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今生10(1 / 1)
高慕谦每每走在路上望见身穿暗红色夹袄的女孩的时候,总会不由得想到那个消失在冬日的丫鬟。其实仔细说来他对她的印象并不太好,只觉得那双漆黑的眼睛看似安分而胆怯,实则隐藏了一份私自的野心。这样的眼神他也曾在一个人身上瞧见过,之后又慢慢不见了、隐去了,终化成高家大院某一口井里的冤魂一缕。高慕谦总以为凤笙是不会跳井的。她如此倔强,怎就会想不透地跳了井了结了自己?若那叫嫦喜地丫头并未说谎,那么只怕是有谁推波助澜了。高慕谦心中下了个结论,但他从未对谁提起,毕竟在外看来他对凤笙是有几分不耐烦的,就如同他对嫦喜地记忆也只包括那一次的捉弄和一次惩罚而已。
一般说来,高慕谦轻易不会去想这些陈年旧事,但他今日很是快活,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他终于让叶世钧点了头,完成了这笔古董瓷器的买卖,他也隐约从对方眼睛里看出了些赞许,更是应邀参加下个礼拜五叶世钧主办的一次酒会。而当他走在路上想着稍后去哪里消遣的时候,远远望见站在百货公司门口的一抹倩影。到此刻为止,这一天对他而言无疑是幸运的,他的快乐足以应对想起往日时候的怅然。高慕谦最后理了理衣衫,正要走上前打招呼,却看见对过马路上走来一个身着长衫的年轻人,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耳边不禁回想起湘寿那一日的话来,莫非高慕生结识的人就是白宝雯?
看着二人微笑交谈的样子,甚是熟稔,高慕生的手里还握着把女式的阳伞。只是按高慕生的社交圈子,怎的会识得白宝雯,二人又为何会如此熟悉,而曹七宝呢?素来将一对子女管得很是严格的女人莫非是转了性不成?高慕谦正百思不得其解,抬眼一看,那二人早已双双离去,只留下一对背影映在他的心口,怎么看都碍眼的很。
“高先生似乎有心事?”在一家茶楼找了间雅间坐下,嫦喜望着眼前的男人,依旧是低垂着的眉眼,只是神色间暗藏了不少担忧与无奈,还有一股不自知的惶恐,似乎有什么苦楚即将到来一般,是杞人忧天的自扰。
高慕生闻言先是一愣,旋即羞愧的笑了笑,头埋得更低了,唯有那一双放在桌上的手,映着漆黑中泛着红的八仙桌面,苍白如死物,偏生手背上细的青筋有序爬过,是生命的纹路。“嗳。”隔了半天,高慕生才开口,欲说还休的语气。他不知道像面前这样一个属于新的世界的女人在听到他那腐朽陈旧的家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那毫无依据、仅凭当家人喜恶而作的种种决定及日后的一切是否能得到理解与领会?高慕生心里隐隐能感觉到,今日一番话,势必会对二人之间的距离产生影响,或近了,或远了,都是变化。况且他很是想说,想把心头的话告诉给她听,不计代价。
嫦喜望着高慕生紧紧皱起的眉头,只觉不忍。他在挣扎,有些犹豫,其实高慕生今日能约她出来已是不易,更何况他的性子就是怯怯的,将什么都放在心中,她若是硬要他说,是否太勉强了些。
正在嫦喜暗自思忖的时候,高慕生收回了手,放在双腿上,轻轻握成了拳,抬起头看着嫦喜。“白小姐,”他说,“你大抵是不能想象的,有这样一个母亲,拿着链条把所有人都锁住,走不脱,到后来早就忘了要怎么走了,像是养在笼子里的鸟,只等着每天喂食喂水,然后死在了笼子里。”
“这样一个母亲,”高慕生一面说,一面将拳头握紧,好像他手里就捏着曹七宝的脖子,他可以轻易地阻断了她的呼吸,从此逃脱升天一般,“该要说什么好呢,这样一个母亲。”他苦笑着摇摇头,发觉再怎么用力伤害的还是自己的手,曹七宝依旧好好地在家里坐着。
“白小姐,你是新的人,新的世界来的,你不能明白这到底是怎么样的感觉。其实,有时候我自己也不太明白,”高慕生说着,突然就沉默了。他的面前浮现出家中最常见的一幕,烟雾萦绕的下午,起坐间里有鸦片烟特有的香气,拉合的窗帘,留出一条缝来,直的阳光弯折了洒进来,照着空中的浮尘,一闪而过的奇异光晕。仿佛永远可以是下午,临近黄昏的时候,昏沉沉的一直沉下去,沉下去,沉到了底。
高慕生恍惚间看到,同他一道下沉的还有眼前的女人。这美好的女人,让他少有的感觉到只属于自己的快活,“不,白小姐。”他说,“我很喜欢你,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很喜欢。但是,我的母亲,我的家——白小姐,我不应该拖累你,你应该结识的是上进的人,同你一样的人,而不是我这样,一无是处的死人。”
没料到高慕生会说出这些话来,嫦喜的心忽然被揪了起来,她又一次见到了漆黑夜里的男孩,和白馒头一样没有血色的脸,还有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替自己辩解的样子。她觉得难过了,甚至有些愧疚,为的她独自脱离了那一片苦海却将他留在了那里。“高先生。”嫦喜唤道,那语调像是想要将他从那痛苦的世界里拉出来一般,“高先生,事情也许远没有你想的那样坏。”她说,脸上的鼓舞的笑,“你还觉得苦痛和折磨,可见你还没有死,还可以走。”
“走?”高慕生疑惑地看着嫦喜,眼中有说不尽的恐慌,“走到哪里去?我身无分文,我一无是处。”
“不,高先生,你识得字,你读过书,你可以去找工作。”嫦喜的眼前铺设出一个未来,光是说着,都那么美好,连她自己都觉得振奋,好像那是她的未来一样,“有了工作,有了收入,你就可以不靠家里,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了。”
“真的,可以么?”高慕生似乎也被这种构想吸引了,他甚至望见自己变成了丁兆麟那样的一个男人,开朗、自信、向上,连握手都比别人有力。“可以的。”嫦喜点点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替你介绍工作,有个德国银行正缺人哩。”
“那,那真是太好了。”高慕生像是新年前一天的孩子,看着新做的衣衫鞋帽满心欢喜,恨不能立刻到了新春,好穿一身新四处玩乐炫耀。嫦喜看着他,不由得也笑了,仿佛高慕生的明天就是她的未来一样。可谁说不是呢?他说他喜欢她,很喜欢,怎见得日后他不会说要娶她?从心底里,嫦喜是渴望有一个平静而安稳的家的,这种感觉在屡次面对叶世钧之后分外强烈。这个每见她一次都仿佛要揭下她一层皮来的男人,越来越让嫦喜觉得自己的弱小与贫穷,如同记忆里为了意志馒头追着她跑了许久的小贩。
走回白公馆的时候,嫦喜远远望见白翠屏上了一辆停在门口的汽车,心中莫名松了一口气,脚步轻快地回了家。推开门就看见曲曲在收拾桌子。“小姐回来了。”“嗳。”嫦喜将阳伞放在了玄关,走进客厅坐了下来。“少奶同季先生出去了,说是要吃大菜、跳舞去,估计又要晚回来了。”“晓得了。”嫦喜点点头,站起身走到电话机柜子旁,低头翻着那一盒名片,“小姐你找什么?”“前些日子那个德国银行行长的电话你可知道放到了哪里?”“我记得应该放在盒子里了。”曲曲说着从一沓名片里抽出一张来,“呶,可是这个哈默尔先生?”
“嗳,就是这个人。”嫦喜伸手接过。
“不过小姐你找这个人作甚?”
“噢,帮人一个忙罢了。”嫦喜说话间,不由得流露出笑意,曲曲见了,心中不由暗道一声不好,忙开口道,“可是为了今朝约小姐出去的那个高先生?”
“平日里也不见你管这么多事情。”嫦喜被说中了,心头难免有些不快,倚在电话机柜子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那张名片。
“小姐莫要怪我多事,我也是为了小姐你好。”曲曲无奈苦笑,“太太心里老早就有数了,等这一阵忙过了自会来弄清楚,小姐你还是能撇清就撇清一些罢。”
“我晓得。”嫦喜被曲曲说得答不出话来,手里捏着的那张名片,早已在不经意间用指甲刻下了一条条的痕迹,交错在一起,像是手心里的纹路。
“小姐,叶先生下午派秘书送来请帖,下礼拜五的宴会,我放到你梳妆台上了。”
“嗳,好的。”
“少奶说,你之前已经退掉叶先生两次了,这次是必定要去的。”
“我知道了,一定去就是了。”嫦喜有些不耐烦的皱起了眉头,“我累了,先回房,一会儿晚饭你送到我房间好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上了楼梯,手心里那一张纸片早已被细汗浸湿。她是不是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真的把自己当作了金贵的小姐,想要走就走,想要留就留?其实,也不过是个饵罢了。
一个打扮华丽的饵。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更好的钓到目标。
嫦喜擎着透明的酒杯穿梭在人群中的时候,一再地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由得自嘲地笑了。她从未如此明白,也从未如此想逃。过惯了这样浮华的日子,嫦喜知道自己不会再多么向往这样的声色犬马,兴许在平淡之后心头还会有些留恋,但是最终还是想要安稳的。而她安稳的一切,就是那个安静的男人。想到不久前高慕生终于去了那间德国银行做事,她不由得感到说不尽的喜悦。她多么欢喜,欢喜于她造就的这个事实。她感觉从第一次见面后对这个男人产生的一种安然的情绪正在慢慢变得真实,像是天上的云,徐徐降了下来,成了身上的一条棉被,如此自然而妥帖的存在,伸手就能触到的温软。
“呵呵,白小姐什么事儿笑得这么开心?”正在嫦喜想要去洗手间补补妆的时候,刚推开门,就看见宋芝妙站在镜子前,侧着头望着她。说起来这宋芝妙虽然年纪比嫦喜小,但出道要比她早个两年,加上混血的容貌很是妖娆妩媚,在上海这个社交圈里早早就树立了地位,同这后起的嫦喜碰到,颇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意思。
“宋小姐。”嫦喜朝她微笑颔首,也站到镜子前,用小方块的棉纸蘸了净肤膏擦去了脸上的浮油。宋芝妙道,“听说白小姐今晚是叶先生的女伴呢。”“呵呵,也是叶先生客气罢了。”
“谁不知道叶先生的脾气,想来也是很欢喜白小姐才会作此邀请的。”宋芝妙斜睨着眼看着嫦喜,不像是嘲弄,但也不见得有多么友好。
“宋小姐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呢。”嫦喜低垂着眼,道,“有些事外头人看不明白,难道宋小姐还不明白?”
这一句话,显然是敲到了宋芝妙的心里,只见她低了低头,旋即笑了,“看来白小姐很是想得开。”
“想不开又能如何?”嫦喜也笑了,将手中的绵纸一仍,手撑在洗手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到底,到了最后,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么。”
“白小姐你倒还好,像我,”宋芝妙苦笑着摇摇头,“一个杂种人,我们可能的对象全都是些杂种的男人。中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是外国式的教育,同传统的中国人合不来;外国人也不行,现在哪个白种人种族观念不深?娶了个杂种女人,等于毁了他一生的前途。现下哪儿还有这么罗曼蒂克的傻子?”
嫦喜没料到宋芝妙倒和她深谈起来,登时低着头咬着嘴唇道,“真的,我没有想到过你的处境会更不好些。”
宋芝妙看着她,又想要再说什么,却又突然笑了,一手撑在洗脸台上,一手捂着肚子,乍一看倒不知是肚子痛,还是太好笑的缘故,“哈,白小姐,你看看我们在说些什么,好了,快出去吧,不然叶先生寻不着要担心了。”说着,她最后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带着手提包就走了出去。只留下嫦喜一个人在这间昏黄的房间里回味着她方才的笑声。
蓦地,嫦喜地心里感觉一阵踏实。她不怕,她知道,她还有一个叫做高慕生的男人,那是她最后的退路。虽然他们并没有承诺过什么,也未曾见过多少次,但是嫦喜心里很清楚,有些事情,是不消说出来的。这般一想,她又快活了,拎着小巧的手袋离开了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