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花前对酒不忍触(1 / 1)
接连晴了数日,这一屋子的宫人侍从,因她总病着,倾宫上下直处于一种低迷之内,言谈间也得时时压低了声音。这几日见她渐渐的好了,太阳又这样好。一下间仿佛又生出一种新鲜气象,大有生气盎然之势。
浅香替她梳妆,用一柄八宝琉璃梳子缓缓的篦着头。
身后两个宫人持着圆镜替她照着,其中一个叫玎玲的,笑嘻嘻的道:“娘娘这头发真好,水滑光润的,盘什么样式都美。”
另一个文琦也道:“这样的长啊,真难。”
她们律定发不可过腰,成年女子均需得结辫。
浅香用一枝珠钗轻轻别着挽好的云髻,轻笑道:“就你们那一头珠子,都留的这样长了,那还不得把个头给拖到地上去。
一屋子的宫人想起她描摹的那场景,不由齐齐笑起来。
她也笑了笑。
宫人们见她一笑,更兴头了,玎玲道:“浅香姐姐,不如你也来梳个辫子,看看头会不会垂下去。”
浅香别了她一眼,道:“少拿我来凑趣。臆?这对钗子还有一只的呢。”
她一壁扶着她那头发,一壁腾出手来在那妆台的小抽屉里寻找。
直开到那最末一个屉子,自言自语道:“怎见就寻不着了。”
那一抽屉也尽是钗环配饰,琳琅满目,珠光宝气。她正翻拣间,冷不丁听得她道:“将那块玉拿给我。”
她注目一看,才知道她讲的是她手边的一块白玉。雕做一只凤凰模样,栩栩如生,好似迎着日头飞升之势。她本是时时带着的,因卧病,浅香帮她取下来的,就置在这抽屉之中。
她递了给她。道:“那线都旧了,回头我换一条。呀,原来滚到这角落来了。”
一个宫人道:“姐姐呀,说您一心不能二用吧,娘娘这头发又散了。”
浅香道:“嘿,见你说的这么兴头,不见你帮把手。”
侍女们说的热闹,一屋子莺声沥沥。她低头凝视那半边白玉,一时间又仿佛回到那夏日湖边的小水榭之中。想及那人,心中顿时一暗,那一片欢声笑语,一下间远了开去,庭外的阳光,也冷却了。她感觉自己独自一人,坐在一个深深的洞底,不知道要如何往上,才能到达那光明之所在。
浅香梳好了头。满意的看了看,道:“咱们今天还是去走动一下晒晒太阳吧。”
见得不到回应,又唤了一声:“娘娘。”
这才发现她神情有些异样。
正逢莲娜从外间进来,一路走一路喜滋滋的道:“娘娘,鄂总管领着人,送了国主赐的东西来了。”
一屋子宫人听了,更是开心。
簇拥着她去前堂领赏。
鄂铎见了她,也满面笑容,先道了个贺喜。方让人将所赐之物呈了上来。
道:“昨日国主见着娘娘衣饰单薄,大早就特地差人替娘娘送了几件厚衣裳过来。都是上好的狸子毛,紫貂皮。国主还特地吩咐奴才,若娘娘起身了就面呈,若还未曾起身呢,也不必忽忽的叫出来谢恩了。还吩咐,如今天气虽然暖了些,娘娘也该仔细莫要时常当着风吹,还需留心将养着。”
他啰啰唆唆讲了一大堆,她只耐心听着。末了才道:“谢过国主,都记住了。”
语气平平,居然也无甚起伏。
鄂铎告退,莲娜亲自送出门去。
一列四五个银绫子包袱,宫人解开来,她看了看。便吩咐:“都收起来吧。”
浅香见状,于是问道:“娘娘还是去园中走动一下?”
她似意兴阑珊,垂目道:“不了。这下子又不愿意走动了。去取了我纸笔来。”
浅香依言取了纸笔与她。她遣退众人,独自在那案前默坐,直至晌午,宫人进来问膳。浅香趋前去问她,她才将目光朝那晴丝闪烁的院中收了回来,淡然道:“去弄一株木槿花,种在这院子中吧。”
浅香心下虽疑惑,仍应了。
扶了她,不期目光落在案上,那上好的冷金笺,只寥寥在抬头写了几个字,“行行重行行。”底下一大段的空白。一眼看上去,好似顽童学字,方开了头,忘记了下文。
浅香自幼在她身边,她读书习字时,她也多少耳濡目染,懂得这是首古诗。“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距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顿时心中酸楚,说不出的无奈怜悯之意。
第日自找了人,挪过来一株四五尺来高的木槿树,栽在院中。
她站在一旁,正自默然看着。远处传来金铃脆响,院中诸人皆纷纷停下活计,下跪屏息以待。
少顷,慕容璨果然携了一干人前来。见此光景,倒先开口轻笑一声,方道:“都起来吧。春还未到呢。这银翟宫倒先耕种了。什么树呀?”
浅香搀了她起来。
她方老老实实道:“回国主,是木槿树。”
“哦。”他应一声,随口道:“开花的么。”
“到六七月间,会开的。”她轻轻答:“这花因只开一日,故有个名字。”
“哦?”他将目光移至她身上。
她一身素白,只得一只钗子绾着云鬓,眉目低垂,脂粉未施,一派温婉,与那日初见烈艳不驯的样子,大相径庭。
此刻她仍自轻轻答:“它另有一个名字,称朝开暮落花。”
“啊。”他似回神过来:“只开一日,朝开暮落。那也不防事,你若喜欢了,着人在这弄个暖房,象培那兰花一般的,保它一年四季,日日有的看。”
她婉辞:“劳国主费心,花儿还是自开自落的好。”
他看着那花树,缓缓道:“不然。人生匆匆数十年,不过白驹过隙。遇着珍爱之物,与其一味等待,不如一力筹谋,莫空掷了光阴,徒留遗憾。”
她始终眸光低垂,道:“国主定然万寿无疆,千秋万代。”
他轻笑一声,道:“连你也套这无谓的口彩。”
她不语,他又道:“等你将养好了,带你去玉华山,那儿的茶花是极好的。”
她应道:“是。”
“对了,日前有人呈了一架琴,倒是个古物,回头差人给你送过来罢。”
她仍是婉辞:“赵虞技艺平平,恐埋没了好琴,国主还是另赐他人吧。”
他淡然道:“什么人该配什么琴。自有孤王定夺。你受了便是。”
到傍晚时分,鄂铎果亲自领人捧了那琴过来。那琴不知何木所制,沉重异常,莲娜指挥那两个侍从直送至阁楼上去。
鄂铎见她也只寻常的样子。忍不住道:“国主对娘娘……实则也是。您抱病在床那些日子,国主可是担足了心事,时时夜不能寐,好几次深夜起身,信步一走,就朝着您这银翟宫而来。之所以过门不入,奴才斗胆猜测,恐是怕娘娘见了……现如今您大好了,才稍稍开开天颜。”
她听了,只笑一笑。道:“莲娜,鄂总管劳苦。斟茶来。”
鄂铎慌忙道了不敢。又说一阵溢美之词,方由了莲娜送出门去。
他回太清殿复命。远远看到大殿深处一干外臣屏息静气立于下首,慕容璨正坐于大案之后,翻动手中的折子,眉目间无从见着什么端倪。他料到是军务,不敢造次,隐在外间等候。
直等了两个时辰,一干人才被打发出去。
晚膳呈上来,慕容璨略进了几口。只索然无味的样子。众人皆不敢言语,行事更小心翼翼。
他又回到那案前坐定,鄂铎忙点了那案上两盏宫灯,不妨他道:“那外头可是月色。”
室内本通亮如昼,鄂铎闻言,走到那窗前看了看,回道:“回国主,是个大好的月色,同铺了银霜似的。”
慕容璨将手中的笔一搁,起身道:“去走走罢。”
鄂铎慌忙招呼人收拾,又迟疑着道:“可要替哪位娘娘通传。”
他不答,自顾自走了出门。
正值月中,一轮满月,端端正正的挂在钻蓝的天际,一列宫墙殿宇,草木花叶,顿时镀上一层朦胧的清辉。慕容璨朝那明月仰头看了看,抬脚顺着那园中小道缓缓的走去,鄂铎一路跟着,寻思他将要往哪一宫前去。不料他在那站定,那面前是一列假山,光滑白腻的山石上种着四季青葱的松木,各个修剪得美轮美奂,一条小溪潺潺流过,在这静夜中,额外清脆。
鄂铎见他立在那山前,一心一意看那石头的样子。少顷,才闻得风中隐约有音律飘来。他恍然大悟,正欲说话。慕容璨已经一抬步,径直寻着那小道往银翟宫方向而去。
鄂铎忙欲着人引了那金铃前去,被他抬手制止了。
他直行到那宫墙之下,阵阵琴声就在头顶。鄂铎以为他要进去,孰料他就在那宫墙下站定,凝神细听起来。月正初升,在那宫墙下投过一带阴影,他的脸就隐在那阴影中,鄂铎只见的到他负手而立,一动不动。
四周人声寂灭,只余风从远处刮过,一些常绿的木叶碰在一处沙沙的一点响声。琴声这时候显得尤其悠扬清楚。
宫中的瑖妃娘娘也会弹琴,不过她弹的是那四玄琴,一边弹一边踩着舞步,曲调热烈欢快,于这琴声完全两样。他虽不通音律,然则听着听着,初初还清平空灵,如这初春月夜,渐渐的,调子仿佛还是那调子,只是,往下低了低,便于那空灵之中,生出一种沉郁之气来,渐积渐重,只压到人心中去。
终于收了音。他还觉得那郁气压在心中,久久散不开去。
慕容璨仍旧一动不动立在原处,连姿势都未曾换。脸在黑暗中,看不见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恢复寂静,宫内人似乎已经歇息了,又只余下风中的轻响之声。
他方低低试探着道:“国主,这夜寒露重,您看……”
慕容璨闻言,才动了动,淡然道:“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