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一百一六(1 / 1)
周二艳春下课后来探望琉玚,神情不若平日愉快,但也没有生气的表示。
孙医师有些担心地打量他几眼,目光下移到他不自然下垂的双臂上,职业性地问:“胳膊无法用力吗?”
“嗯,有些脱力。没什么要紧。”艳春不以为然地回答。
“还是检查一下。”孙医师坚持带艳春去另一间诊室,仔细地给他诊断,苦恼地摇头:“肌肉拉伤,筋有些扭。西医没有好办法,只有擦药油还有物理疗法,还要多活动。”
“哦。”艳春淡淡应了一声。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上次是手,这次干脆弄得胳膊也出问题。你不是画画的么,怎么可以这么不爱惜自己?自毁前程!”
孙医师被他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终于弄到发火,气呼呼地拍了下桌子。
艳春没有立刻回答,穿好衣裳起身望着他温和地一笑:“是学习美术,不是画画的,孙医师。还有,世上有许多远比学习美术更重要的东西。春从未后悔过。”
说完他转身走去看望琉玚,不理会被气得目瞪口呆的孙医师。
孙医师大口吐了阵气,胸中郁闷才觉轻了些。他觉得浩然的话果然没错:这个余艳春真的不对劲儿,大大地不对劲儿。
琉玚心情很好地躺在床上,虽然仍包成蚕蛹,脸上的肿胀却消了不少,可以看清他面部英俊的轮廓。
“艳春老弟,别来无恙?”看到艳春,他高兴地打招呼。
艳春脸上泛起个轻笑坐到床边,没有回应他的玩笑。
琉玚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不对,眨动眼睛不解地看着艳春,满心困惑。
“琉玚兄要快些复原才好,”艳春表情奇特地轻声说,漆黑的眼睛没有一丝光亮。
“呃?谢谢……”琉玚忽觉全身发凉,畏怯地道谢。
“然后春才有机会将你打得再躺回这里。”
艳春不紧不慢地继续说完后半句话。
琉玚惊吓地想向后缩,身体却移动不了分毫,只得讪笑:“对不起,我连累小秋了。”
得知素秋因他们的缘故滞留在帅府,还是艳春将人领了出来,琉玚就预感到艳春会生气,却没料到他的气性会这么大,甚至要打他一顿。
无视他愧疚的目光,艳春平心静气地反驳:“不为琉玚兄连累了大家,只为你不长脑子。秦五是什么人,只凭一已蛮力就可以将人救出来吗?他多的就是蛮力,你却和他硬碰!”
“可,可是,秦五爷那人,喜欢,喜欢……陌阳在他手里,我还怎么能冷静地考虑万全之策?”琉玚有些口吃。
“李兄也是个男人,不是弱势的女子需要你时时去保护。你更应该相信他有自保的能力,而不是将他护在自己身后。那样的话,李兄会更加觉得你们地位有差异,心里会更压抑。”艳春平静地说,“春听说,丛帅要人很顺利,这说明秦五早有放人之心。李兄他没有你想的那么软弱。”
琉玚一呆,似完全没能想到这一层。
他默默沉思了片刻,摇头:“我做不到,我还是做不到冷静。他虽然是个男人,可是不会变通,身体又不健壮,性子又太刚烈,你让我怎么放得下心?他,他的右手受了伤,虽然他不肯说,可是肯定是在秦五爷那里吃了苦头。我不要他自己去面对危险,他会受到伤害……”
“你以为给他最大伤害的是什么?”艳春注视他,一字一句地说,“不是外人对他的伤害,而是你给他的伤害。你这样躺在这里,给他的伤害远远超过对他身体本身的伤害。”
琉玚又呆住了,回想受伤后陌阳的表现,目光渐渐沉郁。
陌阳冷漠毒舌,从不会对他甜言蜜语,更不会主动表示亲昵。可是昨天,陌阳表现得却极为反常,连上海都同意陪他去了,不正说明艳春的话是正确的么。
孙医师面色青黑地提着一包东西走进来,将包袱在艳春脚下一搁,里面发出叮咚的响声:“这是复健的仪器,一会儿你找个人帮着拎回去,不送了。”
说完他回头就走,恨恨地生自己的气,为他不能放弃医生的职责。
琉玚惊讶地看孙医师离去,目光瞟瞟地上的东西又转到艳春身上,终于发觉他的不自然,不禁心一沉问:“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拉伤。”艳春淡然回答。
“什么叫‘只是有点拉伤’?如果只是这样,至于这点东西都拿不动么?”琉玚气恼地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艳春不回答,他的双手无力也帮不上琉玚的忙,而此来该说的都已说尽,所以又略述几句就告辞了。那包东西还是琉玚的家仆帮他拿回去的。
晚上陌阳来探伤,琉玚这才明白了事情始末,心中既愧疚又有丝疑惑。
有看见过兄妹情深的,可是没有见过如此情深的。素秋什么不好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滞留在别处,艳春就会如此紧张,那是怎样的感情才可以形成如此反应?他忽然有些不敢再往深里想。
因为用力过度,艳春的双手几乎一星期无法执重物,也抬不起胳膊。
孙医师是西医,只能给他涂药油提供物理治疗。后来顾知繁介绍个中医,帮艳春推拿针炙,才算及早救回他一双绘画的手。
王小姐从顾知繁口中得知艳春伤情,时常来探望他,给他念书、陪他聊天,帮助他做孙医师建议的各种物理疗法。
知繁打趣她,说她有贤妻风范。王小姐温和地淡笑,回答都是朋友,能帮就当帮,态度始终斯文有礼。
金小小借当模特儿之便帮素秋带来慰问信,字里行间素秋流露出的担忧令看信的艳春感到心酸。
仔细地想了想,艳春示意小小将他床头贴的自画像转交给素秋,说她看了就会明白。
金小小诧异地将画像带走,不明白只是一副画怎么就可以止住素秋流不完的眼泪。
待金小小走后,王小姐又执起被打断的书,准备接着再念。
艳春犹豫片刻,出声委婉地说:“能认识王小姐,是春的荣幸。只是春恐怕难同王小姐匹配,因此最近常感不安。”
听到他隐晦的希望中止俩人关系的意思,王小姐将书签夹在书页当中,把书放回书架。她的脸上没有惊讶,仍旧沉静,望向艳春微微含笑。
“小妹等余兄这话已等很久了,余兄今天终于决定讲出来了么?余兄心中早有一人,却去勉强自己与小妹约会,何苦,又何必?”
她淡淡地说,没有责备也没有伤心,只是眼含悲悯。
艳春有些惊讶地回视她一眼,然后将头转开微感尴尬。他没有想到王小姐秀外慧中,早已窥得他的内心,却一直宽容地接受这一切。
“对不起。”艳春轻轻道歉,脸上恢复宁和,坦然说,“不过,春最初与王小姐见面完全是认真想要交友,并非有意戏弄小姐。这一点,请王小姐一定要相信。”
王小姐点头,温柔地回答:“小妹自然是相信余兄。小妹也从未因此便生遭戏而责怪余兄的意思,这一点也请余兄相信。”
俩人顿住话头,相视片刻忽然都笑了,心情竟都开朗了起来。
笑过后,王小姐没有再问艳春的意中人是谁,为什么要放弃。艳春也没有打问王小姐的私事。
王小姐应该也有难以相恋的对象,艳春能够从她身上发现与自己相似的忧郁。可是王小姐尊重他的隐私,他也同样尊重她的。
以后王小姐有空仍会来看望艳春,和从前一样帮他复健。
俩人相处得很自然,共同的话题一聊往往可以聊上半天,有时又半天一句话都不说,也没有感到什么尴尬。
顾知繁看在眼里,只当他们的关系终于有了进展,暗暗替他们高兴。
当很久之后,他得知真相,惊愕得连责骂艳春都想不起来了,只管不往口地追问:“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艳春在休养的这一周常会沉思,有时听王小姐念书也会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五下午没课,他到学校图书室去阅览,没有按习惯翻阅美术专著,而是捧了本柏拉图的精神恋爱静静地研究了一下午。
用已经可以使力,但动作仍略显僵硬的手指慢慢翻动薄薄的书页。他边看边琢磨,有时沉思,有时皱眉。
冬日的阳光,淡淡地照在他的后背。他的背脊挺直而消瘦,带着明快的线条。乌黑的浓发清爽地披在眉上耳后,耳朵像白玉样温软柔滑。低头看书的脸则专注而沉静,散发着柔柔的微光。
偶尔抬眼看到他的人都是微微一怔,然后出神,觉得世界都因此而美丽了许多。
当闭馆铃声响起时,艳春合上书页,眼望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忽然就弯起了唇角。
那个困扰折磨着他的难题,已经像那雪花一样飘散了,再也不会继续堆积在他的心灵圣地。
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明知不可以、明知得不到,却痴心渴望着可以。因此,如果甘愿付出不求回报,那痛苦还将是痛苦吗?
他什么都没有失去,相反的,他的心中现在充满了爱,永不枯竭的对素秋的柔情。
他将会快乐,因为他的爱将会让另一个人快乐。而她的快乐,也将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