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虎毒食子(1 / 1)
云翼一杯杯往肚子里灌酒,手指扣紧杯盏,指节发白,杯中酒似乎也能感觉出他的不平静,微微震荡。
云翼知道应该冷静,事实上根本就冷静不下来。
世事往往如是,知道,了解,明白,不代表一定能做到。
他可以在云思南面前满不在乎,但却骗不了自己。
“让一个女人来保护你”?云思南为什么那么说,雨裳究竟做了什么?
当年,云翼刚刚做上云家家主。一顶大花轿将江南第一名妓雨裳姑娘抬进家门为妾。
彼时云翼在云家的地位并不稳固,云家一半以上的权力还握在长老院手中。
长老院时时刻刻不想着找云翼的麻烦,只要扳倒云翼,长老院就能独揽大权。到底长老院对雨裳说过些什么?为什么第二天她就跑了?
窗外夜雨缠绵,云翼不禁又想到云梒,变天了,那孩子的膝盖最是禁不住天气变化,何况现在还被关在牢里。云梒是雨裳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吧。
云翼闭上眼睛。
苍凉红河谷,清露无声滴落,百鸟绕树三匝,回荡在眼前的却是一片凄艳血色。
匕首□□了小腹,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握着刀柄,另一只手死死抓着他,掌心的鲜血都顺着凝白如玉的手臂滑落于他的衣襟。
雨裳就那样默默无言,似乎还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来不及细诉,腹部的刀口鲜血喷涌肆意汪洋,只能定定地看着,虚弱地说了声“云梒”。
云翼知道,雨裳是在把儿子托付给他。
暮春五月,繁花盛开,一只雏燕振翅高飞直入青云,他曾在雨裳坟前割开掌心滴血立誓,云梒一定会成为云家下一任家主。
儿女都是债,一想到云桥云翼就更加头疼了。
云桥越来越大,云翼也渐渐觉得自己并不能完全掌控这个孩子,原以为他会像林儿一样,甘心做弟弟身边的守护神。
结果,云桥要的是云家天下,偏偏这个他早已送给了别人。
云翼心中隐隐恐惧,当年的悲剧还要重演?
为何云梒的角色不是当年的自己?
他越来越觉得,云桥在干什么在想什么他都不能掌控,甚至连云桥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指责他厚此薄彼,他都不能清醒地了解,这到底是云桥的伤痛之言还是演给他看的缓兵之计。
云梒的能力并不比云桥差,只是如果他一直顾念着骨肉之情,败下阵来的就一定是他。
如果云梒得到云家,云桥或许还能活着,如果云桥得到云家,云梒就只有死路一条。
再不逼他,怕就来不及了。
地牢和云家所有地方一样,有一半儿的狱卒来自于十字军。
云梒在牢内并未受苦,云翼前脚刚走,十字军的将士们就大开牢门,找来伤药,被褥,热水,一一服侍上药。
虽然手铐脚镣不能解开,但云梒在牢内基本上算个自由人,要什么给什么,狱卒不敢有丝毫怠慢。
云梒身上的伤毕竟是父亲打的,比起云思南、云枫、云栎等人的伤势是小巫见大巫。
云梒命人给三人治伤,看守的狱卒面面相觑。
年轻的十字军统领、皇上亲封的安乐侯沉下脸道:“有什么事我自会向父亲解释。父亲只说每天打一百鞭子,没说不能给他们治伤吧。”
对于顶头上司的上司的上司说出来的歪理,狱卒们睁只眼闭只眼,统领要治的今天就治,家主要打的明天照打,两边都不误。
云枫本不想搭理云梒,但又见父亲伤势严重,铁链子又一直穿着肩胛,稍一咳嗽就疼得冷汗直滚。
云枫也只得勉强道声“谢谢”,算是为了父亲服软低头。
一个“谢”刚出口,一巴掌狭风而至,云思南顾不得身上的伤将儿子一巴掌煽倒在地。
云枫身上本就带着重伤,一下子撞到潮湿的草堆上半天起不来,粗糙尖利的草籽磨砺着满身鞭痕,心脏倒是疼得一抽一抽的,无论怎么做,父亲都不待见他。
云思南硬气地不肯接受敌人“假惺惺地怜悯”怒斥云枫:“你这个没骨头的贱货,这点伤都扛不住?给我滚,别让老子在云翼儿子面前丢脸。”
云栎看着哥哥艰难地撑起来,跪在父亲面前,一时眼中酸涩,冲父亲吼道:“你凭什么教训哥哥?你的脸面比儿子们的性命还要重要吗?”
云思南被云栎吼得一愣,待想板起脸来斥责几句,又见小儿子气得浑身发抖,手腕脚腕上带着倒勾的镣铐硬生生勾出几丝血肉,一时心疼盖过了生气。心中又暗暗怪责,若不是云枫办事不力,他也不至于上那么大的当,栎儿也不至于受这份罪了。云思南看云枫的眼神越发冷了几分。
云梒看四哥受这份儿罪,心中难受,被最亲的人嫌弃鄙夷,那种感觉他太了解了。云梒叹道:“三叔即使不为自己着想,总要让栎儿治伤吧,栎儿手上的镣铐再不取下来,怕是这双手就要废了。”
云思南听得心中一惊,也不再坚持。云梒命人拆了云枫云栎二人手脚上带着倒勾的镣铐,取出一看,里面竟有半寸的勾子,暗暗心寒。
手中刀光一闪,云思南肩胛上的铁链断落,处理这种伤势对云梒来说可谓轻车熟路。
云思南见云梒出手利落,不禁也暗叹一声好功夫,随即狠狠剜了云枫一眼。
云梒蹲在云枫面前道:“以前是你帮我治伤,今天就当我还你一次。”
不料,云枫抬手打掉云梒手上的伤药,扯出一个难看之极的笑容:“这点儿小伤就不劳安乐侯大人费心了。”
云梒也不理云枫的嘲讽,只觉四哥原来也是小孩子心性儿,只管按住云枫把伤药往他背上涂。不禁想到,他跟鬼奴置气不肯上药的时候,无论冷嘲热讽鬼奴都不管不顾,按趴了他就开始上药。心中一时溢满悲伤。
云枫奋力推开云梒吼道:“没听我爹说吗,老子别的没有几两骨头倒还是硬的。”
云梒慎慎地看云思南,等着他发话让儿子治伤。后者闭目盘膝,对云枫的话不为所动,也并不劝慰儿子。
云枫略略往墙角缩了缩,也闭起眼睛来,再也不肯让云梒碰他一下。
云梒一时无法,只能由着他。
到了深夜,云梒自觉膝盖痛楚难当,起身却见一双晶亮亮的眸子在牢房外盯着看。
半夜里看到一双大眼睛,还悄无声息的,云梒一惊而起,旋即笑道:“十六,你半夜不睡,跑来这里做什么。”
十六也呵呵笑,“有人怕你在牢里被害,又怕你受了委屈,特命我来看你。不过我看你混得不错嘛,有床有褥有吃有喝的,倒是旁的人比较惨淡些。”
云梒顺着十六眼光看去,牢内潮气重,他早命人给云思南等人拿了被褥,毕竟也不好做得太过,一人一床被褥也只能勉强抵挡寒气并不暖和,可眼下却见云思南和云栎并排躺着,渐渐沉睡,被褥全盖在二人身上,云枫一人蜷起身子缩在墙角,闭着眼睛仿似睡着,只是不停抖着的身子让人看得一阵儿心酸。
云梒心道,他身上还有那么重的伤呢,也不知云思南这个当爹的是不是铁石心肠,或者心长得歪了一边,偏到此种地步。
到了晚间,云思南就搂着云栎强按着他睡觉,栎儿起先担心哥哥的伤势一直不闭眼,后来还是云枫连哄带吓唬,倦极了才沉沉入眠。
等云栎一睡着,云枫就将自己的被子盖到二人身上,期间,云思南睁眼淡淡瞟了他一眼,也并未表示反对,只管搂着小儿子睡去。
云枫只好一个人缩到一边去,看着父子二人相互搂着取暖的样子,越发觉得自己不过是个陌生人,心中只盼父亲能看他待栎儿好,也能给他个好脸色。自己搂了楼肩膀,歪在一边。
十六看云梒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取笑道:“人都说救人救到活、杀人杀到死,你是救人又救不活,杀人又杀不死,天底下顶顶没用的就是你这种。”云梒苦笑,十六的嘴巴永远这么刻薄不留余地。
到得第二日,刑堂来了人,说是奉了掌门之令,打云思南儿子一百鞭子。
云枫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来,云栎窜出来挡在哥哥面前。
云栎本想着,哥哥身上早带了鞭伤,昨日父亲不发话他又死倔着不肯医治,无论如何今日不能让哥哥出头了。
云枫唤云栎过来扶一把,云栎赶紧搀着。
云枫顺势点了云栎的穴道,放到父亲身边,眼见父亲并没有阻止的意思,略微涩然一笑道:“几位大哥这就动手吗?掌门只说打,没说一定要打谁吧,没必要和小孩子为难。”
几位刑堂的人也愣住了,看云枫的伤势明显比云栎严重得多,可掌门的确只交代打“云思南的儿子”,没说具体打谁,这位云家昔日的执鞭人倒也硬气得很。
云梒惊道:“四哥,你疯了。”
云枫慢慢走出牢房,勉强直起了肩背,父亲曾说过,如果站着就要站直了有个站的样子。
云枫淡淡道:“就当是四哥还你的”,心中暗笑,当云家执鞭人的时候不知道打过多少人,那可个个都是云家的天之骄子啊,这回可好,一下全找补回来了。
云枫被倒吊在水车上,每次被抽昏过去,行刑的人就会将轮轴转下来,头部被浸到冰水里一下子就清醒了。
云梒闭上眼睛,塞住耳朵,面向墙壁,双手生生抠出几个血印子。
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为什么父亲要这么残忍?
为什么云思南要这么残忍?
为什么云家要这么残忍?
难道我们不是亲人不是兄弟?
云枫被放下来的时候,真正的体无完肤。
云栎哭得嗓子都哑了,云枫只能勉强抬手帮他擦了眼泪。
整个过程云思南一直淡淡地看着,波澜不惊。
云梒不禁想着,如果今日自己被吊在上面,父亲会怎么想,是不是也能维持这般淡漠,云家的人都是石头做的吧?
如果今日自己被吊在上面,看着父亲一袋一袋冷静地抽着旱烟,自己又会怎么想,会不会心灰绝望,还能不能像云枫那样拖着满身的伤去安慰痛哭的小弟?
云梒要帮云枫治伤,云枫只看着父亲,云思南略微点一下头,云枫才闭着眼睛昏死过去。
第三日清晨时分,云栎根本没醒就被直接被父亲点了昏睡穴。
云枫苦笑一下,父亲是怕他伤重治不住小弟,连如此举手之劳的事都代劳了,真是怜惜的紧。
云梒要被逼疯了。
父亲为什么要让他做一个残忍的观刑者?
云思南又为什么能狠心到此种地步?
四哥到底是怎么站着走出牢门的?
虽然他也不想17岁的栎儿挨打,可云思南对“儿子”这个词的理解实在偏颇得不像话,只有在需要人挨打的时候,他才会记起云枫也是他儿子。
云枫也是个脑子坏掉的,一根筋地保护父亲兄弟,偏偏看不见自己已经破败不堪的身子再也经不起折磨。
云梒真想像当年云棋吼他一样吼一句:“人家根本不把你当儿子,你还在这里扮什么父慈子孝。”可是他知道,如果他吼出来根本丝毫帮不到云枫,只会带给四哥更大的伤害。
云梒痛恨,为什么云家家主不是自己。
到得第四日,云枫根本不能完整地站起来。
云梒实在要被逼疯了,“要么杀人杀到死,要么救人救到活”,他抬手砍断了脚镣,在狱卒们愣愣的目光中冲了出去。
云翼等了四日不见动静,也按捺不住了。
他迫切想要知道,雨裳到底是为什么死的。只不过没料到云思南这个当爹的比他还能沉得住气。
云翼又不敢去牢房一探究竟,只要让云思南发现他有一丝一毫的在乎,云思南就能拿住他要求放人了。
偏巧此刻云梒闯了进来。
几日不见,儿子的目光中藏着深不见底的悲痛,像是被人百般折磨一样,把云翼也吓了一跳。虎着脸道:“有没规矩,四处乱闯?”
云梒噗通跪下,“求您,求您,放过四哥。”
等云翼赶到地牢才了解,不是他的方法不对而是没有扎到云思南的痛处。
云翼命人将云栎吊上去,他怎么也想不到云栎脸上竟是满脸喜色。
云栎单纯的脑袋里,只想着怎么才能代哥哥受刑。哥哥已经代替他两次了,父亲又一门心思护着他,哥哥每挨一鞭子都像割在他心上,连呼吸都困难。
自从那日父亲点了他的昏睡穴,醒来之后他就再也不敢闭上眼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每一次的痉挛颤抖,听着每一声压抑不住的哀嚎。
云栎心里隐约恨着云思南,父亲的自私,让他在哥哥面前根本没办法活下去。
云栎被吊上去不到半天,云思南就被烟枪里喷出来的烟呛到了。
“我告诉你真相,放栎儿下来。”云思南咳呛着。
“可我现在不想听。”云翼冷淡。
鞭声呼啸……
“求你,算我求你。只要你放了栎儿,你问什么我都告诉你,要怎么样我都答应你,做牛做马都可以,想要我的性命随时拿去。”
云梒在一旁听得想放声狂笑。铁石心肠的云思南竟是个好父亲,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倒在一旁的云枫似乎充耳不闻,只是捂着嘴低低咳嗽了几声,几天前他就开始发烧了,一直忍着,忍到忍无可忍。
云翼来回踱了几步,淡淡道:“再打。”
云思南“噗通”跪在云翼面前,烟杆子都掉在了地上。
同时跪在地上的还有云梒。
云翼忽然有了主意,“云思南,用当年的真相加上你一个儿子的性命,勉强可以换另一个儿子的性命。”
云思南手心冰凉,云翼接下来的话对所有人都是晴天霹雳,“杀了云枫,我放走云栎;杀了云栎,我放走云枫。你知道的,我从不食言。”
云梒双手抠住地面,“不要”。
云栎倒吊在刑架上泪流满面,沙哑着声音说“不要”。
云思南一时呆呆的。
只有云枫浅浅一笑。
云思南转身,向云枫走去,云枫冲云思南笑笑,咳嗽着叫了声“爹爹”。
第一次,云翼在云梒的目光里看到了怨恨。没错,夹杂在哀求、伤痛、心灰、失望、绝望中的那一点怨恨。
云翼心中烦躁,对云思南道:“我没说过要你亲自动手,也没说过你有选人的自由,人必须死在云梒手上,选择权也交给云梒。我给你们一晚上的时间,如果他不肯,你就等着两个儿子一起被打死吧。”
云枫突然淡淡开口道:“没什么好选的”,勉强起身走到云梒面前跪下,一脸平静,满身伤痕,“如果还当我是哥哥,就成全我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