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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罗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定,她本来是个最爱安静的,现下只要天色一放晴,便携了红袖外头逛去。两个人左一趟右一趟地往外跑,也不敢去同一个铺子——怕被记认住了惹麻烦,将手里可当的东西都渐次当了个干净,换作现钱一并包好收起,七八天下来,除了日常必用的头面之外,终于当无可当了。姊妹两个凑在一起再三清点,也只四百块多一点的样子,红袖不禁失望叹气,又埋怨当铺黑心欺客,绮罗反倒劝她:“眼下能凑得出这些就算造化了,紧要关头也可救得一阵急,再说锦鹏还在想法子,他的门路定然比我们多些,你也不必着急。”
红袖心中尤自不安,又不好多说的,只怕绮罗听了更添烦乱,又因这几日许大奶奶携了妩儿往乡下去了,底下一摊子事都无人照应,绮罗最是不肯兜揽的,只得委了红袖,故而也不得久坐,只得咽下满腔心事自去了。这里绮罗对着孤灯独坐,顺手将桌边的梳妆匣子抱过来,尤自想起当日胭脂在时的一番热闹情景,又记起锦鹏将盒子千折百转地找了回来,珍而重之地送与她,只说:“你放心,但凡有我在一日,总要护得你周全。”
护得周全,绮罗心中只是辗转又辗转地仿佛碾过这四个字,只觉得心中思潮翻滚,一时怔忡出神。
锦鹏下午从李汉年那里支到了钱——打下借据的一千五百块与三百块的出差经费,转身便叫了车往醉红楼里来。偏生许大奶奶又不在,眼见过了明日便是约定的日子,自己却一早就要赶去南京的,欲等回来再说,又怕来不及让绮罗受委屈,不禁心中烦躁踌躇,思忖半晌,只得先往绮罗房里来。
自他与许大奶奶约定时日之后,四处奔波筹钱,再没来过,绮罗虽知他定是诸事缠身,但也未免挂念,今日夜已渐深,原想着必又是一场空等,不承望这时分他竟然来了,刹那间又是惊又是喜,满腹的忧思也散去几分,也不叫凝儿,自去洗手烹了香茶来捧与他喝。
锦鹏心中却是思虑万千,喝了一口便放下了,将手中盒子推给绮罗:“这个给你。”绮罗奇道:“是什么?”锦鹏但笑不语,只是看着她打开,果然她突然看见这许多钱时吓了一跳,赶着问道:“哪里来的?”
锦鹏笑道:“横竖不偷不抢,你暂且先收着。”又细细地告诉了她,这一千五是早先与许大奶奶约下的,待明日回来便交与她;这两百块是给绮罗自己收着,等离了这里好先应付些时日的吃穿用度。锦鹏正说着,忽又想到一事,便问道:“只是这住的地方,眼下一时也难安排,若是你不怕委屈,先家去住着,等我回来再说如何?”
锦鹏一头说,绮罗一头怔怔地听,只觉得心中无限欢喜,满满地漾上来,漫出心底,连眼中都盛不下,又觉得老天终究不曾薄待自己,自己终究未曾信错了人,此时听得他还小心翼翼地问着自己,生怕委屈了她,当下站起身来叫一声:“锦鹏。”转身绕到他身后,拿两臂环着他的肩,靠在他耳边低声腻道:“我只要住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锦鹏听得她这一句,又是酸楚又是甜蜜,微微用力,反身将她紧紧抱住,道:“绮罗,等她回来,一刻也不要拖,离了这里家去,记得捎信给我,也好教我放心些。”
绮罗先是欢喜得紧,并没有会过意来,此刻听到这句话,方才隐隐觉得不对,微微仰起脸来问:“你要去哪里?”
他轻描淡写地笑笑道:“紧急公务,我得去南京公干一趟,明天就走。”
绮罗只听得这一句,便觉得有瓢凉水兜头浇下一般,心中欢喜顿时灭了一半,蹙眉道:“要去多久呢?”
锦鹏道:“这便说不清了,少则十数日,多则两三月。”
绮罗听得时日颇多,心中不免又是一沉,坐在一旁只是绞着手里的丝帕,沉默不语。
锦鹏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他自己更知道此次前去恐怕险阻甚多,只是眼下的事情,唯有此途可以救急,其中利害又是万万不能让绮罗知道的,只得勉强打叠起精神来劝道:“你不必担心,我去南京是熟惯了的,不过时日久一些,那也不值什么,往后的日子还长呢,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是对我好了。”
虽是他话语间滴水不漏,绮罗仍觉得心中隐隐不安,唯有听得那句“往后日子还长”,不觉微微弯了嘴角,已知此刻再说什么也是多余,只嘱咐道:“那你诸事小心,早些回来。”
锦鹏含笑点头,看看天色已晚,便说该回了,绮罗也不便多留,满心的话只是说不出口,怔怔看他掀帘子下楼,回身看到桌上那一匣子钱,不知为何只是心酸。
坐也无味,绮罗便懒懒收拾了歇下,外面的雪落得簌簌有声,虽无月亮,满地的积雪如同一块极大的棉毯,白而且亮,反倒衬得夜色减了几分,昏暗中一桌一椅也看得清清楚楚。绮罗只是眼睁睁地望着顶帐,无论如何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旧时的那些人,额娘,阿玛,找不到家哭喊着不肯吃饭的自己,满脸嫌恶的大福晋,唯一肯与自己玩耍的小表哥,雍容华贵的舅妈,教自己弹琴的胭脂……她只觉的浑身有一种虚浮的温热,仿佛隔着层层的衣衫,极近,却怎么也够不着;又不禁觉着庆幸——要离了这里了,终于可以离了这里!
心思千回百转,直翻覆到外面梆梆的更声,三下三下,渐渐近了又远,终究还是毫无睡意,起身披件衣服,炭盆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偶尔几声哔剥作响,熏得满屋温暖的炭火气息,绮罗却觉得闷气,顺手将窗开了,冷风挟着雪霰立刻灌进来,她忙又将两扇窗笼回来,一眼瞥见外头,不禁呆了。
半晌才晓得往外头冲,一路的雪霰打在脸上,冷,而且痛。她毫不停歇,一气奔到大门,那门极轻地“吱呀”一声开了,她呆立在那里,痴痴地看着对面街上,昏黄的路灯底下,如同冰棍一样的雪人。
他显然也看见了绮罗,却挪不动步子,原是冻了半夜,脚下早已冷得透了,一时竟然不能动弹,两人隔着街望着彼此,心中都是百味翻腾。漫天的雪一片片地缓缓飘落,落在身上、衣服上、头发上、眼睛里,渐渐化了,盛不下,便一滴滴地落下来,良久,绮罗方才仿佛骤然醒来一般,狂奔过去,扑进他冰冷湿透的怀里,低低地喊一声:“锦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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