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第十回(1 / 1)
却说这日子一天天热将起来,转眼间已快到端午了。
这日宝玉这吃完了薛蟠的生日酒席直睡了一天,次日方才醒转,袭人便唤小丫头打水伺候他梳洗。宝玉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说些闲话。待梳洗好了,袭人便将元妃赐的端午节的节礼取来给宝玉看,原来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宝玉见了,喜不自胜,见那红麝香珠鲜艳可爱,异香扑鼻,便忍不住拿在手中把玩,又问:“别人的也都一样?”袭人道:“哪里能一样?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大奶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
宝玉听了,不由把手中的红麝香珠放下,奇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正色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怎么就错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的,我去拿了来了。老太太说了,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宝玉不觉烦躁起来,只道:“知道了。”又问:“是昨儿就得了的?”袭人看他一眼道:“是,昨儿上午宫里就差人赏下来的。各屋的丫鬟去领的。”宝玉应了一声,沉吟了一会儿,便觉坐卧不安,又唤晴雯倒茶。晴雯倒了茶来给他,他张口就喝,晴雯正欲走又被宝玉唤住,道:“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让她看看,爱什么留下什么。”晴雯便瞅了他一眼,又瞧瞧旁边正在整理衣裳的袭人,抿嘴一笑,答应着抱了东西去了。不一会儿便回来说:“林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
宝玉一听,不由一呆,站起来便如阵风般往外走,连扇子也忘拿了。袭人忙也急急地追了出去,好歹在怡红院门口外的桥上叫住了,便把扇子给他,一边喘息道:“二爷这么匆匆忙忙地做什么,这大日头底下,别中了暑。”宝玉随口答应道:“我去老祖宗那里。”抬脚就走了。袭人正要说:“去老太太那里是往这边,你走反了……”话还未出口,宝玉便已一溜烟走得远了,只留了袭人呆呆得站在那里,半晌方叹了口气,只觉满头满脸都是湿湿的,一摸全是水,也不知是汗还是泪,又恐人看见,忙用帕子拭尽了,慢慢踱回去。
却说宝玉一溜烟到了黛玉潇湘馆,没想道黛玉未在,却是到贾母房里去了。他便脚不沾地地往贾母上房去了。到了贾母那里,却见众姐妹都在说笑呢,宝玉便过去在黛玉身边的坐下了,问道:“妹妹可让我好找。”黛玉正和宝钗说话呢,听了他的话,瞥一眼宝钗手上笼着的红麝香珠串,笑道:“找我做什么?”宝玉问道:“我让晴雯把东西送了给你叫你拿,你怎么不要?”黛玉偏头微微一笑,手中的白纨宫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那是你的娘娘姐姐特意赐你的,再说我也不缺这些东西,拿来做什么?你自己留着也好,或用或送或赏人吧。”
迎春她们正吃西瓜呢,听了他们的话,惜春微侧着头一手捻着垂在耳迹的一缕秀发,笑道:“二哥哥就想着林姐姐,怎么没见你拿了东西来叫我选呢?”宝玉见她这么说,生怕她们责怪黛玉,忙急道:“没有的事,正要让人去问四妹妹呢,四妹妹妹喜欢什么就拿了去好了。”探春刚吃下一口西瓜,优雅地将口中的西瓜吐在帕子里,笑道:“二哥哥这么说便知心里对我们都是一样的。只是你只得了一份东西,我们姐妹就有三个,你可怎么分呢?你若只给了四妹妹,就不怕我恼?”宝玉一怔,还未说话,就见迎春推了她一把,笑道:“你也使坏呢,没得难为了他!宝兄弟别听她们胡说,都是闹着玩呢!”惜春她们撑不住都笑了,道:“真是闹着玩的,虽是娘娘赐的,但哪里就小气成这样了,不过几样串子,几把扇子罢了!我们哪里又穷成那样了?素日里玩得还少么?你留着吧!”说的宝玉也笑了。宝钗在旁只看着她们笑成一团,那端庄的样子丝毫不改,只那脸上略有些讪讪的,将手上的红麝香珠串笼进了袖子里去了。
正说笑间,凤姐儿来了,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来,遂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去。黛玉心中微微一动,好好的没风没浪没病没痛的,打什么平安醮?又求的哪门子平安?却只微微一笑不说话,手中纨扇轻摇,看着宝玉宝钗他们。
宝钗听了却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就不去了。”凤姐眼中光芒一闪,一手搭在黛玉肩上,笑道:“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咱们要去,我头几天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打扫干净,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才是好呢。我已经回了太太了,你们不去我去。这些日子也闷的很了。家里唱动戏,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
贾母在里面听说了,笑道:“既这么着,我同你去。”凤姐听说,笑道:“老祖宗也去,敢情好了!就只是我又不得受用了。”贾母道:“到明儿,我在正面楼上,你在旁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可好不好?”凤姐儿笑道:“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贾母让黛玉坐在身边,看着她脸上似笑非笑的样子,用手顺了顺她披在后面的头发道:“这几日天这样闷,在家也没事,你也去吧!”黛玉依入贾母怀中笑道:“玉儿自然是跟外祖母去的。”贾母便喜欢起来,因又向宝钗笑道:“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宝钗脸上笑容不变,只答应着。迎春姐妹听了也都说去。
贾母又打发人去请薛姨妈,又让人顺路告诉王夫人一声,也好打点姑娘们出门。王夫人因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着元春有人出来,早已回了不去的,听这样说,笑道:“还是这么高兴。”因打发人去到园里告诉:“有要逛的,只管初一跟了老太太逛去。”这个话一传开了,别人都还可已,只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子,听了这话,谁不要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懒怠去,也百般撺掇了去,便是李纨等都说去。贾母越发心中喜欢起来,凤姐见如此,就越发上心,不但吩咐了去打扫安置,又遣了个心腹嬷嬷去检视一番生恐遗漏不适。那园中的姑娘们更是数着日子等着初一,嘴里说的心理想的便是那出门的事。
好容易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那底下凡执事人等,闻得是贵妃作好事,贾母亲去拈香,正是初一日乃月之首日,况是端阳节间,因此凡动用的什物,一色都是齐全的,不同往日。
少时,贾母等出来。贾母坐一乘八人大轿,李氏,凤姐儿,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桔,探春的丫头待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着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两个丫头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的金钏,彩云,□□抱着大姐儿另在一车,还有两个丫头,一共又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娘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子,乌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真真锦绣压人,热闹非凡。
那丫头们虽在车中,却是不停地隔着纱帘子往外看街上的景致。便是三春黛玉等也掩不住好奇往窗外窥探。此时不比元妃省亲那时,又是端午这样的大日子,街上人来人往,男女老少络绎不绝。有那走街卖艺的,有那做生意叫卖的,也有那纯粹买货的,更添一分热闹。再者那些百姓听贾府去烧香,如何不来看热闹?便是那些素日不大出门的妇女也站在门口或是开了窗子看,一面看一面叹。各人有各人的命,不过是添了不同的想头罢了。
如此情况,众人只觉过车马过得飞快,仿佛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却是已经到了清虚观了。一时丫鬟婆子们又是手忙脚乱的上来服侍众人下轿。那路两旁虽有贾府家丁远远站着隔了,犹是站着不少人。贾珍早带着人上来迎接贾母入内参拜,自己又出去训斥管家好生派人守住四周,别让闲人进来,又另贾蓉回家去请尤氏她们过来伺候。
一顿吩咐后正要抽身进去,只见那清虚观的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笑请安。这张道士年已七旬,乃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今上又封了“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不敢怠慢。便假意打趣了几句,搀了他进去。
贾珍到贾母跟前说了,贾母忙让请上来。那张道士上来却是先哈哈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安康?众位奶奶小姐万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贾母笑道:“老神仙,你好?”他常来两府中走动,李纨凤姐她们也都是见过的,都站起来向他行了半礼致意。张道士忙道:“众位奶奶小姐,不敢不敢。”一时起身,不妨看见众姐妹中的黛玉一身葱绿亮缎绣梅花圆领薄褙子娉娉婷婷地站在那里,不由一愣,道:“我怎么瞅着这位小姐这般眼熟?贾母见他如此道:“这是我的外孙女,来了这么些年你还没见过呢,玉儿,来,给老神仙见礼。”黛玉见贾母如此说,上前给张道士微微一福礼,慌的张道士忙不迭地虚扶一把道:“使不得,使不得,怎敢受小姐的礼?”
宝玉奇道:“张爷爷见过林妹妹?我可不记得了。”张道士叹道:“哪里见过。不过倒是见过这位小姐的母亲一面。那是当年国公爷还在的时候,老祖宗带着大小姐来这里上香。老道记得那时候是大小姐出嫁前一个月的事了,那时候二爷和几位小姐们还没出世呢!如今想来也有二十多年了,唉,谁知……”一面说一面流下泪来,脸上的悲伤也显了出来。他口中的大小姐自然是贾敏了。别人还可,黛玉听他说到母亲不由又悲又喜,悲的是慈母业已离去,她如今孤身一人在此,不知何时才能与爹爹相聚;喜的却是今日竟意外遇见了一个怀念母亲的人。
贾母听到此处也不由得流下泪来,搂了黛玉轻轻抚摸着。众人也不由垂泪叹息一番。张道士慢慢收了泪水,又道:“今日有缘见了小姐,也是了了今生之愿了!当年国公爷最疼爱大小姐,虽说大小姐早去了,但是如今见了小姐出落的这般好了,老道心中却是欢喜的很呢!愿上苍保佑小姐长命百岁,无忧无虑才好。”说到这里忙劝道:“老太太快别如此,若伤了身子,可不是老道的过失了?”贾母勉强笑道:“承你吉言吧!”黛玉怕贾母难过也只得收了泪,在探春身边坐下,惜春忙上前来给她拭净泪痕。
张道士又转头去看宝玉,见他只怔怔看着一旁拭泪的黛玉,心中明白却不点破,笑道:“玉哥儿越发发福了,一向身上可好?可是有段日子不见了,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的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贾母说道:“果真不在家。”宝玉忙躬身问好。张道士又赞了几句,向贾母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说。”此话一出,如那一石投如湖中,顿时起了多少波澜涟漪,房中的人有的抿着嘴笑,有的正在费心思量考虑,有的却似受了一惊竖起耳朵听下文,又有的置身事外恍无所觉。
贾母目不斜视,恍若没看到众人的表情,说道:“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话音一落,只见在坐的有几个脸上一阵慌乱,却是马上不见了,与其他人一样抿嘴一笑,好似调侃。只是这里的又有哪个是等闲之辈?三春姐妹正坐对面看了个分明,惜春碰碰探春,正好迎春也正好转过脸来,三姐妹微微一笑,露出只有她们知道的意思。只有黛玉犹在旁边想着刚刚老道士提到的有关母亲的事情,并未在意。
独凤姐儿见了上前打岔说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上过不去。”张道士也是明白,知道自己怕是唐突了,也不在意,顺着凤姐的话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看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多谢。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指望娘娘来作好事,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待我取来。”说着跑到大殿上去,一时拿了一个茶盘,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符来。大姐儿的□□接了符。张道士方欲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凤姐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张道士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凤姐儿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来,倒唬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象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掌不住笑了。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头地狱?”凤姐儿笑道:“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
众人又一阵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