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大哥（1 / 1）

十六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人，对“长兄如父”这个词有极其深刻地体会，穆宇恒绝对算得上其中一个。他被生养过两次，一次是母亲，另一次是哥哥。

1979年穆宇恒出生时，他的妈妈已经40多岁了，她怀他时就没打算要他，生他，就为了送人。穆宇恒的小姨嫁得很好，可惜的是一直都没有孩子，让她总觉得在婆家抬不起头来，自己也觉得人生很有缺憾。

当她得知有机会和丈夫一起出国时，就越发地为此不安，要个孩子，成了她的心病。想来想去，她最后决定让已经生了两个孩子的大姐帮她的忙。

她用哭闹哀求和寻死觅活的方式，先是说服了父母，而后又打动了姐姐，终于如愿以偿。就在她梦想成真，想要远走他乡再不回头时，事情起了变化。一个她万万没想到的人，改变了一切。

那时的穆宇寰还叫做穆卫国，他已经15岁了，上面有个大他一岁的姐姐，做为一个父亲常年不在家的长子和独生子，他的家庭地位很有些超然。他肩负着的，保护女人和家庭的责任感，让他带有一种同龄人少见的霸气。

对于小姨的“阴谋”他早就了然于胸，他先是冷眼旁观，关键时刻断然出手，行使了“代一家之主”的权力。在医院产房里，把小姨带来的婴儿用品摔砸得一地狼籍之后，他抱着婴儿跑回了家。

2月份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他抱着散乱得一塌糊涂的襁褓，站在自家门口对着追踪而至的小姨大声吆喝：“你凭什么抢我弟弟，我就是站这儿和我弟弟一起冻死，也不能让人把他带走！！”

当时老穆还在军队，他们家住的是军区大院的筒子楼，就是家家厨房都在走廊上的那种，穆卫国就一味地大喊大叫，邻居兼战友兼其他军属，就纷纷地出门探询、围观。

小姨又把他妈妈很快地从医院弄回了家，本想劝说穆卫国一下，没想到他看到小姨又来了，就是不让进家门，任人说出大天来，他也就是一句话：“带走弟弟，横竖就是不行！！”一付随时拼命的架势。

他的强硬态度，大家的舆论，加上天生的母性，让妈妈最终还是对小姨毁了承诺，小姨含着泪，陪丈夫孤独地远走他乡，他们在美国再没回来，也始终没再收养小孩。

穆卫国还是不放心，整个寒假，他愣是天天在家看孩子，大人也拿他没办法。他因这事成了军区大院的名人，他那句“横竖就是不行”的豪言壮语，被广泛流传。不知是谁给还没名字的婴儿，起了个绰号叫“老穆家的阿横”。邻居和熟人们见了这个少年，总要逗他一句：“你的阿横还好么？”

开始他还为这类玩笑脸红，渐渐也就习惯了，还经常顺嘴叨咕出：“我家阿横……”的话。结果“阿横”这个绰号就被叫开了，反倒比妈妈随口起的乳名“宝宝”用得更多。

没多久就是春节，老穆也回来了。

对于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人这种事，估计没有哪个男人会心甘情愿，老穆也不例外。可他深知，自己的仕途顺利，有很大原因是基于岳父的大力提携，一双儿女年幼时，也得到岳母全力照顾，尤其是自己常年在外，妻子在家又要忙工作，又要忙家务，极其辛苦，而且，对留下的这个小三，他也同样无法尽到做父亲的义务，这种种的亏欠交织在一起，就紧紧地封住了他的口。

不说不等于没想法，所以等到大儿子闹了这么一出戏后，老穆心里非常舒服。私下无人时，他曾满是欣慰地夸奖儿子说：“好小子，这事办得真不赖！”

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得到不苟言笑的父亲如此明确地大力度肯定，无疑是在已日渐膨胀的自信心和自尊心上，又打了一针鸡血，让穆卫国的心灵特别地精神抖擞。在他眼里，这个婴儿就是他长大的证明，是他男子汉气概诞生出的作品，是他个人力量的最生动体现。

于是，他对这个自己亲手“创造”的弟弟，就多了一份不为人知的独特情感。20多年后，人到中年的他，已经成了一家大型上市公司的掌门人，在完成了一次漂亮的收购后，有记者采访他，问道：“这是不是您到目前为止，最引以自豪的事？”

他轻蔑地撇撇嘴说到：“我这辈子最引以自豪的事，在15岁那年就已经做过了！”记者自然是一头雾水，知情者则无不动容，他对穆宇恒的感情之深厚之特殊，由此可见一斑。

穆宇恒的幼年和童年生活，是极其孤独的。他不缺吃少穿，也不缺玩具书籍，在物质方面挺富足。他唯一缺少的，就是人气。和同龄的多子女家庭比，他没有兄弟姐妹可以和他一起玩耍、争吵，他的姐姐和哥哥实在是太大了；和同龄的独生子女相比，他没有父母的关心和陪伴，他们实在是太忙了，也没有了重新培育幼小子女的热情，和刚为人父母时的激情；他也没有祖父母的溺爱，他们都太老了，要么无力照顾他，要么已经去世了。

他在保姆和勤务兵的胡乱照顾下，胡乱生长着，静默、无声、不为人注意，象一株空房子里的盆景，不多余，也不重要。

大哥对他一直是很好的，不过让一个忙于学业的未满二十岁的青少年，充当父母的双重角色，委实是太勉强了。上中专的姐姐已情窦初开，是顾不上他的。偶尔被大哥带去公园或出去散步，听他和别人谈论谈论“我家阿横”，是穆宇恒最幸福的记忆。

他被忽略到什么程度呢？等到他六周岁上小学时，穆卫国才发现，原来他的阿横，既没有户口也没有学名，妈妈起的乳名“宝宝”自然不能再用了，因自己而来的绰号“横”更不是个人名，那是个笔画名称！

那时的穆卫国即将大专毕业，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和气吞山河的雄心壮志，他决定再次行使家长权力，给弟弟起名报户口。

他很喜欢自己起的“宇恒”这个名字。宇宙是多么阔大，准确地传达出了自己的高远志向，恒，则是恒心，既是成功的保证，又是对以往战斗成果（“横”）的纪念，太好了！

相比之下，穆卫国这个名字就太逊色，太土气了，带有那个时代庸俗的烙印，他一激动就把自己的名字也改了，变成了现在的：穆宇寰。

就这样带着穆宇寰、穆宇恒这两个崭新的名字，和完全懵懂的弟弟，乃至整个家庭，他大刀阔斧地打下了一片锦绣江山。

85年对老穆来说，是值得纪念的一年，他后来才明白他46岁的人生，在那年转了一道弯。□□主席老邓同志大手一挥，百万大裁军开始了。这时老穆的岳父母已经退下来了，他自己的级别也已不低，生活了快30年的军营，给他带来了很多，也让他产生了一丝厌倦，他主动要求转业到地方。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太明智了。较高的职位，良好的模范带头作用，在军内多年积累的人脉等因素综合起来，让他成了一家大型国营建筑企业的负责人。那些在随后几年间仓促转业的战友，后来才意识到，老穆是多么的聪明和幸运！

他带有强烈军事化风格的企业管理，让原本亏损的公司，业绩蒸蒸日上，人送外号“穆老虎”。穆宇寰86年大专毕业后，顺理成章地被分配了进来，正当老穆踌躇满志地打算带领“穆小虎”继续建设“新时代”的时候，又一个变化发生了，企业要承包。

老穆是不想成为承包人的，他觉得太冒险了，没有组织领导的生活，是他无法接受的。不过有人不这么想，穆小虎同志蹦了出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老穆语）叫嚣着：“你不敢包，我包，我要承包！”

两只老虎，在家里拍桌子跺脚地展开了激烈交锋，“老子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和家底，不能让你这个毛还没长全的混小子给败坏了，我那是要留给儿孙的！”老穆义正言辞地对穆宇寰吼叫。

“你那些东西算什么，我能打下一片更好的江山，留给……”穆宇寰顿了一下，作为一个20刚出头的小青年，他还不习惯把“儿孙”这样的词汇挂在嘴边。就在这时，他一眼瞥见了，正蹲坐在沙发上，用残缺不全的门牙啃苹果的穆宇恒，就很顺溜地接口：“留给我家阿恒！”

老穆被噎得一怔。

后来，到底还是老穆，成了企业的承包人，他对妻子说：“我要是不包，那小子就真敢让我给他当副手，我可咽不下这口气。”却没提自己心里也有的，那大干一场的冲动。

本着同舟共济的决心，妈妈也决定提前退休了，她本来就比老穆大两岁，所以也没多大损失，就算损失大此时也顾不得了，一家三口要背水一战。

其实他们根本就没必要如此担心，做为国企改革的示范单位，他们是标志性的企业，太多的人都不能让他们失败，这是关系到政策推行的大问题。各种优惠政策和于公于私的援助，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让穆家的大船乘风破浪，昂首远航。

这些事，对于上小学的穆宇恒来说，都是很遥远且模糊的，他只知道，家里的电器越来越多，越来越高档，房子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少。他7岁时，姐姐就出嫁了，大哥也在那时参加工作，和爸爸一起从家里消失，过了没多久，妈妈也象他们一样消失了。

家，成了他一个人的。

穆宇恒觉得，还是学校好，有那么多同学，可以说笑打闹。于是他成了一个很好学的孩子，放学后，他去学英语，学钢琴，学画画，学一切他从同学那里打听到的东西，只为了不回家。

在大人们来来去去的匆忙中，他常常站在角落里注视他们，象一抹似有似无的影子。每当看到大哥很高兴又不太疲惫时，他就会黏黏地跟在后面，期待着一声问候，一次抚摸或者一个拥抱。大哥的肩膀那么厚实，头发那么乌黑，笑声那么爽朗，气息那么阳刚，让他觉得特别温暖。对父母，他是从来不会这样做的，他们对他来说，过于陌生，无法产生亲热的态度。

90年代初，这家运营良好的大型建筑公司，已更名为振宇建筑，成了股份有限公司。老穆一家占有其中七成的股份：老穆夫妇各25%，穆宇寰20%。

公司正常运作以后，妈妈就正式退休，回到了家里。忙了一辈子的她，一下子闲了下来，只觉得老穆刚刚买下的这套四合院实在是太大了，空得让人发慌。也就是在这时，她如梦初醒地想起，原来除了嫁人的大女儿和随父打拼的大儿子外，她还有一个孩子。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呀！他瘦小的身体如同一根豆芽菜，苍白的脸色让人揪心，黑漆漆的大眼睛里藏着莫名的忧郁。刹那间，勃发的母爱和深深的愧疚，将她刚刚空虚的心堵得满满的。

这突如其来的母爱，犹如滔滔洪水，差点将穆宇恒溺毙。已上中学的他，正处在独立意识强盛的青春期，显然母亲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只是把自己能想到能做到的事，一股脑儿地做了起来。

于是，穆宇恒的生活完全被打乱了，时间和空间被毫不留情地侵占了。

每天早上，她会看着他起床，动手帮他穿衣服，看着他吃早饭，带着司机和保姆送他上学。中午带着司机和保姆给他送午饭，看着他吃完，晚上再来接他回家。

她把他转去最好的学校，她不让他出去补课了，她请了最好的老师到家里来给他补习功课，务必让他成绩拔尖儿，钢琴也是一样，她要求他考级。

他吃饭时，她帮他夹菜；他写作业时，她在一旁陪着；他弹琴时，她给他翻谱子；他洗澡时，她要求进浴室帮忙。她给他买名牌的衣服鞋子，高档日用品，最好的文具，她给他整理房间，整理书包，在书包里塞满零食和补养品。

学校组织春游、开运动会、搞活动，她会给学校和班级出钱出车出人，而她也一定会随同前往，稍有风吹草动就大叫：“宝宝，小心！”

太可怕了，简直是太可怕了！穆宇恒这时才知道，原来和自己早已习惯的孤独相比，世界上还有如此可怕的关心！同学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异，他没有朋友，没有独处的时间和空间，他被密不透风的爱紧紧包裹着，渐渐窒息。

他隐忍着，祈求着，沟通着，也求助于大哥，却都没什么效果。妈妈太愧疚了，太难过了，太想补偿他，她控制不了自己。

初中三年，成了穆宇恒的噩梦，他要疯了，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他用激烈的手段进行了反抗，中考前夕，他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