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香消玉殒（1 / 1）
第二日清早我寻原路去，见石头上的白玉已不见踪影，这样早想必一定是佩玉的主人来寻得。也就放心离开了。
冬日里，纤纤十指浸泡在冰冷的水里，如刀割般的疼痛。不时地对着手掌不断呵着暖气，身子冷得不停地直跺脚。
见水桶已空，我弯腰拾起，对着井口往下一扔，水桶抛进井里，砸出好大一声，一看，原来是昨晚太冷，又忘了把井盖盖好，现下井水被冰冻住了。
正当发愁时，旁边递过来一桶水，小声道：“快洗吧。等一下让她们瞧见了，又该挨打了。”她说完便自顾埋头搓衣，我向殿内望去，一管事宫女正伸头向这边看来。这天太冷，她们也就躲在里殿，但还是会随时留意着殿外的宫女。
她们不喜欢浣衣局的宫女私下交头接耳，如让他们发现窃窃私语，便是免不了一顿责罚。所以宫女之间也是冷漠无比。今日她能这样，心里一暖，向她感激一笑。
殿内有几多女人尖酸的耻骂声传出：“你这小……，还在想着皇宠呢？瞧这小贼样，小……，凭你也想着皇宠？”
说完又是满满一群撒笑声。我见飞燕今天穿了桃红裙装，脸上略施脂粉，右脸却分明有五指掌印烙刻在上，她恶狠狠地咬着下唇。眼里发着深恨的怒光。
“浣衣局的日子不好过，想攀高枝也没错。”说话的便是方才递我水桶的宫女。我见她大概十三年纪，虽一身粗布麻衣，饰物全无，颜色却如朝霞映雪，浅眉略挑、我暗暗称赞，好一个温婉娴淑的女子。再想这浣衣局的宫女大多来自罪臣的家眷，必是曾出自高府女子。再仔细看，不正是当日受胖掌事挨打的那位小宫女吗？粗棍下下有声地落在她身上，她却不哭不喊，这样的隐忍岂是小家女子所耐得的？
“我叫苏琅儿。”我低头向她小声道。
“杜溶月”她只顾着满桶的衣物，低而有声。
浣衣局的日子艰苦乏味，只有在夜间，与子瑜一起谈天说地，还能寻得一些悠乐。
“琅姐姐，今日尚衣局有宫人说起那个林飞燕向敬事房的陈公公塞了好些银两。”子瑜说起这些宫里八卦时眼睛是一闪一亮的。
我略惊，但随即一想也不奇怪。她本是知府之女，出来时也定是带足银两的，虽然浣衣局的领事们剥削了不少去，但想必还是私藏了一些。只是那敬事房的陈公公是何等身份，专门伺候皇上起居的领事太监，能把他买通，想必这银两花得不少。
“琅姐姐，但李公公不是有意打压林飞燕吗？这下陈公公如果把她推了上来，那不是把李公公得罪了吗？”
“这不奇怪。他们那些公公也是明里争，暗里斗的，或许就是因为李公公打压，那陈公公反倒要提升谁呢？”心想那陈公公和李公公都是太监总管，同等位分，也是巴不得自己捧上的嫔妃越多越好呢。多些靠山总是没坏处的，又得收受一些银两，何乐而不为？
“哎，这些人真是复杂。”子瑜叹口气，最后总结道。
连日下了几场阴雨，这日，乍见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照得井水也有些温温的。浣衣局的领事们也就出屋晒起太阳，宫人们紧张的心情骤起。
胖掌事手持粗棍，一一横扫而来，突然发现道：“那个林飞燕呢？那死贱丫头，都什么时候了？又跑哪去骚去了？去把我给拖回来，看我不好好收拾她。”
一位宫人听得吩咐便转身而去。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那宫人惊惶失措地跑来，脸色早已急得煞白：“不好了，不好了！那林…林…”
胖掌事嗑着瓜子，不耐烦道：“林，林林，林什么呀？不就一个贱丫头吗！我叫你把他拖回来，人呢？”
那宫人跑得气喘吁吁，神情惊恐万分，连连摆手：“不是，不是，那个林飞燕，昨儿晚上承宠了，今日已被封了更衣了。”
胖掌事听得腾地站起，以为自己是听差了，忙揪住那宫人问道：“什么？林更衣？你说那个我们浣衣局的林飞燕，被封林更衣？”
宫外突然一声尖细傲慢的高呼声传来：“小主，慢着点，仔细台阶。”
众人闻身望去，只见那林飞燕一身紫罗华衣，身边二名俊俏的丫头仔细搀扶着，趾高气扬抬脚跨入浣衣局。
胖掌事与一群领事们忙大跪而下。
林飞燕冷哼一声，双目含怒，恨恨道：“你刚不还在骂我吗？你们不是都很厉害吗？
”说着娇好的脸蛋凑近胖掌事，字字发狠道：“今日我就把你给我的痛苦全都双倍奉还于你。”
还未等胖掌事求情，林飞燕早已抢过一桶冰冷的污水向胖掌事满头浇去，目对胖掌事的仇目又狠狠一掌下去，直掴得胖掌事肥嘟的横肉颤颤抖动，好笑非比。
众人皆哑然无声，想必心里大多都痛快着吧。林飞燕妖美的笑声在静默的浣衣局撕裂地响彻。我心里倒有些叹惜起林飞燕，她在宫里也是无依无靠，虽得皇上宠爱，但始终地位浅薄，现在实在不应树敌太多。
身边的丫头扯了扯撒笑快意的林飞燕，微声道：“小主，差不多了。”
那林飞燕终于掸了掸手，在宫女的簇拥下离开了浣衣局。
待林飞燕走远了，胖掌事撕喊起来：“她林飞燕算什么东西，小小更衣竟然对老娘放肆？老娘在这皇宫摸腾打滚时，她林飞燕还没出生呢？跟我斗？她还嫩了些。”
又背过身扯着众人道：“看什么看？都给我洗衣服去。”
胖掌事与一群领事们在屋内叽咕不停，又不知缘故地瞟向我，想她们肯定出不了什么好主意，心中忐忑。
果然不出片刻，胖掌事将我召唤进去，却是几尽客气有礼：“苏琅儿呀，你和林飞燕，不，不，是小主。你和她一同入浣衣局的，肯定关系好，这下代我们去驾喜，替我们求求情，以后你在浣衣局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那胖掌事这会儿好像矮了好几截，说话也是低微无比。我心里疑虑，这前后反差也大了些。
见她接过身边一个宫人的衣裳，将衣服仔细放在我手中，依然赔着笑道：“这件新洗的衣裳你给林更衣送去。”
那衣服，我大惊，脱口道：“这衣裳不是皇贵妃的吗？”
胖掌事严声道“这衣裳林更衣定喜欢，你送去即可。”
说罢已将衣服塞给我，几个人把我推桑着出了浣衣局。
手中似有千斤重，这衣服是皇贵妃的衣裳，想林飞燕只一小小更衣，怎能逾越穿皇贵妃的衣裳，那必是被处死的下场。胖掌事早已想好，若皇贵妃怪罪下来，他们也定会把我推上去，衣服只是我送错的，那我的下场…
但这衣裳我若不送，那胖掌事也必定不会轻饶我。
犹疑不定之际，却在殿阁前与刚好要出去的林更衣相碰。“你怎么来了”他见到我也是不屑，又看我手中的衣裳，眼里颇露几分喜色，又嘟囔道：“别以为送件衣服过来我就能抬举你。”
“小主，这衣裳…”我还想阻止，她已经穿在了身上了。淡绿色的长裙，袖口上绣着淡蓝色的牡丹，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下摆密麻麻一排蓝色的海水云图，胸前是宽片淡黄色锦缎裹胸，身旁的宫女忙赞道：“小主穿这身衣裳真是仙子下凡般，皇上见了定是喜欢。”
见她娇笑着出了屋，我方要阻止，听得她说道：“听说宫后苑的景色很美，我们也去赏赏。”
她转头看我：“看在衣服的份上，你也跟来吧。“
心里懊恼，却不得不随其后。我无心这琳琳琅琅的满园景色，时时向她微声道：“请小主早点回宫吧，”
她扯着嗓子傲然道：“你一小小丫头，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呀？我游园怎么了？也轮得到你一个宫女管呀。”
身后突然一个温和动听的声音响起：“远远便看见这里有个小主在教训宫人，还当是哪位小主呢？原来是今儿个刚册封的林更衣呀，怎么？这么快就教训起宫人了？”
我稍抬眼看，见她一身缀满珠玉，衣饰华贵，又听得身边的嬷嬷道：“皇贵妃，仔细着石阶。”
众人已是惊恐万分，随着林更衣慌忙跪下“叁见皇贵妃。”
她不以为然地走近林飞燕柔声道：“林更衣这身衣裳好漂亮呀？”
皇贵妃身边的嬷嬷突然上前喝斥道：“林更衣，你好大胆子，竟然敢穿皇贵妃的衣裳。”
皇贵妃只在一边温和地轻笑着。林更衣服早已吓得浑身颤抖，忙涕哭求饶；“求皇贵妃饶命，奴婢真的不知道。那衣服，那衣服是皇贵妃的。”她一双凌厉的目光向我狠扫来，心不由得惊悚万分，头垂得更低了。
皇贵妃已不看她，眼光缓缓落向远处，声音轻柔有力：“冯嬷嬷，这宫里以下犯上应该当如何惩法呀？”
身边的嬷嬷仔细上前字字有力道，“回娘娘，应当杖毙，以儆效尤。”
林更衣闻言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晕厥过去。方听到皇上驾到，如见救星般跪爬过去，扯着那明黄袍角，泣哭求饶。
皇贵妃也早已迎了上去，温柔道“臣妾叁见皇上，皇上这会儿怎么来了？”
我低着头见他黄袍尾处绣有龙头图样，无比威慑。我不敢喘气，不敢动弹，不敢抬眼，只愣愣地跪在那里。
良久，皇上略伴着苍老的声音，“今日天气好，本想出来散散心。”又低头看看已哭吓成泪人的林飞燕，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皇贵妃身边的嬷嬷上前道：“回皇上，这个林更衣不仅穿了皇贵妃最心爱的衣裳，还处处出言不逊，皇贵妃正训导她呢！”
我心里呜乎，不禁同情起林飞燕。我朝皇上自马皇后逝世，便不再立后，如今后宫中属皇贵妃地位最尊，又掌管后宫，现下就算皇上有心保林更衣，也定不会为了小小一个更衣而失了皇贵妃的声望。
果然，皇上厌恶地甩开了林飞燕，冷冷道：“带下去。”
即刻，三五个内监便奉命将林飞燕拖了下去，我抬眼看见林氏惊恐不信任的瞳眸，她娇美的脸早已面无血色，如同一个行尸游魂般，突然又好像醒了，疯狂的叫喊着＂皇上，皇上，皇上说过我的皮肤最好，皇上经常夸我的头发好看，皇上是最宠爱我的，皇上不可能会让我死！皇上，皇上，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只随一声惨又恢复了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我静静地跪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等待我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静默片刻，皇贵妃又柔媚道：“皇上，难得今日天气好，别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动气了，臣妾陪皇上一起赏园吧。”
皇上的声音已恢复了平静：“也好。”
说罢皇上拉过皇贵妃的手径直走去，也不看我与跪于一地的宫人。待皇上与皇贵妃走远，众人如受大赦般长吁一口气。
我浑身发软摊坐在冰冷的地面，一个鲜动灵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殆尽，她不过做了一天的主子，一个无心的差错便能要了一条命，这宫里上演着怎样的血腥风雨？
遥见满眼的象牙红扑入眼帘，片片泣红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