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疯了(1 / 1)
屋顶上的稻草所剩无几,稀稀疏疏勉强挂在横木上,月光沿着缝隙倾泻而下,柔柔罩在身上,清冷如水一般。
陆非然半躺在草垛上,双手在脑后交叠,嘴里叼着在地上随意捡的稻草,眯眼假寐,懒洋洋跟个没事人似的,就差哼哼唧唧唱个小曲了。
那一簇白发上,不知沾着谁的血,鲜红得妖冶。
但先前那一场恶战亦可说是屠戮,搅乱了莫寒腹中的和谐,她弯腰,一手扶着门,一手撑着腰背,在破庙外哗啦啦一阵狂吐,刮肠搜肚,惊心动魄,就差把胃整个从喉咙倒出来。
满满一地酒味夹杂着浓重的酸腐气息,她自己都不敢多看,便抚了抚胸口,连滚带爬地把清减好几斤的身子丢尽破庙。
这年头,好人不多,但破庙却是满地都是。
东西多了就不值钱,这不,破庙周围静悄悄的,连袭远的军队都没有再追过来。
只是城郊而已,没理由放任不管。
趴在一堆干稻草上不住地喘息,她开始有些厌恶这个稍稍刺激便要晕倒的破烂身体,一副短命鬼的样子,但反过来想想,这若不是个红颜薄命的,她又怎能尽早地回去,离开这个鬼都不想多待的地方,潇潇洒洒过日子。
神游太虚中,陆非然冷不丁开口问道:“怎么不说话?”
“我现在心情不好,只说四句话,包括前面那两句,我说完了。”猫似的趴在冰凉的地板上,尘土扑面而来,脏脏的,却并不讨厌,也许,是懒得去计较了吧。
他勾唇,无声微笑,英俊的脸庞就此点亮,明媚得叫人挪不开眼。
匆匆春又归来,挂满蛛网的破旧庙宇里,似乎可以听到花开的声音。
“遇到你,是个意外。”说完这句,陆非然沉默许久,一声叹息后,方才将酝酿已久的话语缓缓吐出,“那日哈丹□□将你带到我眼前,乱七八糟的头发,染血的衣衫,竟还千方百计地套我的话,我便想,既然皇上派了人追杀我,倒不如把你带在身边,也算…………”
也算抓着个免费的挡箭牌么?没事扇风有事挡刀?打了个嗝,酸味一路冲到鼻尖,实在不想答话,她继续保持着沉默。
“两个月前,江湖正道人士围攻澄江阁,澄江阁内却出了奸细,里应外合,好不精彩。而我身中剧毒,武功全失,无奈只有北上金国。澄江阁虽未被全部歼灭,但元气大伤,此番回苏州,我原先也打算回去整顿整顿。没想到,方踏进大齐境内,皇上便率兵马前来,于是便有了方才的事。”他略略侧头,看她弓着身子,像只受伤的猫,埋在稻草堆里,满脸脏污,却依旧闭着眼睛,平静安详。
“多半是皇上发现我同你在一起,怕我拿你做要挟,便想先下手为强,在客栈早早埋伏人马,却没料到,你竟挣脱了侍卫逃到我这里,任我挟持,呵………………皇上想打仗,又怕江湖混乱,拖了他的后腿,便广招贤能,江湖上混的,识时务者都去为朝廷卖命,而像我这样浪荡惯了的,便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况且,澄江阁一直是江湖正道人士的心头患,恨不得处之而后快,如此,朝廷在暗中支持,正义之士摇旗呐喊,一同攻上澄江阁。”他语气极淡,仿佛全然是别人的故事,与己无关。
玩着指尖干枯的稻草,突然莫名地心酸,何曾有人跟她解释过,何曾有人在乎过她究竟是如何想的。他们都习惯性地认为,莫寒是聪明的,是懂事的、乖巧的,能够理解,能够看得透彻,绝不会计较,绝不会因此伤心难过。
是她的错?是她的错啊。
“你不必跟我说这些…………”
“我从未想过要挟持你,我陆非然一生落魄,死便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没必要为了自己一条命,做那么多麻烦的事。”换了一只手枕在脑后,抬头便见被横梁割裂的漆黑天幕,月光如水,似乎比白日更亮。
“白痴。”
“啊?”可能,陆非然听不大懂。
“我说你个破脑子,下次就算挟持我也没有关系,我不想再自己跑过去让你抓了,搞得我像个傻瓜一样。”
“你不是么?”叼在嘴上的稻草动了动,月光泼洒在他若有似无的笑容上,却是惨白得骇人。
“你什么意思?”
“莫寒,你不想回皇宫么?”
第一次听他如此郑重地唤自己的名字,莫寒一时反应不过来,酝酿了半晌,才摇摇头答道:“那里不好。”
“所以,宁愿在这破烂的茅草屋里呆着,也不愿回去锦衣玉食的皇宫?”
“也许,等我没饭吃的时候,会想要回宫吧,但起码,我现在不是很饿。”方说完,她那瘪瘪的肚子便极为不配合地发出几声叫嚣,她大窘,不敢去看陆非然此可复杂的脸色。
“我说要送你回苏州,怕是没办法实现了,对不…………咳…………”温热的血从他口中喷出,月光下,濡湿了胸前深黑色的衣衫,那一簇白发,又多添几许艳色。
她傻眼,看他不断起伏的胸膛和鬼魅般惨白的脸,感觉月光一点点淡下去,黑暗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缓缓从头顶落下,裹住仅有的一点点光亮。
“你…………”她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触他带着青色胡渣和鲜红血渍的下颚,恐惧一波接一波侵袭而来,喉咙干涩,连惊叫都发不出来,只能呆呆看着,痴愣愣地小心擦去那些噩梦般的颜色,这样的经历,是一种反反复复的折磨,一次比一次痛,她觉得整个身体都要痛得撕裂开来,一片一片,跌落在泥泞的小道,被过往车辆深深碾进土壤之中。
“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不会,如果你现在回客栈好好睡一觉,我便不会死。”陆非然捂着胸口,呼吸越发艰难。
又是一滩血,蓦地窜进视野,仿佛一团熊熊烈焰,烧灼着他的生命,榨干他琥珀色双眸中最后一抹清亮。
“混蛋,你骗我!”她气急,话语中已然带着哭腔,一掌拍在陆非然肩上,“好个无牵无挂,你连死都不愿意让人陪在身边吗?不对,不是的,你不会死的,你个妖孽,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挂了,你还欠着我的人情没还…………”
“所以…………才不愿意再让自己欠你…………”他喘息着,唇色已然转变成乌紫色,仿佛结了层霜,毫无生气,“回去吧。只是中毒了,哪那么容易死。我要运功疗伤,你在会吵到我。”
将视线从那刺目的猩红上挪开,她努力地使自己冷静,努力地克制着抱头大哭的冲动。“闭嘴,别把我当白痴。陆非然,你欠我的一定要还,现在,告诉我到底该怎么救你。”
“没有用的。”他突然笑起来,竟有一丝甜腻在唇角浮现。好像自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一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他,该说她傻,还是执迷不悔呢。“侍卫的刀上有毒,皇上之所以没有派人来追,便是任由我在此处毒发身亡。而且,方才皇上已然看出是你我合谋,放咱们走,不过是给你个面子,这会子无论我如何要挟,他是决不可能拿出解药来的。而你,最好现在回去,到底是亲姐弟,乖乖认个错,便无大碍…………”
乌云不知什么时候渐渐散开,月光从暗淡到明亮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差点忘了,今天是八月十三,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了,日子过得真快。
而今年中秋,她实在不想一个人过,更不想,在皇宫里过。
“怎么会没有办法呢?陆非然,我们都会,都会好好活着。”是不是,以往的相互了解就是为了此刻的互相伤害呢。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听过的吧?”她低下头,坏笑着看着他,眼中氤氲着薄薄的雾,让人看不真切。“你知道么?他宁愿看到我死,也不愿…………”
嘴角是凄凉的笑,她猛然扯开衣襟,俯身吻上陆非然冰冷的唇,舌尖滑过干涩的唇瓣,卷起浓重的血腥,味道酸涩,如同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无论结果如何,此刻,她再不想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如此离去,其实,不是毫无办法的,只是她一直都狠不下心来去做,去伤害澹台莫寒的亲弟弟,而现在,她想她是疯了。
陆非然还在瞠目结舌地瞪着她,木木的没有反应。莫寒抬起头,趴在他身上,怒喝道:“你白痴啊,现在是让你□□我,不是老娘强你!”
他眨巴两下眼睛,总算有了点反应。
但莫寒是个心急的,抓了他的襟口往左边一使力,两人便从草垛上滚落在地,陆非然恰好压在她身上,是个刚刚好的姿势。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就在眼前,满含笑意,陆非然依旧不动,只是已手肘撑地,减轻他压在莫寒身上的重量,好整以暇,静待佳音。
无奈,她只好自己伸手去拉陆非然的手,将其塞进衣服里,陆非然的手很冷,粗糙,厚茧密布,铬得她腰上一阵颤栗,鸡皮疙瘩丛生。
“陆非然你个王八蛋,你竟为了解药,如此对我?亏得我先前那般信你,怎料得你是个猪狗不如的人,畜生,放开我,放开………………”对着门外空旷的野地,她声嘶力竭地哭号,声声凄凉,撕心裂肺,“我求你,你放过我…………别、别…………求求你,别这样…………我去求袭远,他会给你解药的,我求你,别这样对我………………畜生,放开,你去死…………啊…………你会有报应的,你…………你…………断子绝孙…………唔…………”
陆非然突然低下头,含住她不断开阖的唇,辗转反复,不断加深,直至她发出一声销魂噬骨的□□,方才满意地停歇,凝着她酡红的双腮,邪邪一笑,猛地偏转头,血便从口中喷涌而出,一半洒在尘埃之中,一半低落在她脸庞,将那一朵红晕染得愈发娇媚。
他扶住胸口,一阵猛咳,却依旧是笑,粗糙的指腹拂开她脸上沾染的血,“断子绝孙这样的话,可不能随便说。”他声音低哑,温热的气息萦绕在耳边,仿佛诱哄着不听话的孩子,充满魅惑。
她怒,一口咬在他下唇,稍顿,为了掩饰心中的紧张与羞赧,恶狠狠地瞪他,尽量使自己理直气壮些,“演戏就给我专心点,除非你诚心找死!”
“呵…………”他低低地笑,笑得她面红耳赤,“如此,陆某恭敬不如从命。”
贴在她腰上的手渐渐有了温度,一路从纤腰滑至胸前,他抬起埋在她颈间的头,呼吸有些急促,眼眸中的琥珀色已然加深,他眉间微锁,是从未有过的郑重表情,“真的要这样?”
莫寒仰躺着望向破烂屋顶上黑得发紫的天空,平静而坚定地说道:“我只是想救你,再无其他,你不要乱想。”
“我欠你的,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拉开她的腰带,陆非然不再多有动作,只提高了嗓子,对外喊道,“莫非陆某的性命当真如此值钱,皇上宁愿看着亲姐被糟蹋也不愿放陆某一条生路?”
(给解药,停止H这一段请自行想象,我闪先。)
“朕命人种了许多茉莉,方入六月,大团大团的白茉莉便会开满整个皇宫,到处都是莹莹若雪的白,如此,你可会喜欢?”
夜风冰冷彻骨,小心翼翼地拂过他苍白容颜,细长的眉纠结成让人心疼的形状,漆黑双目中浮着淡淡湿气,朦朦胧胧中隐匿着细小的悲伤与乞求,他紧抿着唇,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夏夜,那个别扭却喜欢故作深沉的小小男子汉,努力地想要保护些什么,又努力地失去了许多,不能回头,因为早已没有退路。
“全国各地进贡的上等花茶都堆放在玉华殿里,木樨、茉莉、玫瑰、蔷薇、蕙兰、莲桔、栀子、梅花样样都有,阿九,你————不回去尝一尝么?”
月光一点点黯下去,全然收拢在狭小的云缝之中,仍然可以看清楚她凌乱的衣襟和强忍的泪水,仿佛一切就在昨天,闭上眼便可看到他缺牙时说话漏风的尴尬与窘迫。
但眼前清冷瘦削的少年,真的是他么?泪水糊了眼睛,她看不真切。
“今年中秋,你不想同朕一起过节么?”
服下解药后,陆非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血色,正倚着门柱,抬头望着没有星光的夜幕,始终是淡淡的,没有过多的表情,仿佛随时都要转身离开,比风更难以捕捉。
东方泛起鱼肚白,黎明破晓,只在一瞬。
“我不回去,死都不要再进宫。”
她的声音很轻,温柔得像是在说“来,袭远,我们回家。”内容却似一根刺,狠狠扎进他心里,鲜血淋漓,满目疮痍,从此日夜折磨,永远没有结束的一日。
他极力克制,却掩不住轻轻抽动的嘴角和心尖上的阵阵绞痛,有那样一个短暂的瞬间,他想上前去,毁了她,手中利剑穿过她单薄的身体,如此她便能永远永远安静地待在他身边,乖乖倚在他怀中,听他沉积了那么多年的话。
但是,他怎么舍得。
舍得所有人,舍不得她。
“朕可以把陆非然就地撕碎了。”
“那就连同我一起撕了好了。”
细微声响,仿若呓语。却是针尖对麦芒的相互伤害,遍体鳞伤,不死不休。
陆非然却似置身事外,一脸轻松戏虐,“百步之内取人性命的功夫陆某还是有的,皇上如今离陆某也不过五十步而已。”
攥紧的拳头又捏紧几分,修长的手指握得发白,袭远将目光放柔,上前一步,深锁住她遮掩在碎发之下的容颜,“你————当真不愿留下来陪我了么?阿九。”
“袭远,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这样不好么?”
“休想。”袭远斩钉截铁地拒绝,眼中竟有一股浓浓的恨意,“你休想从朕手中逃开。”
“何必呢?何必如此执着?为何一定要走到这一步,我最不愿,最不愿…………”她闭上眼,将溢出的泪逼进眼眶。
忽地指尖一暖,是陆非然拄着剑走过来,牵起她的手,“不早了,陆某和人质还要赶路,恕不奉陪。”语毕,拖着莫寒的手便向前走去。侍卫也在袭远的示意下自动让出了一条小道。
“终有一天,你会乖乖回朕身边。”
急行的脚步顿了顿,她并未回头,只垂下眼睑,细声却异常坚定地留下一句让他几近疯狂的话,便匆匆离去,丝毫留恋也无。
她说:“除非死。”
晨曦初显,天光大亮。
暖暖的阳光洒在肩上,温暖了在暗夜里冰凉冷彻的身子。身后早已没有人烟,但陆非然仍旧拉着她的手往前走着。
蓦然间他回首,日光流落在面庞,俊逸非凡,他笑着看她,视线落在他们交缠的手上,低低道:“执子之手,将子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