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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16(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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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倚着廊边的柱子,描金的扇子展在胸前,扇面青山绵绵流水迢迢。

我一阵失神。

“方才在文昌吃茶,倒不见你欲往东海。”太乙天尊眼角一弯,“梓潼帝君兴致起得忒不动声色。”

那人不疾不徐摇着扇子,“嗯。”

天上地下只得一位梓潼帝君。

合虚的司命不责司禄。凡一民一物之枯荣贵贱,另有三十五位文章司命掌管,而其皆隶文昌帝君之统领。

梓潼,便是这位文昌帝君的名讳。

令我吃惊的却是他那一张脸。

昨日园林中夜色冥冥瞧不清楚,只匆匆一瞥,不敢多疑。此刻却着实震惊了一把。

他那一张脸,两道墨黑修眉之下,一双眼生得是随风和雨带烟开,清冷氤氲。唇边似有若无笑一抹。

肖似的形容,跟神韵。

那人多些许清冷,此人多些许氤氲。

“仙友以为如何?”

那人从不作这般执扇风流,也不会倚着柱子笑。

“仙友?”扇子一收。

我一惊,忙不迭拢起袖子揖了揖,“哦,那便劳烦帝君了……”

委实惶恐。

“罢了。”太乙天尊眼珠转了转,笑得和蔼,“这娃娃忒有缘。梓潼帝君一路关照着些。”

“自然。”

“莫要忘了时辰,早些回来。”

“知道了。”

说罢,他便乘着少鵹飞走了,

之前那朵祥云早没了踪影,我正想再念个诀儿,却见那人悠悠一笑,“云头踩得不稳便,还是乘离朱吧。”

天边急急飘来一朵红彤彤的云彩,渐渐落了下来,却是一只绯羽龙纹的神鸟离朱。

一个人的坐骑虽容得下二人,但终归有些紧凑。我盘着双腿坐在鸟背上,与他挤在一处,后背贴着他的前胸,不敢退缩半寸,只借着羽毛之力稳一稳身形,保持平衡。不想神鸟飞得忒颠簸,我牢牢揪着那两根羽毛,却连累它悲鸣阵阵。我甚愧疚,想着三岛多神芝仙草,等到了地儿,要捉些芝草上的虫儿喂喂离朱。

身后之人一叹,气息入耳,“我这坐骑,此般忍着泪的样子,倒是头一次遇着。”一双袖子从身后环了过来,“这样便好。”

我瞟一眼那袭深蓝锦缎,织锦裁编写意深,却是悬了空没个着力处。将要提说,讶然发觉离朱何时起竟是飞得甚稳当。

如此不闻鸟鸣嘤嘤。

罢了。调息。凝神。

不多久,下方隐约传来鼎沸人声,令人雀跃之余又有些惊讶。待到下视一派红尘四合、烟云相连,我终意识到不对劲。

即便是东海三岛上的神仙们抛了清修,仙岛却定不会生生变作尘世。

“东海的洲岛,都是一些寻常的风光,仅芙蓉夕照尚值得一赏,时辰却是不到。”身后之人轻飘飘道,“仙乡景致飘渺,却寻不着多少赏心乐事,凡人不讲仙家清灵,一颗心倒得了恣意,此间情趣亦多。”

十丈软红,我却是不陌生的。

只是三千凡尘,此处无故人。

心中一阵唏嘘,不防离朱一个猛子冲下下界,熟门熟路降至一处院落。

一道诀起,我将仙身隐了,站稳了脚,方抬头一瞧,匾牌上“文昌殿”三个字遒劲有度。门前矗立三株古杨,树枝虬曲纵横,姿态万千。

我怔了一怔,复杂道:“原来帝君还在凡界造了座行宫。”

他转过脸,半笑不笑地道,“不过是凡人修的一处奉祀庙宇罢了。”

入门进魁星楼,过甬道,便是三间大殿突兀梯石上,殿门雕花窗格,玲珑剔透,富丽华贵。大殿正中供奉着一尊金灿灿的文昌帝君坐像,两边还站了两个小童子。我迈了两步,仔细端详那一尊神像:一身赤金长袍,头上一顶乌纱帽,右手一柄玉如意,那一张脸,眉眼细长,道貌岸然。

“帝君在此间便是这般形容么?” 我不动声色一对比。

他连一眼都不看,从袖中取了折扇,“如何?”

“委实相去甚远。”我诚实道了。

“谢谢。”他摇着扇子笑得和煦,“这般便好。”

我一愣,立时了然,文昌帝君他那一张面皮,即便是天界,也算是很惹桃花的了,若是搁到凡界,那可真了不得了。

一路香客络绎不绝,都为了求取功名而来,有道是:秀孝都居弟子行,人人阴骘诵文昌。

不晓得凡界可有三殿下的庙宇,过去倒是没听说过。这其实是一个生死之于福禄的问题。

我大是感叹文昌庙的香火。

文昌君展着扇子笑意阑珊,一双眼尾迤逦斜瞟了缭绕香火之中的芸芸众生,眸色迷离,晦涩难辨。

我忽又想起了那个人。

大殿里头檀香油灯烟熏火燎。

他选了个犄角处,衣袖似行云流水拂了一拂,幻取了一卷记载凡人拈香求福的愿簿仔细翻阅,偶尔扫一眼举香过顶念念有词的香客,面容不变。

文昌帝君是个仁慈勤勉的神仙。

我却悟不着我须一道仁慈勤勉的道理。

将要提了元神出去转一转,他偏赶着抬头一双眼向我望来,“这本子我心中有个底,上边的愿求不急着立时遂了,放一放倒是无妨。走罢。我想起一处意趣来。”

他眸中浅笑似有若无,我又是一阵失神,忆起之前在钟颜梦里遇着的蓝衣公子,怔然清楚。

这一失神,生受了一兜头衣袖,徐风拂却,一条银色发带飘然垂落肩侧。我从袖中摸出面镜子一照,原先一袭青衣变成了公子样式,青丝半绾,玉冠束之,眉眼还是原来的,却真瞧着是个少年。

其实,这等易容变幻之术我还是使的来的。

他一双眼将我仔细瞧了瞧,半晌道了句:“这个样子,还是须跟紧了我。”

凡界又不是妖魔界,我虽心道他这个话暗含着轻视,但终归出于好意,便谦逊应了。

我两个显出身形,气定神闲混于人群当中。

久居仙乡,如今重返人界,我多少有些感叹。凡人定力果真不如神仙。

诚然文昌帝君那一张脸委实不够低调,可是在天界,仙娥们寻着仙数,定是要依照规矩参拜的,参拜是个严肃的事儿,抛不得多少媚眼儿。

迎面又是一个,眉如青山黛,眼似秋波横,腰如弱柳迎风,美目含情顾盼生姿。我斜斜瞟了一眼身旁那人,他却直视前方,面上端是温文尔雅,风华妥帖应了一句诗文:有匪君子,如圭如璧。美人盈盈擦身而过,文昌君轻摇起折扇,拂过来一阵脂粉香风,我忙遮掩,顺势回头一望,道旁女子竟一个个醉霞凝面,许久不挪步。可叹可叹。

长成这个样子的,还是如钟颜那般始终冷着一双眉眼来得好。

肩头一凉,扇骨轻搭,文昌君眼角一弯,“到了。”临街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一座华美的楼宇。

“碧云天”三个字龙飞凤舞悬于门上,进出往来之人大多衣着光鲜、意气风发。

桃红柳绿的女子娇笑着迎上前来,“二位公子好!里边请!”

入门有洞天。此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莺歌燕语不绝于耳。

文昌君悠然上了二楼。我亦步亦趋跟着。

一壶清酒,一桌佳肴,一盏盏小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很有几分意趣。男男女女的美人们裙裾逶迤,人过暗香浮动,亦有几分意趣。

古式酒楼我还是头一次来,借着兴致饮了两杯酒,便觉同他亲近几分。

“凡界的时辰过得忒快,一眨眼功夫,卯日星君便下值了。”我夹了一筷卤味鸭丝,看了眼天色。

“不独是你,有个凡人还叹过,‘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端着酒盏沉吟,忽然往一处看去,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初秋凉夕,风月甚美。”

我顺着望去,不过是才子佳人偷香窃玉,司命府中惯有的本子。令我惊讶的却是文昌君的八卦。

他接着说:“殿试新科状元郎,受封三品中书令,皇帝召其为驸马,将休家中糟糠妻……”

我又多看了两眼,不解道:“竟是这样,委实算不得是个体统,帝君既知晓,又为何赐他锦绣前途?”

他举着杯子一仰而尽,瞧了瞧我道:“不算得甚个体统?你是同情那人原配的夫人?”

我默默认了。

他声线清清冷冷,“你既习了因果推算之术,应知他夫妻二人命格实合不来,有缘共患难,无缘同享福。那个女子却是享不起这个福的。”

他这个话,说的却是不错的。我不过是不能立时透彻罢了。待这一阵感伤过去,总要释怀。

“嗯,你这么拧着一双眉,为着个凡人的命格,”他挑起眉头来,似笑非笑,“这个神仙当得委实愁苦。”

我知道他是将我想作了一位情感丰富且多愁善感的神仙,认定以我这般情怀在司命府中阅遍天下命格实是一件催人心肝之事。我将要接话,忽觉两道视线灼灼向这边投来。对面的帝君不急不忙夹起一筷桂花糯米藕。

我眼风里扫过去,窗边,一个华服少年独自坐在一张桌子前,剑眉朗目,气宇不凡……定定将我望着。

这个眼神,肖似桂花糯米藕上沾着的黏糯糖汁,即便是我不瞧着,却还粘在后背似的。

夜色温润,桂拂清风菊带香。

文昌君敲开一个蟹壳,蘸了姜丝香醋,竟是递到我眼皮底下,我甚惊悚,却还是讪讪接了。结果没有接住。

一双衣袖空荡荡举着,视之无物。

我一惊,猛地站起身来,从头发丝到足尖竟全都瞧不见了!

人间九月,菊黄蟹肥,我如同一缕游魂孤零零立在华灯初上人声鼎沸的酒楼子里,面前是低眉不语的俊美天人,背后是一声极低的抽气。

他这一个术法,我腹诽不已。又不妥立时恢复身形,忍了片刻干脆捏诀纵上云头,往东海奔了。

云头上立了一阵,眼风里见着那人腾着个云追了上来。我没回头。

忽大风起,浮云铺天遮蔽了视线,我凝神稳了稳踩着的云头,一面惊讶这阵风起得不寻常。

风过云散,眼前,山绕平湖,雾柳度云,湖光倒影浸山青,荷花绽处水流萤。

这……却不是被挪腾到了芙蓉岛吧!

“既惹得你动了怒,不知这芙蓉仙山上冠绝四海的夕霞可叫你觉着消了些怒气?”文昌君按下云头,站在仙洲上回头望着我笑。

烟波之上,花亭水亭,风清月清,三星二星。他那一张脸被云霞染得越发神俊,一袭深蓝锦袍随风飘拂似流水。

我不过是先走一步,算不上动怒。我一面心中赞叹芙蓉极美的风光,一面走到他跟前和气一笑,“帝君言重了。我走前却是应该知会帝君。”

“梓潼,”他眼角一弯,抚着扇面道:“我的名字。”

我又是一笑,“梓潼君。”

荡漾木兰船,船中人少年,荷花娇欲语,笑入鸳鸯浦。

我伏在船舷拨了拨湖水,指尖凉丝丝的,撩起清香一缕。

那人倚着船上雕花的窗扇,不疾不徐扇着扇子,漫不经心笑一阵,方吟了首诗,“九月江南花事休,芙蓉宛转在中洲。美人笑隔盈盈水,落日还生渺渺愁。”

天边瑰红,芙池娇艳,不知是云霞染了芙蕖,还是芙蕖映着云霞。

我欣赏一阵,拿起船上案桌放着的茶杯喝了,润润嗓子。杯中之水清甜似蜜。

一张脸陡然凑过来,凝着面色望着我道:“这个玄涧蜜浆……你感觉如何?”

原来是玄涧蜜浆。东海三岛多甘泉,凡人饮之长生,与天地相毕。与神仙却无个厉害。

“无他,端是解渴。”我告诉他。

他却又凑近了,面色不改,“我怎么听人说起,姻缘府中的红绳须是浸一浸这个泉水的……”

“你们两个在做甚?”清清冷冷的声音,从头顶轻飘飘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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