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40、那史册,温柔却不肯(1 / 1)
我看向翠柳,她皱着眉头摇头,我就知道这道令定是这一天半晌下的,便问那侍卫头:“王爷回来了?”
“是,王爷刚回来,交代奴才们说主子您有什么话就去书房问他……”
不等他说完,我已经踩了风火轮似的往书房冲,翠柳连声叫着“主子”跟了过来,快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她终于追上我,拉着我的袖子小声求道:“主子,跟爷好好说,别顶着呛着啊。”
我深吸了口气,“柳儿,我是去求他的,你只在这儿祈祷着我别让那位爷给叉出来就好!”
翠柳一个没拦住,我已经拨楞开路顺儿跨进门去,当看到立在书案后的那个人时,叫嚣着的怒火突然就偃旗息鼓了——上唇蓄的胡须比平时长出半寸许,眼眶乌黑,面色铁青,俨然那年忍着腿疾赶路千里去□□看我时的那副模样……原本要质问的一句“你凭什么关我儿子”也变成了:“爷,昌儿可是做了什么错事?”
他踱了出来,站到我面前,习惯性地抬手摸了摸鼻子,说:“我以为你来找我算账的。”
想到刚才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我一下没忍住笑,“你看你,又熬了几宿没睡?还是弘昌气着你了?”
他背着手踱到窗前,看着外头,沉吟了须臾方才开口:“你预见的果然不错,这孩子要是再不管管,迟早让三阿哥带着滚到宗人府的铡刀底下去!”
听这话,我心里不免惊慌了起来,赶紧过去问个究竟。雍正早就看不惯弘时的骄纵傲慢,多次明里暗里地打压过他这个儿子的气焰,可弘时非但未加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和他皇父唱对台戏,甚至暗中和废太子的长子弘皙交游甚密。前不久朝上有人提及立储之事,雍正表示他已秘密立储,并将写有储君之名的建储匣放置在乾清宫正殿的正大光明匾额之后。此风一透,弘时便揣测以皇父一向对他的态度以及母亲齐妃的地位,皇位继承者必定不会是他,于是便动了盗出建储匣,另改密诏的念头,找来平时和他交好的弘昌与之同谋“大计”。结果“大计”自然是未成,弘昌脑子还算清醒,劝阻无效之后,偷偷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允祥,允祥大惊,又奏报给雍正,皇上着人一查,竟然查出弘时与权臣年羹尧也颇有私交。至此,一个拳头大的雪团已经滚成了一只大雪球,只要稍有震动,便会滚落,乃至造成一场雪崩,将所有当事人掩埋。所幸皇帝没有再追查下去,年羹尧依然备受荣宠,位极人臣,弘时和弘昌分别禁足家中,只是弘时作为主谋,受到了停俸一年的惩罚,而弘昌及时检举,免受牵连。但是皇上关了皇子,允祥也不得不做做样子把弘昌也给关了起来,同时也是避免弘昌再与弘时来往。
允祥说完事情的原委,又说:“过了这几天,我便让侍卫放你进去,昌儿现下怕是听不进我的话,你说的或许管用些。”
我默念了句阿弥陀佛,点头应道:“好,先让他自个儿琢磨琢磨,这孩子不是油盐不进的主儿,想来也不难说通。我另有件事儿想求爷。”
他笑问:“什么事儿?难得见你跟我这么客气。”
我讪讪地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昌儿的媳妇儿有了身子,爷也是知道的,我怕这样关着,她心事重,再多想些什么,所以想请爷示下,能不能把素湄接我屋里去住两天?”
他往前一步,伸手攥住了我绞着帕子的手,低低一笑,说:“说你客气,你还真就客气给我看了?既然不放心,就接过去吧。”
“哦,谢谢爷体恤。”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本来想就着这还算融洽的气氛跟他谈谈那件事,可就是找不到话头……
“你当知我这些天别扭着什么,不预备跟我说说?”倒是他先开了口,也没避讳,直接承认他对那件事很“别扭”。
我便也开门见山了,“允祥,你信不信,从前,我是指知道怀了晞儿那天之前的事情,我真的通通都不记得了,你信吗?”
他蹙了眉头,说:“那时你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我问你,都被你含含糊糊地应付过去,况且我觉着你变得挺好的,也就没深究……这么说,你不会下棋,忘了在翊坤宫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
我诚实地点头,“是真的,我之所以应付你,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除了这个,我在你面前几乎是透明的,只还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你信我,我绝对无心害你!不能说的那件事就是现在说的这件事的原因,如果你想知道,总有一天,可能是我不能再陪在你身边的那一天,我一定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噗嗤”听到这儿,允祥笑了,双手扶着我的肩,哭笑不得地看着我,“这件事那件事,你是非要把我绕迷糊不可呀!兰儿,‘那些事’都过去了,这么些年,你是如何对我的,我心里还能没数吗?我信你,万事都信你,你说忘记了,那我就陪你一起忘记,咱们经过了这么多大风大浪,总算换来几天平静日子,不能再让别人的事儿别人的话扰了自己的清净,从今天开始,你我不谈过去,不管无关的人,只有彼此,好不好?”
“好!”我也笑了,弯起的眼睛里有温热的液体滚落,当然,这些没有让他瞧见,尽数抹在他褂子的前襟儿上,我有些贪婪地聆听他的心跳,努力地寻找熟悉的安全感。
半晌,自他胸腔里闷闷地传出一句话:“今后,也不许说不能陪在我身边儿这样的傻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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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我就把素湄接了出来,安置在晞儿的那间小屋,隔日又找来陆太医给把了把脉,捎带脚也给我开了剂滋阴补虚的方子。素湄靠在床头,脸色不太好看,我拉起她的手,也不比我的热乎到哪儿去,我问她:“孩子,想吃点儿什么?额娘让你柳儿姑姑去做。”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轻声细语地说:“孩儿不饿,烦劳额娘挂心了,额娘大病初愈,也该多休息才是,孩儿在这儿真是给额娘添麻烦了。”
我佯嗔道:“这孩子,跟额娘这儿还客气什么!你且安心住着,想什么吃的就跟额娘说,能做的咱们做,不能做的就打发人出去买去,你这小身板儿柔柔弱弱的,该趁着这功夫多补补才是,弘昌那头你也不必担心,过两天我去和他说说,想来经过这一遭,他也知道行事的分寸了。”
素湄道:“孩儿的话,大爷是听不进去的,如今额娘愿去开解一二,真是心疼孩儿了,只是又要偏劳额娘了。”
“又说外道话了不是,再这么客套,额娘可不管你们了!说来不怕你忌讳,你竟有□□分神似我的一个故人,看着你,便想起她来,对她未尽的心,也不由己地想在你身上补回来,这样说,你不怪额娘存着私心吧?”
素湄忙说:“怎的会怪呢?这是素湄的福分,素湄的造化,额娘待素湄像亲闺女似的,素湄能替额娘了却心愿,也算对额娘的恩德情分的些许报偿了。”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外头隔着老远传来“哐哐”几声闷响,伴随着弘昌歇斯底里的声音:“阿玛!放我出去!你这样对我就公平吗?!”
我和素湄俱是一惊,我拍拍她的手,说:“别急,我去看看。”然后出门往弘昌的院子疾步走去。
到了院门口,正撞上怒气冲冲走出来的允祥,他刹住了车,我却往后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在地上。
他忙来扶我,语气不善地说:“你还来做什么?走吧,这逆子是管教不得了!”边说边就要拽我走。
我拖住他的手,替他抚着胸口顺气,“先消消气儿,这是怎么了?昨儿不还好好的?”
允祥气得直哆嗦,指着紧闭的房门说:“这个逆子,我好心好意来开解他,他居然质问我为何替他做主,回了皇上要封给他的郡王爵位!还说这回的事儿不是他的错,凭什么关他!关他,我关他是为了护他周全!关他是为了不让别人惦记他!”
听他这样说,我却笑了,踮起脚贴在他耳边说:“爷,你不觉得才刚这几句话特耳熟吗?”
他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又是生气又是忍不住想笑,脸差点拧成麻花,憋了许久,憋出一句话:“时至今日,我才彻底理解皇父当年的做法。”
见他气消得差不多了,我便唤来陆顺儿先把他送回我那院子坐会儿,我再去劝劝弘昌。
“要不我跟你一起进去吧,这小子犯起浑来蛮劲儿大得像头牛。”允祥说着就要跟过来。
我推开他,“你就放心去我屋里等着吧,你在啊,反而什么都谈不好。”边说边给路顺儿使眼色,让他把这位爷给架走了。
这么一闹,侍卫也不拦了,恭恭敬敬地给我打开房门,我进去之后便把门反手关上,一片狼藉的屋子里,只有我们娘俩,弘昌正垂头坐在书桌前,我从一地的各式碎片里淌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也不管他有没有反应,清了清嗓子,开始讲故事。
“生你那年,你阿玛随扈谒陵,没在家,我这头却难产,大出血,接生嬷嬷让你嫡额娘赶快派人去跟你阿玛讨个主意,言下之意,就是劝他们保大人,舍了这个孩子,可是我没有放弃,你不仅是额娘身上的一块肉,更是额娘的心肝,没了心肝,人怎么活呢?所以我跟你嫡额娘说,万一有什么,保孩子……”
“额娘离开家的时候,你大姐五岁,你两岁,没了的妹妹还不满周岁……额娘如何舍得你们,可是,如果额娘不走,又怎么对得起你们的外祖父……”
我把他没看过、没经历过的那些事像唠家常似的说给他听,弘昌一言不发地听着,一开始低着头不也不理我,后来慢慢地听出兴趣来,见我的水杯空了,还主动给了蓄了几次。
“那些年,你皇玛法圈着你阿玛,不让人进来,也不让他出去,你可知道为什么?那是因为有人想要那方玉玺,因此就惦记着你阿玛,可那是个会吃人的漩涡啊,你皇玛法为了不让你阿玛掉进去,就只好把他关起来,这样一来,那些有心人也就不能拖你阿玛下水了。昌儿啊,没有一个父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咱不说别人,单提你阿玛,你知道方才在外头他跟我说了什么?他说,他关你是为了护你周全,是为了不让别人惦记你。”
弘昌的眼睛忽然一亮,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错开目光,我想,他是听懂了。果然,他想了一会儿,对我说:“额娘,不瞒您说,儿子之前真的觉得不公平,阿玛是亲王,我是长子,凭什么我就配不上个郡王?不仅如此,还有二弟,阿玛对他总是和风细雨的,怎么就不能对我和颜悦色一些?可是今日听了额娘这些话,儿子有些懂了,阿玛的苦衷儿子未必立时就能体会透彻,但是儿子答应额娘,静下心来好好想想,等想明白了,儿子就去跟阿玛请罪。”
我笑着点头,“好孩子,多体谅体谅你阿玛,他头上的顶子有多沉,怕也只有他自己知晓,可是咱们万万不能再给他添烦惹祸了。”说着,我便站起来往外走,“坐了这许久,额娘也该回去了,素湄在我那儿,你就放心吧,等你阿玛赦了你,我就把她给你送回来。”然后抬手止住他的脚步,自己往回去了。
径自回到屋里,翠柳迎出来,小声说:“爷看着看着书就睡着了,我也不敢去叫……”
我摆手示意她别说话,悄莫声息地走进去,见允祥一腿搭在床边,一腿支在地上,仰壳歪在床上,便轻轻抽走他手里的书,拉过被子给他盖上,搬了张椅子坐在他身边,仔细地端详他熟睡的模样……
唯有在这样的时候,他不是大清朝的王爷,也不是很多女人的丈夫和很多孩子的父亲,他只是我的胤祥,我一生相依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