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1 / 1)
姐妹俩各自在痛苦中度过了一夜。这样一场灾难能用它的火光照亮整个生活,照出生活的底层和暗礁,而在这以前,人们往往只看到生活的顶峰。杜·蒂耶夫人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垂死的年轻人,坐在椅子里,面前放着他编的报纸,正用罗马字体写出他最后要说的话。这可怕的情景使她震惊。因此,可怜的女人一心只考虑如何救他,如何让姐姐赖以生存的这个人活下去。我们的思想往往本能地先考虑事情的后果,后分析事情的原因。欧也妮再一次认为,她原先打算求但斐纳·纽沁根男爵夫人(她常邀她去晚宴)帮忙的想法是可行的,而且肯定能成功。象所有还没被现代社会这部光滑的机器挤压过的人一样,她慷慨大度,决心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
伯爵夫人呢,她为救了拿当的命而无比喜悦,整整一夜都在想,用什么妙计弄到四万法郎。在这种危急时刻,女人是聪明绝顶的。她们在高尚感情的激励下,能想出令窃贼、商人、放债人吃惊的办法,——如果世界上还有什么能使这多少有些相似的三类人吃惊的话。伯爵夫人一会儿想卖掉她的钻石,以后只佩戴假的,一会儿决定向旺德奈斯要这笔钱,就说是给妹妹的,反正妹妹已被她牵连进去了。可是她的灵魂太高贵,不会采取这些不体面的办法,所以想出后又随即把它推翻。拿旺德奈斯的钱去给拿当?!这太卑鄙了,她吓得几乎从床上跳起来。那么,首饰上镶假钻石呢?她丈夫终归会发觉的。她想去向罗特希尔德借这笔钱,他们是那么富有;她又想去央求巴黎大主教,他会救助可怜的人;就这样,她从万能的金钱想到万能的上帝,什么办法都想尽了。她悲叹自己朝中无人,要是在过去,她也许能从王亲国戚那里借到钱。
她想求助于父亲,然而这位老法官一向憎恶不合法的行为;他的子女终于明白,他对爱情方面的不幸是不会给予多大同情的,甚至连听都不愿意听。他已变得落落寡合,对任何男女私情都深恶痛绝。至于格朗维尔伯爵夫人,她现在蛰居于诺曼底她的一个庄园里,省吃俭用,祷告上帝,在神甫和一袋袋埃居中度她的余生,至死都冷若冰霜。即使玛丽来得及到巴耶去见她,难道她会交给女儿这么多钱而不查问她拿去派什么用场吗?就说欠了债?对,可能她会被她最喜欢的大女儿说得心软的。好,要是其他办法不成功,就去诺曼底。只要格朗维尔伯爵假称妻子突然得了重病,女儿就有借口到诺曼底走一趟,他大概是不会拒绝这样做的。早晨那可怕而又凄惨的一幕,对拿当的照料,在他床边度过的时刻,他那断断续续的叙述,这个伟大人物生命垂危的情景,这个天才在奋进中遇到的庸俗乃至龌龊的障碍……这一切又一起涌入她的脑海,进一步激发了她对拉乌尔的爱。她回味当时激动的心情,感到情人的不幸比他的荣耀更能使自己迷恋他。如果他已功成多就,她会吻他的前额吗?不会的。她觉得,拉乌尔在杜德莱勋爵夫人的小客厅里对她讲的那最后一席话,表达了无比高尚的感情。那是多么圣洁的诀别啊!他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因为他的幸福可能成为她的痛苦,这是多么高尚的行为!伯爵夫人曾经希望自己的生活充满激情,现在激情接踵而至,又可怕,又残酷,然而她喜欢。因为与其说她是为享乐而生活,不如说是为了受苦。她自忖:“我救了他,以后还要再救他!”心里是多么甜蜜!她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拉乌尔的那句话:“只有落难的人才知道爱情有多么伟大!”这句话是拉乌尔感觉到玛丽的嘴唇吻着他的前额时讲的。
她丈夫走进她的房间叫她用早餐,他问道:
“你是不是病了?”
“我妹妹家发生的这场悲剧真叫我揪心,”她说,这倒并非是假话。
“她落在坏人手里了。一个人家出了杜·蒂耶这样卑鄙的人,真是一种耻辱;要是你妹妹遭到什么不幸,是不可能从他那儿得到怜悯的。”
“哪个女人会满足于别人的怜悯呢?”伯爵夫人说,身子痉挛地动了动,“你们男人是那么冷酷无情,你们的严厉就算是对我们开恩了。”
“我并不是今天才知道你心地高尚的,”费利克斯说,一面吻妻子的手,他被妻子的自尊感动了,“有你这种想法的女人是用不着别人来看管的。”
“看管?”她说,“这是给我们的又一种耻辱,不过它会转而落在你们自己头上。”
费利克斯微微一笑,而玛丽却脸红了。一个女人暗中干了错事时,反会堂而皇之地过分表现出女性的傲气,这是一种巧妙的掩饰,我们应该为此感激她们才对,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欺骗如果不包含着伟大,至少包含着尊严。玛丽写了几行字给拿当,告诉他一切顺利,信是写在基耶先生名下,由一个听差送到槌球场大街旅馆的。晚上在歌剧院,伯爵夫人的谎话奏效了:伯爵认为,她离开自己的包厢去看妹妹是理所当然的事。他等杜·蒂耶走了,剩下杜·蒂耶夫人一个人时,才挽着妻子走去。玛丽穿过走廊,走进妹妹的包厢,在惊讶地看着她们姊妹俩聚到一起的人们面前冷静而安详地坐下来,内心真是无比激动。
“怎么样?”她问妹妹。
玛丽·欧也妮的面容回答了这个问题:她脸上洋溢着一种天真的喜悦,不少人还以为这是虚荣心得到满足的缘故。
“他会得救的,姐姐,但是为期只有三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再看怎么样更有效地帮助他。纽沁根太太要四张期票,每张一万法郎,不拘谁签字都可以,免得影响你的名声。她跟我解释了应该怎样出具期票,可我一点没懂,让拿当先生替你准备吧。只是我想,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以前的音乐教师施模克先生可以帮我们的大忙:请他在期票上签字。你只要再附上一封保证兑付的信,明天纽沁根太太就会把钱交给你。这些事你都要自己办,不要转托其他任何人。我想施模克先生不会提出任何反对意见的。为了转移人们的怀疑目标,我说你是想帮助我们的老音乐教师,一个落难的德国人。我已经要求纽沁根太太对这件事绝对保密。”
“你聪明得象个天使!但愿纽沁根男爵夫人交了钱以后再跟人谈这件事。”伯爵夫人说,一面抬起眼睛,象是要祈求上帝,虽然明知是在剧院里。
“施模克住在孔蒂河滨道讷韦尔街,别忘了。你要亲自去。”
“谢谢,”伯爵夫人说,并且紧紧握了握妹妹的手,“啊,我情愿少活十年……”
“你暮年的十年……”
“为了以后不再有这样的焦虑,”伯爵夫人接着说,一面因妹妹的插话而微微一笑。
这时,凡是偷偷看着这姐妹俩的人,都会以为她们在谈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同时会欣赏她们天真的笑声;可是也有一种人,他们到歌剧院来与其说是为了消遣,不如说是为了窥视女人的打扮和容貌,他们之中此刻要是有人发现,姐妹俩迷人的脸蛋儿上的快乐表情蓦然被一种强烈的震惊所驱散,那么他也许能猜透伯爵夫人的秘密。原来是拉乌尔出现在他惯常站立的楼梯上,脸色灰白,眼神不安,面容阴郁。由于是晚上,他不怕碰到执达吏的助手①,便到伯爵夫人的包厢里去找她,但是发现包厢空空的,于是他两手捧住额头,胳臂肘撑在楼梯栏杆上,他想:“是啊,她怎么会到歌剧院来呢!”
①当时的一条法律规定,太阳下山后到第二天太阳升起前,不能逮捕人。
“看看我们呀,可怜的伟人,”杜·蒂耶夫人低声说。
至于玛丽,她不顾自己的名声会受影响,用火热而执着的目光盯着他。一种意志力从这目光里喷涌出来,正如光波从阳光里喷涌出来一样。按照动物磁性论者的观点,这种意志力能渗透到被目光注视的人的身体里。拉乌尔仿佛被一根魔杖击了一下,蓦地抬起头,他的目光与两姐妹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伯爵夫人以女人永不会丧失的机智,抓住挂在自己胸前的金十字架,用一个倏忽即逝而又意味深长的微笑,示意他看看十字架。于是首饰的金光好似一直照到了拉乌尔的脑门、他向玛丽回报了一个快活的表情:他已经明白了。
“欧也妮,使死者获得新生,这难道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吗?”伯爵夫人对妹妹说。
“你简直可以加入‘船舶遇难救助协会’,”欧也妮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