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狱言佑旨(1 / 1)
他蜻蜓点水般结束了这个吻,站起身只是望着高窗之外的银色月牙儿,口中的话也如月光般细细流淌出来:“我一直都知道,你已不是你。”低头,他微笑着拿掉我不知什么时候弄到头上的稻草:“过去的你,娇蛮又粗心,远没有你如此心细;喜欢甜得发腻的奶茶、喜欢说话;只让我换你作‘押不芦花’,只把‘本郡主’挂在嘴边……”他没有因瞥见我惊讶到目瞪口呆的脸而停下,用发白的手指淡开了我额前的碎发:“你虽然已不是你,我却依然还爱,无怨无悔。爱的前提,就是要有欢乐和喜悦在里面。你为我带来的惊喜和快乐,我比谁都清楚。世上或许有一段不可代替的感情,却没有一个人是不可替代的。你没有错,我亦是。”
难道有人认出了我们来?事情大条了!欺君犯上,这可是株连九族的罪名。我猛的一下子呼吸急促到快窒息,想亲眼看看后面到底是什么事,自己却紧张得注了铅一般,欲扭头,镜子却丝毫不动。余光扫过夜,满脸沉寂冷淡,并不见一丁点慌张之色。再看她渐渐握了拳,分明已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事情不妙,就冒死一拼了。
稍尔,不知哪个侍卫答道:“小的眼拙,怎看得太子殿下身后的小哥俩,好似面生啊?!”
“小王亲自选的高丽贴身侍从,要与你一个狗奴才面熟么?”
他身躯凛凛,把声音一下子提高许多,几步走回,怒火中烧。用如此一个暧昧的言外之意,气势汹汹地质问刚才发声的守卫。
耳边的嚣张气焰感染着所有人,片刻间鸦雀无声,只有偷偷呼吸的动静。我只敢死死闭紧眼,心里不停地祷告:“观音菩萨,圣母玛利亚,能显灵的佛祖……请一定保佑我们,保佑没人发现我,保佑孟恩没事,保佑木匠皇帝能下旨速速放了他……”
“畜生!”太子看脚下此起彼伏磕头求饶的奴才,不屑地扭头便往里走,“还不给小王滚出去!”
“是……是……小的们告退。”以刚才出头的侍卫为首的几人求饶不断,连滚带爬地退下。不留半点余地,爱猷识理达腊平日的傲气我见得不少: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看自大狂刚才邪恶的表情,很有踹他们几脚的冲动。我心里冷笑,真是一物降一物,在这天牢之中,老虎来了,猴子也称不了大王。那么……我心里一个咯噔:若是“老虎”不在的时候,这些“猴子”,会怎样欺负其他的“动物”呢?
“哐铛……”
一个念头浮起,心都泛起疼痛:孟恩,你是怎么支撑下来的呢?
冰冷的激灵掠过全身的神经细胞末梢,我不自觉打了一个冷噤。夜似乎看出我心里的不安,伸手轻握我的手指,冷冷的目光好像流出些柔和,又像是一刹那的错觉,稍纵即逝。两只冰冷的手叠在一起,说不清谁要更冷些,但却是当下最好的安慰。
我虽然有心理准备,却被刚才的一连串感觉闹得有些恍惚。轻颔首,一个“谢”字还未吐出,爱猷识理达腊的居高临下就压住了我的话:“我们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太子和夜都几步走开,我颤颤走到狱门前,拿掉已经打开了的锁,抽掉牵引着的链子,金属交织成的声音像来自地狱的前奏。我迈开步子,踩到薄薄的枯草,隐隐听见里面似乎有了动静。一想里面之人是我等待了三个多月的孟恩,心头又是一紧,我们真要如此重逢么?
推开门,高窗透过光直射下的,有着青青胡茬、轻闭眼的落魄少年,可不正是孟恩吗?他瘦了,站起来的动作有些颤巍巍,单薄得让人心底发疼。虽然他只穿着褴褛的麻衣,并未着那身黄金战甲;虽然他只盘坐在沾满尘土的稻草,而不是枣红色的高马上;虽然他惯有的阳光早已被阴霾取代,无了踪影……我却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来!松手丢下链子,我早已鼻子一酸,继而泪流满面,强忍着心头的抽痛,轻轻地唤着:“孟恩,我来看你了……”
孟恩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颤抖的睫毛像是扑扇的黑蝴蝶,侧过头来用依旧温柔如麋鹿般的眼神看着我:“你?”如雾笼罩的眸子中忽的闪出一丝晶亮,他干裂的嘴唇张阖若求生的鱼:“押不芦花……我……”
看出他眼中的迷惑:“不是,不是梦……”我哭着跪倒在他旁边,握着他那坠着粗铁链的手:“孟恩,我偷偷跑回来了……我……想见你……”
顾不得什么,只是一头埋在他的肩上哭着,不敢看他流露温柔得让我沉沦的脸,越看越只是心疼。他回了神,右手紧紧环着我,顺着我不伦不类的侍卫辫子,带着哽咽的声音低沉而温暖:“阿盖……你好吗?”
我忽的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你走的那天,我决定不掉泪,迎着风撑着眼帘用力不眨眼。尔后,无时无刻不在等你,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你,你说我,可能会好么?”握着的手愈是紧了,碰触到他修长手指上薄薄的茧:“不好,我很不好……”
他叠上一只温热的手,淡开我脸颊的泪水,温温的磁性嗓音却一扫先前的阴霾:“傻瓜……知道么,不管遇到什么,只要想到你,孟恩就会告诉自己,我很好……”
是么?是你爱得太傻!孟恩,你对阿盖的这份执着,只会激起我深深的无奈和负罪感。我只知道,是什么角色,就要演什么戏,自己却无可阻挡地取代了你爱人的位置。你对我越好,我就越是自责——我只是爱情的傀儡,愧对于过去的押不芦花,也愧对于你……
我久久不知如何回答,心中柔软的地方被这份阴差阳错的感情伤得生疼。囹圄的阴冷气息很快把热泪变凉,自两颊滑下,滴入脖颈的时候钻心地寒。
也顾不得想太多,心里的话爽然地脱口而出:“孟恩,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我早已不是当初的阿盖,受不起这份深沉的感情!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我一直不敢和你言说。一切错都在我,我自私到,舍不得放弃……”
孟恩定定地看着我失态般的一段没头没尾的话,手的温热却一直未离。我忐忑地看着他的神情从惊异到松软和淡然,却更让我慌张到不知所措——难道孟恩以为我是故意说出来气他的?难道他以为这个小女孩因为他的落魄而耍脾气?我正欲开口解释自己的穿越,一个冰冷的唇却已覆叠于微启的朱唇之上:“嗯,我知道……”
他蜻蜓点水般结束了这个吻,站起身只是望着高窗之外的银色月牙儿,口中的话也如月光般细细流淌出来:“我一直都知道,你已不是你。”低头,他微笑着拿掉我不知什么时候弄到头上的稻草:“过去的你,娇蛮又粗心,远没有你如此心细;喜欢甜得发腻的奶茶、喜欢说话;只让我换你作‘押不芦花’,只把‘本郡主’挂在嘴边……”他没有因瞥见我惊讶到目瞪口呆的脸而停下,用发白的手指淡开了我额前的碎发:“你虽然已不是你,我却依然还爱,无怨无悔。爱的前提,就是要有欢乐和喜悦在里面。你为我带来的惊喜和快乐,我比谁都清楚。世上或许有一段不可代替的感情,却没有一个人是不可替代的。你没有错,我亦是。”
我无从想象眼前的男子,一直是怀着怎样的感情和心态;我只知道,因为他的“痴”,因为刚才他的淡然,着实把一直以来笼罩在我心上,那些对于阿盖此人的愧疚、对命运万劫不复的阴影,驱赶得一干二净。孟恩用他独有的阳光照耀着我,然而今天的他,更像从竹叶上滴落的露珠般清冽,反射着迷离的光。心之澄明,让我感动,也嫉妒被她深爱的押不芦花。如果我真是她,该有多好。
孟恩幽幽地转向高处透下光的角落,问着自己:“孟恩,为什么不死心?”
错愕至极,抹去冰凉的泪,我的声音异常冷静:“不是不死心,是死不了心。”
“孟恩……我该怎么救你离开这个……鬼地方?事情,是不是很严重?”
我问得发自心底,这样的好男子,怎能屈居在只和老鼠蟑螂说话的阴湿角落,他应该和阳光齐伍;可是,我也问得很迟疑,战败之事,总觉得事有蹊跷,却是种说不出来的怪。没等他回答,我又好奇地急着补上一句:“所谓‘溃不成军’,所谓‘只余十七骑’,是为何?”
孟恩自嘲地轻笑:“为何?只不过是我太笨罢了。”
他类似自轻自贱的表情让人难受,我硬下声音,撅起嘴来:“我要你好好说。”
“智者顺时而谋,愚者逆里而动。”孟恩语气猛然变得严肃,认真的眼睛里闪着琉璃般游走的光。无奈至极,他的嘴角泛出一丝苦笑:“谋而后动,这一向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最终原因。愚笨如我,却偏偏忘了这一点。若有后人,定当我归于短短十二字——‘少年天真,英勇有余,智谋不足’也,至此,我亦无话可说……”
话音刚落,忽听狱门外几声刻意的咳嗽清嗓:“一炷香时间快到了……”
是夜的声音,强压低沉的女声,冰冷如此,想来是太子让催的。早知时间从不肯为了谁稍做停留,奈何这古代的“一炷香”,还烧得真快。刚才的对话只不过一半,走了这么远的路,等了这么长的日子,攒了一箩筐的要说的话,却只如抓了指尖一把,好不遗憾。再看孟恩,你我的意犹未尽都写满脸上。
他见我皱了眉,一副郁闷怨妇样,对外面的催促也迟迟不应,微笑着帮我贴了贴头发,把侍卫高帽戴好,如过去一般温柔:“我没事的,过不了几天就出去了。你先回吧,离开这么久,不好。待我出来,便去找你,再让巴图给你带你爱的,糜子粥和奶茶。”
曾几何时,我才发现,在这个男子的口中,一切都那么心随所愿,那么不食人间烟火,那么风淡云清。然而在那个阴暗冰冷的监牢里,我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听着他温柔的叮嘱,只如孩童般听话点头。背对着那个未及冠的蒙古男子,低头走了两步,却看见自己踩着的,是他颤颤的影子。我强抑住眼里的泪,突然转身,万分不舍,只想再看他一眼……
饱经沧桑之后,孟恩肤色古铜,五官轮廓更为分明而深邃,犹如希腊的雕塑。我像说着后句忘了前句的祥林嫂,喃喃地重复问着:“真的……很快出来么?”
“嗯,快去吧。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仿若所有悲喜,都可以波澜不惊地度过。
他不紧不慢,告别挥手,微笑依旧。
分割分割。今天章节所提及的兵事参考《元史》卷九十六志第七十与《庚申外史》。书中曰:初,奇氏之族在高丽者,怙势骄横,高丽王怒,尽杀之。后谓皇太子曰:“汝何不为我复雠耶?”遂立高丽王族人留京师者为王,以奇族之子三宝奴为元子。遣同知枢密院事崔帖木兒为丞相,用兵一万,并招倭兵,共往纳之。过鸭绿水,伏兵四起,乃大败,余十七骑而还,后大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