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浅滩虾戏(1 / 1)
在云桥的原计划中,云夜汐绑了他献俘,父亲可能会把他打个半死,但更大可能会留他一命。云桥堵得就是这条命。
只要云夜汐保下来,云家军中的诸多心腹保下来,就能继续暗中纠集势力,自己只要能熬过父亲的第一轮怒气,就一定有翻身的机会。
云桥一直在等,等着父亲来怒斥他、暴打他。他了解云翼,他们本就是一类人。只要父亲肯面对他,他就一定能为自己争取到最有利的形势。
云桥万万没想到,父亲竟然公事公办一顿军棍,打完之后直接将他扔到奴隶营,从头到尾都不搭理他,连一个见面的机会都不给。父亲是看出什么来了的吗?还是云夜汐真的背叛了。
这一局中,如果云夜汐真的背叛,一切都将结束,云桥将会输得彻底。
云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怎么会去相信云夜汐那个墙头草两边倒的油滑小人,怎么会将全部堵住下在他那样一个花花公子身上?或许是走投无路了,铤而走险;或许是那对诡异的“至尊”和“憋十”让他孤注一掷。要么,万人朝贺,要么,阶下为奴。云桥的生命从来都不相信妥协和折中。
三天了,除了各式各样的零碎折磨,似乎望不到前路。
云翼不搭理云桥的理由很简单:没空。
此番内乱之后,云家军和十字军必须重新打乱整编。云翼苦恼地发现,两军从架构到作战方式均背道而驰,想要整合到一起,短时期内难以实现。再加上,此次云家军和十字军未正面交手,没有战争则意味着,云家军保持了完整的建制,强行拆掉它塞进十字军怕会引起兵变。和平整合,谁也不服谁,似乎比一场大战之后再整合,更难!
还有一件事也让云翼极度不爽。韩家陈兵三十里外,美其名曰“助其平叛”。云翼派了大军向韩家示威,韩家主事将领再三解释,称是“误会”,说是“云家内部有人求援,所以韩家才派人来看看,并没有别的意思”。
云翼一听这个,越发怒火中烧,好小子,竟然为了登位,引外敌入侵!勾结外敌,犯了云翼大忌。虽然明知云桥受了一百军棍,依旧命军医将他当作奴隶一样去治疗,盛怒之下的云翼是有心让他受些折磨。
那日,天尚未光。
云桥挣扎着,从四面透风的柴房里爬起来,轻手轻脚的,不愿吵醒了同住的老军奴。那老人是个哑巴,长年辛苦的劳作压弯了脊背,直不起身子,但他对云桥还好,攒下来的吃食都分给他一半。
借着清冷的月光披了衣衫,摸索着扁担和木桶。身后摸摸后背,刑伤快结痂了,如果这几日不再持续挨打就能慢慢好起来。
掐指算一算时间,大概睡了一个时辰,现在是三更。如果动作快一点儿,兴许能在五更前挑满院子里的十缸水,那样就不用挨罚了。
起先,云桥是一个人干三个奴隶的活,贾大胡子发现他伤势渐好后,挑水、担柴都比别人快,毕竟是会武功的人,遂逐渐给他加量,让他片刻不得停歇,最后加到一个人差不多要干五个奴隶的活。活干不完,错过了发黑面馍馍的时间就没得吃,同住的老哑巴总是将自己的两个馍馍偷偷留下一个给他。
厨工部负责整个马场士兵的膳食,平日里起得最早。
负责掌管十名奴隶的工头姓黄,为人苛酷残忍,军奴们背地里都叫他“黄扒皮”,没事也能扒下三层皮。
黄工头规定,云桥每日必须在厨房做早饭的师傅们醒来之前,将院子里的十缸水挑满。少一缸水,就吊在营房门口的枣树上抽三十鞭子,罚跪一个时辰。
挨打罚跪的时间是要云桥自己挤出来的,若是因挨打罚跪耽误了干活,就只能压缩每日三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这样下来,云桥能在柴房睡上一个时辰就算不错了。
下山的路好走,拧着水桶扁担一路飞奔,片刻不敢耽搁。
上山的时候肩上担着水,手镣脚镣嗑得青石板叮叮咚咚。当惯了大少爷,虽然干了几天挑水担柴的粗活,依旧掌握不好诀窍,只能用蛮力去挑。
眼看第七缸水满,腿脚发软,气力渐渐不济。脚下一趔趄,正好绊在脚镣上,链子相互纠结悉悉索索一阵儿乱腾,肩上扁担“跐溜”下滑。云桥慌忙耸肩,用手捞住。暗舒一口气,还好没把桶又给砸了,要不然今日别想站着回房了。
此番才觉着,以往种种傲气都是假的,真到了穷途末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再走几步路,方觉着右肩湿漉漉的,用手一摸,一阵儿火辣辣地痛。
麻布衣衫破了一块,肩上被剌下一块油皮,血迹浸染。
云桥搁了水桶,扒了上衣。啧!这衣服质量太差,穿在身上咯得伤口疼不说,一划拉还就破一大块儿!
这已经是这个月弄坏的第三件衣衫了,还是老哑巴好心借给他的。
此时正值盛夏,白日里光着膀子干活更方便,也不会咯着伤口。云桥想了想,将上衣的血迹小心洗了,折叠好绑在腰间,一会儿把衣衫放屋里再接着干活。
眼看大厨们还没起身,院子里水缸渐满,只差一缸水了,心中暗喜。加快了步子往河边跑,一时赶得急,被脚下绳索一绊,膝盖手掌都跌破了。等到汗流浃背地担了两桶水回来,居然看见一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士卒从他水缸里舀了桶水,提了就走。
云桥心头火气,哪里来的莽夫?自己辛辛苦苦挑的水,一声不吭就被人拿走。
上前挡住那人。目光森冷。
那人睡眼惺忪还迷糊着,一脚踹在云桥腰上:“滚!好狗不挡道。”
云桥气得青筋暴起,出手将那人的胳臂反扭到背后,那小卒子哪里是云桥的对手,只觉手臂似乎被铁钳子夹住,就快断了,痛得鼻涕眼泪一把一把,鸡喊鸭叫的。惊动了厨工部的人纷纷起床。
“黄扒皮”在军中地位本就低下,见了那军士点头哈腰,连连赔不是。
那人得了理,指了红肿的手臂怒道:“老子们在前线出生入死,怎么?用你们厨房一桶水都不行?”
原来,那士卒本是马场兵械部的,夏日里睡得迷迷糊糊,嫌热,跑到厨房找凉水凉快凉快。
此事闹开,惊动了厨工部和兵械部的两大头头。
若是寻常兵卒之争,两部头头必然各自护短。但现在得罪对方的不是兵卒,不过是个军奴,按照军中规矩,兵卒欺负奴隶,甚至是打死奴隶都是有的,就从没听说过哪个奴隶胆大包天打了士兵。
贾大胡子一看是云桥,顺手抄起扁担,劈头盖脸一顿暴打,怒斥,“跪下!给人赔罪。”
云桥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挺着身子一动不动。
贾大胡子一扁担砸在云桥的膝弯处,“还当自己是云家少主呢!来了这么多天都学不会规矩?”
兵械部头头一听“云家少主”四个字倒是一愣,这才认出,眼前这做苦力的下等军奴竟是昔日的云家三少。
细看面前之人,双手双脚带着手镣脚镣,生锈的镣铐在手腕上磨出根根发脓的倒刺,一双手满是因重活而裂开的口子,光着膀子,只穿了条麻布长裤,膝盖还被嗑破了,上身被晒得黝黑黝黑,肩上、背上满是新旧伤痂,脸庞也被晒得黑黑,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愤怒而阴冷。
兵械部头头被那目光刺得一痛,才惊觉自己肆无忌惮地审视似乎引起了对方的不满,像是被野兽盯着的感觉周身不自在。
兵械部头头干咳两下,拦了贾大胡子抽向云桥的扁担,“算了算了,都是自家兄弟”。说不定人家哪天还翻身呢。
那士卒也不清楚云桥的身份,依旧不依不饶,“不过是个奴隶,竟敢动手打人。”
贾大胡子道:“这位兄弟说的对,此人不知好歹是该好好教训。”
兵械部头头不想将事情闹大,有心圆场,“我看这样吧,跪就不必跪了,让他担两桶水到我们那边,就当是赔罪了。”
那挨了打的士卒当着云桥的面,将他拧过来的两桶水全倒在泥地上,嚣张地踩着地上的小水洼,故意将泥点溅在云桥的裤子上,大呼:“凉快啊!凉快啊!”
云桥忍了又忍,将手心攥得生疼。
营门口,贾大胡子黑着脸,马鞭一伸拦住云桥,“今日的水还差一缸。”有心刁难。
云桥冷哼。
“把他给我吊到树上去,今日的馒头不用给了。天气热了,火气都大,晚上吊到水井里,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云桥被吊到歪脖子枣树上抽了三十马鞭,刚结痂的伤口全部裂开。
放下来后,还没喘过气儿,黄扒皮扔过一副拉车的马缰,“趁着天气凉快赶紧干活,等中午大热了再罚跪不迟。”
云桥爬起来,双肩担了缰绳,拖着沉重的板车进山打柴。心里明白黄扒皮是有意整他,山里阴冷,若是跪完一个时辰后再进山,正好躲过毒辣的日头。黄扒皮偏要让他一早进山,等拖完柴出来,太阳正当空,那时再罚跪非得把伤口晒得皮开肉绽不可。
照旧是十车柴。上午进山砍伐,下午到晚上则要把它们都劈得整整齐齐,堆满十个垛子方能休息。
到得密林深处,云桥仰天长笑。再想不到自己一心苦练的云家剑法竟然全用在了斧头上。
一车一车,他像一匹真正的驽马一样,吃力地在陡坡上拖着,缰绳在肩头勒出道道血痕,呼呼喘气,每迈一步都十分艰难,汗珠滴滴入土。
还能怎样?他想看看,上天究竟还会怎样待他?究竟能不公到何种程度?
中午的黑面窝窝被剥夺了。别的奴隶蹲在柴房门口,就着凉水啃硬得像石头的窝窝头。
云桥饿着肚子,在营门口马匹来往处当街罚跪,马蹄踏过,烟尘滚滚,灰尘迷了眼,眼泪都快掉出来。贾大胡子嫌他太舒服,找来了铁链子,给他垫在膝盖底下。
盛夏之季,午后的阳光特别炙人,烤在伤痕累累的脊背上,火辣辣的疼,不一会儿便已出了一身汗。
不时有人勒住马停下,高傲地端坐在马背上指指点点。有些人觉得他可怜,有些人觉得他活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尽管声音不大,偏偏字字句句都钻进云桥耳朵里。
云桥忍受着羞辱的姿势与羞辱的言语,已经过一半了,再忍一忍就能起来了。
一个时辰后,云桥被赶到后院劈柴。
因今晨犯了错,黄扒皮一直在旁监工,命他跪在地上劈,不许起身。动作稍慢,鞭子就甩到背上,几个时辰下来,膝盖都磨烂了。
由于一直跪着干活,速度慢了不少。云桥暗暗心焦,一着急,起身就去够木头。
一马鞭抽在侧脸,“叫你跪着,听不懂吗?到处惹祸,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匹马,是条狗,是个任人作践的玩意儿!”
云桥长吸一口气,忍了再忍。跟这种人较真儿实在没必要,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月上中天,黄扒皮已经去睡觉了,代替他前来看守的监工一直骂骂咧咧,时不时踢云桥几脚,怨责他手脚太慢,害自己这么晚还不得休息。
好容易码完最后一垛柴,云桥累得动不了,虽有武功在身,连日来高强度的折磨也让人吃不消,更何况几乎日日带伤。
扶着柴草垛子,想蹭回那四面透风的屋子躺一会,双腿都麻木了,挣扎了几次都起不来。
不耐烦的监工拽了他的手镣往外拖,“早点儿吊好了,早点儿休息,磨磨蹭蹭大家都别想睡了。”云桥这才想起,贾大胡子说了,晚上要被吊在水井里的。
监工将他手臂反剪在身后,嘴里嘟囔着:“别怪兄弟我手狠,谁叫你得罪了黄扒皮,是他命我这么吊着你的。”手臂被向后反拉,栓在井里的麻绳上,整个人被扔进深井里。全身的重量压在反吊的手臂上,腋下筋肉像要被撕裂,那是最疼痛的吊人方式。
云桥被扔下去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去挑水。否则干不完明天的活,还会被人借口折磨。
急抓了监工的手道:“一个时辰之后,能不能,能不能把我拉上去?”
为语气里的示弱云桥微微脸红。
监工斜睨他一眼,“老大说了,要吊一个晚上的。”
“麻烦……麻烦大哥了”,舌头打结,再打结儿,求情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云桥闭了眼,羞辱地咬了薄唇,“我,我干不完明天的活会被打死的”。
监工听他说得凄惨,也亲眼见了他连日来所受折磨,迟疑道,“行了,行了,你乖乖吊着,我尽量早点儿拉你上来。”
水井深邃漆黑,四壁光滑。□□的脚尖触碰到平滑如镜的井面,荡起点点涟漪。
人被反吊着,头抬不起来,连月光都看不到。
滴滴冷汗沿着低垂的青丝滴入井底,“咕咚”,“咕咚”,细细声响。
云桥阖上眼睑。一片空白,连思考都觉得疲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