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朝天子(1 / 1)
他笑得越灿烂,我的心理便越不托底。既然他觉得我与睿王和程潜之间,仿若一滩浑水,正常人哪有自愿跳下去滚出一身泥的。看着他举止行为,并没有偏执狂或者被虐狂的临床反应,他这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
他有他的千方百计,我也有我的一定之规,在没有搞清对方用意之前,便随着对方的情绪起舞,这是最愚蠢的行为。何况我也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凤贤大人的案件千头万绪,还待我披荆斩棘。
我将那件“退休宫女”成为目击证人的案件抽出来,详加阅读。这件案子其实并不算复杂,退休宫女田氏,十四岁上因家庭贫困自愿充为下曹,并顺利通过采选程序,于前朝皇帝十年入宫,从小宫女开始便在东宫服侍。凭借她的谨慎小心,一直做到了二等宫女,后来随着皇帝登基,她也从东宫宫女,变成了皇后身边的一等宫女。当今皇帝即位的第三年,她因年纪届满,志愿出宫。她并未进宫女养老所,等待“国家分配”,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她所目击的案子,也是一件很简单的刑事案件。最大的疑点在于,这位宫女田氏才完成了作证工作,便因病亡故了。
这宫女的死亡,并没有太大的疑点。因为她自出宫后,身体便一直不好,有复数的证人以及大夫的证词,都证实她得了女儿痨——确切说,应该是肺结核。肺结核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确实难以治愈,只是她死亡的时间点,未免太过巧合。
“小姐,宫里来人了,老太君说请您换裳,皇上召您觐见。”
我整个人都沉在卷宗之中,茫然抬起头,便看到莺簧略显严肃的面容,正急切的看着我。可能是见我没有任何反应,她重复了一次:
“小姐,皇上召见。”
皇帝召见我?我心下一沉,我已经和谢瑁说过,就算是案子上呈到皇帝那里,也不要提到我的名字,他答应了我,为何如今皇帝又要召见我?
“你可问清楚了,是单召见我,还是与清儿一同入宫?”
“问过了,并没有传见表小姐,只说召小姐入宫。老太君吩咐,小姐整顿好了,便先去花厅见她,莫要着急。”
皇帝召见,自然要隆而重之。相比我而言,莺簧自然更有经验。
我给了“简洁不失礼”的要求之后,她便从我自己都没搞清有多少件衣服的衣橱中,选出了一件雪青色的礼服和象牙白的襦裙,让我穿上,围着我开始忙碌,很快便将我从“邋遢”的形象中解放出来。
到了老太君处,她也点点头,伸手向托盘,取了一块造型别致的玉佩,系在我的腰间,脸上的表情,好像我只是要到后花园走上一遭般,说道:
“君儿,你自管去,不必理会那起人噪啰,万事有我这老婆子在,塌不了天。”
我听得头发发麻,这位老人家还真是老当益壮。像睿王和齐王这等人精的老爹,想必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儿,不过有她老人家这句话,至少我安全无虞。
上了宫中派来的车子,我闭上眼睛,先将让人头昏脑胀的案情清空,虽然有老太君保驾护航,毕竟对方是一念便可杀人的皇帝,我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小心应对。
下车又是走路,沿着抄手回廊,我在小太监的指引下,来到了应该是“候见厅”的地方,有宫女上前,为我解说觐见皇帝的礼仪,如此折腾了半晌,我才被真正的“传见”。
上次见到皇帝,是在城郊的驿站,十分仓促的走了个过场。这次我才要真正地面对这个庞大碧落王朝的统治者。
行礼如仪,只听得上面传来一句平身,我站起身,直到被要求抬头,才又“得见天颜”。这位碧落朝的第一号人物,刚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容貌端正五官英挺,想必年轻时也是帅男一枚,然而他的这等“美貌”,已然随着岁月的洗礼退居二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居高临下的帝王气势,让人不敢与之眼神正面相接。
同时在这间“议事厅”的,我认识的人,有睿王、齐王、程潜、谢瑁以及曾有一面之缘的秦相以及出生时非常“倒霉”的夹在睿王与齐王之间,而母系家族又身份低微,常常被人忽视掉的魏王。而还有一些人,我并不认识,不过他们的衣着,想必也都是朝廷的一品大员,“丞相俱乐部”的成员们——“参知政事”群。
从前代皇帝起,为了更好的“凝聚众人的智慧”,便在一部分“朝廷重臣”的官职前,加了“参知政事”的名衔,凡是有这等名衔之人,便有参与“丞相级”会议,决策国家大事的权力。本朝的“参知政事”,一共有十位,睿王和齐王,皆名列其中。
这么高级别的会议,却传了我这个八竿子打不到的小人物来,想必是谢瑁已将案子侦查结束,皇帝想亲自过问此案吧。否则谢瑁也不会在参知政事之列。
我平稳了心态,只等着皇帝发问。
“听得阿灿说起,京师少女失踪案得以完结,凤先生居功至伟。”皇帝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无比的沉稳与威严。
我低下头,目前形势不明,只能顺着皇帝的话,静观其变。于是我道:“虽为匹妇,亦有应尽之责,民女不过是略通勘验之道,至于全案,皆赖二位殿下,以及谢、程二位大人之功,民女惶恐,如何敢当‘至伟’二字。”
“此案之犯为谁,卿可清楚?”
“民女只问勘验事,至于凶嫌为谁,并非民女可过问之事,殿下与大人们并未告知民女,是以民女并不知晓。”我老老实实的回答,勘验是我的基本工作,如今我所做的事,更像是从前做法医的时候,只从客观的角度,去分析尸体以及犯罪手法,至于查案的事情,都是由他们在外奔走,我依然不是当初的凤翔之,总有不便之处,所以也只能等着查出犯人他们向我通报一声。
他们还没有说,我自然不知道,甚至案子审结,也是这次进宫,见了这阵仗才猜出来的。
身居上位的皇帝并没有开口,倒是谢瑁站了出来,道:“圣上,此案尚未定论,是以臣不曾将案犯告知凤先生。”
“如此更好,卿等有何疑议,不妨便径直问她。杀三人已为不道之罪,何况十数!朕的王土之上,竟有人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朕绝不姑息。”
“皇上所言极是,十数人命,罪在十恶不赦,更应谨慎从事,不能妄罪一人。若将良人错认为凶嫌,非但不能为死者雪冤,反更添一桩冤案,亦失了天道王法之初衷。微臣斗胆,先请问凤先生,先生单凭一截残肢,如何便断定这残肢便是那失踪女子所有?”
“民女幼习摸骨之术,学得一点浅薄的见识。相较男子腿骨,女子腿骨更为纤细,所得胫腓骨两股,皆有此特征。胫骨下端骺核炎症,踝骨关节肿大,其年齿不过15,兼辅以胫腓二骨骨长推测其身高,足以断定死者生年。”
如果有X光就更好了,能拍出骨化核的话,应该会更清楚了。
质问我的那位穿紫袍的大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又有一位大人一脸不屑地瞥了我一眼,问道:
“不过是你空口白话,可有佐证?”
“民女驽钝,大人所需,是何佐证?”我就算说了这是科学,想必这些大人们也不会相信吧,两端各执一词还能如何?难道让我当场验尸?
“父皇,凤先生神乎其技,儿臣与三哥、光隐、光凌,俱是亲历过的。前扬州御史案,亦全赖凤先生慧眼,方识破璇玑。否则那太子少詹事,只怕就此逃出法网。”齐王上前一步,挺身为我出头。只是我的“信誉度”是立下来的,但是却连累了程潜,他还真会选角度。
几道含意不明的视线,纷纷射向我。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杀了那位前扬州刺史的,竟是太子少詹事。难道那贪墨案,真的是和太子那边有关系吗?
“程大人有恩于民女,民女所为并非公义,而为私谊,不值一提。”我连忙帮着程潜开脱。程潜刚起身,睿王已经到了我身边,向皇帝行礼,说道:
“儿臣愿为担保,卿——凤卿是儿臣向光凌举荐,其勘断不会有错。”
“臣愿为担保,若凤先生有误,臣愿与之同罪。”程潜虽然慢了半拍,但是也大力相挺。
“凤先生勘验之学,师承何人?”皇帝有些疑惑地问道。
“家师是世外之人,他老人家曾有叮咛,在外行走不得提及师承,皇上请恕罪。”
“令师尊现在何处?”皇帝倒没有“龙颜大怒”,只是追问了我一句。
“家师已然仙去。”我斩钉截铁地说:“民女与家师死别,方才出师。”
我已经不想再与谁纠结于师傅这个问题上了,我真正的师傅——我的祖父已然驾鹤西去,而还在生的博士导师,与我相隔时空,等于死别。而二十一世纪的生活相较这里,说起来和神仙也无多大差异。
“山野匹夫之人而已,以此为信断人生死,岂能取信于人?”那位鄙薄我的大人又跳了出来。
“何中丞,如今所疑凶嫌,正是令侄女婿。令官身为御史中丞,是否应予回避,更为妥帖?”秦相慢悠悠的开口,居然也是站在我这边。
“秦大人何出此言,下官与他不过是姻亲,并非在五服之内,碧落会典亦并无科条,令我回避。何况内举不避亲,乃古之明训。便此人并非我姻亲,此案疑惑重重,我等身为父母官,亦应为他张目!”
上句姻亲可以不回避还像话,但是下句内举不避亲,真真就是自打嘴巴了。
“何大人何处此言,令侄女自幼父母双亡,由尊夫人抚养成人,便是这侄女婿亦是大人所选。前年,令侄女婿还曾依女婿之礼,为尊夫人守期年孝,传为美谈。如今再谈有服无服,岂不是惹人笑柄!”齐王毫不客气的对那位何大人予以还击,揭起了人家的老底。
我这才明白过来,为何那位大人对我这般“鄙夷”,这世界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只是秦相和齐王所言,都只是擦边球而已,证明了反对者的别有用心,并不等同于我的“技术”就无懈可击。
要百官相信,我还必须拿出我的真功夫,才能取信于人。皇帝心里对此也很清楚,他没有理会齐王和秦相的围剿,反而转向了睿王,问道:
“阿耀,你并非轻信之人,却肯如此信她?”
“可以生死相托。”睿王的话掷地有声,这议论纷纷的朝堂,顿时安静到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可以听得见。
我觉得气血上涌,我与他相逢,不过是半年多的光阴,却好像有一生那么长。
相逢于患难,互相扶持着,穿越过阴谋重重的暮霭,我们为了各自的原则,争执从来不曾有过停歇。可是在这些之后,他依旧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生死相托”!
我听到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便有人轻咳一声,说道:
“睿王殿下我朝战神,目光如炬,识人之明臣等自是拍马难及。臣听说殿下与凤先生于裙幄宴上簪花定情,果然是佳偶天成。”
他虽然明说,自然是暗示我与睿王之间有“不正常”关系,他为我背书,自然也是“公信力不足”,与那位何大人,可谓九十步与一百步,谁也不能说谁。
“国舅大人不必信本王,却可信过卿卿的师傅。”睿王依旧毫不动摇,反驳道:“凤卿不肯提及师尊,自是尊重前人,是以低调从事。本王却并无这许多顾忌,本朝晏太傅,大人可信得?”
大臣中间一片哗然,齐王、程潜、谢瑁看着我,谢瑁显然是大吃一惊,齐王还是看不出喜怒的神仙脸,程潜的目光则仿佛蒙了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楚。就连坐在上位的皇帝都表达出了明显的惊讶,急匆匆问道:
“这位凤先生,竟是晏太傅高足?”
晏太傅是谁?难道他之所以待我如此,是否就是因为他已认定我是此人的徒弟?睿王根本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
“父皇明鉴,儿臣得识凤卿,是在秦岭燕来山。”
燕来山这三个字一出,皇帝脸上便出现了“原来如此”的神色。燕来山,那不就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他落难的地方。难道他到燕来山,便是来寻访那位晏太傅的?
我心中疑惑连连,他是什么时候猜到我的身份的?这么长的时间他都不曾揭穿我,难道看我演戏是这么有趣的事情?
那皇帝看了我一眼,被他这样的连续攻击,现在的我,连掩饰的力气都没有,想必连头发都已然苍白了吧。
而我这样的神色,在皇帝的眼中,显然已成为了默认的标志。皇帝说道:“难怪难怪,若非晏师傅,又有谁能将一介女子,教导得如此能耐?晏师傅已然仙逝了吗?”
“儿臣在燕来山中,已寻得晏太傅坟茔。”
连这点都对上了,皇帝显然又信了几分。我只得说道:“圣上明鉴,民女师尊并非晏姓,想必殿下口中的晏太傅,并非民女的师尊。”
“并非姓晏?那令师尊的姓氏是——”
“师尊姓庄。”这个不是假话,我的博士导师,正是姓庄。
“这便对了,晏太傅的母亲,正是庄氏。这些年寻得的,只是太傅凤毛麟角,定是因他改为母亲的姓氏,在外行走。”那皇帝点点头,说道:“太傅名重天下,想来也是不欲你为他盛名所累。太傅这脾性,竟是至死亦不曾改。”
我大窘,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巧合更巧合的事情,这样不是很常见的姓氏都可以撞衫,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既然凤先生所学,皆出自晏太傅,想必诸位大人亦没有疑虑。”秦相又跳了出来,盖棺定论,那些大臣们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程潜微微一笑,应道:
“晏太傅学富五车,凤先生家学渊源,臣等自然敬服!”
看来这下子,我和程潜有的解释了。我看向睿王,这次他可将我害惨了。我不能告诉别人,我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异类,我所学都是科学智慧的结晶,自然就没办法否认连皇帝都已然认定的事实。这个晏太傅之徒的名头,看来我是真的没办法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