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小妖（1 / 1）
二十五
穆宇恒躺在床上并没睡着，满脑子都是乔颖睿的影子和那些往事。
98年的秋天，刚在Q大上大一的穆宇恒，被同学拉去L大听讲座，据说主讲人是个很牛的建筑学家。他们到得晚了，小礼堂里已挤得满满的，很多外校的同学都来了，他们几个人没办法，就在靠近大门的地方站着。
这时走进来一个女生，刚好站在他旁边，踮着脚不说，还跳来跳去，一头浓密黑发扎成的马尾辫，扫得他脸上火辣辣的，又痛又痒。他实在忍不住了，就拍拍她肩想让她注意点，她一转过头来，他赫然发现，竟然是个上中学年纪的小女孩儿，嘴就变得不听使唤：“这么小，你来听大学课干嘛？还不赶紧回学校上课去，等考上了再听也不迟呀！”
乔颖睿最烦的就是别人碰她，一个陌生的男生，不仅拍了她，还出口教训她一些不相干的事，不由得心头火气，她已上大三，在L大也是颇有名气的，到哪里不是人人宠着护着，早就有了娇骄二气，怎能受得了这等委屈？
她寒下脸来：“你是大一新生吧？”
他疑惑地点点头。她严厉地说道：“新生要有礼貌，下次见我，请称呼我师姐。师姐现在要教你一件事，你最好记住！在学校里和女生打招呼，请用嘴，别用手！容易给自己惹麻烦，知道么？！”
她声音响亮，有意让周围同学听到，于是各种目光从四面八方向穆宇恒射来，他尴尬极了，口才不差的他，讷讷无语，不知该说些什么，脸上一阵阵发热。
她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看了看他，得意洋洋地推开人群，走到前面去了，没再回来，估计是有人给她占了座儿。
那场讲座是谁讲的，讲了些什么，穆宇恒全不知道。他身材高瘦挺拔，面容清净秀气，眉目如画，唇色胭红，有女子般温润的宁静，让人很容易生爱恋之心，即便是刻意隐瞒了豪富家境，在女生中也是炙手可热的。一向是他想办法摆脱女生们的围追堵截，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还是这样一个黄毛小丫头的窝囊气！这口气任谁都咽不下！他发誓要找补回来！
冷静下来一想，这事着实古怪，怎么他们争执之时，几乎每个人都看向他呢？为什么她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跑到大学里听课，就没人觉得奇怪呢？还有，她朗朗说出让他叫她师姐，这岂不是天大笑话？当时旁边那么多人都静静看着，怎么就没一个人笑她大言不惭呢？还有，怎么还会有人给她占座儿呢？他好奇得很！
讲座散了之后，他还在想刚才的事，正好他的同学遇到L大的老乡，他就很热情的邀请大家去吃饭，自然是一呼百应。
吃饭时，他找准一个空挡，说了今天的“遭遇”，没想到更让他惊奇的事发生了，除了他，似乎每个人都很了解她，她简直是声名赫赫！大家把她的种种传闻和各自的亲身经历，争先恐后地告诉他，一副津津乐道的样子，到后来完全不管他当初的提问，而是兴致勃勃地谈论不休。
这种场面让他深刻地记住了她：L大小妖——乔颖睿！
他想既然知道了接近她的方法，就绝不会放过她，至于不放过她的目的，他倒没多想！
他开始着手准备请她吃饭，听说她是来者不拒的。不过现实情况很令他挫败，请她吃饭的人，实在太多！而且本校男生优先，他是Q大的，人家排外！天呀！L大是一所纯理工科的一表大学，她四个年级通吃，一天才有几顿饭，猴年马月才能轮到他？
送礼物他也想过，大不了买贵重一些的，不就是一式四份吗，他消费得起，可又听说，价格超过一百块的礼物会被原物退回！
实在不行就写情书吧，虽然从小到大他给女孩子连纸条都没写过，可逼到这个份儿上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了解到小妖的所有情书都将被传阅后，他惊出一身冷汗，再不敢有动笔的念头。
这是个什么女生？哪有这样的女生？难不成她还真是妖了？我就不信了还！
事实证明，在压力面前，他还是很有潜力的！他找到了接近她的办法，他通过各种手段和L大的男生们联系，一得知谁在小妖那儿排上了餐，他就去找人家，和人家协商，他也要参加，报酬是可以让女生随便选地方，费用他全付。
既然请小妖吃饭，女生绝对不会是她一个，那男生这边多个人怕什么呢？再者，要是没了经济顾虑还可以找环境更好的地方，创造良好气氛，也可以无限制地去排餐，多多地请，效果不是更好？他就这样一个个游说着L大的男生们，成功率居然很高，毕竟家境一般的同学还是占大多数，而且和小妖的这种约会，没结果也属必然，搞搞同学聚餐不是也很好？
他平生第一次这么放低身段，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Q大的同学也笑他，说他对L大比对Q大都熟，当初一定是报错了学校。好在对方是L大小妖，也就属于见怪不怪。
他也常带Q大的同学一起去吃饭，既然做“大头”做得彻底一些又何妨？那时他还没车子，妈妈不放心他自己开车，总让司机接送他，他讨厌张扬，宁愿打的也不用自家车。
于是，就经常能看到这样的场面，三、两辆的士从Q大直奔L大，接了人后扬长而去，消失在学院路上，那是Q大的“穆大头”又排到餐了。
整个秋天他接触到她的机会很多，虽然她从没真正注意到他，他却依然满足，因为他有自己的小秘密。与众不同的生活经历，让他有着人所不能的独特观察角度和特别的感知能力。他很喜欢在热闹的聚会中，安静地呆在一角，用自己的内心去感应他最感兴趣的那个人。
每次的近距离相处，他都能从她身上发现一些新东西，她就象一个包裹着层层外壳的，取之不尽的宝藏，让他可以享受无穷无尽的探索乐趣。她和他所认识所接触过所有女性都不同，她是繁复的曲折的，几乎从没有人经受得了他如此地反复琢磨，而她永远都会令他着迷和疑惑。
她与众不同的清纯面容上，总会恰到好处地带出明朗微笑，可转眼之间在无人注意的背后，那笑容就变得冷峭讥讽。她的身体里象有两个灵魂存在：一个幼小稚嫩，软若鲜蕊，一个沧桑粗粝，冷硬如石。
他总是分不清哪个是真正的她，或者两个都是，再或都不是？他看着她忽而被这个灵魂占领变成温婉女孩儿，细致可人；忽而又被那个灵魂征用，变得冷静无情，嘲讽着周围发生的一切，象个冷眼旁观的挑剔观众。
这种感觉让他既感怪异，又觉担心，他害怕她会疯掉，也怕自己会和她一起疯掉。他唯一不解的是，为什么除了他就没有其他人发现她的怪异呢？是她伪装得太好？还是自己太过敏锐？
遗憾的是，当他意识到，是对她的爱让他变得格外敏锐时，一切都为时已晚了，等他了解到，她的伪装已为她造成多大伤害时，更是痛苦难当！
他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他有个和她独处的机会：他偶然发现，她会独自一人去R大蹭课。
在感人的文学课堂上，在栾教授动人的讲述中，她完全放松地融入了一种境界，她的两个灵魂在那时会合二为一。她和同学一起大声地笑，静默地流泪，沉静地思索，他甚至能感知到她的心灵可以飘荡，象细小透明的触角，开出了姿态娴雅的花朵。
他不可救药地迷恋她，追逐她，跟随每个能被他发现的，她的脚印，咀嚼品味她的每一丝情绪变化和心情悸动。在深夜里，回想和整理那些从她身上获得的信息，是让他最沉迷的事。
她极少和他说话，也不太注意他，偶然他太过肆无忌惮的观察，会引起她的怒目相对，但也就仅此而已。他如果知道这美妙的时光如此短暂，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将她揽入怀中，可惜的是，人生没有“如果”。
最激烈地一次情感表露，发生在她的生日聚会上，那天是她18周岁的生日，来的人非常多，他和她对此都习以为常。在一片热闹中，她消失不见，他悄悄寻找。
在走廊的转角处，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妈妈，今天我就满18岁了，明年我就大学毕业了，我长大了，我可以保护你了，妈，你等着，咱们一定能和老乔离婚！！”
听到的内容，让他相当震惊，一时呆立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没听到别人的声音，才意识到她是在打电话。他当然明白，无论是偷听别人的谈话还是电话内容，都是不礼貌的，尤其这么隐私的事，很可能是她最深的秘密。
他所在位置她并看不见他，最聪明的办法就是悄然离去。
可她声音中那抹倔强的哽咽，令他的心抽搐成一团，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分担她的苦楚抱拥她的孤寂，这念头冲破了他的理智，指挥着他从转角走出来，一步步地走近她。
她惊讶地转过头，脸色苍白泪痕清晰可见，纤弱的腰身和脊背却笔挺而立，象一把出鞘的冷剑。这强烈的对比让他在那一刻明白，他宁愿为她，用自己的一切铸就成堡垒，将她呵护。
她防备地看着他，瞳孔渐渐紧缩，声音冰冷地问：“你听到了什么？”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么？那为什么他能感到？太多的感触让他言语堵塞，他走到近前，略略俯下身，轻声反问：“你说呢？”
他的语气那样轻柔，神色忧郁悲悯，她恍然有所觉悟，他懂得她的一切，她可以在他怀中放下所有背负，从此快乐前行。他胭红的唇色让她有想被温暖的冲动，他若微风般的气息，带着温度拂过她的脸颊，她的神色在一瞬间恍惚迷离，嘴唇翕然翘起，似乎就要沉睡于某种一直渴望的梦境。
不知哪个包房一声门响，他转头去看，再转向她时，人已不见踪影，他的嘴角只余她脸颊上的润滑触感。那一夜，穆宇恒平生第一次失眠。
11月初她生日过后不久，人仰马翻的期末考试近在眼前。圣诞、元旦他们虽都有机会相遇，可他明显地感觉到她在刻意躲他，她象海蚌一样紧闭她的外壳，阻止着他的进入。她那时完全没有去想，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对一个还记不住名字的男生如此防范。
这个寒假对穆宇恒来说漫长无比，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拒绝了和父母一起去出国旅行，结果是他们也没去成。他整夜失眠，为了排遣心绪他疯狂练琴，收效不大。
他又迷上了两种运动：攀岩和赛车。
这两种高强度高危险和大运动量的运动，可以让他在极限中体验忘记一切的专注，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专注力，此刻已远离了他。
他玩得非常疯狂，分别组建了两个私人俱乐部。在家人的强烈阻止下，他不得不放弃危险性较大的速度赛车，改为特技赛车，并保证不练习飞跃，攀岩也不攀野岩。
他组建俱乐部时，展露出的优秀商业才华很令大哥欣慰，做为奖励，在他的20岁生日那天，他有了自己的车。当他满怀激动地等到99年的新学期时，却发现她没来报到。
他打听到她家里出了事，就不由得联想到偷听到的电话内容，他恨不得陪在她的身边，为她分担一切，但他没有机会。后来又听人说，她有了男朋友，他又有些醋意，不过他仍然坚信，他有能力打败“那个家伙”。
99年一年他都过得乱乱的，尽管她在学校里已很难见到，他的跟踪还是成功过几次。他知道了她的家庭住址，了解到她父亲的病情，他看到了罗永浩，还请私家侦探调查了一下此人。
这些成果并未让他快乐，他还是接触不到她，有她的电话不敢打，有她的地址不敢去，有她的踪迹无法跟随，这种状态把他折磨得够呛！
他到底还是制造了一次偶遇，可她如同不认识他一般冷淡防备地问：“有事？”
他就张口结舌地，眼看着她从面前消失不见。
2000年初，已是她在大学里的最后一学期，整个年级的学生都在各处实习，她的消息很不好打听了。他了解到有位Q大师哥是冰纯的男友，就刻意保持紧密联系，他不想连她最后的线索都失去。
想到罗永浩也属同行，他答应大哥，从下半年上大三开始在公司实习。他唯一的希望是她还不满20周岁，不可能这么早就结婚，只要她不结婚，他能找到她，他就还有机会。
01年春节后不久，他就在大哥的办公桌上看到了罗永浩和她的新婚请柬。他眼前一黑，觉得整个世界都昏暗了。仿佛为了做最后的确认一般，他执拗地要求去参加婚礼。
大哥相当惊讶。罗永浩一个小小建筑商，资历实力和他们均差了不止一两个档次，只偶尔有业务往来，他的婚礼派个部门经理去已是给足面子，以穆宇恒的身份怎可纡尊降贵？
他还是去了，跟在一个部门经理的身后，一言不发，没人知道他到底是谁。他在旁边听着大家喋喋不休地对新婚夫妇和婚礼仪式评头论足，看着她像个盛装打扮的玩偶被牵来扶去，他们甚至到他所在的桌上敬酒，她依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完全忘记了那曾有的刹那感动。
他心如刀割却无计可施，感觉到她的仓皇迷茫却无法施以援手，一腔深情如万箭攒心。那是他参加过的，最残忍的两场婚礼之一：一个是大哥的，一个是她的。从此后他对有关婚礼的文艺作品产生莫大兴趣。
她婚礼当夜，患有胃病从不喝酒的他，独自一人在家喝得酩酊大醉，因胃出血入院抢救。出院后他打算忘记过去从头来过，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不断地收集关于她的一切信息，也包括罗永浩的点点滴滴。有两次，他甚至不动声色地促成了罗永浩两笔不小的生意。这让罗永浩喜出望外，认为他和B城最大的建筑开发商振宇建筑，合作极为良好。
他劝过自己，骂过自己，鄙视和耻笑过自己，他也去相亲，也接触其他女孩儿，却总是兴致索然。渐渐地他习惯了无望地想她，习惯了孤独无眠的夜晚，习惯了静静地把她的所有收纳心中，一无所求。
十天前在那家□□他们组织的聚会，他是知道的，罗永浩虽然很喜欢带她出席这种场合，无奈他和他们的身份地位悬殊，他是无法参与其间的。
那天他回家晚饭后，总是心神不宁，想想已有一年多没见她面，（他曾经在远处观望过她几次，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单独见面”）他就开车赶到聚餐地点，坐在车中等候。见他们饭后又去唱歌，就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她吸烟的样子，又一次让他整夜无眠，他对自己说，我并不想要和她怎样，只是在她18岁生日时我就发誓，这一生，再不会让她孤立无援。
十天来，他获得的进展已超过以往五年，他终于通过不懈努力站到她的身旁，他一时之间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