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三回(1 / 1)
且说这日是那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王府里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等。可巧贾母因身上不自在早发话不去了,王夫人见贾母如此,也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几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黛玉随便用了些粥,只觉得房中烦闷的很,绿漪活泼,便与她一起在园中闲逛说些家常。
不知不觉间,二人竟已经走到了荇叶渚。绿漪见黛玉神色疏散了不少了,便道:“姑娘可好些了,天也晚了些,咱们也该回了。要不紫鹃姐姐她们要担心了。”黛玉道:“也好。”刚欲转身回去,却听那树丛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吓了两人一跳。倒是绿漪胆大一些,捡起一块石头道:“是谁,出来!在这里吓唬人,要不我可喊人了!”
绿漪又吓唬了两声,那丛中方传出了一个声音:“你,你别喊,我,我出来就是了。”接着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便出来一个人,黛玉细一看,不是贾环是谁?“环儿,你怎么在这里?”
那贾环全身脏的厉害,想是躲在树丛里给弄的,那手上脸上更有不少划伤。黛玉看他可怜,便问道:“这是怎么了,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里?”因见这里离探春的秋爽斋最近,便问道:“可是来找你三姐姐的?怎么不进去呢?”
正问着呢,却见那探春的丫鬟翠墨远远走来,看到他们三个,不由一愣道:“今儿可奇了,怎么这会子林姑娘和环三爷会在这里呢?”
黛玉道:“我也是可巧走到这里的,谁想竟碰到了环儿。他怕是来找三丫头的,你快带了他进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翠墨也是个伶俐的,道:“多谢林姑娘了,赶明儿个我们姑娘上林姑娘那里给姑娘道谢。”
黛玉笑道:“这可奇了,我做了什么好让三妹妹谢的?快去吧!瞧环儿这一身脏的,快带了去见你姑娘。也让人去赵姨娘那里说一声,别让人着急。”
翠墨方带了贾环进那秋爽斋去见探春,将事情细细说了,一面又亲自到赵姨娘处告诉一声。那赵姨娘从王夫人房中回来因不见了贾环正急得团团转,又不敢大声声张,只叫自己的小丫鬟子在四处找找,千万不可惊动了别人。这下见了翠墨,得了贾环的消息,无疑是喜从天降,直念了好几声“佛”。翠墨便将探春的话回明白了:“姑娘让我问问,到底是出什么事了,怎的环三爷会进园子里去,还躲在那样的地方。好在是林姑娘碰到了,若是别的什么人撞见了,可不知会出什么事呢!若真有什么事情姨奶奶早说明白了,姑娘也好帮着想办法。”
赵姨娘默了一会儿方垂泪道:“唉,宝玉之前在太太房里被油给烫了脸,说是……环儿烫的。”
黛玉扶着绿漪的手刚回到潇湘馆,就见雪雁迎了上来。“姑娘,出大事了!”黛玉奇道:“怎么了,什么事这样慌张?”雪雁道:“听说刚刚宝二爷在二太太房里被烫伤了脸,如今那边正请太医呢。”黛玉唬了一跳,道:“怎么会?今儿他不是和姐妹们去王家拜寿去了吗?怎么就烫伤了?再说,太太房里的人都是最妥帖不过的,如何就烫伤了?是烫着哪里了?”
雪雁迟疑了一下道:“听说是那环三爷抄经的时候故意把油灯泼到宝二爷脸上的,还说差点就伤到眼睛!现在太太那里正乱着呢,说是要教训环三爷呢,只是那环三爷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一时只得罢了。”黛玉和绿漪相视一眼,不由想到在荇叶渚见到的贾环的样子,心下都有些疑惑,只不得解。一面又换了衣服去怡红院瞧瞧。
刚到了怡红院,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宝玉见是她,忙把脸遮着,摇手叫她出去,不肯叫她看。黛玉因笑道:“我瞧瞧烫了哪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就瞧了一瞧,只见那左边脸上满满的敷了一脸的药,乍一看竟真有些吓人。
黛玉叹一声道:“疼吗?”宝玉怕她担心,便道:“也不是很疼,也请了太医来看了,说将养一两日就好了。”黛玉又问:“怎么烫的?明日老祖宗问起来,只怕又有一堆人有苦头吃了。”宝玉沉吟了一下道:“不过是我不小心罢了,明日见了老祖宗我也这么说。”黛玉道:“也只得如此了。”坐了一回,又说了几句话,方回房去了。
果然次日贾母见到宝玉烫伤,大怒,宝玉虽说是自己烫的,不与别人相干,那贾母免不得又把跟从的人骂一顿。那赵姨娘也悄悄一早拉了贾环去王夫人那里磕头认错,王夫人本性宽厚仁慈,可宝玉乃是她心尖上的肉,平日里别说打一下子,便是连一指甲也没弹过,如今竟将脸给烫着了,这心头怒火如何忍得?便将他娘俩个痛骂了一通,扣了三个月月钱不说,赵姨娘闭门思过一个月,贾环抄写佛经十部,并着人看管,不许出一点错,若有错漏,罪罚加倍。好在宝玉脸上的伤一日好过一日,不过月余功夫,连那疤痕也未留的;又见赵姨娘母子这些日子分外安分守己,言语举止也谦恭,方才罢了。此是后话了。
又过了几日是又那王子腾的生日,那里又有人来请,贾家姐妹并宝钗、凤姐宝玉等人都去了。黛玉见闲了,看了一会儿书,正看着却听见外面小丫头子道:“赵姨奶奶和环三爷来瞧姑娘了。”黛玉听了便放下书道:“快请姨娘进来。”不一时便见春纤掀了帘子进来来,身后跟着赵姨娘拉着贾环进来了。那赵姨娘此时不过三十多岁,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芙蓉色鸡心领直身褙子,系着一条深褐马面裙,头上的钗环也很朴素,那模样与探春倒有几分相似。
黛玉忙请他们坐了,一面又唤紫鹃上茶来。赵姨娘道了谢,嗫喏了几声方道:“这次来,是为了谢谢姑娘。环儿那次若不是姑娘,只怕要吃大苦头呢!”说着拉了贾环一把,那贾环一时正看着黛玉发呆,被她一拉回过神,只涨红了脸,好半晌才道:“谢谢林姐姐。”黛玉忙道:“姨娘快别如此,不过小事罢了。”赵姨娘叹道:“对姑娘来说是小事,对我们娘两个来说却是大事!环儿不懂事竟拿油灯烫了宝玉,若是他有个什么好歹,这里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说着不由流下泪来。
谁知那贾环此时却越发涨红了脸道:“那不是我烫的!”他原本沉默着,此时突然出声,倒吓了众人一跳。黛玉也怔了一会儿才问道:“你说什么,不是你烫的,但不是说……”贾环越发气恼,道:“那日他回来喝多了,太太便叫他在炕上躺下来,又叫彩霞姐姐来替他拍着。他便和彩霞说笑,只是彩霞姐姐淡淡的,不大答理,他便拉她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她的手,彩霞姐姐夺手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我在旁边听的清清楚楚的。彩霞姐姐被他纠缠不过了,便要走,他便起来要拉她,谁想他伸手的时候碰到了油灯,那油全泼了他自己脸上。只因我在旁边,太太和琏二奶奶便说是我做的。若真是我做的也倒罢了,全当报了生平之仇!只是白担了这个恶名,倒让姨娘和三姐姐受委屈。”
赵姨娘怔怔得看着他,道:“这事你怎的不和我说?”贾环冷笑道:“跟你说又如何,你能怎么样?难不成闹到老太太跟前去?便是真去了,又有谁信?三姐姐那样厉害,就是知道了也是奈何不得的,她不过是个姑娘,若是露了行迹,让太太知道了,只怕她的日子也不好过了。那姨娘这些年的辛苦可不白费了?还不如我认了,倒也干脆!”赵姨娘看了他一眼,待要说话,却只说了个“你……”后面却是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了,那眼中的泪水不停得流,却只得暗暗的抽泣之声,反而比她平时里故作疯癫嚎啕大哭更让人肝肠寸断。房中紫鹃雪雁等不防听到如此之事,都怔住了。而金渔绿漪两个毕竟比她们明白些,况且得了沈姨娘的嘱咐对这贾家多有防备,对此倒也不是很吃惊。
赵姨娘哭了一番,众人劝慰了几句,两人方告辞离去了。黛玉看着他母子二人相依相偎着离开,不由得叹了一番。一转头却看到一个人正站在那转角的廊上,不由大惊。
话说黛玉等目送赵姨娘母子离开,一转头却看到一个人正站在那转角的廊上,不由大惊。只见那人一身粉色亮缎圆领薄褙子上绣的菊花娇艳中带着沉稳,耳上的水绿翠玉水滴耳环真如她脸颊上的眼泪一般无二——不是探春还是哪个?原来探春来找黛玉,谁想外面看门的小丫头一时不知跑哪去了,她便想着吓黛玉一吓。谁知道,被吓到的居然是她自己。
金渔等也吓了一跳,若是今日的事让人知道,只要传出一点到王夫人耳朵里去,只怕赵姨娘母子就惨了。一时黛玉拉了探春进去,紫鹃她们便出去了,不是为了避嫌,却是为了防祸。
探春此时方痛苦出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到今日方知之前的日子都白过了!
黛玉见她哭了,原还想劝几句,可思及自身“子欲养而亲不在”,便也哭了。
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场,便是紫鹃雪雁她们看了也是垂泪不已。好容易止了泪,又说了些体己话,二人才唤人重新匀面。探春又说了会话方告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