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结局之前(1 / 1)
“娘……子……”宛转复宛转,一如戏曲里悠长的起调。
蓦然回首,人去楼空,心猛然空了一处,身子立时仿佛可以飞花逐月,飘飘荡荡。周遭烟雾骤起,隐隐约约广袖长招,一抹熟悉的红影。
慕容念来了,心中一喜,身子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雾气愈来愈深,长长的山路,走得分外疲惫。喊了声“慕容”,却不见前头人影片刻的停留。一霎迷雾悉数散尽,已到了尽头,寂寂山巅,慕容念长袍广袖一个人立着,无声无息。
口干舌燥唤了声“慕容”,慕容念回眸一笑,无语静默,似要看尽几世几生的往来。急忙向前,慕容念飘飘然一退,瞬间就要跌落绝壁,脸上却仍带着云淡风轻的笑。
心头一吓,急忙拽住他的袖子。裂帛一声,慕容念轻轻悠悠地像失线的风筝,落进苍茫的雾气中失了踪影。
“慕容念……”汹涌的恐慌浸得全身湿透,一睁眼,一盏烛火递在床边,琥珀披着衣裳,坐在床边面有急色。
原来是梦,一时缓了过来。琥珀劝慰道:
“少爷最近好多了,少奶奶不必心慌,都怪奴婢多嘴,害少奶奶连觉也睡不踏实。”
琥珀会错意,心慌不是为了她的少爷,面上却只能点点头,琥珀倒了杯茶水递将过来,顺从地喝了几口,才又躺好了,琥珀放心合好纱帐,带着一点烛火昏黄的光出了内室。
如此躺在床上辗转到了窗外露出一点天光,只不愿惊忧琥珀,倒没唤她,随意披上件单衣,轻手轻脚出了门。
从未如此静,静得周围的天光都显得虚幻,将醒未醒间踩出每一步,倒觉得自己是个活死人了。
终于来到东南角的松柏林,仍是那条路,瞧见林子间四五盏灯笼高悬,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妖和尚,面前摆了一张高案,看那和尚手忙脚乱,难道是和尚早起祭神?
渐走近了,隐隐看见高案上露出两只人的腿,心一赅,急奔至案头,竟是一个女子,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
和尚头也不抬,手握佛珠闭着眼念念有词。只见案上的那个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头顶边上一碗清水,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自己看着这笑心里一凉,不由往后退了几步。
和尚终于睁了眼,从袖里掏出把匕首,冲自己笑道:
“女娃儿,你来了正是时候,免得和尚我专门去请。”
看着和尚神秘莫测的眼睛,倒不好拐弯抹角,只得指着高案上的那个她开口问道:
“和尚,看来你不但能借尸还魂,还能无中生有。”
和尚嘿然一笑,将匕首递了过来,哄道:
“一个她,一个你,才好两全齐美,总之女娃儿你莫担心,等我让她活了,你就能出戏城了。不过和尚我不是女娲再世,还须借你几缕青丝几滴血,女娃儿意下如何。”
明白过来,不由又看了她一眼,一样的眉一样的嘴唇,若她活了这世上只怕只有自己知道:她非我我非她。只是自己不能永远留在戏城,逃了,她便可替自己善后。
想到这,心思一定,接过和尚手里的匕首,割下耳边垂下的一缕头发,递了过去,和尚接过,不知从何处引来一丝火星,那头发须弥化成了灰,落在了那碗清水里,清水似滴入了墨汁,泛出一股乌黑的颜色。
和尚将那碗水端过来,催道:
“指间一点心血,不用太多。”
听这话倒像是宽厚得很,叹了口气,割出指间一条血痕,一滴一滴落进碗里,和尚笑嘻嘻道了声好,端了碗转身就去摆弄他的人偶。
只见和尚捏着那个她的下巴,小心将那碗里的水送进她的嘴里,倒像是装神弄鬼的巫术。和尚弄好一切,神色一松,双十合十自言自语道:
“阿弥陀佛,又是一桩好姻缘,漫天神佛,莫怪莫怪。”
自己看这和尚所作所为活脱脱一个月老,突的,和尚一拍脑袋,急道:
“她有一个时辰就能活了,我得先把你送出去,不然只怕要穿帮。”
说着和尚拽住自己的袖子,如同牵只牲口般就往外走。倒没料到这和尚一起兴说走就走,回头最后看了那静静躺着的女子一眼,不由得感慨万千。
和尚手脚快得很,再兼一路一个人也没遇见,和尚顺顺利利就将自己送到了戏城的出口。和尚着急得很,随手塞给自己一张符,笑道:
“你沿着这天阶下去,带着这符自然不会被雾迷住,只是要走就不要回头,记住,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这四字恍若魔咒,一下印住心神,点了点头,和尚才放心道:
“慕容那小子在外头等你,种因得果,因果循环,他等你一刻,你以后也要还他一刻。”
说完和尚摆摆手,自己不由自主迈出了步子,沿着这窄窄的一线天一级一级地走着。自己走了,戏城里再无变故,便是人人艳羡的世外桃源。只是那些相逢的人,这辈子再也无法相见,心中不免涌出股惆怅。
到了山下,经过那块巨石,握着灵符闯进雾里,仿若照亮一条坦途,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雾散,眼前一片老林积雪,急忙回头,身后只有一片高耸入云的绝壁,上头坚冰可鉴,而手上的符也化成了灰,落在雪上没了踪迹。
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从夏转到冬,时光难留。
从恍惚中醒了神,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一股冷风吹来,不由得瑟瑟发抖。情急之下,扯着嗓子喊着慕容念的名字,一声没人应,锲而不舍喊了两遍三遍,直到林子一头一点雪扑扑落地的声音,只见茫茫白色里一匹黑马一个艳红的人儿,心中不免一喜。
踩着厚厚的雪尽力向他奔去,他一回头,眸子里一点清光落在自己身上,映出欢喜,却是相对无语凝噎。
自己冷得发抖一声阿嚏,慕容念终于醒过神来,急忙下马,将身上红红的披风搭在自己的身上,下一刻,便是他紧紧的怀抱。
只听他喃喃自语:“娘子,这半年慕容一直在山下等你,你再不回来,我就派兵把这片山夷平!”
说到这慕容似带了万分委屈,恨恨道:
“那个妖和尚说什么小别胜新欢,就把你抢去了半年。”
“慕容。”听他一番肺腑,不由得轻吟出声。慕容念醒了神,抱着自己,飞身上马,急忙道:
“马儿,此地不宜久留,打道回府。”
马儿吃力地出了林子,目之所及,白茫茫的雪覆盖了一座又一座起伏的山峦,而近处一边是断崖,断崖上一座孤伶伶的木屋。慕容念调转着缰绳,马儿轻车熟路停在木屋前。
一齐下了马,慕容念径直推开门,只见屋内正中一个石坑,红红的炭火烧出扑面而来的一阵暖气,石坑旁一张木床,床底下几个酒坛子,而床上的被襦鼓起,似躺了个人。自己轻轻拽了拽慕容念的袖子,指了指床,慕容念笑道:
“你去掀开就知道了。”
慕容念眼神透着股狡黠的味道,自己半信半疑小心翼翼上前,掀开一角,看那纹络隐隐是个虎皮襦子,等掀开一大半,手不由得停在半空,望着里面四脚朝天的白虎哭笑不得。
慕容念胸有成竹道:
“娘子不在,我与白额候相依为命久矣!”
“这虎醉了?”一只猛兽露出猫的姿态,总觉得十分别扭。慕容念点点头,不慌不忙道:
“原先这些酒坛子,我都小心封好了藏在床底下,每日喝几杯取暖而已,怕是前几天我喂了这虎几口解馋,它倒惦记上了。”
看着床上的白虎一翻身,睡得呼呼有声,自己只能小心把被子替它盖上。慕容念上前牵上自己的手,极温柔道:
“以后隐居于此,与虎相伴,娘子意下如何?”
望着他眼里的光彩,不由得含笑点头,慕容念脸上一喜,笑道:
“我这就下山置办些东西,娘子在些处等我回来。”
“我们一齐去罢。”心里一转念,想起那个恶梦,不由缠道。慕容念摆摆手,笑道:
“南楚那皇帝贴了张娘子的画像到处通缉,而我二哥也闲得很,大张旗鼓到处找我回去做什么西晋附马,而此处正是在南楚和北歌的边境上,最是危险,自然也最是安全。”慕容念振振有词,自己笑道:
“别的我不知道,但相公若往人堆里一站,总是十分的显眼,我怎么放心让你下山,若是一去不回,我便成了那苦命的……”
“寡妇”二字还未出口,慕容念紧张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柔声道:
“乱说,我施个幻术,便没人寻得着,娘子只要安心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自己点点头,慕容念松了手,眼里一片柔光,不由得跌落,软软的唇压了下来,轻啄细吮,沦陷得一塌糊涂。气喘吁吁推开他,慕容念脸上欢喜得很,口气却是郑重其事:
“我去去就回”
说着看他出门上马,身上单薄得很,连忙把身上的红披风脱下递给他,劝道:
“屋里暖和,你把这穿上。”
慕容念接过,滑舌道:
“小姐心意,小生没齿难忘。”自己听了不由卟哧一笑。
慕容念也笑着骑马踏雪而去,自己倚在门上看着他一个红点慢慢地消失在山那头,宛若一幅温馨的画。
“咣”然一声,转身一看锅碗倾倒,白额候不知何时醒了,用爪子拨弄着寻食,一抬头,眼光含水,呜咽有声,楚楚可怜的很。
“你也该自力更生了,以后白天去找吃的,晚上回来睡觉。”好整以暇倚着门,一面对它下了家规,一面盘算着一只大虎日后每餐耗食几多,实在是一笔极大的开支。
白额候十分憋闷,幸而它还没有造反的心思,只拐扭地走出屋门,在雪上踩出一串串梅花,捎带着频频相顾,动人得很。
只可惜身为一个当家主母,毋枉毋纵,万事都得有分较,便当着白额候的面,“哐”的一声关上了门,绝了它的念想。
只可惜还有那么一点点不放心,觑着门缝,只见白虎黯然离去,心口一松,阿弥陀佛,这都是为它好!
埋首收拾着屋子,愉悦地哼着歌,忽闻门外马蹄踏雪声儿急,心中一喜,开门:恍然不觉外头日光收起,暗光中隐隐只有一匹马,只远远断崖上站着一抹红影,心如电转是梦中慕容念决绝落崖的身影,不由大骇,狂奔而去。
一丈,一尺,一寸,这次终于抓过了他的手。
“你吓我一跳!”喘着气对着慕容念呵斥道。慕容念静静转身,反握住自己,一抬头,慕容念的脸,不是他,是你!
“正是我,三弟已被押回北歌,你留在这世上实属多余!”直转急下,乐极生悲,不是相聚的慕容念,是索命的二哥!
一脚踢去,他随意一闪,转身便让自己半个身子落在崖面半空,他没有猫捉老鼠玩弄的闲心,他是慕容念的冷血二哥,他轻轻松手,跌落,乘风,他脸上浅笑荡漾开来。
忽忽的风声在耳边呼啸,死,在离圆满那么一步之遥的地方,从未有过的不甘将自己填得满心满肺。原来自己是悲愤而死,在得出这个惨淡的结论之后,自己终于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