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今生16(1 / 1)
叶世钧坐在餐桌前,喝了一口茶,抬头望了眼坐在对面的女人,不禁皱了皱眉,“白小姐。”
“嗯?”嫦喜正在出神,听见有人唤自己,忙应了一声,神色有些慌乱,无意间正对上了叶世钧深究的目光,“不好意思,叶先生,我没什么胃口。”嫦喜看了看碗中并未动多少的菜,索性放下了筷子,带着歉意笑了笑。
“看来白小姐是有什么心事。”叶世钧勾起唇角,手指摩挲着玻璃杯杯口,“既然如此,那我们走吧。”说完,他将站在包间外的伙计唤了进来,结了帐,带着嫦喜离开了。
外头的天已经暗了下来,但又未完全到了黑夜的时候,昏昏沉沉地笼着一层,以为就要见不着光了,偏生在天的尽头尚残留着一抹旧的橙黄。马路上的灯陆陆续续地亮了,像是有人将那片橙黄收拢了起来,分散装进了路边这些玻璃灯罩里。小心翼翼地,带着对白天无比的向往与虔诚,但即便是将光芒四处安置无处不在,黑夜终究是黑夜,任何的装扮都变不了它的本质。
那么,低贱的人,是不是无论变成什么样,都是低贱的人?
嫦喜望着路灯,心绪繁杂,愈往深里想,愈是感到浓的悲哀来。
叶世钧看着嫦喜神色的变化,不禁暗自叹息一声,转而让已将汽车开到身边的司机开回去,“白小姐,”叶世钧的话将嫦喜唤了回来,“陪我走一走吧。”
夜晚的风很是凉爽,嫦喜走在叶世钧身旁,随着他的脚步,一路竟到了外滩,风里有黄浦江的水汽,黏腻如哀愁。“每次我走到这里,看着这江水,一边是昏暗贫穷,另一边却是明亮富有。我都不禁要想,江对过的人看着对岸会是怎样的心情。”叶世钧在一盏路灯下停下了脚步,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目光远眺,深邃如夜。
“难为叶先生还想这么多事情。”嫦喜不清楚他到底要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很疲累,无力再应对这种如比武切磋一般的交谈。
“从前穷的时候,看到富人总不免希望可以有朝一日如他们一般,不用为吃穿担忧,甚至可以奢侈度日,后来有了钱,才发觉之前的愿望微不足道,得到越多的人想要的也更多,永远不知道要满足。直到有一天,我站在这里,看着对岸,又想起自己在南洋窘迫的日子,再想想现在,心里倒平和了不少。”叶世钧说着,收回了目光,“已经有了如此多,我们还想再要求什么呢?”
“叶先生是在开导我么?”嫦喜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低头轻笑出声,心头却觉闷得慌,仿佛是一只被塞进了过多东西的柜子,要拿出什么来才能舒服些。
“这要看白小姐怎么想了,”叶世钧望着嫦喜,“我不过是在说自己的事情而已。”
“叶先生真喜欢打哑谜,但不是每个人都同你一样聪明,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受这样的聪明。”
“白小姐是在抱怨么?”叶世钧也不见恼,只是微笑看着她,嫦喜被这么望着,也不好发作,况且叶世钧这个人对白翠屏还是很有价值的,她不能得罪了,觊觎的目光无处不在,谁知道这次推开之后是否又能拉回来?
“我不过是在说自己的事情而已,叶先生怎么想我并无法控制。”嫦喜收住了心中的不悦,轻笑一声,将叶世钧的话还了回去。
叶世钧的瞳孔颜色又深了一些,看着嫦喜的目光里含了层无奈,“白太太手里□□出来的人的确不同凡响,但是白小姐这样压抑自己的情绪真的能快活么?”
嫦喜有些惊讶的抬头看着叶世钧,她望着在他眼中有些可怜的自己,仿佛又望见了那暗红的棉袄,高家大院里白色的写着“高”字的纸糊灯笼,少年放在她手中的白馒头……
“什么都没有的人,有什么资格谈快活?”嫦喜被他这怜悯的目光看得有些愤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平静了些。
“快活与否,同拥有多少并没有关系。”叶世钧注意到她的变化,又道,“你看看对岸那些人,兴许是一无所有,但不也快乐着么?”
“快乐?”嫦喜讽刺般念出这两个字,“没日没夜的干活,双手在水里泡的起了皱、泛了白、蜕了皮还得不停地洗衣裳,无论做错做对都逃不过被打,辛苦之后所得的食物尚不能果腹。为什么?因为我们低贱就要笑着接受这些么?你有没有喝过用捡来的菜叶煮的粥,锅子都是坏的,煮出来黑乎乎的一碗,喝下去就想要吐出来。你可曾被人打得皮开肉绽后大冬天的被扔到垃圾堆里自生自灭。你又有没有无依无靠快饿死了去偷个馒头却被紧追不放,最后发觉只有把自己卖了才能有好的生活?”
“我要的并不多,”嫦喜在一番话后忍不住大口喘着气,像个孩子,哭的泪干了,只能抽噎着,让人不禁担心下一次呼吸会不会卡在气管里提不上来,“我不过是想有一个真心关心我的人,不过是想要安稳的生活,难道这也算过分吗?”她说完,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发着抖,叶世钧走近了些,将她轻轻拢进自己的怀里,一双手轻柔地拍着她的背,是无声的安慰。
安静的路灯依旧是夕阳破碎的光,飘飘洒洒落在二人身上。这便是黑夜了吧,再坚强的人都会忍不住听到身体里支撑破碎的声响。嫦喜在这个陌生的怀抱里竟生出了一些留恋,旋即脸一红,伸手推开了他,往后退了一步。即便在交际场中她穿梭于诸多男人之间,但如此亲昵的举止却是少有的——白翠屏将男人的心思看得很是透彻,从不允许她们将自己放的太低。
“这些就是你想要知道的,是么?一直以来你旁敲侧击,终于在今日得偿所愿了。”嫦喜低着头望着脚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一片黑灰——看不出表情的人。“今天是我失言了,如果我说是假的恐怕你也不会相信。”她苦笑着抬起头,“我回去会向姆妈说清楚的。”
“你叫什么名字?”叶世钧仿佛没有听到嫦喜的话一般,平静地问。
嫦喜有些不解,有些吃惊,旋即开口道,“嫦喜,嫦娥的嫦,喜乐的喜。”
“嫦喜。”叶世钧若有所思,末了点了点头,“时候不早了,看戏估计也赶不上了,不如我送你回去了吧。”
曲曲正在厨房里吃着饭,却听见门外有声音传来,放下碗筷起身走出屋子,却瞧见叶世钧同嫦喜一前一后走进了院子。“哟,叶先生,小姐。”曲曲忙迎了出去,“不是说去看戏么,怎回来得这么早?”
“白小姐嫌吵,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所以就回来了。”叶世钧不等嫦喜回答,微笑着解释。
“叶先生和小姐是走回来的?这一路可累了吧。”曲曲见门外并没有停着汽车,因而道,“快别在外头站着了,进屋里做一歇。”
“不麻烦了,”叶世钧伸手止住了曲曲的邀请,“时候不早了,你伺候你家小姐休息吧,我先走了。”说完,他朝嫦喜点了点头,“再会。”
“再会。”嫦喜也点了点头,看着那个人离开的时候心里不禁有些沉重——恐怕是再也不用会了。
曲曲见叶世钧走远了,才问,“不是说去看《牡丹亭》么,怎么会闹腾?”嫦喜闻言一怔,一面往屋子里走一面说,“临时改了戏了。”
“噢。可是累了?我放水给你洗澡。”
“好。”嫦喜应了一声,转而朝楼上房间走去。
“今儿玩得可高兴?”曲曲跟着在嫦喜身后,问,语气里带着些雀跃的情绪,但嫦喜因着心里有事,方才情绪波动又太大,因而并没有注意,只是牵起嘴角微微一笑,“还好。”
“小姐你是真没瞅出来还是怎么着?”曲曲调皮的说,“今儿个叶先生笑得很是开心,平日里见他笑也是勉强得很,少有像刚才那样的。”
“是么。”嫦喜在梳妆台前坐下,浴室里开始传来水声。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苍白,很是疲惫,但许是压抑在心中太久的东西终于倾吐了出来,整个人松快了不少,像是高烧的人,喝了热水捂在被子里,发了一身汗,虽依旧疲软,但终究是清爽了些——只是这清爽的代价到底是怎样的,还不得而知。嫦喜想,叶世钧像是个收集秘密的人,接近只是为了窥探,如今一切都已被得知,只怕他快要收拾行装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吧。但是,她为什么会觉得当自己真实的名字从他的口中吐出的时候,竟会有些隐约的喜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