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章（1 / 1）
乔晓周一早上刚进公司，就被临时通知加派项目，忙忙地交接了手头工作，回家收拾了行李就飞去了海南，北方这时吹着的干燥秋风，到了海角之南就带了潮湿的咸腥，乔晓一下飞机就有点水土不服，跑现场跑了七八天，体力严重透支，又加上客户顿顿海鲜大餐招待，肠胃负荷过重，内外交困之下，在项目快尾声时，她终于病倒了，肠胃炎引起上吐下泻，持续发烧，困在酒店里养了四五天，等同事们被客户招待三亚两日游回来，她才好了大半，回到公司人都瘦了一圈，还有点恹恹的，就被郭真真嘲笑：“你该不是为秦总消得人憔悴吧？”
乔晓不过离开公司十多天，再回来就已经是另一番天地。
公司终于签下了机场项目二期合同，价格比预期低了三成，却比一期项目高了近五成，勉强算是皆大欢喜，而帮市场部抢到头功的珍妮花小姐连跳两级，在合同签订后第二天，正式成了市场部的副总监。
因此，坊间当前最热门的八卦，是某秦姓大客户和最年轻的女副总之间扑朔迷离暧昧不明的关系，关键词为美色、金钱、利益、情爱，大大刺激着广大群众的八卦神经，大厦每一层楼茶水间和女洗手间里，每天最热门的话题有秦总开会时的眼神走向，有送进珍妮花办公室的紫百合，还有工作餐时两人的妙语……因为女主角是常年在八卦镁光灯下闪亮的人物，男主角又是笼罩在闪耀光圈下值得花痴的对象，这样天雷勾动地火的强强碰撞，让几大八卦电台都津津乐道乐此不疲，也就顺便把已成昨日黄花的乔晓忘到九霄云外。
只有郭真真还一如既往地关注乔晓，在头一天嘲笑她过后，第二天就邀她在午饭时分享郭妈妈煲的红枣乌鸡汤：“你还是补一补吧，瘦得跟纸片人似的，风一吹就飘到天边去，到时秦总就算想回心转意也找不着人了。”
郭真真认定了乔晓衣带渐宽憔悴损为着秦诺，任乔晓如何坚决否认都不动摇，周遭相熟的同事对着乔晓也比平常小心翼翼了许多，前台妹妹叫她签个快递口气都温柔得似滴水，王头儿看到她就叹气拍着胸脯说要给她介绍好男人，连部门经理老赵，也难得没有因为被市场部抢了大笔奖金而对她甩脸子，反而和声细语劝她要好好保重身体，最让乔晓惊讶的，是张天南，竟然没有趁机对她落井下石，反而待她越发的和颜悦色，甚至硬把跟了一半的项目强分给她，让她捡了个大便宜。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乔晓失去的，并不是那匹众人眼里的白马，或者应该说，是骑着白马而来的那位王子。
乔晓回到公司后，只见过秦诺一次。是隔着茶水间的玻璃墙，远远地看着被跟班簇拥着的秦诺，经过走廊往电梯方向去，俨然一副领袖人物高高在上的矜贵派头。那张似曾相识的侧脸，只是在初见时让她有过一瞬的恍惚，其实仔细看轮廓，和宁远不过五分相像，最像的还是那一双眼睛，笑起来的形状，和宁远的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宁远的眼睛更清冷，秦诺眼里盛满的融融春光，到了宁远的眼里，就变成暗夜里淡淡的星光。
乔晓的中秋节是在海南过的，那一天同事都被客户招待去吃大餐，她独自在酒店房间里，因为白天睡得太多没了睡意，吃了药裹着被子，一边看中央台的中秋晚会，一边用手机群发祝福短信，翻开通信录一一选择收信人时，对着宁远两个字，她迟疑了很久，最终没有选。
短信发出去后，乔晓又给周晨和乔妈都打了问候电话，无聊地按着遥控器换台时，季毅的电话就打进来，背景热热闹闹地，有节奏欢快的电子舞曲声，有女孩子清脆的笑声，还有焰火炸开的嘭嘭声，季毅带着点喝高了的大舌头，在那头笑嘻嘻地：“小乔，中秋快乐，嘿嘿，你猜我现在在哪？嘿嘿，有好多妞围着老表转，嘿嘿，可他不高兴，嘿嘿，他没有短信，嘿嘿，我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嘿嘿，他没有短信……”
他自顾自的在那边说得高兴，完全不管乔晓在这头说什么，一个劲地笑嘻嘻地，颠三倒四地说话，乔晓猜想他应该是在某个party，估计碰到漂亮妞一高兴就喝过头了，醉到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听他翻来覆去地说“他没有短信”，哭笑不得，刚想掐断电话，冷不防听那头有个声音遥遥地问：“你跟谁打电话——”
乔晓停在按键上的手指不由一滞，可紧跟着就猛地摁断了电话，手指摁得太久太用力，直接把手机给摁关了机，象是这样就能摁断和他所有的联系。
秦诺问乔晓那一句“你明白了吧？”，言下之意分明是有些事无需点破，她早就心知肚明，可乔晓当时真不是故意装傻，那不过是她在惊愕之下的自然反应——当然，这样的事如果是被无关人等，特别是看熟港台日韩狗血连续剧的无关人等旁观后，就凭这秦诺和宁远两个人相似的轮廓自然就能猜到，秦诺和宁远脱不了关系——可乔晓的人生前二十年已经狗血到过分了，近十年来就没做过比借酒壮胆跟人表白更狗血的事，所以在秦诺还没有失常到出演小言男主角时，乔晓根本没料到事情走向会如此狗血——两个人长得像就一定有关系。
乔晓和宁远相交十多年，连季毅都觉得他们俩的交情不一般，叶淼淼有时都半开玩笑地抱怨说宁远才是乔晓的闺蜜，或许他们的确算是极好的朋友，在一起时，可以从编程思想说到街头流行，可以从中巴军演转到娱乐八卦，仿佛无话不聊极其投契，有时甚至只要一个眼神或一个微笑，就能知道对方所想，但他们并不是真的相交无间，一样会有对方不能碰触的雷区，比如，乔晓的高中生活，比如，宁远的父母家庭。
乔晓有时想，她之所以和宁远会成为别人眼里的“知己”，不过是因为，从某种意义来说，她和他算得上是同类，同样有不容碰触的过去，只好像只刺猬一样，为了保护最脆弱的内在而固执地张着刺，可这偌大世界，独自抗拒所有可能的危险，实在孤惨，很多时候，他们都需要一个同类在身边，即使不能在寒冷时相抱取暖，可总会有种并肩作战的错觉，那已经足够给冰冷的心头添点暖意。
只是，她最后还是没有守住他们之间的默契而越了界，所以，即使这些年从季毅那里零零碎碎听来关于宁远家事的只字片语，已经足够把秦诺所说的事，拼凑出一点影影绰绰的轮廓，可她完全不想再探寻下去，不只是因为她不想回头，更因为想守住最后一点默契。
从海南回来后，乔晓就开始着手卖房，同时开始找房搬家，恰好郭真真家里有套小房子租户到期没有续租，还空着等招租，两人一拍即合，乔晓连房子都没有看过，就决定周末直接搬过去。
这样的心急，让郭真真骇笑：“你欠了高利贷啊？这么急着搬家躲债啊。”
郭真真知道乔晓是买了房的，也猜到她急着搬家买方的原因不简单，自然不会是因为借高利贷这样不靠谱的事，可朋友相交在于交心，不在于交事，既然乔晓不愿说，郭真真也不问，只是回头让郭妈妈找了保洁把自己家的房子又收拾了一遍。
乔晓找好了房子，连着几个失眠的夜里，就有了事情可做，在屋里里转来转去，收拾打包要带走的行李，住了两年多的房子，一点一点添置起来的家，整理起来，才发现无处不是宁远的痕迹。
阳台上那个爬满绿萝的三层花架，是刚搬进来时他找了木料用了整整两个周末才做好的，电视柜上的那个电子相框，是做邻居第一年他们俩找了材料整个国庆长假哪也没去窝家里一起做的，餐桌上的水晶果盘，是装修时他们一起逛家具用品店不约而同看中的东西，厨房里的抽油烟机，他曾经每隔几个月就帮她清洗一次，橱柜里的青瓷餐具，是她心心念念许久都舍不得买最后他故意打赌输给她的赌注，书桌上一溜二十五个小小的陶土娃娃，是那年他费了三个月亲手做了送她的生日礼物，梳妆台抽屉里仔细收藏的珍珠贝梳子，是去年他出国公差带回来的曾让她辗转反侧的礼物……还有，冰箱里过了期的月饼，已经熟烂的龙眼，没吃完的珍珠枣……
在这个满是他留下痕迹的屋子，乔晓忽然觉得窒息，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乔晓在中秋节的电话里，已经把卖房子的打算告诉周晨，他在那头不置可否，只是告诉她，已经找好房子会搬家。从海南回来后，乔晓发现客房里属于周晨的东西已经一点不剩，从前给周晨的那串房子钥匙留在客厅的茶几上。
乔晓想起读小学三年级以后，下午放学后她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到小学对面的幼儿园接周晨回家，周晨那时长得虎头虎脑，可爱极了，幼儿园门卫爷爷很喜欢他，他常常趴在门卫室的窗台上眼巴巴望着小学门口，看到乔晓跑过那条小马路，不等门卫爷爷抱他，自己就哧溜一下从窗台上爬下来，叫着姐姐姐姐，颠颠地朝乔晓跑过来，偶尔还会献宝一样从胸前的小布兜掏出不知是谁给的糖果，笑嘻嘻地说姐姐吃。
糖果因为贴着胸前揣得久了，糖块都化了粘着糖纸，要小心一点一点剥开，乔晓咬了一小口，就全塞进周晨的嘴巴里，问他：甜不甜？他含着糖，拼命点头，又咧开嘴笑，露出一口没长齐的乳牙，逗得乔晓也咯咯笑。
搬家那天，周晨也过来帮忙，他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几乎要贴着头皮，大半个月不见，人晒黑不少，象是瘦了点，轮廓忽然变得鲜明，气质也仿佛凌厉了不少，整个人乍一看，象是都要变成另外的人，乔晓看着他默不吭声地来来回回搬着行李，不由也跟着沉默下来。
周晨借了辆车，帮乔晓把行李运到租的房子，郭真真已经在房子里等着了，看到周晨眼前一亮，趁周晨往上搬行李时，就悄悄和乔晓说：“你弟挺酷的啊，身材不错。”
因为出了汗，周晨把外套脱了扔车上，只穿了短袖T，汗湿贴在身上，勾出常年运动的精壮轮廓，裹着黑色牛仔裤的腿修长笔直，一趟趟搬着行李进门时，行动间身体线条的变化，很是彰显纯男性的力与美，郭真真大大过足了眼瘾，只是嫌那张长得不错的脸太冷了点，不够平易近人，竟然拒绝参加郭妈妈为了迎接乔晓的迁入而在同个小区的家里准备的家宴。
在大体布置好房子后，周晨坚持要走，乔晓只能对被扫了面子的郭真真抱歉地笑，先送周晨下楼。
周晨按了遥控车锁，却没有马上上车，双手叉在牛仔裤地口袋里，望着乔晓不出声。
乔晓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他读小学五六年级时被她抓到逃课去电子游戏厅时，也是这个样子，象是明知有错就是犟着不开口认错，又像是满不在乎地等着她开口训斥，她不由叹口气，有点无奈地笑：“不早了，你既然不愿意留下来吃饭，那就赶紧回去吧，你今天挺累的，回家也能早点休息，”顿了一下，还是习惯性地叮嘱：“到了给我发条短信。”
周晨还是望着她，眼里忽然多了点委屈的不忿：“你就什么都不问？”
乔晓楞了一下：“问什么？”
周晨说：“宁远那混蛋没跟你说？”
乔晓怔住了，过了一会才出声：“我和他没什么联系，出了什么事？”
周晨像是不信地看了乔晓一眼，才慢慢开口：“我把绿眼三代的源代码给了许文华，宁远一直没敢把我怎么样，可我刚搬出来，就接到律师信，接着没几天，就接到法院传票。”
乔晓的心猛地一沉，看着周晨的眼神霎时就冷厉起来，慢慢点了点头：“原来根本不是什么银行外包的资料，是绿眼三代的源代码。”
宁远当初能从一个小小的网吧做到今天的规模，不过是因为靠连锁网吧的经营理念和名为“绿眼”的局域网管理平台得到了某个风投基金的大笔支持，可以说没有“绿眼”，就没有宁远的今天，绿眼一代让宁远起家，绿眼二代让宁远公司占住了市场份额，绿眼三代是宁远公司今年最重要的市场计划——
乔晓盯着周晨，冷笑了一声：“周晨，你可真有出息，也算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了，将来你站在被告栏里的时候，你说秦悄悄知道了会不会为你流几滴泪？”
周晨低着头，垂眼看着脚尖，在身侧的手，慢慢地地握成拳。
乔晓看他这样子，恨声道：“现在知道怕了？”
“我没怕！”周晨猛地抬起头，眼睛气得发红：“我做了就敢认，他要告我就奉陪到底，可他妈的他是个什么东西，敢用这事来威胁我！”
乔晓气极反笑：“他威胁你什么？是不是威胁你不要跟许文华再来往？是不是威胁你不要再出去瞎混？是不是威胁你不要再伤我的心？”
周晨张了张嘴，忽然没了声音。
乔晓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周晨，你用你的脑子想想有这样威胁的人吗？他这样威胁你他有什么好处？”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象要喘不过气来，停了一下，才缓过气来：“够了，周晨，你该长大了，别跟个小孩一样无法无天地闹，适可而止吧。”
周晨愤怒地想要张嘴争辩，可看到乔晓眼里浓重的悲哀和心灰，他忽然顿住了，心头涌出深深地无力感，垂下眼，低声问：“姐，为什么你总要把我当成小孩子？”
乔晓沉默了一会，才答：“因为只有小孩子才会为了得不到的东西，迁怒无关的人。”
周晨心里一惊，猝然抬眼，看着乔晓淡淡的表情，心头惶惑未消，又增怅惘，最终只能无声地低下头。
乔晓看着他，继续说：“敌人的敌人不一定能做朋友，许文华是个小人，当初他哥哥在东街横行霸道时，他就跟在后面出坏点子，后来宁远……何家要收拾他哥哥时，他为了自保就把他哥哥送进牢里，送了这个人情给宁远，怕外面的人说他出卖亲兄弟，就任由别人把所有的事推到宁远头上，你以为他真会因为哥哥坐牢而恨宁远吗？他不过是眼红这些年宁远的生意越做越大而他的网吧始终半死不活，所以才利用你，”她看着周晨震惊地抬眼望过来，顿了一下，终究有点心软：“小晨，从小到大，你一直过得都算顺利，秦悄悄已经算是你吃过的最大苦头，所以你对……做的那些事，我一直觉得你只是一时想不通，但你……”乔晓抿了抿嘴，自嘲地笑了下：“我做不到大义灭亲，只能多说几句，人心能黑暗到什么程度，你其实还没真正见识过，就算许文华是小人，但他对母亲的孝顺让左右邻居交口称赞，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许文华这样的人，你这一辈子不会只遇到一个，”她轻轻叹口气：“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转身就走，周晨追过去几步，叫了一声“姐”，乔晓走到楼门前，淡淡回头：“你放心，他不会真的告你的。”
周晨闻言一怔，还来不及说话，乔晓已经回身，径直开了门禁，砰地一声关上铁门，只留周晨一个人怔怔地停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