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文斗生死(1 / 1)
先说未来的惨状吓人,后说眼前的窘迫逼人,最后则是神族将要做出的巨大牺牲,神帝自然是个高明的说客,将一番话说的恩威并重,于公于私,于情于理,种种因由全部叠加在一起,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任谁被罩在其中定也无法挣扎逃脱了。
明明有天大的理由放弃,偏生每念至此便会心如刀绞般剧痛无比,整整三日恍如转瞬,风琪从未觉着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快到根本就无法下定决心取舍。虽有水火不侵的仙衣护体,也不能长时间呆在水下,她在五渺洲上起初还坐立不安,最后却像只猫儿般静静靠在那株桃树上出神。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青天碧海,海中央的孤岛春意盎然宛如仙境,艳丽的桃花开得无比繁茂。无人看守逼迫,是她自己情愿留在这里静思心事,守着娘亲的真身本该觉得安心,她却渐渐生出些怨恨来,然后竟睡着了,且还做了一个很短的梦,惊醒后回想细处,终归满怀释然的叹了一声。
待到明月初升,神帝无比准时地前来,在这株引来太多故事的桃树下,看着那个与故人生的一般无二的女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似在不觉间泄出一丝心绪,静站了片刻方才发问。
“考虑得如何?”
风琪笑得极其无奈,见他简装易行只带了景麟,正是要赶去中龙山与素琴仙相会,猜不透他究竟打算怎么做,也便不敢笃定师兄能否应付,明知他想要听什么话,偏生道:“我已想得明白,这便应了。”
总是受旁人的蒙蔽,纵使好意竟也会觉得心中不爽,她不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只是这世间事向来都是福祸相依,或许正因为当年享足了福气,如今才会自食恶果。要怪就怪天意弄人罢,但天意弄人怎抵得过人心诡变?
“你竟答应了?”神帝略有惊诧,可见结果出乎他意料了。风琪笑道:“陛下用爱恨生死结了一张天罗地网,可见此次势在必得,我纵然心中不愿,怎还能有半个字的推托?”
“你未做请示便自己拿了主意,你师父回来定要恼怒。”神帝自然不会好心提醒什么,而是语带嘲讽,风琪知他将一口气赌了千载,如今才会不依不饶的借机胁迫,笑道:“陛下不正是要看他恼怒么?”
“本王想看你便这么快私自应了,也忒不给他争气。”
“家师虽然孤高惯了,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伤神,陛下只怕......会失望的。”
“若真叫本王失望了,你师父也就不是那个心怀苍生的大罗神仙。”
“或许陛下舍弃全族利益去挽救那场天劫,才更会叫家师由衷折服。”
“本王只想看那世间第一奇人如何折腰,服与不服倒也无妨。”
“陛下倒是个直爽性子,但家师......我既应了便不会更改,也希望陛下能够守信。”
“守信与否,还要看是对待何等样人,如今谁都没有资格与本王论及信诺之事。”
“当年,我娘就是因为执念太深,才会害人害己,我不想重蹈她的覆辙,陛下纵有诡变,我也宁愿一试。”风琪以为,师兄怎样都不可能重归魔道,江昙墨也不会轻易便死,更有甚者,师父会在洪荒世界中找到另一条破除天劫的路,无须她舍弃自己去为他们换取什么机会,但她已不想总是躲在旁人身后,此刻也终归忍不住提了娘亲。
“试?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六日之后,本王会遍邀各届翘楚前来观礼。”神帝的语气也终归冷了下来,那位已逝女子果真还是他的禁忌,风琪轻叹道:“六日,也忒过仓促......”
“依你看,又该选在何时?”
“不如......九月初八。”
“......甚好,今夜你也同去罢!”
神帝迅即远去,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隐含蔑视和嘲讽,风琪皱眉赶上前去。
一片白茫茫的雪山,连绵起伏不知蜿蜒出多远去,峰头的积雪渐化,溪流淙淙淌至山间的幽谷,谷中林木茂盛,巨树棵棵参天,青翠之间偏偏点缀着一抹殷红,是一株巨大的樱树。
那树高有十几丈,好几个人方能合抱,一朵朵花好似倒挂的小金钟,花枝繁密茂盛,汇成一大片花海,正是绯寒樱了。只是那花的颜色并不是绯红色的,而是如火如荼血染的一般,猩红的刺目。
风琪远远望见树下有一抹身影,寒月当空照得华发生辉,落下身形后再看却暗自一惊,那人竟破天荒的穿了一身玄色衣裳,神态看来竟也有些离奇的妖魅,哪里还像原本那个超凡似圣的至仙?
素琴仙正徒手挖着树下的泥土,白皙的手指沾满污浊,翻出来的物事被一件件摆放到身后,每两百余根散骨构成一副骨架,一副骨架便是一个人,绕树一圈密密摆放着,衬着散落其间的如血落樱,看来真森然诡异之极。
“师兄,你......”
风琪直觉扑过去,心道他弄得一身阿臜气挖出这些尘封的尸骨,难道是想翻开那些陈年旧事?素琴仙埋首不语,神帝却笑道:“长桑君好雅兴,今夜要叫这千八百副白骨来给你我作陪么?”
素琴仙摆下最后一根白骨,缓缓起身,也笑道:“陛下单单选在这里设宴,不正是有此目的?”说话间接连指点了几下,在尸骨正中化了矮几杯盏等一应物事,又迎上几步相请。
神帝讶然道:“本王明明派了宫人前来布宴,长桑君这是何意?”
素琴仙笑道:“既然这树是我一千五百年前亲手栽下,今夜自然就该由我来做东。”
“由你做东?本王的饮食向来挑剔。”
“今夜保管让陛下尽兴。”
“尽兴?甚好!”神帝长笑几声,果真坐了宾位。素琴仙道了一句失陪,阻止风琪的跟随径自去了,盏茶时分后回来,不但洗漱过换了一身新衣,还携来一坛似早备下的美酒。
遥想当年的六极公子与长桑君,一个身份诡秘,肩挑重任却骄狂不羁,一个来历不俗,阴沉狠戾却端的惊才绝艳。两人从最初十里桃园中琴酒相交,到后来对坐笑谈共谋雄图霸业,一个死而重生,复仇之火惊哗世人,一夕间便收复了被仙界接掌五百年的神族领地,一个擅弄权谋,羽扇轻挥平地起波澜,将世间多少翘楚之辈玩弄于股掌。
这一双妙人能建下如此奇功,本该继续联手谋夺永恒之境,但种种因果使然,终落得彼此猜忌反目为仇。如今再度聚首,若论及当年那些生死爱恨,明明该是剑拔弩张的场面,二人却似老友重逢般寒暄客套着。
风琪实在猜不透他们的意图,却慨叹二人坐在遍地尸骨上闲话那些涂炭天下的种种旧事,就连当年尚在娘亲腹中的她,也没少受到种种阴谋的波及。她自觉不好造次,只皱眉凝神静站在素琴仙身后,眼见两人都笑语盈盈,直到饮尽那一坛酒。
神帝笑叹道:“奇花入眼,美酒入腹,笑谈间谋定一切,然后便各自去身历险难,这寒樱树艳如当年,樱花酿也美如当年,却似少了几分当年的妙处。长桑君不是当年那样雄谋远虑的智者,本王也失了指点江山啸傲天下的豪情。”
素琴仙也叹道:“妙处自然不少,但已难与君说,种种往事,想来不过是一场虚话。”
“虚话?你换了一副肉身,便已忘了自己是谁。”
“我是谁,谁是我,这本就无关要紧,只要能放下妄想与执着,我就是真正的我。”
“你忘了当年在此树下所立的誓言。”
“陛下不也放弃了当年那些宏图大愿?”
“看起来,你想继续做这素琴仙。”
“素琴仙能叫亿万世人艳羡称赞,为何不做?”
“那亿万世人若知道你的出身来历,不耻笑也就罢了,怎还会艳羡称赞一句?”
“若能保住一点真性,医病救人造福六界苍生,世间自然无人再轻看于我。”
“一点真性?你被自己恨了千余载的仇人收服了,实乃耻辱!”
“陛下当年也是恨我入骨,如今不也与我对坐在这里?”
“你可知不久之后的那一场天劫?”
“幸已知晓。”
“此乃天赐良机,你我都可以了结宿愿了。”
“陛下定有后悔,早知如此,当年又何必双手染血?你我都不该重返旧路。”
“今时今日,本王的真正意图你该明白!”
“我当然明白,陛下想看的是天降魔胎长桑君,不是凭借后天努力终修成至仙的素琴仙。”
“做素琴仙只有死路一条,任谁阻拦,本王也绝不会放过你。”
“只凭这副被宿炎反噬到千疮百孔的残躯,陛下确信真能取我性命?”
“你就算得了琨瑶仙师的全部真传,只要还心有牵挂,本王自有办法叫你殒命。”
“陛下若杀了我这医仙,自己也活不长久。”
“苟且偷生,远不如快意恩仇。”
“陛下的手已闲置了五百年之久,斗狠之心竟还不输当年。”
“对于该死之人,本王向来都不会手下留情!”
“陛下是个雅致之人,真有心要我的命,不如先来一场文斗。”
“文斗?愿闻其详。”
“我花了十几日仔细挖出这遍地尸骨,全是为了今夜。”
素琴仙的修为虽已深不可测,却不知是否神帝的对手,风琪原本听得满腹忧急,竟也对那文斗之法好奇起来。素琴仙侧目望着她,笑道:“有劳师妹献出几滴鲜血。”她虽有疑惑却急忙咬破手指。
素琴仙祭出一物,通体金光灿然,长宽各有几寸,是自医仙帝姜传下来的炼药宝器,名唤作造世鼎,他接了十几滴鲜血聚在鼎中灵药之上,手指轻点法力所及,霎时有血雾升腾而出,如一抹红云飞散着罩下。遍地尸骨如被邪神附体,竟然离奇生出鲜红的肌理筋脉,覆盖住白森森的骨头,且还统统都站了起来,随即又井然有序的分作两阵,却个个都双眼紧闭。
“师兄,你......”这肉白骨活死人的奇术极其耗费法力,风琪见他面色顿现苍白,不免忧急,侧目见神帝望过来的眼神阴郁又凌厉,心道他定也知道这门功法的诡异,也便知她身怀有孕了。
素琴仙却颇似无谓,笑道:“这九百余人只有半日性命,每一个的勇武俱都相同,会将第一眼看到之人视作主人,且与主人心意相通。若将六识配合起来操控,他们便会精准无比的唯命是从,陛下与我各操一半分敌我对战,天明时谁手下的残余者居上,谁便是今晚的赢家。”
神帝道:“做厮杀角力之事却半点不费法力,这主意倒也妙极。只是,谁若输了又该当如何?”素琴仙笑道:“我若输了往后任凭陛下处置,陛下若输了,请将亲酿的美酒赐一壶与我品尝。”
世上哪有如此不公平的输赢?风琪皱眉不已,却隐隐猜到了几分玄机。神帝沉吟片刻,笑道:“既分敌我对战,自然要有将帅坐阵,不若选她和他做个不言不动的中人,你我谁先取得他们顶上一缕青丝便算做赢。”
他指的正是风琪和景麟。景麟自然没有疑义,风琪却道:“不必劳烦他了,我自做那中人便好,天明前陛下若能取我顶上青丝,便算师兄输了。”说完在树下选了个干净地方坐好。
五百年前这两人都有过害她之心,也都有过护她之举,甚至是因她起的分歧猜忌,如今既是在对决输赢,自然还是由她夹在其间更好,只因觉得此事该当易守难攻,而那输赢的后果有失公平,她此举到底有些偏袒之心。
素琴仙与神帝都不加疑义,冷眼冷面的景麟便径自上前封了她周身经脉。
接下来几个时辰,不能言语也不能动弹的风琪见识了一场古怪的战争。用法力和灵药维持的短暂生命陨灭成飞灰消散,没有金鼓交鸣,也没有半点哀呼惨号,却有断肢残臂跌落在弥漫的烟尘之中,划地为界的方寸之间,竟也能演绎出惊心动魄真实骇人的惨烈情境。
攻守布阵从容不迫,进退自如有条不紊,奇袭妙阻令人咋舌,操纵众尸骨对阵的都是世间的玄妙之人。两人看似悠闲对坐,神魂却正历经着众多深谋远虑,一个攻势凌厉势在必得,一个防备严密滴水不漏,几番拼杀下来双方都折损大半。
武力相等,又不必去算计天时地利,此战明为斗狠斗勇,实则斗心斗智,赢的只能是上智者。但一时成败实不足叫人怯步,反倒更能激发出必赢的斗志,知耻后勇,于迷途中另辟蹊径。
天明前神帝发动了最后一场攻势,也是最凌厉最诡异的一场攻势,成败只在此一举。素琴仙纵使凝神应付,渐渐竟也有些招架不住,手中尸骨一个个湮灭,接连两次防守失误,导致双方武力瞬间分出强弱,终于略现败相。
风琪的忧急难以掩饰,一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神帝却忽然发出一声冷笑:“江昙墨,今夜你护不了她!”她方吃了一惊,一道疾风迎面拂过,顿时被辟出一条诡道冲过来的尸骨挟走一缕乌发,身子随即一紧,正是被面如霜雪的景麟单臂挟在肋下疾闪。
神帝冷笑着将手一点,宿炎的至高心法一出,焰天火雨如金星落斗,瞬间焚毁了那株樱树,焚毁了方圆百八十丈内的林木,也焚毁了余下的百八十具尸骨。素琴仙纵使竭力躲闪着运功抵抗,竟也被巨大的冲力震退开十几丈远,脸色煞白唇角见血,可见伤得不轻。
“你二人勾结一处,以为就能赢过本王么?痴心妄想!”
神帝疾言厉色锐气逼人,大好的神祗模样看来竟似索命凶煞。风琪登时煞白了脸,心道若非之前耗损了太多法力,师兄或许还能够与他抗衡,至少能够保命脱身,此刻却真危险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