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归心似箭(1 / 1)
云翼病了。
习武之人本不容易生病,一旦真的生病来势汹汹,缠绵床榻不得起身。
云翼生病后,极度任性,逞强称自己没事,坚持不肯吃药。
换了几波大夫,云翼都砸了药罐子。最后,还是云桥摸索着亲力亲为,熬煮了汤药端过去。云桥在面对父亲的时候不再那么怯怯了,坐在床头的矮凳上,双手捧着汤药,任凭母亲在一旁磨破了嘴皮子,父亲就是不肯转身开眼看那药碗一眼,仿佛跟药有仇似的。
云桥拉了拉母亲,摆手示意她离开,越是劝父亲恐怕越是拉不下面子,越发不肯喝药了。
屋里只剩父子二人。云翼背着身子道:“别以为你来就管用,老子不喝那老什子也能好。”
云桥不答话,只管在床榻旁屈膝跪了,一碗药举到床边,不言不动。
云翼见儿子半天不答话,好奇转过身来,见儿子跪在地上不言不动,抬手打了药碗,“别跟老子玩苦肉计,老子不吃这套”。
云桥也不答话,蹲在地上慢慢摸,将一片片碎瓷片全收拾干净了,起身出门。
云翼正在郁闷,这就放弃了?
一个时辰后,云桥又进门。云翼赶紧闭上眼。
手里依旧端着药碗,热气腾腾,显然是刚刚重新熬过的。云桥依旧在床榻前跪了,不言不动。
云翼转身,又将药碗打翻了,滚烫的药泼了云桥一身。
云桥依旧收拾干净,过了一会儿再来,跪在榻前。
云翼不忍心,伸手摸摸儿子脖子上被烫起的一层油皮,“疼不疼?”
云桥微缩一下,点头。
云翼道:“爹生病了,心情不好才做错事的,你能不能原谅爹?”
云桥迟疑一下,再点头。
云翼又道,“那爹以前做错了事,你是不是也一并原谅爹?”
云桥不答话。
有那么一刹那,云翼几乎以为云桥略带怨恨地看了他一眼。可惜,瞎子是看不见的。
云翼转身背对着他,继续躺着,伤自尊,都这样低声下气了,依旧不肯原谅。
云桥伸手轻扯父亲衣角,“爹,吃药了。”
云翼不理他。
云桥一直跪着,直至日影西斜。
云翼一觉醒来,见儿子一动不动举着药碗如石化般入定,如果不是微喘的呼吸和额头上涔涔而下的冷汗,几乎都要怀疑这是不是个活人。
云翼咳嗽一声,“拿过来吧。”
父亲突然妥协,云桥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刚准备起身奉药腿却麻了,膝盖一抽一抽钻心的疼,云桥蹭到床边矮凳上坐了,亲尝了一口药,方道,“药凉了,爹稍等一会儿,我去重新熬。”
云翼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不必了!以后我的药都由你负责,熬好了就直接端来给我,你也不必尝给我看,你没病瞎喝什么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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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每日都会去看云翼,暗暗感叹有儿子孝顺的就是不一样啊,面色红润,没几日就能下地走动了。
再过几日,潇湘见云翼精神渐好,时不时去刺激他一下,直至一日云翼冲他发脾气,瞪眼珠子,拍了桌子。眼看楠木几案就要粉身碎骨,潇湘赶紧闪人,几案没碎。
潇湘得意地笑啊,笑啊,然后就笑不出来了。
桌子为什么没碎,云翼盛怒之下,桌子为什么不碎?
潇湘忽觉手脚冰凉,一掌探过去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惊道:“什么时候的事?”你的内力什么时候没有的?
云翼道:“什么事?”
潇湘怒了,我问你什么时候的事,你还跟我装蒜,“是不是云桥下的手?”
云翼笑:“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不该怀疑我儿子,更不该大声嚷嚷,周围都是云桥的人。
潇湘瞟了一眼四周的侍从,“既然没事,那我明天再来。”
云翼道,“既然没事,你明天还来做什么?”
潇湘震惊地看着云翼。明知是个陷阱,然后心甘情愿跳下去,还不让别人插手,在你试图赶我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适时,云桥端着药进屋,“爹,该喝药了。”
潇湘拦住云桥,“慢着!你先喝!”证明给我看,不是你干的。
云桥一愣,端着药碗就往自己嘴里送。
云翼抢过药,一饮而尽,“我儿子没病,你让他瞎喝什么药?”
云翼使眼色,示意潇湘快走。潇湘离开。
云桥忽然面向父亲,跪下,“潇湘先生是在怀疑我吗?”
云翼抚摸儿子消瘦的脸颊,“爹信你。”
云桥抬头定定看着云翼,“如果药里真的有毒呢?”
云翼看着儿子的眼睛,如琢如磨,无色无相,却又如此黑白分明。你能看见爹了?你能看见了?“是真的,你是真的能看见了吗?”掩饰不住言语中的惊喜。
云桥微微侧头望向别处,这样的惊喜让他心软也让他懦弱。
云翼叹道,“不管你给我喝的是什么,爹都不怪你。如果你真的能够看见了,就去拦住潇湘先生,别让他把我失去武功的事情传出去。剩下的事情你知道该怎么做,反正我一直病着,大可接着病下去。”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好,逼宫□□也罢,爹都随你。
云翼顿了一顿又道,“别做得太绝,也别伤害子语。”
云桥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看着我设陷阱然后自己跳下去,这算什么?示好还是赎罪?是不是我所有的事都在你的计算之中,那么,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云桥苦笑,“我不会伤害潇湘先生,不仅不会伤害他还会放他走,我会让他把我囚禁您的消息传出去。”
云翼动容,“你发什么疯?以你现在的实力根本不足以掌控十字军,你以为消息传出去你还有那么容易取得云家大权?”软禁家主、封锁消息、对外假传我的命令,逐步控制云家大权,这不是你和云夜汐早就定好的计策吗?你苦心经营数月,不就是在等这一天吗?
云桥摇头,没有一点儿胜利的喜悦,别人施舍的东西,味同嚼蜡。“那是云夜汐的想法,不是我的,以前的云桥会在乎云家大权,现在或许已经不那么在乎!”别人不要的东西才施舍给我,我又何必在乎。
云翼内心不安:“你到底想做什么?”
云桥抬头,幽幽道,“爹,您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这回不猜一猜。您说,如果五弟知道我囚禁了您会怎么做?他会不会也像当年您冲进林家救他那样,不顾一切地回来救您?”
云翼一耳光煽过去。疯子!
云桥舔舔嘴角的腥甜。呵,自从从军奴营回来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打我,难为您忍耐这么久。有些事情,只要一耳光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洞若观火。对我再好又怎样,为了云梒你还是会一耳光煽过来。
云翼愣愣看着自己的手,为什么要打他?
云桥吸吸鼻子,站起身来,转身背对着父亲,“来人,王爷病了,好生伺候着!”
云桥吩咐云夜汐,“重伤潇湘,留他性命,我还要留他给云梒报信呢!”既然你那么疼爱那个儿子,我们就看看,他到底能为你做到什么地步!
云夜汐不解,“你疯了,现在将云梒召回来岂不是自掘坟墓?他一回来,十字军必反。”
云桥笑,“那样更好!我们就来赌一赌,他是要云家家主,还是要一个父亲!”
云夜汐看他。那么你呢?你是要云家家主的位置,还是要一个父亲?你无数次说自己看开了想通了,其实,从一开始到现在,从来没有看开过,如果能看得开想得通,或许你早就是云家之主了。只是,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个在乎的人一件看不开的事,如果你事事都能看开想通,那就不再是你了,我或许也活不到今天。
蜀中唐门。
虽然是在别人家里,叶祈云丝毫不亏待自己,吃穿用度比照唐门最尊贵的客人。
一个“毒手唐七”纵容他也就罢了,后来又加上个被唐老夫人宠溺上天的唐家大小姐,她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对叶祈云有求必应。叶祈云悠哉游哉在唐门住了半年。云梒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了,实在不惯在唐门久住多翻要走,偏偏这个师父一点儿也不自觉。
屋内热气蒸腾。“叶先生”闭着眼睛,躺在半人高的大木桶里泡汤,汤里加上各式名贵药材,极尽奢靡。
云梒实在看不下去了,赶走了围在木桶旁侍候着的众多莺莺燕燕的美女丫鬟们。
叶祈云半睁着眼瞟他一眼:“你把她们都赶走了,你替我搓背啊?”
云梒无奈摇头,挽起衣袖亲力亲为,劝道:“虽然唐门是好客了点儿……”内心腹诽,岂止是一点儿,就差把你当祖宗供着了。“但师父您就没觉着自己有点儿过分?你不是说要带我闯荡江湖吗,怎么,闯进了唐门的温柔乡啊?”
叶祈云大叫冤枉:“我是想走啊,可是有人不想我走。”更确切地说,是有人不想你走。
叶祈云转过头贼兮兮道:“喂!小子,你知不知道唐姑娘为什么对我百依百顺啊?”
云梒低眉顺目:“总归不是暗恋你吧。”
呃!叶祈云被噎住。
云梒沉靥、忍笑,一本正经道:“我师父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幽默又有情趣,再加上文韬武略,通阴阳,晓八卦……被人家看上也算正常吧!”
叶祈云认真点头,嗯,是,对……你师父我就是这个样子的,“可惜啊!人家暗恋的不是我,而是某个不解风情的呆子。”成功看见自家徒弟微红了脸,叶祈云内心狂笑。
云梒挑眉,“你再不走我可要走了啊。”
“为了躲唐家大小姐啊?”
云梒无语问苍天。
叶祈云笑:“走,我一定走,给你拐个媳妇儿一起带走。”
云梒替师父擦背,麦色的肌肤结实紧致、光洁如新。手忽然顿了一顿。
叶祈云明显感觉到云梒的迟滞,“怎么了?”那老狗总是虐待我徒弟,云梒背上恐怕是疤痕累累、沟壑纵横吧。
云梒笑笑,释然道,“没什么了,都是过去的事。”雁过留影,过去的岁月也总该留下些痕迹。
“叶先生!叶先生!”云棋突然闯进来,张口就想说话,一看见哥哥在房内,愣了一下。随即当着哥哥的面将叶祈云从水里拖出来,拽出门去。只把云梒当空气。
云梒纳闷,什么事火急火燎的,还要瞒着我?好在他不是个八卦的人。
窗外人影一闪。云梒暗笑,这回想不八卦也不行了,谁叫他这个不八卦的人有一个非常八卦的跟班。心道,“影卫不是都很酷的吗,不是武功越高人越酷吗,这个十六!”
云棋迟疑道:“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说了吧,会不会把哥哥又卷入漩涡之中,不说,又事关重大。所以我才找你。”
叶祈云蹙眉,“如果是云家的事,别再把云梒卷进去。”
云棋道:“我救了一个重伤的人……是潇湘先生。”
叶祈云看见那人的时候,完全没办法把眼前这个满身血污、发髻散乱的人和温润如玉的潇湘先生联系起来。
倒是潇湘一眼认出了叶祈云,纳头便拜,“鬼奴见过主子!”
鬼奴?主子?这又是唱哪出啊?云棋杵在那儿,满脸问号,“难道潇湘先生是叶先生的影卫?”
叶祈云侧身,闪过潇湘的大礼,“二十多年前你就不是我的人了。如果你今天是来搬救兵的,就免开尊口。云家发生什么事我和云梒管不着,云翼整出来的烂摊子也别想让我徒弟去收拾。你不需要告诉我云家发生了什么,我不想知道。你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养好伤,然后离开。”
云棋迟疑,问叶祈云:“真的瞒着哥吗?”
叶祈云怒道:“云家带给你哥的还不够吗!”
云棋被吼得一愣。那个出事的可是我爹啊!
叶祈云知道自己失态了,缓了缓道:“以云翼的本事,不应该斗不过云桥。再者,假如云桥真有本事拿下你爹,那么云家就已经变了天,潇湘子语则根本不可能逃出来。”
云棋讶异:“你是说,这是我爹的苦肉计?”
叶祈云道,“我想不出云桥有什么理由放潇湘活着出来。”
云棋心内一直嘀咕,万一是真的呢?所以,他最后决定自己单独回云家看看,至少,别再把哥哥牵扯进来。
云棋前脚刚走。
云梒和十六追了上来,“你瞒得了一时,瞒得住一辈子?”
云棋道:“哥,你别回去了,你答应过叶先生不再管云家的事情。况且也不知道潇湘先生说的是真是假。”
云梒道:“师父不乐意我回去,你也跟着脑子进水?”出事的可是你亲爹!要不是看在你还知道自己独自回去看看的份儿上,我今天就替爹教训你这个不孝子。“你见过潇湘先生的伤势,你认为,父亲会仅仅为了让我回去那样对待潇湘先生吗?云家定是出了大事。”
云棋这才回过味儿来。
三人打马急驰。
刚走到官道上,拦驾的人堵着路口。
黑衣黑裙,长纱覆面。
唐晚道:“你答应过我,等我完全治好你,你才走。”
云梒马上微微欠身:“唐姑娘对云梒的恩情云梒没齿难忘,但云家出了事我非走不可!”
唐晚再拦,“我已经找到方法治疗你膝上旧患了,只要你肯再留七天,我一定能完全治好你。”
云棋迟疑了,让哥哥摆脱困扰多年的旧患一直是他最大的心愿,“哥哥,要不……”
云梒截断话头:“不必了。”我不会拿父亲的性命冒险。如果留下会一辈子不安。
唐晚忽然扯下面纱。
云梒疑惑地看云棋。云棋脸色怪异。十六一脸惊艳的表情。
唐晚冷冷道:“很难看是不是?拜你们兄弟所赐,这块红斑跟了我多年了。云梒,你曾说过会为此事负责,那么,我现在就要你和云棋留下来,治好我为止。”
十六心道,威逼利诱,这女人真厉害。
云棋心道,为了能留下哥哥,晚姐姐竟肯自爆其短,也算用情至深了。可惜,这招现在已经不管用了,如果是一个月前哥哥还真的会很为难。
云梒瞥了做贼心虚的云棋一眼,笑道,“晚姐姐,恐怕小七捉弄你了,一个月前他就已经找到方法治好了你脸上的斑痕,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原来一直都没告诉你。”
云梒绕过唐晚,打马飞奔而去,归心似箭。
怀里的一样物件咯着,云梒心想,再不送或许这辈子就没机会了。回头,望着远远的黑衣婀娜,掷出明晃晃一圆形的物件,“晚姐姐,接着”,云梒运足内力,声音迎风送出去数丈,“还有,我忘了告诉你,你真的很漂亮。”
唐晚接到的是一面铜镜,铜镜里的脸没有了那块难看的红斑。倾城国色。
数年来,从来没有勇气摘下面纱,从来没有勇气照镜子。今天全做了。
上天作弄,此时此刻,是美是丑对她来说都没了意义。因为叶先生说,云梒是去送死的,如果她阻止不了他,这辈子就再难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