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离歌之花灯(1 / 1)
长河落日圆,夜深人寂灭。
我在摊子前拂袖离开,拿了喝剩下的一埕酒坐在江边独钓寒江雪。偶然诗兴大发,却只会吟得,“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
当时我尚不知有人站在身后,于是诵得越发大声了,我所学不多,但都是精华。
“但使龙城飞将在,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宵一刻值千金,绝知此事要躬行。”
“醒时同交欢,儿女忽成行。”
……
就在我悠然自得自得其乐之时,有声音窸窸窣窣从背后传来。我喝得意兴阑珊,沉声问道,“什么人!?”
彼时我正坐在城中蜿蜒流动的护城河边,身后是虬直的树干,树干苍天而上,树上郁郁葱葱,绿野阴翳,倒可以称之为繁茂。
我回首,只撞入一双湿润狐媚的眸子里。
城墙旁倒影晖晖,仅一灯,一人。
灯是那盏我看上的琉璃花灯,此刻乖乖握在那人手中,灯内莹莹发亮,仿似其间的虫鱼花鸟都活了起来,我的眼霎时唰的如星辰亮起,表面上却仍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着那人傻笑。
我用袖子把身旁的石凳擦拭得晶晶亮,十分狗腿的说,“嘿嘿嘿嘿,文魁童鞋,你请坐,请坐。”
文魁似笑非笑,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手却背负在身后,“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是不是看上我什么了?”
简直一语中的,我差点要内牛满面了,但我能说吗?不能!坚决不能!
我把头摇得似个拨浪鼓,笑得自己都觉得瘆人,“文魁童鞋此言差矣,有道是‘一上擂台,终身为友’,更何况你解了我解不开的谜题,你如此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才华横溢脸蛋帅得满地滴溜溜乱淌的人,又怎么会怕我这个一脸善良实诚心里藏不住话不会耍小九九的老实人呢?”
“一脸善良实诚心里藏不住话不会耍小九九”是平素在家爹爹给我的评价,如今用在这里倒也妥帖。至于形容他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才华横溢帅得脸蛋满地滴溜溜乱淌”,在我这个实诚人看来,倒也不算夸大。
于是在我一脸谄媚加老实的鼓吹下,他终于肯坐下来和我对酒当歌、促膝谈心了。
其时我并没有什么话说,酒喝得多了,便有些犯迷糊,我的头越发眩晕,眼前景象也有些浑浊不清。我呆坐着只是嘿嘿傻笑,有些像街口的二愣子一般。
他拍拍手在我身旁坐下,身上隐隐有奇异的馨香。
我凑进去,左闻闻右嗅嗅,又十分狗腿的说,“文魁童鞋,你身上好香啊,是擦了什么牌子的波斯香水?回头我也买一个去。”
他瞄了我一眼,脸上笑得风流荡漾,一字一顿的说,“闻、香、楼。”
“……”闻香楼是远近闻名的青楼,虽然我大字不识几个,但刚刚路过打酱油的时候,还有一些胭脂俗粉挥舞着小手绢对我抛着媚眼,骚味十足的说,“公子,来啊~”
原来他刚刚从那里来的,我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这不烫到手了吗。>_
我越发不敢乱说话了,老实坐着坚持便秘状。这回是他忍不住破了功,挑逗我说,“觉年公子方才朗诵的诗词好别致,不知是从哪本书里窥得,出处何在?”
我一个恍神,打了个干哈哈:“有么?公子莫不是听错了?”隔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如梦初醒,一拍大腿,“文魁童鞋你是说的那个啊,嘿嘿嘿嘿,是我自己在家无聊胡诌的。”
眼见他脸色铁青不便发作,我伸直了颈子,不好意思的说,“我还有一些,你听么?”
他不置可否,我只好当他默认,于是又大声朗诵起来。
“天苍苍,野茫茫,一树梨花压海棠!”
“……”
“在天愿作比翼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_-#”
“问君能有几多愁,困了累了喝红牛!”
“……-_-|||”
我越说越带劲,混着酒气说得很是洒脱不羁。
他眼风一扫,冷冷清清道了一句,“够了。”
我不禁吱声,顿了顿揉着头发,伸手往那护城河内一指,大喝一声,“你看!好多金鱼!”
一群乌鸦飞过,周围冷的瘆人,难怪气象衙门说,今晚护城河边气温明显降低,请广大老百姓做好防降温保暖工作。╮(╯﹏╰)╭
他的脸色更铁青了。我只好做无事人状,向他解释着我家有个四季如春控温调节的鱼塘,里头万鱼涌动,只要撒下一点吃食,鱼儿们便潮水般汹涌而来,个个争先恐后的想要在我面前冒头争食。
他听得挺快活,从怀中掏出玉石酒杯,自斟一杯酒,怡然自得道,“原来公子家中有金鱼,何时邀某一同观赏?”
我把着酒埕纹丝不动,刚想点头,一瞬间才想起我是女儿身貌似邀请他到我家中去不太合情理啊口胡!
我心中盘算着要怎么拒绝他,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却是老奸巨猾,吃准了我的软肋,慢慢悠悠提点我道,“但闻平素第一回到友人家拜访做客,总要置办些手信。某想若是公子不嫌弃,这琉璃灯盏便算作某的一点小小心意。”
以我和他这几个时辰的交情,知他惜话如金的习性,如今他突然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我脑门上立马渗出几大滴清汗,但闻得他想将琉璃灯盏相让,我顿时被唬住,连连拍手称好。
我转过头去看那琉璃灯盏,正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失而复得,怎么说心中也如吃了蜜一般清爽,正想将灯盏纳入怀中,他却手风一扫把灯盏握在掌心,让我扑了个空。回头看见我失魂的模样,哂笑道,“公子莫心急。”
说完他瞄了瞄天,无不可惜扼腕道,“今日天色已晚,到公子家中做客实属不妥,既然如此,不如某择日再到公子家中赏鱼,何如?”
那日夜黑得迅疾,天幕漆黑如墨,我跟着他仰头望天,望得脖子发酸,才不得不点头道,“如此也好。”我想了想,又道,“我家住城南西巷,人称城南安府是也,若果,若果你要登门拜访,可不可以夜晚翻墙进来?”
他掩着嘴角咳嗽一声,眼风流转,“某以为公子家中门风严谨,却不想如今进屋都不兴走大门,兴跳墙的么?”
我不知如何回应,只得哼哼两声,“走大门是旧体统,翻墙么,也算、也算是一种情趣。”
我见他肩头抖了两抖,想是忍笑忍得极为艰辛,只恶狠狠威胁他道,“你莫要笑话我,跳墙也得掌握个天时地利人和,暮色四合,衬着天上的朗月稀星,是天时,我家城墙不高不矮,墙下还种着些许名花贵草,此乃地利,你进屋寻得了我,便是人和了。”
我脸皮薄,说到此处稍微红了红,又捏着嗓子道,“衬着天上的月眉朗星,在墙边疾走,狂风呼啸,呼啦一声翻墙而过,那是颇有几分得趣的。”
他深以为然,嘴边衔着笑,赞叹了声。
我将湛到袖口上的几滴酒渍儿擦了擦,忆起爹爹时常教导的江湖规矩,便回头对他两手一揖,拜下来,一板一眼道,“如此对酒赏月,觉年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他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兄,把扇子打开,徐徐抖了抖,才仿佛漫不经心道:“即使如此,公子喊某一句‘君’便是。”
“君君君君……狐狸君?!”我惊吓得从石凳上跳起来,手上的酒埕子“啪”的一声掉落在地,香消玉殒。我的口中像含了块千年寒冰,说话委实不利索。
此时此刻,碧水客栈里的讨论在我脑中声此起彼伏,泛滥一片。
有的说,君乃是个千年妖狐,变幻莫测,眼睛是会勾人的魂儿的。他的门徒三千,来去无踪。爹爹曾说,妖狐最擅变幻,迷魂术能把普通人迷个七荤八素认得了爹爹认不了娘,而其中以九尾妖狐更甚,我们平素能闻得三百年妖狐的气味实属不易,而九尾妖狐,即便呱呱落地,无需修炼,也闻不出一丝一瓣的狐狸味儿……
我突然站立起来,本就微醺,腿脚不稳,后脚一退,恰巧踩在护城河边襦软的泥潭上,扑腾一声掉落池边。
所幸落水之前,我尚能扯破喉咙千回百转的吼一嗓子,“阿君~~~~~!!!!!!”
那夜委实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