕长风在外院寻着他带路到内院来的。岳云黑着脸跟在他身后。
上官无尚过来低声道:“贤王爷是来寻王妃的。”
辛欣点头,和墨希一同上前行了礼。
轩辕长风冷冷道:“墨燕呢?”
“在这里!”清冷的声音自后方响起,众军士纷纷向两旁闪开,让出路来。墨燕款款行到他面前站定,白皙清艳的面庞上似乎笼着微霜,唇角轻扬,含着淡淡的嘲意,“王爷兴师动众来此,是为寻妾身么?”
轩辕长风一摆手,身后过来一个宣旨太监,宣读了圣旨。
忽明忽暗的火光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血红,听到“赐死”二字,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燕妃。
“墨燕!”墨希上前拉住她急声问,“怎么回事?”
墨燕轻轻甩脱他的手掌,语声坚定:“二哥,我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墨希顿了顿,慢慢退回辛欣身旁。辛欣伸手过去握住他宽大的手掌,墨希侧头看了看她,知道她是劝自己不要冲动,微微点头。
墨燕又向前走了几步,来到轩辕长风身前,忽然展颜而笑。
“皇帝命在旦夕?”她的手掌轻轻按在他胸口,用极低的声音道,“以你今时的势力,要违背圣旨,逼宫夺位都是易如反掌。你听从皇帝之命来捉我,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兄弟情深还是为了……你的帝位名正言顺?”
轩辕长风不答,他蹙着眉,深黯的眸子锁住眼前的娇媚人儿,心中矛盾万分。
墨燕盯着他半晌,苦笑道:“原来,我……终是敌不过你的心……好,我便成全了你!”她将唇凑到他耳旁轻声道:“风,我有了你的孩子,有三个多月了。不过,你已有子嗣,也未必想要他,就让他陪着我去吧。”
她心中凄苦,丈夫将举国财富交与她手,已算是极信任。可那芙蓉帐底的一点温情,又如何敌得过这九五至尊的滔天权势。多年相处,她隐约知道自己对他也有着三分情意。可那一点些微的期许,今日也终是被击得粉碎。她为这个男子呕心沥血数载,却没能得到他的一点真心!
嘴角忽然沁出血来,她惨然笑道:“轩辕长风,我……恨你!”眼睛微闭,身子慢慢软倒。
轩辕长风扶住她急声叫道:“阿燕!阿燕!”他这才发现她的胸口深深刺着一柄匕首,深已及柄,眼看着是无救了。他伸了伸手,不敢碰触,慌乱地叫着:“来人!来人!” 他一直以为两人之间的婚事只不过是个交易,可这时,他心中为何这么痛,只有痛!这女人,为何这般倔强!
墨希早冲上来一把抱住了她,点穴止血,缓缓输了内力进去,却始终不敢碰触匕首。
“二哥……”墨燕笑了,“二哥,我求你,放过他,我是心甘情愿的……我墨燕做事,只许胜不许败,败了,便……”墨燕头向旁边偏了过去,唇角的笑意未减。败了,便只有死!
这时,身后一阵混乱,木兰谨之分开众人冲了进来,厉阳沉着脸跟在后面。
辛欣忙唤道:“厉阳!还魂丹!”
厉阳上前把了脉,又看了看伤口,朝辛欣摇了摇头。
“阿燕!”木兰谨之大叫一声,冲了过去,却被轩辕长风半路拦住。
“木兰谨之!”他面色铁青,咬牙切齿道,“墨燕原本不必死,是你害了她!你将我的秘密公告天下,阿燕就能回到你身边么?谋逆!哼!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人担着,墨燕是因你而死!”他这会儿心痛狂乱,只将一腔怒火都撒在了面前这人身上。
木兰谨之瞠目喝道:“你胡说!是你亲手杀了她!”他拔剑出鞘,一缕血色的寒芒逼迫而来。
血祭(二)[VIP]
“来人!将这人给我拿下!”
轩辕长风话音刚落,身后银甲侍卫纷纷涌出,围了上去。
“慢着!”辛欣大喝,飞身上前按住木兰谨之握剑的手,低声道,“谨之!墨燕不会愿意看到你们自相残杀!”
她转身朝着贤王抱拳:“王爷,辛欣想向您讨个恩典!不知王爷可还记得曾在这龙山答允过辛欣做一件事情。辛欣今日斗胆想求您放过木兰谨之!”
轩辕长风冷冷地看着她,既不答应,也没拒绝。辛欣也不催促,只立在一旁,默默等待。
木兰谨之冷哼一声,将血剑推给辛欣:“帮我将这剑交给琴儿!”说完大步来到墨希身旁,伸出双臂轻轻抱过墨燕。
轩辕长风怒喝道:“放手!燕妃是你能碰得的么?”他刚要抬步,辛欣闪身拦在他面前。
“王爷,请您允他道别!”
“夫人,不要忘了你的身份!本王一再容忍你,并非是能让你任意胡为!”轩辕长风声音冷厉,似蕴着厚重的寒冰,“墨燕谋逆,你这龙熙山庄个个都有嫌疑,今日一个也逃脱不得!”
辛欣只是淡淡笑着,并不让开。轩辕长风倒也就此止步。
“辛欣,你过来。”木兰谨之招手要她过去,附在她耳旁悄声道,“还记得我那次带你去龙山后山么?瀑布之后是个极深的溶洞,长逾里许,出口便在金龙国境内,是个极安全的路径,或许能用得到。”
说完,他低头望着墨燕已无血色的脸,轻轻道:“燕儿,我这就去寻你……”
他的手搭上墨燕胸口的匕首,迅速握住拔出,闪电般横过自己的颈项。辛欣并没料到他竟会自尽,夺之不及,手臂上被划了一道血口。
墨希方才已退开几步,再想上前拦阻,已自不及。
血喷涌而出,倾在墨燕身上,与她的血溶在一处,慢慢洇湿了衣袍,一滴滴落到地上,汇成一汪刺目的红。木兰谨之慢慢垂下头,靠在墨燕肩头,没了呼吸。
辛欣大骇,忙命厉阳救治,却早已回天无力。他这一刀断喉,异常决绝,竟没给自己留一分一毫的后路。
“谨之!谨之!”
轩辕长风轻唤两声,脸色煞白,目光悲戚,身子微晃,向后退了几步,被身后的护卫扶住。
片刻之间失去两位亲近之人,他大恸之下一时竟有些恍惚。这位九弟的母妃害死了自己娘亲,他是恨着他的;自己最信任的妃子爱的人是他,他也恨着他。可两人自小的情谊却是无论如何都抛之不去。
蓦然,他的脑中似雷电闪过,一个念头清清楚楚出现在眼前。墨燕无论人品风华、才智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可偏偏为他不喜,却原来……原来是因为他嫉妒着九弟!嫉妒着她先爱上了九弟!
阿燕,你够狠!你这是对我的惩罚么?
他摆了摆手,哑声吩咐:“将燕妃和谨王爷……带走!”
“慢着!”墨希铁青着脸走上前,冷笑道,“贤王爷!墨燕因何自刎,王爷难道就不给我墨家一个交代么?”
轩辕长风上下打量他,冷冷道:“阁下是墨燕的二哥,我也尊称你一声二哥。墨燕……我也痛心,可她……罪不可赦!我却是救她不得!”
墨希大怒,手掌按在剑柄上,五指收拢握住,缓缓拔出。他咬着牙一字字道:“贤王爷,我妹子的性命,可不是您一句救不得便能还得清的!”
“住手!”
半空中一声断喝,两条黑影风驰电掣般越过众军士的头顶,落在圈内。当先一人身形高大,长须微白,内着青衣布衫,外面披着玄色大氅,不怒自威,目光扫过之处,人人震慑,端的是一派宗主风范。旁边跟着的这人倒是认得,一身黑衣,风神俊朗,正是大侠墨离。
墨希脱口叫道:“爹!”
辛欣吃了一惊,原来这人竟是墨家堡堡主墨帝!看来一场大战已不可避免!
她暗叫不妙,招手叫过上官无尚,悄悄吩咐他,呆会儿若是有变,大伙儿寻着机会便从后山瀑布后的密道逃脱回金龙。
上官无尚脸色微变,低声应下。
这会儿中间三人见过礼,听着说话语气平和,毫无剑拔弩张之态。墨燕和木兰谨之的尸身都已用白布裹起。墨希拉着墨离看过墨燕,又验了伤口,叫了声“大哥”,两人都是眼圈微红。
墨帝听轩辕长风说了事情始末,回头问墨希:“燕儿怎么说?”
墨希这会儿也平静下来,低声道:“她说……她求我放过这人,她说她是心甘情愿的……她墨燕做事,只许胜不许败……”兹体事大,面对父亲,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是我墨家的好孩儿!”墨帝点头,转身面对贤王,声音和缓,“贤王,墨燕也算事成,莫要忘记咱们之间的约定。”
“岳丈请放宽心!长风不敢或忘!”轩辕长风深深一躬,接着道,“长风打算将阿燕葬于皇陵,请岳丈准允。”
“嗯,她本是你轩辕家的人。”墨帝走到墨燕身旁,俯下身子,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重新遮上白布,“贤王事毕,可以回京了吧。”
“是!多谢岳丈!”
“爹!”墨希在一旁大声道,“是他害死了妹子!”墨帝全不理睬,只与轩辕长风殷殷道别。墨希还要再说,墨离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辛欣见着一向沉稳的墨希在墨帝面前如同一个赌气的孩子,心中暗笑。
“王爷!”她走上前,从囊中摸出一块青白的玉佩来递给轩辕长风:“请帮我将这玉佩交还给封小侯爷吧!”
轩辕长风摇头:“这是封霖亲手交给你的,如果你要退回,也请你亲手还给他吧。嗯,我答允你的一件事,总还是欠着你,今后想起来再告诉我吧。”
上官无尚答应轩辕长风在庄中暂歇,带着众人下山去了。
满山的兵士潮水般退去,山上顿时空寂下来,唯余一轮冷月伴着习习凄风,方才的血腥与情祭已恍然如梦。
辛欣轻按机簧,血剑弹出半鞘,暗红色流光闪过,她暗暗叹息:这样两个人中龙凤,说没就都没了!一个“情”字,当真是薰神染骨,误尽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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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龙国京城,前相范瑜府邸。
霜沉露重,到底是入了秋,夜半的庭院中尽是寒凉之意。
范瑜这晚上醒来再也睡不着,便自己到院中溜达。林飞听到动静,也披衣出来相伴。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范瑜吟罢,见林飞已自房中取了他惯用的碧玉箫管出来,笑道,“你倒知道应景儿!”伸手接过,指尖轻点,吹奏起来。
极低的箫声慢慢响起,回旋婉转,慢慢拔高,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音再起时,诸音渐增,直至一片花团簇锦。曲子到了终了,又重新吹奏起“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两句,如此反复吹奏数遍,尾音已隐隐有肃杀之意。
待最后一缕余音在空中散去,范瑜仰首轻叹:“任你天涯地角,也只共此一轮圆月!”
林飞击掌赞道:“先生的箫吹得越发好听了!属下方才听得心中竟是有些难过。”
“熟能生巧罢了!”他忽然偏过头问林飞,“不知你家夫人这会儿在做什么?”
林飞忍着笑道:“先生,这都四更天了,再过半个多时辰,夫人大约就要晨起习武了。”
“晨起习武……”范瑜忽然想到在东越时每日早起习练五段锦的情景,脸上不觉带了笑,弯腰拉起长袍衣襟掖在腰带中,挽上袖子道,“林飞,来陪我练会儿。这几个月不练,倒都生疏了。”
林飞见他兴起,笑着上前帮他宽了外衣:“一会儿就出汗,索性先除了这赘物!”
五段锦于学武之人虽然只是个入门功夫,动作也不甚繁复,但范瑜一介书生,又多时未加习练,早忘了大半,在林飞的提点示范下终于打完一套。他坐在廊下,喘息道:“林飞,你自小习武,可是极辛苦的?”
“是!”林飞点头,“起早贪晚,自不必说,便是一个马步也要站上几个时辰。现在想来,已不知那时是如何忍下的!您这五段锦,对于咱们只是个休息时的玩物。”
“到底百无一用是书生!”范瑜咂舌:“我与辛欣相识多年,一直以为自己已是聪明多才,世间少有,到今日才是真正服了她!一个女子,文武商样样皆能,需费得多少精力与血汗方能有此成就!”
“那是自然,夫人耗费的心力必是我等的数倍!但凡咱们琴心阁的人哪个不是当夫人明星皓月般敬着的!那时,咱们还都以为她是位公子呢!”林飞由衷说道。
范瑜敛眉低头,喃喃道:“欣儿,我又是负了你!”
林飞心中难过,低声道:“先生,我护着您离开吧!咱们便去南离与夫人团聚,哪里去管金龙这些俗事!皇帝让您主持春闱,却不授您官位品秩,这不是明着难为您么!”
范瑜轻轻摇头:“琴心阁在金龙根基已深,这是欣儿多年的心血,我不能为了一时之快,不顾这许多兄弟姊妹的安危。再说,皇帝已明白告诉我,他派了金衣卫来此护卫。哼……护卫!我范瑜如今一介布衣,竟也能得了皇帝的亲随护卫,真是大幸!大幸!”说完他哈哈大笑,笑声在空寂的暗夜中回荡,隐隐有苍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