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绛唇朱袖两寂寞(1 / 1)
那大帐一眼看并无特别,一入内,才看的到异处。
地下铺着数寸厚的驼毛地毯,空气中隐隐飘着酒香,一色起坐用具俱全,宛如一间行宫。室内光线虽暗,她还是一眼分辨出面南一张大案,其后整张的虎皮铺就的椅子,一人高踞其上。发束金冠,一身轻裘,虽年纪并不大,然面目沉沉,喜怒不分,长及鬓角的浓眉下寒潭般一双眸子,自那样的眸子中看来,仿佛世间万物,皆是下尘。饶是室内温暖如春,她却觉得更冷了。
下首分侧而立的几十人,个个戎装劲甲,手持兵器,虽屏息静气,仍可感觉到他们散发的虎视眈眈。
同来的使臣随从尚未站稳,老远已经齐齐在她左右匍匐下地,不由分说歌功颂德。
那人抬抬手。顿时寂静。她感觉到一路护送她的执事递过来的惊恐的目光。
因她只垂着首,微微屈了屈膝。缓缓道:“大良平昌郡主参见国主。”
天光更暗了,整个大帐如同一个巨大的瓮瓶,她的声音丢下去,即刻溅得一片金石摩擦的轻响。她不用看也感觉的到四周一片激愤。
只那人的声音,淡然的,又仿佛提着无穷的气势,道:“来人。”
有人应声而出。
匍了一地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那执事甚至轻轻拉了拉她的裙脚。低不可闻的道:“郡主莫忘记,得转圜处,不可执著。”
她闻言,忆起父亲苍老的容颜,心中猝然哀凉下去。
那人继续道:“掌灯。”
灯一点上,帐内顿通亮。
还是那淡然的声气,道:“抬起头来。”
她吸一口气,终于依言抬首。
艳红织锦之中,她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仿佛花心中那一点嫩白的蕊。双唇微抿,嘴角一丝掩盖不住的倔强之气,一时间倒仿佛有千言万语含着,只待有心人聆听似的。
他居高临下,目光一扫,忽然间仰首大笑。那笑声张狂之极,却又有一种极不相称的清越之感。
他就在众人的惊疑不定当中步下堂来,大笑着扬长而去。
留得上上下下一干人等面面相勘。
半晌,一直站在案下右首的一人,排众而出,道:“国书可有带来。”
伏在地上的使臣这才敢抬起头来,忙捧上一个乌金镶边的檀木盒子,恭声道:“回复明荆王,国书奉上。另有奉送的区区薄礼……”
这一场战争,来的突然,结的迅速。以大良割了上河城,赔出黄金白银数十万两,布帛珍玩无数,另加上她这一个无足轻重的和亲郡主,鶻孜第日撤军。
一路往北,天越发冷了。她被安顿在队伍当中,身边只得一个浅香,她仿佛一个被人用过一次的摆设,仪式结束了,再无人问津。
一切都是命,上天赏了她十八年锦衣玉食,诸多宠爱,如今它全数收回了。那个人,只怕要到现在,才能得了消息吧。都已经太迟,到今日,她方才体会到古人叹人生别离容易相聚难的苦楚,然则他们的别离总还有心怀相聚的希望。念及自身,顿时心内成灰。
一出上河城,抵达鶻孜国界,立即景象大变,大军所到之处,遍地皆喜庆之声,百姓张灯结彩而贺,沿途有人献上酒肉,载歌载舞,通宵达旦。
鶻孜由一支游牧部族发展而来,建国虽不足百年,因其博采各族文化之优点,发展至今,国力已经堪与历来自恃天下为尊的中原大良一较长短。
她们所经之处,虽服侍装扮有别中原,但见到城镇之繁华热闹之处,她才意识到意想中的荒滩漠漠,是一个多么大的误会。
鶻孜建都泰和,禁城背山傍水,宫墙林立中,一时不知有多少殿宇。
她被安置之处,陈设华丽,楼阁墙面,挂满颜色鲜艳的饰物,一应器皿,皆为金雕玉切,香薰阵阵,乍一入,几令人窒息。十多个侍女,一色的头上系着琳琅的玛瑙珠子,在门口迎她入内。
浅香见她面有憔悴之色,低声说:“小姐,你歇歇吧。”
替她略略梳洗罢,侍女承了一案的吃食。她浅尝了几口,临了只淡淡道:“叫你莫要跟来的。”
浅香闻言,不由鼻端一酸,泪珠自断线似的掉下来,呜咽着道:“当日出门时,夫人曾嘱咐一句,叫我好生照顾你。小姐,如今若再没了我,岂不就剩下你一人了。”
她依旧那种调调:“你瞧这金碧辉煌的牢笼,关我一个也尽够了。你又何必参和进来。”
浅香见她仿佛说他人的事情一般,这哪里是往日那活泼热闹的小姐,如今瞧来,样貌倒还是那样貌,只是仿佛换了一副魂魄,思前想后,不免忐忑。
自此她日渐沉默,宫中侍女只见她时常或站或坐,一待便是整日,眉目虽美,无奈了无生气,与那画上的假人一般。
这一日,她又呆站在回廊的檐下,那回廊铺一色的汉白玉大理石,合抱粗的廊柱雕着雪莲花瓣似的图案。庭院中遍植四季长青的绿树,间中尚有不知名的黄色花朵缀于其上,如不是那晦暗不明的天色,倒看不出这是大冷的冬天。
浅香从里间奔出来,将一件毛里的秋香色披风搭在她肩头。一壁絮絮念叨:“这当风口,穿这么单薄哪行呢。回头冻坏了。我拿暖炉来……”
一转身,怔住了。
她过了半日,方才发觉有异。一侧首,迎面撞上那双深若寒潭似的眼睛。
那人静立在长廊的一侧,不知已有多久,从一根根的廊柱下看过去,他那身影,便如一株生了根的青松似的,迎风独立,笔直秀挺,仿佛总要使人仰视
浅香楞了片刻,才懂得行礼,一面低低道:“参见国主。”
他点点头,示意她退下。
浅香不甚放心的看了看她。终退了开去。
这是她在宫中第一次见他。照了上次的例,远远的微微屈膝福一福。随即垂下头,站在原地。
他走近来。还是那喜怒莫辩的声音,道:“难道贵国礼仪之邦,竞没有参见君主的大礼么。”
她缓缓答:“本国的大礼,向来只行识礼乐的君主。”
他道:“言下之意,是在嘲讽孤王蛮夷之邦,不能享这大礼了。”
她不语。
他倒也不恼,又道:“到底虎父无犬女,不曾辱没了令尊风骨。”
她闻言,终于如他所愿的,抬起头来,眼中一丝惊疑闪动。
他继续道:“惊奇什么,孤王若不满意了,贵国那监国的三殿下。不对,如今也该是位登大宝了。他怎么样也得送一名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前来。”
她压下心头一口浊气,冷冷道:“国主趁人之危,巧取豪夺的本事,的确高人一等。”
他似仍不经意,又道:“自古成王败寇,此乃天道。孤王若非念两国多年交好,挥军直下京都,如今恐大良的天下已经改了姓氏吧。”
她冷笑一声,道:“国主也勿太欺小女子无知,大同关离我京师虽近,尚不见能长驱直入,况我京师重兵把守。国主即便攻的下大同关,一时间也不见得入得禁城。况国主不过仗着大军兵强马壮,一枝队伍孤军深入,我镇守西北大军如回头南下一击。您大军首尾不得相顾,届时怎样,您心中十分清楚。这就是您限时三日议和,拨兵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原因吧。”
“如此说来,我岂非是必败无疑。”
“哼,您算准了北师南下同南师北上,同样得耗时费日,而京都人心不定。你才好趁乱之中,速战速退。”
“哈哈哈。”他拊掌而笑,道:“想不到我今次最大的战利品在此。果不负我。当浮一大白。”
她将目光移向那院中的绿树,起风了,树叶子在风中大力的翻过来,又翻过去,间断露出背光一面浅一等的绿。仿佛褪了色一般。
道:“国主实不宜高兴太过,大良总也有厉兵秣马,收拾旧山河的一日。”
他对她语中的不敬之意完全不以为意,自语道:“苍天不负有心人,孤王从此不愁寂寞了。”
一旁的侍女哪里曾见过一向天威莫测的帝王如此做派,一时间猜测不断。已听的一声朗喝:“来人。”
即从廊下闪出一名侍从。
“传旨,赐大良平昌郡主妃号,入住银翟宫。”
那侍从闻言,拜下地去,似有为难的道:“国主请三思,祖上例无异族女子封妃,入六宫之先。恐……”
他那脸色冷了下来,又回复到那一潭静水似的模样。道:“恐什么?”
那侍从不敢再言语。躬身应道:“是。”退了下去。
她那神情还是淡淡的,仿佛这一切皆与她无关。无可无不可的道:“谢过国主。”
“不必。”他悠然道:“来日方长。”
她不知觉间,已经成为这后宫之中的瞩目之点。
慕容璨历来对美色并不贪恋,登基数年,也只得三名妃子,她一介降国的和亲女,一夜之间,竞不声不响跻身她们之中。一时间纷纷猜疑她用了何种中原狐媚之术,迷得国主失了常性。
她所不知,朝堂之上,一班朝臣也出尽百宝,试图说服年轻的君王莫逾了祖制,坏了法典。
然则封号到底下来了。她得赐一个“敏”字。移至银翟宫。
一班侍女倒是兴高采烈,笑颜如花。和她这个不为所动的主角比起来,大相径庭。
浅香见她仿佛从此后都不露笑脸的样子,时常说些劝解宽慰之语,一心想着打动她的心。
这时候见她又坐在阁楼窗下,那窗洞开着,冷风一阵阵的卷进来,吹的她衣袂发丝纷纷乱摆。从高处往下看,远处的殿宇绿树间杂分布,一眼间见不到头。
浅香托了银盘,那盘子中盛一盏甜奶。见状慌忙搁下,抢过来掩了那窗户。
一叠声道:“这刮的脸都生痛,怎么这么当着口吹呢。”
她那目光仍在远处,似自言自语道:“有只雁。”
浅香随口道:“北雁南飞,大约是赶着回南方吧。”
她喃喃道:“一只孤雁。它缘何掉了队,又缘何这么迟。”
浅香见此光景,不由目涩,轻声道:“小姐,当日老爷曾嘱咐,让我们随遇而安。你好好儿的,也算是对他尽了孝道了。”
她茫然道:“再好些,又如何呢。终此一生,我是再也见不着他们了。这么活着,同早早的死了,又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