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二十三、老顾（1 / 1）
二十三老顾
我爸在我家，其实一直是一只很游离的生物。我小时候，总感觉妈妈是全能的妈妈，给我钱的是妈妈，带我去学画画的是妈妈，陪我练琴的是妈妈，送我上学的是妈妈，给我开家长会的是妈妈，中考高考给我填报志愿的还是妈妈。爸爸呢，爸爸是那个总在家宅着但是不管事儿的，有了工资但是不上交的，隔三差五给我零花钱的，看我不喜欢练琴带我逃课的……家里大事轮不着他管，小事儿他管不着，所以他就游离了。
然后，游离着游离着，就游离没了……
我爹爹是大学讲师，年轻的时候，人家叫他顾老师，老了以后叫他老顾。我小时候叫他老爹，长大了也叫他老顾。
老顾别看是个读书人，脾气可是很火爆。
我小时候，那觉得父亲就是天呐！别看我现在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小时候委实过的憋屈。上幼儿园那阵，随便一个小孩就能把我给欺负了。梁洛洛那时候就是个泼辣的角色，瞅见谁抢我的玩具就一个箭步冲上去，揪着对方领子就把玩具给我抢回来。然后把我从墙角里薅起来，一脸鄙视的跟我说“顾离离，你怎么那么笨？”梁洛洛小时候因为自己的名字是ABB，所以瞅见谁的名字都给人家硬生生喊成ABB，于是我就变成了顾离离。
但是梁洛洛在体积上具有很大的劣势，她也有打不过人家的时候，她从小就遵循郑渊洁叔叔的教诲，拿自己的长处跟人家打，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所以她跑了的时候，我们家老顾就顶着光环出现了。
老顾眼睛瞪起来很可怕，很能吓唬住一批小孩。有一次一个小姑娘抱着我的脑袋往暖气管子上撞，现在想想这姑娘将来有□□的天赋，但是当时的我实在太脓包了，我不管从言语上还是行动上都没有反抗的能力。那姑娘肉嘟嘟的，梁洛洛才顶人家半个，她就只能抱着已经哭的快上不来气儿的我，对着那个肥肉女怒目而视。只是彼时此女气场尚未练成，肥肉女直接把我俩给无视了。然后我们家老顾就出现了，他那时刚刚走下三尺讲台，从大学校园赶到幼儿园来接我，只见他一身黑风衣站在幼儿园门口，身姿挺拔，英姿飒爽，面无表情的伸手一指那个肥肉女，淡淡的说“你过来。”
那个肉嘟嘟的小姑娘当时就傻了，看着门口的老顾半天，然后哆哆嗦嗦的回身，啪叽一声就给我跪下了。当时小姑娘痛苦流涕的跟我指天画地的保证，她说“顾离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你让你爸走吧……”
哭的要上不来气儿的人立刻从我变成了她。而我当时，一脸错愕的被梁洛洛抱在怀里，张大嘴，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梁洛洛见过大世面，一边从那个小姑娘兜里把人家簇新的手绢翻出来给我擦鼻涕，一边一抬手，跟老佛爷似的，对那个姑娘说“得了，你起来吧。”
那小姑娘一起来嗖的一声就没影了，以后见了我和梁洛洛恨不能把自己变成空气。梁洛洛从此特别敬佩老顾。
老顾有一次在街上开车，遇到一个穿的很光鲜亮丽的女人横穿马路，一双高跟鞋踩在马路上滴答滴答，还横穿的很是悠闲，各种车为了躲着她开，乱成一团，就差各自撞上了各自了。老顾当时就火了，开着车窗就怒吼“你不想活了？！”
那亮丽女子不知老顾气性，竟然不知死活的回头白了老顾一眼，然后尖里尖气挺大声的说了一句“有病啊！”
老顾当时突然把车窗一关，车头一歪一踩油门就向那个女的冲了过去，那个女的穿着细跟的高跟鞋吓的一路尖叫一路跑，老顾真是卯足了劲儿的冲的，我吓的坐在后座上磕磕巴巴的直喊“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好在那个女人离人行道本就不算远，她一屁股坐在人行道上的时候，老顾的车子刚好就冲到她面前，挡风玻璃距离她那张吓的花容失色的脸不到五厘米。那个女的先愣了愣，然后突然就坐在马路边上哇的一声嚎啕大哭。黑压压的眼影被泪水冲了下来，两道黑水挂在脸上，跟鬼似的。
老顾看见那女人的狼狈像，就哼了一声，然后车头又一扭，继续开车，送我上学去了。我吓的一天都没有缓过神来，那一天谁跟我讲话我都磕巴。语文老师偏巧那天检查古文背诵，她温和的嗓音叫到“顾离”两个字的时候，我死的心都有了。我一上来，就是一阵“余余余余余”那个“忆”字还没等说出来，语文老师就轻轻巧巧的挥手让我坐下，然后说“顾离你这篇文章默写十遍吧。”然后我就悲剧了。下课之后就被秦牧嘲笑了一番。
老顾是在我刚上初中那年退休的，不是因为他年纪大，而是因为他长期伏案得了很严重的颈椎病。于是早早退了休，在家养病。
人不能闲着，尤其是男人。一闲大了就容易走歪。老顾平时不愿意到处走动，退休之后就在家里看个书，看个电影。时间久了，有些寂寞。而我妈在银行工作，这一辈子，只对数字和□□农场敏感。两人渐渐没有话题，再也无法成为精神上的伴侣。
精神上的基础没有了，物质上的基础也开始动摇，老顾那点儿退休金，除了给我一些零花钱，全都自己处理，吃点儿喝点儿，剩下的借给朋友点儿，然后就没了。因为我妈挣得比他多，他自然认为媳妇是不需要他养活的，可是他媳妇自己不这么想，他媳妇觉得多一个人养活她也是好的。而且他媳妇很委屈，觉得钱也是我挣，家也是我管，孩子也是我养，家里饭，虽然不怎么做，但是偶尔做了那也是我做，你还对我不理不睬的，那我要你干嘛？于是矛盾日益深化。
物质精神基础都没了，这个时候又出现了另外一个没财没貌但是温柔恭顺的女人。这个女人向老顾抛出了象征和平的橄榄枝，她看老顾，那就像商纣王看到了女娲娘娘像，就像红卫兵看到了□□，就像西门庆看到了潘金莲，就像雏森桃看到了蓝染大人。于是原先的那个婚姻同盟在我高考之后彻底宣告破裂。老顾收拾收拾离开了家，顺道离开了这个城市。遥迁北方，去了老家。
老顾走之前，他俩吵架，我是知道的，不过那时候我学业正忙，根本没空理他俩。况且很多事情我知道，不是凭一个我，凭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他俩离婚，从头到尾，我都漠不关心，显得很是无所谓，所以，他俩的婚离的很顺利。
老顾在我高二的时候就决定要走了，那是个周末，我在房间里学习，老顾就在我房门口徘徊。他沉重的脚步声拖了大概半个小时，我实在被打扰的心神不宁，只好叹了口气。我说对门外喊“爸你有事儿啊？”
老顾听见我喊他，愣了愣，随后赶忙说“没事儿，没事儿。你学你的。”
随后，他脚步声转移到了客厅。我知道他觉得亏欠我，他张不开嘴。他没办法告诉我他要抛弃我和另外一个女人组建家庭了。
我突然觉得满心哀凉。我走出房门，客厅里的老顾已经坐到了沙发上，我看了他一会儿，我突然发现他其实老了很多。这么多年，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男人们纷纷建功立业，可是他就这么慢慢晃晃悠悠就蹉跎了岁月。其实我很明白老顾也是一个有野心的男人，可是他徒有野心，没有果断没有叱咤风云的天赋和气质。老顾是个注定平凡的人。可我从不觉得平凡有什么不好。我小时候，他工资一样没有我妈高，家里也没换了新房子没买车，我同学中很多吃穿用都比我好的多，可是我依然觉得老顾就是我的天，我可以在课堂上站起来毫不害臊得意满满的说我最崇拜我父亲。因为那时候他过的很自信，很快乐。
我叹了口气，我主动开口，我说“爸，我想买个PSP去。我同学都有。”
老顾的眼睛突然亮了，如释重负一般，他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好，好，咱们现在就去？”
我看他那般迫不及待的样子，好似如今许给我一件我为了敷衍他随口说的东西，就是对我的偿还，之后他就可以走的无牵无挂一般，突然心里很凉。但我还是对他淡淡点头，我说“好啊，我们走。”
老顾那天带着我去商场，一路上跟我讲了很多话，好像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讲完了，我就一直听着，偶尔点点头。最后，他拿出一张□□给我，说“女儿，爸爸在卡里给你存了些钱，你想买什么，就拿这里的钱买。”
我鼻子一酸，把卡收下了。我其实很想问他，是不是我收下了你买的东西，你的卡，你就走的心安理得？
晚上，老顾不在家，我妈突然推开房门冲我咆哮“顾离你傻了是不是？你干什么要他的钱？我养不起你啊？？？”
我皱了皱眉，揉了揉耳朵，我说“你能别跟泼妇一样么？我就是想让他走的舒服一点儿呗。”
我妈疯了似的拍我的桌子，直喊“你让他走？你让他走？我发现你就是有病！你让他走了谁来当你爸？？你让那个女人得逞了你！”
我愣了愣，我突然觉得我妈很陌生，原来一个女人被伤到了真的会变得很不理智，像疯子一样。我突然很心疼。我开口，声音干涩，我问我妈“你，你是不是特别希望我恨他？”
我妈也愣了，然后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对，对，我就希望你恨他，你们都是好人，就我是恶人，就我是恶人。”
我妈出门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老顾回来的时候，我没事儿人似的拍拍他的肩，我说“没事儿，等有一天我妈想明白了，不难过了，她会过得很幸福的。人一幸福就会变得宽容，到时候她就原谅你了。”
老顾看着我，眼睛中有了些温吞的雾气。
几年之后，事情果然如我预料，我妈心灵伤口恢复的速度比我预想的还要快，她很快就过上了悠闲舒适的单身生活，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但是当时，她很难过的，她为她的婚姻不图回报的付出了那么多年，到头来不过是这样一个惨淡的结局。
而我，生怕自己的难过成为爹妈寻找各自幸福的负担，我总是在他们面前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装的久了，也就真的不大在乎了，人就得学会自己看开不是？但是有的时候也有心里难受的时候，那时候连晚上都不敢咬着被子哭，只有坐公交车的时候，望着窗外，默默流眼泪。眼泪流出来，委屈就顺着眼泪流出来，就舒服多了。
秦牧那时候看到我眼睛红红的，经常背着女朋友跑来问我怎么了，我就骗他说最近眼睛发炎了，一直这样，见风就流泪。然后第二天，我看着书桌上七七八八的各种眼药水，哭笑不得。
老顾最终决定等到我高考结束之后再走。他本可以和平的走的，可是高考完之后，家里发现我不知和谁一夜风流，珠胎暗结了。
老顾那天几乎要疯了，他就问我那个男的是谁，我看他那副怒火中烧的样子，突然想起电视剧里常演的，女主怀了男主的孩子，村长逼问孩子的父亲是谁，不说就烧死，要不就浸猪笼。女主就被绑在大柱子上，边儿上烈火燃起，女主纤细的身影在烈火中渐渐模糊。这个时候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汉子手握着拳从人群中蹿出来，一把扑倒女主身上大喊“三凤！要死我们死在一起！”
我这么一想，就没忍住扑哧笑了，老顾脸色一沉，一巴掌就甩了上来。
我愣住，他也愣住。然后我又轻轻笑了，我说“你看，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打我做什么，贱根儿在你那儿。”
语罢，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尖酸刻薄又怨毒。可是很快意。
我是真的很快意，把这些年藏着掖着的恨和委屈，都塞进了这句话里，倒给了老顾。
老顾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他吼道“我告诉你顾离，你可以不认我这个爸，但是你不能不尊重人！”
我听了又是笑，抬眼看他，我说“我知道，你需要发泄。”
老顾眼睛都泛红，我妈已经在旁边拉不住他了，他情绪有些失控，他大吼道“你给我闭嘴！”然后随手抄起一个水杯就要朝我砸过来。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很平静，我被自己的平静吓了一跳。
其实我小时候，很怕老顾发火，他一发火，我一句话都不敢说。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顾在我心里，已经不再有家长的权威，他如今拿起了水杯对着我，我竟然丝毫不怕，还在淡淡的笑，不知是在笑他，还是笑我自己。
我就那么淡淡的看着他，没有躲。
最终却是他手软，水杯砸到我头顶斜上方的墙上，砰的一声四分五裂，杯子里的水溅开，淋了我一头，顺着我的发梢往下淌。
老顾摔门而去。我妈看着我哭，蹲下身收拾满地的碎片，我突然发现地上有血迹，慌忙抓住我妈的手，我说“你手被割破了？快拿创可贴！”
我妈疑惑的看了我一眼，然后翻过自己的手来打量，说“没有啊……”
我一愣，然后抬脚，才发现，是我的脚踩在碎片上，血流了一地，我却感觉不到疼。
后来我打胎没有打好，晚上回到家发现流血止不住，这下我才是真的害怕了，我不敢告诉老顾和我妈，就自己躺在床上。在昏迷不行的时候，隐约觉得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起我，就像小时候我发烧了一样，抱着我到医院。那个怀抱，安全有力又温暖，可是它很快就不再属于我了。我昏昏沉沉，眼角却流下泪来。
我醒来，老顾坐在床边，脸色铁青，双眼充满血丝。
我虚弱的喊了一声，“爸。”
老顾两手突然攥紧了拳，他语气森然的说“那个兔崽子叫秦牧是不是？我宰了他！”
他一提秦牧，我的泪就止不住，我很轻很轻的说“爸，求求你了，咱们别再提他了好不好？求求你了……”
老顾不再说话，一双眼睛瞪的通红。
老顾知道我以后都不能生孩子了的时候，一把就把医生从椅子上薅了起来。眼神像是要杀人。他声音都颤抖，他说“你说什么？”
医生吓的话也说不利索。旁边的小护士都来拦他说“这位先生，咱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老顾把医生桌子上的东西一顿摔，吼道“好好说个屁！”他指着医生，脸色铁青，他瞪圆了充满血丝的眼睛说“我告诉你，你要是治不好我姑娘，我就杀了你全家！”语罢，摔门而去。
医生发现门锁都让老顾给握的变了形，吓的就要报警，让我妈好说歹说才劝住了。
倒是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平静，我对老顾和我妈笑笑，我说“这都什么年代了，不流行生孩子了。”
老顾只是沉默。
后来，我身体养好了，老顾还是走了，北边一个小城，有一个温柔的女人一直在等他。他走的那天我不知道，一觉醒来发现他已经不在了，他的衣柜空了，书柜少了几本书，卫生间里他的牙缸牙刷也不在了。我心里一阵空落落的。后来回到自己的房间无神的坐着，却看到书桌上有一封信。
老顾写的一手好的毛笔字，所以即使在这个现代的社会，他写信也用的是竖行的那种老式信纸，一手软笔行书写的很漂亮。
我很容易就看出了那句话，他说“女儿，对不起。”
我的眼泪滴下来，落在信纸上，那句“对不起”被晕染开了，变的模糊不清，只有“女儿”两个字，依旧刻骨铭心的清晰。
其实我总怕自己会像老顾，但是我身上处处都是他的影子。
其实老顾很爱我，他从小到大什么都想给我最好的。
而老顾呢，我想他一定不知道，他很爱我这件事情，我是知道的。我一直，都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