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弃子(1 / 1)
进了国都,沈青柠方才知晓,原来这个孱弱的书生薛以勤竟然是当朝智国侯的五公子。
智国侯是三朝元老。夏禇开国时,皇帝封忠義智勇四大家将为忠国侯、義国侯、智国侯、勇国侯,四大家族至此在夏褚过三百年的国史中荣宠至极。
六王之乱时,忠国侯、義国侯、勇国侯三人誓死护国,皆被怀安王迫害而死,唯有这智国侯趋炎附势,为官至今,在国都青阳仍是豪门显赫。
智国侯与秣城郡守两族世代较好,到了薛以勤和杨震宵这一代亦是颇为热络。
杨震宵清早进宫述职完毕,午时便出了宫门便直奔智国侯府。
他一入侯府便被薛家的几个后生晚辈扯进了酒席,却是智国侯专为杨震宵办了洗尘宴。
几个年轻后生捉住杨震宵便是一阵嬉闹,灌了几大碗酒方才肯放过他。
这些年他带兵在衮州一带围剿□□,算是戎马杀场,说起这些真刀真枪的事情,无不叫那些久居国都过惯了风花雪月日子的侯府公子小姐们艳羡不已。
一席酒宴从正午吃到傍晚,过了亥时,一池长风直入华庭,薛以勤被杨震宵笑着拖出门外,夜风吹醒了些许酒气,两人才算是逃出了酒局。
薛以勤已五年未回过国都青阳,此次回来,只觉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薛家的后生晚辈们个个都已长大成人,连天下也已易主,换了个无权无志的幼年皇帝端坐龙庭,垂帘后却是怀安王一手遮天。
薛以勤难得在杨震宵的脸上看见一丝感怀,便轻拍他的肩膀,笑道:
“杨兄看这侯府可有变化?”
杨震宵轻笑:“物怎样变都没什么惊奇……人生不过须臾时光,定要挥军百战于疆场,或是运筹帷幄于庙堂,方能不枉为人一世。”
薛以勤点点头:“这些年父亲渐隐退官场,家中的兄弟子侄也多玩物丧志,但求一个太平盛世的安乐生活罢了,却不如杨兄杀场驰骋来的快意!”
杨震宵眸光灼灼,拍了拍薛以勤的肩膀,朗声一笑,却道:“几年不见,不说这些无趣的话,兄弟这次到了国都,除了复命访友,就是想去国都的花楼瞧瞧了,可要劳烦薛贤弟尽地主之谊了。”
薛以勤被他拍的一阵咳嗽,笑得略微尴尬,却道:“花楼哥哥也不必去了,府里的天音阁比起夏褚最红的花楼也毫不逊色,小弟这便带哥哥去快活快活。”
夜晚清凉,两人在侯府华丽的亭台楼阁中几个辗转,便进了一栋金碧辉煌的三层小楼,只觉一阵香气袭人,抬眼便见小楼中厅悬挂的金子匾额,上书‘天音阁’三个大字。
数个轻纱罗裙的妙龄女子娇笑着迎来,个个皆是万里挑一的美人,看的杨震宵也不由暗自惊叹——
早听闻天音阁是夏禇国最大的销金窟囊,其中豢养近百琴师舞姬,名为研习音律,切磋舞技之用,实则是朝廷用来安抚那些满腹牢骚的文人名流,款待宾客玩乐狎妓的地方。今日一见,方知天音阁果然名不虚传,怕是夏褚国三分之一的美人都集中此处了吧……
薛以勤一指杨震宵,轻道:“这位是黑翎军校尉杨震宵杨大人,你们莫要慢待了贵客。”
“校尉大人?”
那一群女子又是一阵惊奇暗赞,国都里见多了油渍渍软绵绵白嫩嫩的公子哥,杨震宵出身戎马,加之又生的剑眉星目,身材瘦削精壮,着实引人注目。
一群女子冲将上去,把杨震宵这样一个壮硕的男子推倒软榻,便是一阵娇笑连连。
薛以勤浅笑着半倚在一侧的软榻上,手执了一柄白纸折扇,听那一侧杨震宵不知是欢快还是推拒的笑语,面上一副看戏的表情。
他用折扇指指那一侧的乐器,几个翠衫女子便奏起一曲《戏牡亭》,又有纤腰如蛇的女子偏偏起舞,轻纱掩不住那凝脂雪肤,罗裙下一双白玉小脚若隐若现,腰肢一拧,便执着盛满碧色琼浆的金杯凑近他的唇边,媚眼如丝,醇酒熏人。
薛以勤喝了一口酒,便用折扇击节而歌,真个是乐不思蜀。
未到夜半,杨震宵便揽着三四个美人进了内室,余下薛以勤半醉迷蒙。
几个歌姬舞得累了,便挤在软榻上一阵娇嗔,便道:“奴家若是没记错,五公子今年也有一十八岁了吧?”
薛以勤点点头,费力拔开吸在自己胸口的纤纤玉手,却忽见几个女子一阵吃笑,让他摸不到头脑,却不知这十八岁好笑在哪里。
许久,却有一个娇俏的少女忽然附在他耳边轻道:
“过了十八岁还没有碰过女人的男子,都不算男人呢!今夜便让奴家帮五公子破了这清净身吧!”
女子吐气如兰,一双小手便探向薛以勤的襟口,这下可把他窘得不轻,也不顾那群女子的娇笑,便蹭的一下窜出老远。
几个女子见了他的模样,笑得更响:“五公子不需奴家伺候了?”
薛以勤慌忙摆摆手,一群女子只得嬉笑着向门外退去,边走边回头瞧着薛以勤的窘迫样子轻声低语。
薛以勤无奈苦笑,心道府里早传闻薛五公子不能人事,这一次带杨震宵贸然跑来此处,却真的是把他害惨了。
他正叹息,转头却见一青衫少女留在塌旁,便问:
“你怎的不随她们去?”
“五公子是侯府少主,断没有留少主在阁里无人招待的道理呀。”
少女掩口轻笑,眉眼间透着娇憨可爱。
薛以勤长出了一口气,心道一个女子还好对付。
那女子便凑近他身前,却道:“公子要奴婢如何伺候呀?”
此刻薛以勤断不敢再说什么弹个曲子,跳个舞之类——只怕是为了薛家香火,明日父亲也要请太医来给他诊脉断病了。
他略一沉吟,便斜倚矮榻,指指长靴道:
“姐姐若是不累,便帮我捏捏脚吧。”
他一双清澈的眸子看着少女,唇角掠着浅笑,一句话说得极淡极清浅,没有一丝猥琐不敬,却又透出无限的温柔。
少女嫣然一笑,俯身便替他脱去长靴,解开罗袜,看他一双脚白皙无茧,骨骼纤细秀美,真个是贵族养尊处优才能生出的一双脚。
一双小手便循着他脚掌的脉络轻柔的按捏,指腹划过他的皮肤,便带着一阵阵酥凉一路传到心尖。
薛以勤微微闭了双目,只让那一双小手的触觉留在脑海,慢慢的,眼前的黑暗缓缓褪去,一丝光芒展开,便仿佛又落入曾经的雪地密林,眼前是那个一手提着利刃,一手提着狼尸,满身血渍却眸光明亮得少女。
那一天,他看着逆光中那个英姿飒爽的身影,一刹那方知惊为天人,方知心潮涌动。
夜色深沉,天空中一阵低沉的云飘散,天音阁里却明如白昼,笙歌依旧。
浓重的脂粉香气氤氲小楼四周,绯色的轻纱帐之后,是一个个妖娆的剪影,轻歌曼舞,软语呢哝。
花枝树影中,一个高挑健硕的身影一闪而过,便如影般没入夜色。
他一路疾行,熟稔的躲开侯府侍卫,穿过道道宅院楼阁,脚步终停在一座安静的宅院门前。
黑色的树影后飞快的闪出三四个黑衣男子,见了那黑影轻声抱拳道:“大人。”
黑影轻轻颔首,便道:“都准备好了?”
那几个黑衣人一阵讪笑,道:“小姑娘住在东厢,我们在她的晚膳里兑了迷魂香,要想清醒怕是要等明日午时了。公子在主宅,一日未进食,我们也不便下手……”
黑衣人点点头,挥手遣退了几个随从,大步走到主宅门前,吱拗一声推开门扉,便见了床榻上纤瘦的白衣男子。
如明月般皎洁的面容上一双细长的眉淡然舒展,单薄的唇温润如玉——马车里只是惊鸿一瞥便让他不能自主的起了贪念,此刻灯下再见又是别有一番风味。
杨震宵的脸颊不知怎的竟氤出一层细汗,呼吸也不由的乱了起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大手便探上那白玉般的面容,细细描摹。
忽然床上男子微微一哼,惊得杨震宵的手一抖,方惊醒了神游,心道差点忘了大事。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檀木小盒,盒中是一红一黑两粒丹丸——正是夏褚盛传的采阴补阳房中之术的秘药,却真个是妙不可言屡试不爽。
他自己取了黑色丹药吃了,又把那红色药丸塞进卫锦口里,一捏下颚推他咽了,便轻声呼哨,嘻嘻一笑。双手飞快的解开卫锦的白袍,不由眼前一亮,暗自惊叹——如此完美的身体,没有一丝瑕疵,真是天工造物出神入化。
杨震宵眯眼轻笑,迫不及待的爬上床,心道天音阁中那些妖娆女子却比不上床上的这个男人一根头发。
他在秣城便因断袖之癖而被父亲责难,只是夏褚贵族豢养男宠娈童颇为普遍,他贵为校尉将领有此一好更是无可厚非。
片刻的功夫,药性发作,昏暗的屋内霎时满室生香,销魂蚀骨。
杨震宵抱着那个白玉般的身体,贪念便一发不可收拾,早已不满足这一夕之欢,他心道薛以勤只是含糊其辞这两人是薛家世交,可两人入了府门连薛侯爷也不曾见上一面,想必是家道中落,地位低劣。
以杨薛两家的交情,他便去跟薛世伯要来此人也并非难事,日后便将他养在府中,定然是无尽的欢乐。
他越想越喜,突然一道冷流从四肢百骸中透出,痛的他狠狠一凌,却见了眼前卫锦微微张开的眼眸,眼底殷红,森冷如鬼。
……中了迷药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醒来……
难言的阴森从那双猩红的眼眸里投射出来,饶是杨震宵他百战杀场,却也不由一阵惊惧瑟缩。
屋中红烛跳跃,帷幕无风自动,杨震宵扯来被角擦拭汗渍,却忽然听闻屋外一声轻响。
长风入室,门扉推开,却是娇小纤细的身影缓步走进。
她右手提着一柄重刀,眼神落在杨震宵尾指那殷红如血的指尖上,眉目间透出一种诡异阴森的气息。
杨震宵的背脊霎时被冷汗浸透,便要退开原地,却发现四肢麻木无力,不能挪动半分。
夜风吹过,那少女的面容仿佛阴府恶鬼,在他面前缓缓举起泛着青光的重刀……
白光如电,沈青柠甚至没有听见杨震宵的哀嚎,那副肮脏的身体便断成两截,白色的锦被漾出一池血泊,她木然的丢开长刀,目光落在床榻中那个如玉般的男子面上。
师父生性洁癖,定然不喜欢这些肮脏的血。
沈青柠伸指缓缓拭去溅落卫锦脸颊的血滴,一点点一丝丝,那般认真,直到见了那白净的面容恢复了往日的纯净,方才安心。
她默然无声的取来面巾脸盆,便静静的清理卫锦身上的污物,那般的仔细,仿佛捧着一件易碎的玉器。
从十年前初见的那一天起,卫锦在她的心里,就是一个明月一般皎洁的人,容不得一丝亵渎,一丝污染,所以杨震宵是该死的,段随风是该死的。
当她在马车里见了杨震宵那双惊艳的眸光时,便已经料到了今日,她想,即是如此,便随缘度了化骨之术也好。
她这样想着,便安心的吃下去晚膳里的迷药。
可她握着重刀站在门外,听见卫锦的痛楚,听见杨震宵的欢快时,她忽然害怕了——
只是那一刹那,她发觉了自己竟如杨震宵一般贪婪,一般的想要把这个明月一般的人据为己有……
贪婪之心像巨怪一般在心底吞噬她的理智,握刀的手勒出血痕,只见了杨震宵指尖的猩红,便迫不及待的用血腥浇息心底的火焰。
她有条不紊的擦净客房里的血渍污物,又扯下血污的锦被将杨震宵的尸首包好,投进侯府一处枯井里。
换了锦被,把地板擦拭一新,空旷的房间里点了浓烈的沉屑香,驱散了那刺鼻血气,空旷的房间内便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卫锦的呼吸渐渐平缓,眼中的血丝褪去,便是清明透彻。
沈青柠用力的擦拭地板,默不作声。忽然身后一声轻咳,传来卫锦清朗的声音:
“这般用力擦洗,这地板与你有仇?”
他微眯着眼看着眼,眸中闪烁着光芒,温暖如初。
沈青柠一转头,却是一滴眼泪沾湿了新擦静的地板,扭头看着他,道:
“你可算醒了。”
烛影跳跃,夜色温润,两人皆不做声,便静静的安享这平静的夜。
只道是生死挈阔,与子成说。
夜风缱绻,掠过侯府亭台,只听闻随风而来的笙歌漫漫,掩去往事伤悲。
庭院的那一侧天音阁里,薛以勤遣退了那娇憨的歌姬,临窗而立,看府院夜色冰冷,长风袭面,卷起落叶盘旋,不由轻叹——
暗布了多年的一颗棋子,就这么碎了,着实有些可惜……
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