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兔苑春归处处花(完结)(1 / 1)
慕容璨议了一天的军务,至晚方歇。用了晚膳,正饮茶间。陈修贤忽然匆匆奔了进来。在他耳际轻轻回了数句。
鄂多便见慕容璨脸色沉了下来。将送到嘴边的茶盅缓缓放回桌面。
陈修贤垂手立在一侧,似等着示下。
慕容璨从椅子上站起来,面色倒还看不出端倪。只极凝重似的,健侧那手不自觉握成拳状,负在身后。
陈修贤似等的甚急,低声道:“末将这就传令紧闭城门?”
慕容璨不答,走了数步,似下了决心。鄂多见他握着的拳头一放,亦低声道:“让他去吧。”
陈修贤一愕,转瞬既道:“是。”
便又匆匆退了出去。
鄂多见气氛甚是不寻常,料到是军务。不敢造次,只在外头凝神听候。
少顷,只闻帘子一响,慕容璨疾步走了出来。他不敢多问,只即刻招了人跟在后头。
慕容璨健步如飞,迎面便如有股劲风,一下下的扯着他袍子的下摆。两个侍从跑着小步,将灯照在他脚下。
他一直闷声不响的疾行,出了正殿,过了英华,武华等殿,直沿着那城楼一路前行,上了南城的城楼。方停了下来。
这行宫因不比禁城,只得一重围墙护城,出了这大门,外头便是四通八达的街市民居。此刻已是入夜,因有禁令,故此街上的人烟灯火稀疏,只余下酒楼的帘幌,时不时孤寂的动一动。
鄂多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还在喘息未定间,听得他道:“把灯熄了。”
侍从立即熄了手中的宫灯。雪亮的月光,立即穿透洞开的大窗,迎面铺在整齐的方砖之上。更多的地方便陷入了幽暗当中。
外头自然是一夜的月色,宫墙如同一个巨大的臂弯,无穷无尽的延伸出去,拖着长长的影子,生生划分出内外两重不同的世界。守城的兵士便隐在那些阴影里。只余枪头的一点银色,如破土而出的新笋,长在月光之中。
不一刻,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在这静夜当中,显得额外的清脆。月色当中,一前一后两骑,俱是一色的宫人装束,披着白缎斗篷,风兜盖着头。看不清容貌。
驶至城下,便听得守卫扬声问:“甚么人?”
前头骑上那女子朗声回道:“我二人奉敏妃娘娘之命出城一趟,烦请开开城门?”
鄂多听得真切,知是浅香的声音。
不由心下疑惑。却见慕容璨一瞬不瞬,直直盯着后头微微垂首的另一宫人。黑暗中,一双眸子不知为何,竟仿佛能发光似的,隐隐有一种星芒闪烁。
鄂多见那女子容长身材,虽看不到脸,却似是有种说不出的袅娜之态,一时正觉眼熟。
守卫验了牌子,城门一阵沉重的吱嘎作响,她二人便放开马蹄,一路向南奔驰而去。
慕容璨目光只追着看不到了,还自怔在原处。
鄂多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心中揣揣,想起陈修贤适才所言,方醒悟慕容璨口中的“他”,原应该是“她”才对。
她二人一路疾奔,果然出了市郊不远,房舍渐渐稀落了,便见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芦苇荡子,正踌躇间。不知何处闪出一人,便在马上施了一礼,问道:“可是平昌郡主前来?”
浅香应道:“是。”
那人道:“请随我来。”
随即拨转马头,循着一条小道,头也不回的往苇荡中心而去。
苇荡子中,果有一湖。领路人放缓速度,恭声提示:“路多荆草,请小心脚下。”
这一路显见是有人刻意修整过的,草叶砍开,还整齐铺上了石子。
不久,便见湖上小小一座石桥。桥畔人影憧憧,月色下听得声响,纷纷探头相望。
浅香在前,先自惊喜交加的叫了一声,“大公子。”慌忙从马上跳下来,跌跌撞撞的冲了过去。
一条人影应了一声,赶忙走过来扶住就要下拜的浅香。喜道:“是浅香么?你们真的来了么?”
浅香早已语无伦次,只懂得点头,道:“是,小姐。小姐也来了。”
她方下得马来,赵皓已经三步并作一步抢至她前面。一壁道:“妹妹。”
月下看得清楚,正是他朝朝暮暮回想过无数次的大哥。一瞬间眼泪决堤了似的,还未开声,已经先滂沱着流了一脸。
半晌,方颤声道:“大哥。”
赵皓亦压制不住眼泪,情不自禁将她拥住,哽咽着道:“哥哥以为,今生今世,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如今你来了。可真好。”
她挣开来,仰首看住她哥哥的脸,一壁笑着道:“让我看看清楚,这可不是做梦。”
他哥哥擦了擦她面上的泪珠,含泪笑道:“我的小妹妹。这都是真的。哥哥来了,来带你回家。”
她向一堆人中看了看,道:“二哥不曾来么?”
赵皓笑道:“莫忘记这是哪里,以为是家里后园么,谁想来都来。”
她微微有些失望,只问:“父母都还好么?”
“都极思念你。母亲那精神,是大不如前了。”言毕不由得垂下头去。
她一腔喜悦,顿时减了一半。紧紧纂着她大哥双手,一时不知说甚么好。
倒是她大哥,抬起头,往那桥上扬了扬首,道:“你看。那是谁?”
不过湖面上小小一座拱桥,她这才留意到,桥上一人临风而立,正自居高俯视着她们。
她走得近了,才能看清那人模样。仍不太置信的道:“六哥。果真是你?”
月色如银,美得恍惚。她沐在月光之中,眉眼如旧,更如一个不甚真实的梦一般。吴瑾觉得自己脚下仿佛生了根,因为渴念这一刻太久,反而害怕靠近。
“是我。”他连声音也不敢太高,“三妹妹,你瘦了。”
她闻言,不由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心内五味杂陈,喃喃道:“会么?六哥你好不好。”
她确是瘦了,那张面孔犹如刻在他记忆当中,千真万确,腮上本略带一点点婴儿般的圆润憨肥之态,如今俱褪尽了,只余下一张瓜子脸,更显玲珑。
他却不回答,只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我算是明白这诗词是如何写就的了。你近一些,让我看看是否是在梦中。”
她目中又泛起泪光,果真走上前几步。至他跟前。
“彼时纷纷传言,道你在军中遇难。我一直信以为真,直至不久之前……”
“是我错。你一定担足心事。事出无奈,那时三王子珙,苦苦相逼,欲置我于死地,我不得不传出假死之讯以惑他。”
“你一定吃了不少的苦。”
她的目中关切之情毕露,他不由得沉重的叹了口气,凄然道:“同室操戈,兄弟相残。平昌,这实实非我所欲。奈何生在这样的家庭,我不犯人,人亦犯我。我不过想立了战功,求父皇一旨赐婚。而后和和美美的过日子。谁知历经九死一生,还在半途,已经听闻你被送往鶻孜。天不与我,逼得我一步步的走至今天。”
他笑了笑,又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心中祈求,愿你能平平安安的。等得到我来。幸得,天可怜见,今日你竟来了。”
她亦笑着,轻轻道:“你也平安,这真好。”
赵皓拢过马来,道:“事不宜迟。有话咱们回头说。还是速速离去要紧。”
吴瑾点点头,回首微笑着看住她。
她目中方才干掉的眼泪,又一次溢满上来。只定定站在原处。
吴瑾只道她猝然相见,便是同他一般,还沉浸在那无法置信当中。于是示意了数次。
她方道:“我不走。”
他们所选之处人烟稀少,是以除了风过草叶的声音,四周是极安静的。众人听得分明,不由齐齐发出低低的惊诧之声。
吴瑾自是更加不解,焦虑道:“三妹妹?”
她直视他,肯定的道:“我不能走。”
吴瑾怔在当地,不知她何出此言:“那未……?”
“赵虞早已嫁为人妇,这是实事。天下皆知。”
“是。但那又如何,在我心中。只有素日里冰清玉洁的三妹妹。”吴瑾急道,恐她不信,又加重语气,道:“此心真挚,可鉴日月!”
她的眼泪滚下面来。摇首道:“不。不是了。六哥自然不是当日的六哥,妹妹也亦不是当日的妹妹。人世倥偬,冥冥中自有命定。姑不论夫君待我情深意重,爱护有加。便他不是如此,当日两国有约在先,割地送女以和。眼下我若如此一去,便是背信弃义,失理于人,如因此又生干戈,赵虞岂非应了红颜祸水一说。料想我爹爹得知,定不赞同。”
她的脸是他魂牵梦绕的,在心中反复温习过无数次。眉目倒还是那眉目。
他的心一分一分的沉下来,终于道:“三妹妹果然不再是昔时的三妹妹了。”
“是。六哥。实则你亦十分明白。你也不再是当日的六哥了。是不是。如今的你,肩负万千黎民仰戴,一国荣辱皆靠你一肩来挑。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是做不得的。”
他自嘲的一笑,道:“对。像此等冒天下之大不韪前来与你相会,给外头人知道了,不必等慕容璨杀我。我倒先给谏官们的唾沫淹死了。”
“时间匆促。六哥,赵虞此来。第一是为了亲眼瞧一瞧亲人们。第二,有一事相求。”
吴瑾道:“甚么事。你说,但凡我办得到的。定不负你。”
“我曾与国主有一约定。他应诺于我,有生之年,不带兵踏出上河城一步。”她殷殷看着他,目光热切,道:“六哥,何不各退一步,还如当日顾师傅所言,开城通商,两国真正百年交好。岂不是两国百姓无上的福祉。”
吴瑾退后一步,微微侧开身子,向着湖面,讪笑道:“这是怎么了。这两国百姓的安危,如今倒身系在你一介小女子身上了。”
他又退后一步,背向着她,苍然道:“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独独是你。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为什么会是你。明明我见你在先的。”
桥下是一潭清水,茂盛青绿的芦苇,因逢着生长之季,月色下碧汪汪的一片。一轮冰月沉在湖底,水波兀自轻轻的荡漾着,它只泰然不动。
她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我这所求之事,六哥可是应允?”
他不答,眼看着湖底那月亮,道:“方才我见你来。心想,天到底不负我。我们此一去,再不必投鼠忌器,明朝便可发兵攻城,一雪前耻。”
“六哥。”
“我错了。看来慕容璨非但不会杀你。还会千方百计的护着你。只是你想过没有,他到底是一国君主,宠姬三千,你何敢肯定他一路真心到底。”
她笑了笑,道:“六哥如今岂非也是一国君主,如果愿意,同样是三宫六院,三千佳丽。”
吴瑾闻言,想一想,终点头道:“可不是。我糊涂了。”
他回头,看着她,目光迷离,轻轻道:“不知为何,我总只记得那日问荷小榭中的赵虞。那个赵虞,我的三妹妹,去了哪里。”
那个调皮可爱的女子,有一点任性。人人忙不迭巴巴的往三王子跟前献殷勤的时候,只得她,来来往往,巧笑倩兮,始终投他以青眼。那是逆境中的少年不可多得的一点温暖光明之意,他不习惯,亦不敢为外人道。
她不忍,回望着他,道:“六哥,都忘了吧。古人云,先注死,后注生,都早已经注定了的。”
“是了。”他微笑着,“我应该庆幸的。你平安,并得宠爱,这便很好。已经很好了。平昌,你应承我,定要一直这样得宠下去。莫让人伤你的心,莫被惹出眼泪,一直这样美,不要憔悴,有人疼,有人惜。我不能做的,希望那个人能做得到。”
“好。”她应着,更多的眼泪流下来。已不知说甚么言语。
“过来。”他低声命令道。
她走过去。
他伸手揽住她。将头埋在她发中,闭上眼。沉重的叹息一声,道:“不过差一步,我竟失了你。”
她哽咽着,道:“六哥,你保重。请顾我父母兄弟周全。”
他放开她,目光在她脸上流连良久。似要将她一丝一毫印在心中一般。
只道:“我答应你。”
她取出那块凤凰玉,轻轻放在他掌中。道:“物归原主。愿六哥早日找到那人,可转赠于她。”
那白玉温热,尚带着她的体温。他持在手中,牢牢握住,仿佛怕那点温热消散了似的。
道:“没有了。我知道的。再不会有那个人了。平昌,如果人有来生。我一定在那等着,一步也不离开。”
她重重点头。
他又道:“你不知道,我特特种的那一园子虞美人花,就要到花季了。整整一园子呀。你不记得了吧,那花还有一名字,叫蝴蝶满园春。原是要等你去看的。”
她一壁笑着,几乎是泣不成声。道:“如果有来生,六哥的三妹妹,亦一定寸步不离的守在身旁。以报今日之盛情。只是……眼下时间急迫。就此别过吧。”
她盈盈拜下去,道:“愿吾皇万世昌盛,国泰民安,福与天齐,万万岁。”
一阵风过,远处的芦苇叶子沙沙的响着,仿佛海将涨潮。
他带着一缕苍凉的笑意,口内轻轻应道:“好。你去吧。”
她站起来,随意抹掉脸上的泪水。道:“六哥保重。”
他慎重的点点头。不再言语。
她步下桥来。
赵皓接着她,哭道:“三儿。”
她紧紧拥抱住她兄弟。更多的泪水泛滥着滚落下来。
许久,赵皓方拍着她背脊,低低道:“哥哥明白。你去吧。父母自有我们照顾。你好好的过日子。便是对他们最大的孝顺了。”
她哭出声音来。
赵皓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忍痛道:“想你出来也是冒了风险。且速回去吧。免得节外生枝。千言万语,只不必言明。你我心中俱是明白的。”
随从牵过马来。
赵皓亲将她送上了马。勉强笑着,提高声音,道:“好妹妹。咱们各自保重。山长在,水长流,总还有相见的一日。”
松了她的手,在她马股上轻轻拍了一掌,催促道:“去。”
还是方才带她入来那人领路,她□□的马儿迈开步子,还照来路走去。
浅香亦上了马。道:“陛下保重。大公子保重。”
赵皓道:“浅香。小姐就托付给你了。”
浅香应了。相随而去。
她走开几步,终忍不住又拨转马头,还走回他哥哥身边。
在马上俯身下来,抽咽着道:“大哥。”
他大哥仰起脸,目中噙着泪,勉励似的道:“放心去。父母知你好,也同样心安的。各自在心里挂念着,不管远还是近,都很好。”
她哀哀半晌,知道非走不可了。不得不在马肚上一夹,紧随他们而去。
走得远了,回头一看。一行人还自站在原处,目送她离去。月光如一张巨大的天罗地网,天地所有的一切皆在它笼罩当中。桥上那人影额外笔直,依稀可见得偶尔一下衣角在风中拂动。
吴瑾眼看着她渐行渐远,成片的芦苇色如墨玉,月色下仿如一股股柔软的潮水,更映得她张开的雪白披风,一只大鸟一般,飞得离他更远。
该如何面对归去的日子。这一去,数不清的经年,纵使良辰好景,岂非都如同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月已渐至中天。
鄂多眼睁睁看着窗户口铺进来的长条形月光,一点点的缩回去。越来越短,越来越短。
慕容璨没有动。他们自然更加不敢动。
他心中直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一夜将吉凶如何。
仿佛过了一百年,四周银白的月光都凝结成了万载玄冰。而他们,几乎以为自己即将在这里冻成雕塑。
远处终于传来极轻微的一点点声响。起先他还未曾在意。只等得那蹄声渐行渐近,渐行渐近。已经隐约能分辨到马上的骑者,硕大洁白的披风,兜着风朝后飘去。只似那天上降下的白鸟,不一刻,便到了跟前。
那马儿奔得兴起,一声声打着响鼻。在门下意犹未尽的来回踢着步子。
他们站在楼上,清晰的听得到楼下女子略带急促的叫门的声音。
慕容璨终于动了动。走到窗边,似要探首往下看去。
他们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脸上竟展开一个大大的笑脸。眉目毫不吝啬的舒展开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通泰之意,唇角高高扬起,便见那一口皓齿,顿时无所顾忌的露在光下。不知想起甚么,自顾自笑着,倒轻轻的摇了摇首。
微微一阵惊扰,城门复又沉重的关了起来。
马儿顺着阔直的宽道,得得而去。
在她们身后,一坛坛整齐盛放的时样锦,一色郁郁的倾情之紫,道旁雪似的满树梨花,以及远处宫墙上垂下的累累串串的红云似的九重葛。这些被月光掩盖的花与叶,瞬间都鲜亮起来。
月满天,风动云影,佳期如梦。
处处花开,原来兔苑之春,一早已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