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79 结局(1 / 1)
那永志难忘的一天的前一天和其余的一天没什么两样。
克明回来,鼻子嗅嗅,问,“老婆,你做了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月玲一笑,揭开盖子,“家乡的腊肉干。我今天见了墨存,他特意从C市经美国冒着被罚款的危险偷带来的。”
“你今天和他见了面?”
“是啊,还一起吃了饭。他晚上的飞机飞北京。本来要叫上你的,你在开会。“
“旧情人见面,分外热情吧。”
“好久没有说家乡话,反而比在家乡的时候说得更好了。家乡话才是我们真正的母语。”月玲没在意,只当克明开玩笑,看到他严峻的侧脸,才知道他当真了,“嗨,你怎么了?”
“他专程从美国来给你送腊肉干?”
“不知道,没听说他们的公司在D市有办事处。别管他了,我们有得吃是最重要的。”
“我不要吃。”克明发火。
月玲皱着眉头,“不吃拉倒。”
到睡觉的时候,克明的气还没有消,虽然月玲承认他不拘言笑的时候,不怒自威地很酷,但是想老头子不知道又哪里得罪他了,发起牛脾气。她在床上也把个冰冷的脊背对着他,你不睬我,我也不睬你。到下半夜,克明来要肉搏,手伸到睡衣领口里来,月玲推他,“对人家这样子,还想我愿意和你亲热?”克明试了两回,得到月玲激烈反抗,因着她渴睡,也没有动真格,倒是克明一不小心弄疼了她,她嘤嘤地哭,就抱着枕头睡到沙发上去了。
永志难忘的那一天。早上起来,月玲很早就出了门,一整天,也不回他的道歉留言短信,他把她的语音信箱都发爆了。
到了晚上,夜幕降下来,月玲在外面游荡一阵,行人们急急匆匆,都有一个目的——温暖的家。月玲想离家出走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不如回家去。
过了午夜,克明没有回来,家里空荡荡的。客厅里的Chandelier水晶吊灯,忽然就灭了,灯泡一个个都不亮。月玲开开关关几回,一点反应也没有。
门铃响了。月玲在寂静的客厅里吓得惊跳起来。打开门,寒风里哆嗦着站着一脸凝重的李同学和一个穿制服的女警官。
“月玲,克明现在医院里,请你和我们去一趟。”
月玲一惊,“发生什么事?克明他发生什么事?”
在车上,李同学说,“月玲,你一定要坚强一点,克明,他,他走了,不在了。”
月玲看着李同学不怎么讨人喜欢的脸,心里想,开什么玩笑,等一会儿他就会回家。
看着他眼里的坚定不疑,月玲心里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样的事情只发生在电视电影和小说里,不可能在现实生活里发生的,我们结婚申请都寄出去了。
在医院的停尸房,从大抽屉里拉出一具静止的身体,那张脸,豁然就是克明的脸,一个深深的细小弹洞从他的额头正中穿过。
女警官说,“大约夜里八点钟,附近公寓楼里发生枪击事件,有受害人从公寓楼里逃出,被杀手追出,连开数枪,其中一颗流弹射中正在下班开车经过的詹先生。救护车赶到的时候,詹先生已无生命迹象。”
月玲没有走过去触碰克明的身体,站在一臂开外的地方,好像摸到他“没有生命迹象”的身体,就是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她忽然不停地干呕,李同学扶住她,月玲就脑袋里嗡的一声,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病房里的小台子上有一束郁金香,手上打着点滴,月玲歪歪头,一个个字母看过去,辨认出点滴是一种营养液。手边有一个红色的按钮,她想也没想,就按了一下。
一个年轻的护士进来,说,“你终于醒了。”
“我怎么会在医院里?”
“他们直接从停尸房把你送上来的。”护士觉得说得有点不对,吐吐舌头,“医生马上就进来了,他有话和你说。”
小桌上有今天的晨报,英文的中文的都有。
月玲读着报纸:病童医院研究所三十四岁科学家博士克明詹于昨夜八时在Delta路上驾车行驶时,不幸被流弹击中头部,当场死亡。目击者说至少听到四声枪声,在自家公寓阳台上看到詹先生踩了刹车,车还是开上路边石,车头的保险杠撞上路边一棵大树,掉了下来。
华文报纸在列举克明种种成就,痛失英才之后,华界呼吁发动捐助成立专门治理枪械行动中心。月玲看着“当场死亡”——“ pronounced dead at the scene”至少他没有受什么痛苦。
所有的智商学识,所有的想要用高端科技为病童服务的严谨热忱,所有的他们近日津津乐道的未来幸福,所有的对月玲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女人的爱,都成过眼烟云,海市蜃楼,敌不过一颗小小的流弹,敌不过造物主的被称为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在前一天,她还和他吵架,还拒绝和他同床共枕。她想,我一定是在做一个异常真实的噩梦,等一会就会醒来。大部分时候,不幸的事情突然来袭,像无法预测的高磁极地震,没有丝毫预警。她以为他们还有一辈子,可以恣意打情骂俏耍小心眼闹别扭来挥霍青春感情。
医生推门进来,说,“我们给你验血,证实你已怀孕,状态良好。我为你的损失深表哀痛。”
她掩面而泣,不停地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医生给月玲打了一针镇定剂,护士按着月玲的胳膊,说,“可怜的女孩子,听说他们马上就要结婚,现在她又怀了他的孩子。”
“她如果聪明的话,考虑到腹中胎儿,会有健康活下去的勇气。”
接下来的日子,月玲浑浑噩噩,晨昏颠倒,只机械吃饭淋浴,大部分时候躺在床上,也不是很认得人,不和任何人说话,完全回到三岁以前的幼年自闭时期。Liz请来妈咪雷,照顾着。
Liz把月玲最喜欢的郁金香插到花瓶里,说,“今天玲怎么样?”
雷姨摇摇头,哭,“这孩子命苦。”
“她像是完全失去生活希望。”
“她应该为着孩子振作起来,克明如果在,也不希望看到她这样。”
这时候,卧室的门开了,月玲走出来,对Liz说,“请你来帮我拉拉链,我要去参加葬礼。”她穿一身黑,显得脸像涂了十层粉一样白。
天下着雨,寒风瑟瑟,一两片枯叶在枯枝上默默跳舞。
大家看到月玲过来,看到她把一支白玫瑰放进棺木里,所有人都静默无声。
月玲回忆那日在巴黎的墓地:“从此阴阳两隔,永不相见。”克明说。她睡在那张King Size的大床上,不时觉得他还睡在身边,不时有幻觉还听到他的鼾声,忽然,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没有了。她到失去他的那一天,才明白她那样爱他。他骤然消失,冬季的冷一下子痛入骨髓。
司马远远看着月玲,深深同情。他也曾想过,如果没有克明,月玲也许就是我的,但是现在看到她比生动的痛苦还要可怖的生不如死的表情,心里甚至想不如代克明去死,反正我是这样一个只会花钱的无用的人。
葬礼回来。车行把克明的吉普修好运回来,月玲拿了车钥匙,打开车门,坐进去。她看着驾驶位,回想克明曾坐在那里,那个往左指的绿箭头在前方闪呀闪呀,后面一长龙的车拼命地按喇叭,克明不理会。他揽过她的头,重重吻了下她的唇,说,“我们上我家去。”
克明的音容笑貌的回忆,一幕一幕地重演。她闭上眼睛,轻轻说,“我们以后是天堂里见呢,还是来生再见?”
后视镜上挂着的平安符突然落下来,贴到手套箱上面。月玲就把手套箱打开,地图册上面有一只叠得精致的纸鹤。
她打开来,是克明的字,他给她写的唯一的一封,也是最后一封情书。
“玲,
首先和你说,我的中学大学高等教育都是在美国,汉语是小学程度,要我写点什么,比要我生孩子还要难,但是我决定写一封很长的信,和你说对不起。
今天早上,我醒过来,没有在枕边看到你甜蜜的笑脸,到客厅里也没有看到你在杂技演员一样作瑜伽,心里有些失落。我都不记得昨夜我们是什么原因闹别扭。好像是因为墨存给你专程来送腊肉干的事。“
月玲想起和墨存的饭局,他还是那双清凉的眼睛,慰文说他们相似,大约他们都是那种任外界沸腾浮躁,我自内心波澜不惊的人吧。但是,月玲的玻璃心当时有克明温暖着,洋溢着甜蜜。
墨存说,“月玲,你变了很多。”
“变好还是变坏?”月玲笑。
“成熟了。只可惜,那个让你变成熟的人不是我。”他说。月玲一呆,想,认识墨存以来,这句话是真实想法不被人知的他流露最多感情的一句话。不过,惆怅这种情绪在一个喜气洋洋新妇的字典里是立即就被剔除出去的。
月玲说,“思琴还好?”
“我们年底完婚。”
“我祝你们幸福白头。”
“我也祝你和克明早生贵子。”
分手道再见的时候,月玲看着他瘦高的身影坐进出租车,远远挥一挥手,才多久不见,他隐约发福了。他来,是想他们做一个正式的了断吧,从此各自不再念想(虽然月玲根本就不念想他。),过起家常的生活。
月玲贪婪闻一闻抱在怀中腊肉干,Hmmmmm,是家乡的味道。我是把它炒辣椒还是做腊味合蒸?
克明也没有吃,就去了。
月玲继续看信:“我给你发了短信说对不起,也留言说我很抱歉,你都不理我,我知道你这次是真生气了。
李同学说老婆太漂亮,容易招蜂引蝶。我不这样看。我是信任你的。我看着比我年轻十四岁的比我富有不止一百倍的司马那样热烈追求你,你也没有动心。“
月玲看到“热烈”两个字,想,我是何其幸运,幸好司马和我不同心同德,否则很难不受到那个疯男的影响,作出事后悔恨自己的事。
“可是,昨天夜里,我突然很妒嫉,妒嫉你对别的男人的那种影响力,你什么也不用做,人家已经俯首称臣,乐于效劳。我自信自己是不错的,但那一瞬间我忽然很怕失去你,感觉脆弱让我很生自己的气。半夜醒来,我想要和你肉搏,来弥补我的过失和掩饰我的嫉妒,你在黑暗中不肯,哭,然后跑到客厅去睡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为什么会这样?好像我们是两个陌生的男女。“
月玲脸上一个久违的微微的笑容,想,这个敏感的大男人,如果不写这些字,谁知道他的心思如此性情中人,比我还要细腻情长?又一想,从此我要用过去时态来谈起他,就悲楚涌上心头。
她继续看下去,“玲,你是不相信爱情的罢。你看到这句话,我想象你一定嘟着嘴,摇着头,说,大龄青年又在变态地谈什么爱情呢?你总是用这种讥讽来保护你那脆弱的心。”她噗嗤一笑,果真被他猜中了。
“如果你要我做基因分析,我很擅长,但是,写作文是我所有科目里最弱的一项。我认识你以后,常常看一本书,书名是《Men are from Mars, Women are from Venus》(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我原来也有过几个女友,但是哪一个都没有让我想到过要看研究男女□□关系的书来更好地了解对方,你是第一个。”月玲想,多么欣慰呀,我是詹博士第一个要看书了解的女人。
“我在书里了解了男女感情和处理事情的不同,学会了聆听,学会体察你的需要,学会和你沟通,我要多买几本。来送给朋友们。里面讲如果要请求对方谅解,可以尝试给对方写一封情书。现在我就在给你写这封情书。
你说你是不相信爱情的,但是其实你是相信的。只是因为吴憬当初弃你去投奔佛教,对你打击很大(你妈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你便玩世不恭地说,世界上没有爱情这一回事,我们男欢女爱的终极目的是生儿育女。我看到你每天提前一个小时醒过来,做早餐和给我做午餐的盒饭,前一阵,你被烤炉的grill烫掉手臂上一块皮,你笑笑说,不碍事,一会儿就长回来,现在还没有,因此你好一阵子都不穿短袖衫了。“月玲看一看烫伤的地方,还留下一条淡黑的印子,也许会留下一条疤。这和爱情有什么关系呢?
“你会说,这和爱情有什么关系呢?对我来说,这就意味着你爱我。我们都是保姆照顾长大的,是长辈和祖辈的骄子,是me-first-generation自我为中心的一代,你肯照顾我,说明你是爱我的。”月玲想,或许。但是,爱不等于照顾。
“我可能第一次看到你,或者更早,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就爱上你了。我还记得那一天你进门的那一刻,我觉得世界忽然变得安静了,你一笑,带给我一种温暖阳光的感觉。我心里那个火把,是等着你来点亮的,使得我原来有的感情经历都成了火柴头的光一样可怜。”月玲想,我是火把的光,Sarah是火柴头小火苗,这一段话多么有助于我提高自己的自信心呀。
“我的文笔不好,写得东一搭西一搭地,望谅。你是不是看烦了?”月玲笑,老头子的繁文缛节又来了。“前一天晚上,你说想要一个孩子。我觉得你90%的概率已经怀孕了,那个测排卵的仪器是很精确的。如果我们有一个孩子,千万不要我们的父母给他/她取名字,看看我们的名字这样老土,十分汗颜。孩子生在加国,落地就是加国公民。只是你的学业可能会要耽搁一两年。”
现在孩子也只能生在加国了,他们并没有来得及完成结婚证的申请程序。月玲想,先生先死,害我时髦地成为未婚先孕的单身妈妈。
“还有,我一直没有机会和你商量,我打算我们还是入籍,我考虑了很久,你的个性还是在这边会要自在一些,你我也受了太多的西洋教育,和这个社会的文化有相当多的认同。我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你就明白了。”
“你早餐通常吃什么呢?你肯定答pancakes蛋烙饼。你在pancakes上涂什么呢?你肯定答maple syrup枫糖浆。你每天在哪家咖啡店买咖啡呢?一定是安省加拿大本土店Tim Hortons.你每天是不是对人说十到二十次对不起sorry?我问你维多利亚女王出生于哪一年?你肯定想也不想,说,1819。咸丰皇帝呢?你肯定一无所知。月玲,不知不觉,你已经入乡随俗,Canadianized加拿大化。”
“如果你不愿意入籍,我们可以再商量。我并没有做好决定,我说过,从此我们的生活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生活,重大的决定都会是我们共同的决定。不重要的决定就都听老婆大人你的。”
看样子也只能这样了,孩子会有一个合法身份,社会宽容,也不会受到明目张胆的歧视。自己和孩子身份一样,□□件签证也不用跑两个地方。
“我从巴黎回来以后,老是想起我们在墓地的情形。那次迷药事件你差点死掉,我当时非常害怕,怕你一去不复返,怕再看不到你了。那墓地里阴阳相隔的两个痛苦的人,好险就成为我们当时的写照。我找了我的会计师和律师,清算了财产,立了遗嘱,万一哪一天我坐飞机失事,你至少不要担心经济上面的事。
“现在外面依旧积雪,看情形要到四月才积雪消融。否则我要带你去High Park,那里的山坡一侧,一棵歪脖子樱花树下,有一枚大石,坐下俯瞰清澈池塘,一白一黑两只情侣天鹅,终日游来游去。那里我在你来D市以前常常去坐。”旁边附着一张缩略图,有一个小小的红叉,寻宝图一样的。
“我有时候有怀疑,你答应和我好的那个晚上,是我告知你母亲出事的那个晚上。我曾担心,你怕将来生活无着落,才跟我。后来,我没有这样顾虑,你完全可以照顾自己衣食无忧,玲,我很为你骄傲。“有时候,用情很深的人太执著专注自己的感情,就对对方的感情视而不见。月玲并没有计划爱上他,那样自然而然,就发生了。后来,两个人还要互相开玩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在国内就解决个人问题,要不小孩子都要满月了。
“我现在每天回来,看到家里的灯光,看到你开门迎来的笑脸,很幸福。我们大部分国人没有什么信仰,家是我们最后的心灵憩园。有你的地方,就是家。我实在不知道要写什么了。说过了,我写不好情书,也从来没有写过情书,只能凑字数,老婆大人看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原谅我吧。爱你的,KM.”他在KM旁边画蛇添足地自作聪明地画了一颗粗制劣造的心。
月玲拿手指去揩眼泪,心里想,果真是很烂的情书,中文水平永远停留在小学六年级水平,他的英文论文的文采和这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尽量克制着不过分悲痛,不要有什么撕心裂肺的痛哭,只是坐着发呆,几个小时过去浑然不觉,一直到雷姨寻到她,把她领回屋里。
每天浑浑噩噩地过,直到董妈妈和詹妈妈的到来。
詹妈妈说,“月玲,来看我送你的礼物。”
那是一本巨厚的相册,第一页是一个刚出生宝宝,闭着眼睛,睡得像一个小天使。詹妈妈说,“你信不信,他一出生就鼾声如雷?”
一页一页地翻,一个圆胖的婴儿渐渐长成一个大眼睛小男孩,一个翩翩少年,一个有志青年。克明的一生。
詹妈妈说,“月玲,你为了克明,为了孩子,为了你自己,一定要振作。让我这个母亲的多少放一点心。”她泣不成声。
一会儿,董妈妈过来说,“医生说是龙凤双胞胎,男孩姓董,女孩姓詹。”
詹妈妈说,“克明还活着,两个都会姓詹,哪里轮得到姓董?”
董妈妈说,“是我女儿受累生孩子,没有两个都姓董已经算对得起你们詹家了。”
詹妈妈说,“克明尸骨未寒,你不要因为现在靠着大财团,狐假虎威耀武扬威欺负人!”两个妈妈都提高嗓门。再没有友好的样子,像两只斗架的母鸡。
月玲开口说话,“男孩姓詹,女孩姓董,名字我来取。”一幅我是孕妇,我说了算的样子。她多日不理人也不说话,偶开金口,两个妈妈顿时鸦雀无声。
月玲又说,“你们都有生意在国内要打点,这里和国内十三个小时的冬令时时差,每天深更半夜打电话上网视频遥控指挥,吵得我不得安宁,你们两个等预产期那个月再过来,给我一点清静。”
她第二天就去学驾驶,联系大学教授和产前营养师和产妇辅导员。不久,穿着松身衣服,开着吉普LM Rubicon到处跑。非常沉默,没有笑容。
慰文推迟去马尔代夫的蜜月旅行,来到D市,看到月玲,吃了一惊,她像是老了十年。那个天真无忧无虑的甜妞儿月玲现在仿佛饱经沧桑。
慰文说,“我这是个人经验之谈,都是真话,说地不中听,你忘记就是。但凡事物都有两面,一面好,一面坏。克明现在走了,你很伤心,但是换一面想,也不是坏事,他在你们最好的时候走的,留给你的都是最好的回忆。就像是大夏天刚刚放在没有空调的房间里桌上的一盘美味佳肴,还没有来得及变坏变质,就已经被吃掉了,嘴角余味都是爱情的芳香。不像我和你前姐夫,刚开始如火如荼,最终残破不堪。”
她又说,“你反正也是个孤独主义论者,你总是和社会还有人群保持距离,他的死反而成全你完美的孤独,从此你我行我素,有更多自由。”
月玲说,“幸好两个妈妈不在这里,否则她们会用耙树叶的耙子把你叉出去。”她笑了一下,又陷入哀思。
月玲送慰文去机场,回来的路上,她把Rubicon开到High Park公园。
已经是春天。山坡上樱花开得累累,绚丽繁茂。
她避开加拿大罕有的人山人海看樱花的人潮,根据记忆中那张小小寻宝图,坐在那棵歪脖子樱花树下,静静凝视山坡下碧波池塘,一只白天鹅和一只黑天鹅结伴优雅地游过。
樱花细小的花瓣片片落人身。月玲想起慰文说过,“詹克明呢,就像那樱花,开的时候满树满枝,肆意盎然。”
她感觉身后有人,回头,是司马。他不再处拐杖了。肉体和心灵受过些微的痛苦,目光没有那样不羁,露出一点对世界的了解同情来。
她询问地看了他一眼。她的沉默看着让人心酸。
他说,“雷姨告诉我的。你叫她不要等你吃午饭,你在赏樱花。D市最好的赏樱花去处肯定是High Park,而你一定在某个僻静的角落。”
“我和Liz分手了,我有两次在梦中叫你的名字,她很失望,她联系了她的前德国男友,现在到德国度周末去了。我来之前想,如果我这次在茫茫人海找到你,就一定再次追求你,我可以给你肚子里的孩子们一个姓。”
呵,这是司马的承诺了。克明知道孩子们要姓司马,会要在坟墓里辗转反侧不能安息,或者干脆爬出来找月玲算账。月玲又好气又好笑,“司马,不要调戏孕妇。”
“我是认真的,绝没有开玩笑。”他年轻的双眸定定。
“你回去吧,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司马再看一眼月玲温柔的因为怀着孩子而散发着母性光辉的脸,她的为了生育和哺乳在作准备的逐渐圆实的身躯,想,任何时候,她总是女人中的女人。他悄悄退下去,走了。
月玲任由思绪飞来飞去,想到那天在法院为一个年轻的母亲翻译,她眼泪纵横,声音颤抖,但是坚决地放弃对孩子的抚养权,月玲只是职业地换一种语言转述,但是她的大眼睛里一定流露不解:什么样的母亲亲手放弃自己的孩子,拱手把抚育责任让给他人?
出来时,那个可怜的母亲拉住月玲,说,“我已身患绝症,来日无多,我放弃对孩子的责任,我的孩子可以到一个好人家,有希望平安健康正常地长大,一定比跟着我要幸福,一定比跟着我过的日子要好,我已经没有将来,我放弃我的宝贝,他可以得到一个好的将来。我不希望得到你的理解同情,只是不忍心看你这么善良没有架子的翻译小姐漂亮眼睛里有疑问,永远没有人和你解释。”月玲握住她的手,说,“Take care,保重。”泪花盈睫。
月玲想,孩子们请放心,妈妈一定努力,给你们一个美丽的未来,再苦再难,决不会放弃。
月玲坐一会儿,有点饿,这一阵子,总是很快就饿,吃了更饿。冰激淋的车停在一边,许多孩子握着硬币在排队,她也凑热闹买了一大球,坐在樱花树下很享受很珍重地舔。阳光温暖地,照耀。
一个歪戴帽子的小男孩走过,他正在和兄弟说话,直勾勾盯着月玲的冰激淋,完全被冰激淋吸引,他忘记下文,他说,“…when I…when I…when I…”
月玲笑,不管世事如何无常,生活总是无限美好。这时候,肚子里某个角落,一个气泡样的悸动鼓了一下,又一下,月玲的孩子们——詹日和董月———第一次胎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