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佛祖不知(1 / 1)
我那皇帝侄儿何时走的,我并不知晓。而我,倒是难得的睡了一个囫囵觉。自打遵从帝命做礼部侍郎王言之以来,每一日都是天未大亮便是被莫寻给喊醒,寅时摇摇晃晃的坐了轿子入朝,从京郊的家到宫里,恰巧须得两刻半,这个两刻半,我往往是充分利用来补眠,待得落轿,再匆匆穿过两座小桥,跑过两道抄手长廊,吭吭哧哧的爬一百九十九层玉阶到得金銮殿,恰巧是寅时三刻,帝王早朝的时辰,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刚刚好。
起身下榻时,心头正纳闷着,今日个怎是不见莫寻来敲窗喊醒我去上早朝。枕侧一方素笺落入视线内,我取过来,是我那皇帝侄儿的字迹,蝇头小楷,分外俊雅飘逸,上书:“好生歇息,允你一日休假。”没有抬头,没有落款,简洁明了得紧。
我瞧了又瞧,点了火折子,就着火星将素笺焚烧成灰。
我这礼部侍郎原也是闲差,有我无我,朝中诸事向来无所影响。
我打开门闩,才发觉,不知何时落雨了,秋雨不大不小,绵绵密密,院中的芭蕉叶子被雨刷洗得油绿油绿,分外惹眼。
随着我打开门闩,那抹蓝影便自廊下暗影处现身,我看了一眼那蓝色的袍底,回身入室内。
透过铜镜,瞧见了那抹蓝影进了门,才漫不经心的道:“闩门。”
莫寻依言,将门闩好。
我又道:“莫寻,你过来。”
莫寻便是依言走了过来,站在我身后两步处。
我透过铜镜,看向那狰狞面具,挑眉,换了旧时嗓音,淡声道:“这么小心翼翼,是怕本宫吃了你,还是怎的?”
莫寻低眉垂首,波澜不惊的道:“奴才不敢。”
“不敢?不敢什么?”我冷笑一声,蓦然站起身来,转身走到莫寻面前,强迫莫寻看向我,问,“你莫寻还有什么不敢的?嗯?”
莫寻无波的眸中闪过刹那不解,恭敬的道:“奴才愚钝,还请主子示下。”
我不介意与他翻老帐,在翻老帐前,先得将新账给算一算。
我问:“本宫与圣上,谁才是你的主子?嗯?”
莫寻是个聪明人,闻言,便是知我怒火从何而来,缓声解释道:“昨晚,是奴才一时大意,被圣上引至院外点了穴。”
我倒是愣了愣,问:“不是圣上吩咐你退下,你便退下?”
莫寻毫不犹豫的道:“自然不是。当时,奴才以为是刺客,追了过去,一直追到院外,那人现身露面,奴才一见是圣上,一时惊异,忙收剑行礼,圣上是在奴才行礼之时,点了奴才的穴。”
如此看来,是我错怪莫寻了。是我那皇帝侄儿,太过泼皮无赖了。
我摇了摇头,顿了顿,问:“圣上何时走的?”
“子时。”莫寻直眸看我,又道,“圣上只逗留了两个时辰,便是走了。走时,适逢落雨。圣上交待,主子明日无须上早朝,嘱奴才无须喊醒主子。”
我心里琢磨着,两个时辰,也是够他醒酒了的。
我问:“现下什么时辰了?”
莫寻道:“已时三刻。”
这秋雨绵绵的,倒是没看出,已是正午时分,该用午餐了。
我便重新坐下,示意莫寻在我对面坐下来,道:“本宫,这几日一直忙着做王言之,又是上朝,又是伺候帝王端茶递水磨墨奉笔对弈的,难得今日得闲,正好问你几个事。”
莫寻道:“主子请问。”
“那日……”终是终是有些难以启齿,默了默,才模棱两可的问道,“……你后来,是如何解了……那个药效……”
莫寻倒是坦然得紧,一双眸子不起丝毫或尴尬或难为情的涟漪,如常的无波无绪,道:“属下蒙一高价搭救,昏睡三日两夜,醒来时,药效亦是解了。”
不待我问,莫寻又道:“那高人是谁,属下不得而知,待属下醒来时,那高人已是离开。”
我便笑:“莫寻你倒是福气,出门即遇贵人。”
想了想,咬牙,终是问出一直想问的那句话:“如果没有高人搭救,莫寻,你会如何纾解体内药效?”
莫寻定睛看我,无波的眸子深处,一闪而逝过某种晦涩的光芒,许久,淡声道:“主子,并没有如果,只有,事实。”
我坚持,眸光灼灼,盯着莫寻:“本宫不管你的事实是什么。本宫现在问的,是如果。莫寻,回答本宫。”
莫寻垂下眼睫,似无奈,又似低喃的问我:“奴才的回答,有那么重要么?”
我斩钉截铁:“是的,很重要。”
莫寻隔着檀木桌面,蓦然抬眸,看向我,问:“能告诉奴才理由么?”
我没想到莫寻会有这么一问,一时被莫寻问住,愣了愣。
莫寻的眸中,便是恍惚浮过一层笑意,转瞬即逝。
莫寻道:“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不是么?主子。”说完,起身,走向门边。
半晌,我回神来,看着莫寻跨上门槛的背影,心头怒意汹涌,狠狠的,将手边桌上烛台扔向莫寻的背影,冷笑道:“好,你不说。你不说,是吧?”烛台击打过莫寻直直的肩背,落在门槛处,四零八散,我手扶桌缘,气得喘息,“你问本宫理由?……你竟敢问本宫理由?……莫寻,你这个混帐东西……”
莫寻回身,不声不响收拾了门槛处的烛台,站在门槛处,只道:“主子,可以用午餐了么?”
我猝然拂袖,走出室内,走过莫寻身边时,冷声道:“不用了,本宫外面吃去,你别跟着本宫,否则,本宫会倒兴。”
我只带了两个家丁外出,坐了轿子进城,找了一家客人不算多的京城酒楼,捡了二楼临窗位置坐下来,细雨如帘,随着窗檐滴落,一滴又一滴。我却是不知,我在气什么?我究竟为何如此生气?
心里隐隐约约的,只是觉得,自我与莫寻之间经历了那么一场肌肤之亲后,有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好似在悄然变质,我尚且捉摸不透。
在酒楼消磨了两三个时辰,走出酒楼时,秋雨竟是滴滴答答的愈下愈大,不见止停迹象。一个家丁给我撑了伞,另外一个家丁手捧了老板买二壶送一壶酬宾所得来的三壶好酒。
我让家丁将三壶好酒放到轿子里,自己坐了进去,道:“去西宫门。”家丁喏了一声,放下轿帘,吩咐轿夫起轿。
未几,轿子停在西宫门前廊檐下,轿夫一压前轿,家丁掀开轿帘,我迈脚走了出去,怀抱三坛好酒,守门官员见是我,倒是没说什么,朝我参了参礼,便是让我进了去。
西宫门不似其它三处宫门,往来官员络绎不绝,显得寂寥得多了,又因着秋雨一直在下,我沿路的朝御书房的方向走去,竟是不曾瞧见一人。
一场秋雨一场凉,我在曲曲折折的长廊上绕着走,亦是觉得秋风凉凉,忍不住紧了紧抱着三坛好酒的双臂。
从西宫门到御书房,经过伏波宫侧门,我在侧门处停了停,见四下无人,便是抬脚走了进去,抄近路摸进了我原先的厢房,正要将三坛酒放在桌上,便是听见一声低喝:“谁?”
紧接着,一抹明黄闪过来,瞧见我,冷厉眸光深处乍然而现灿亮光芒,旋即,看向我身后桌面上的三坛好酒,半晌,问,“怎是不在家中歇息?”
我正要行君臣之礼,他伸手拉住我,道:“四下无人,姑姑不必拘谨。”又看了看那三个酒坛子,薄唇抿了抿,眉心拧了拧,道,“姑姑喝酒了?”
我道:“天凉,小酌几杯,暖暖身子。”
他显然不信我所言,清清淡淡的道:“朕怎是不知姑姑先前有小酌几杯暖身的习惯?”
我便是笑道:“我先前亦是不知,圣上小酌几杯便是醉酒。”
他便是不再言语,半晌过后,松开我,朝隔壁走去,边走边道:“即是来了,便不急着走,过来陪朕阅了奏章再走不迟。”
我应了声,趁着他走出去的功夫,赶紧的翻开底层的柜子,取出其中一粉色药包,打开来,取出三粒鹅卵石大的血色药丸子,又拆开酒坛子上的封泥,各投入一粒药丸子进去,再将酒坛子封好。
隔壁是他幼时住所,是宽大的套间,连着卧室与剑室、书房相联。
我在书房内找到他,瞧见桌案上一摞的折子时,免不得惊讶了一番,心中不明白他为何要将折子带到这伏波宫来批阅。偌大的伏波宫,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他倒是对这孤家寡人的状况享受得很。
他没有抬头,只对我道:“朕方才吩咐了暗风,去血樱树下摆桌布筵,姑姑稍坐片刻,不多时即可晚膳。”
我便是应了声,径自捡了一张椅子坐下来,侧眸去看窗外的雨中景致。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我那皇帝侄儿的声音:“姑姑,今日,八月初四了吧。”
我道:“是的,八月初四了。”
他搁下朱笔,踱到我面前,蹲下来,眼望我,问:“姑姑在想什么?这般漫不经心。”
我恍惚回神,笑道:“没想什么,只是想着,过了八月初四,眨眼便是八月初八,再一眨眼,便是八月十五,这日子真是过得快。”
“是啊,这日子,有时很快,有时又很慢。”我那皇帝侄子随意的敷衍了我这一句,便是返身回案桌后,重新批阅奏折。
我遥遥的看向他,许久,道:“八月初八,圣上可有特殊安排?”
他道:“帝王的生活,每一日不都是除了国事便是后宫的事?哪还有什么特殊安排。”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侧,轻声问他:“罢朝一日,去相国寺,好不好?”
他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侧眸看我,我亦是看着他。
他便是一笑,唇边划过一抹讥诮:“两个男人去相国寺,祈什么?福什么?姑姑是还不嫌这京城的谣言少么?”
我无所谓的笑道:“佛祖明白即可。”
我那皇帝侄儿愣了愣,旋即,眉眼舒朗,不置可否的道:“就怕,佛祖亦是不知。”
我问:“圣上是不肯去么?”
他道:“去去又何妨。”
我便是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