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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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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再次报以掌声。传说,掌声中一个年轻的低音忽然唱道:“哎哟妈妈,请你不要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传说所有在场的青年人都唱起来,不同音部:哎哟妈妈,哎哟——!哎哟妈妈,哎——哟……传说有一个像我这般年纪的人问:“这个女导演她是不是曾经也演过什么电影?我怎么看着她这么眼熟?”传说所有在场的中年人和老人也都跟着唱了:哎哟妈妈,请你不要生气,哎哟妈妈请你不要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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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医生有二十多年不问政治了,二十多年来他几乎做到了不读书不看报,(当然除去医学书刊),不听广播不看电视,也不看电影,除去做手术他很少跟人打交道,除了医学差不多没有第二件能让他着迷的事。不用说,他的医道精湛——这既是涉及一个医生的故事时我们所希望的,又刚好符合这位医生的实际情况。但他至今仍只是个主治医生,不是教授、副教授,不是主任或者副主任,因为他的资历和水平都够了可惜没有相应的著作或论文。他的论文写了十几年了,尚未脱稿。吸引他的是神经细胞、大脑组织乃至精神方面的问题:物质以什么样的结构组织起来就有了感觉,脑细胞以什么样的形式联系起来就能够思想?每当他据开颅骨看见沟回盘绕的大脑,感到这些白嫩嫩的物质的温度和运动,他总要怀着惊愕和尊敬在心里暗暗地问:这里面已经理藏了多少幸福和痛苦?这里面有多少希望和梦想?不能把那些痛苦从中剔除,或者把更多的快乐移植进去么?当他带领学生做尸体解剖时,无比的神秘总使他激动不已,从他做学生的时代起这种激动便开始跟随他:把大脑分解开来,都是些常见的玩艺儿,那么灵魂在哪儿?灵魂曾经在哪儿?灵魂是以什么方式离开这儿的?看来灵魂是从结构里产生的,灵魂不是物质,或者说灵魂就是全部这些物质的结构。这结构一旦被破坏灵魂也就消失。那么是不是说,只要能把那些必要的物质纳入一种恰当的序列,灵魂的秘密就要泄露了?我们就可以造出我们所喜爱的灵魂?我们就可以像牙科医生把任何难看的牙齿矫正得非常漂亮那样,也把丑陋的灵魂调整得高尚呢?但是他的思路很可能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或者是因为他需要做的更为实际的手术太多,用于研究上述问题的时间太少,研究和实验的条件也太简陋,十几年来没有多少进展。墨守成规的医学同事觉得他这纯粹是跟自己的论文和职称过不去。在文化大革命中,甚至有人为此说他是反对领袖的思想:“灵魂?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老人家早就说过了,政治就是灵魂!”倒是诗人L有一天听懂了他的玄思,对他说:“可您别光盯着大脑呀,您曾经对了您已经注意到了结构!但是整个结构中不光有大脑呀,譬如说,还有肛门呢。一个不会拉屎不会放屈的人,你想想,难道能够生存吗?”F相信诗人给了他珍贵的理解,虽然他并不因此就打算与诗人合作。他顺带又问了诗人一句:“你对人工智能这件事的前景怎么看?”诗人说:“您不见得还想制造永动机吧?”医生呆愣片刻,问道:“你怎么想起了永动机?你认为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吗?”诗人说:“算啦算啦别又这么认真,我不过是说说玩儿的。”F医生问:“那,你相信人工可以制造出跟人有同样智能的生命来吗?”

诗人的回答语破天惊:“性交,先生,这方法有谁不信吗?”

L是F最亲近的朋友,他们的友谊从L失恋的那年开始。那年,失恋的痛苦使L成了F的病人。某个晚上L不知从哪儿弄到了半斤酒,如数倒进肚里,十分钟后他躺在地上又哭又喊,闹得整个病房秩序大乱。护士们轮番的训斥只能助纣为虐,诗人破口大骂,骂爹骂娘,骂天骂地,骂这个时代骂这颗星球,听得众人胆战心惊考虑是否应该把他送去公安局定他一个反革命宣传罪,但他的骂锋一转,污言秽语一股脑冲着他自己去了,捶胸顿足,说他根本就不配活,根本就不应该出生,说他的父母图一时的快感怎么就不想想后果,说他自己居然还恬不知耻地活着就充分证明了人类的无望。护士们正商量着给他一针镇静剂,这时F医生来了。

F医生请护士们离开,然后对L说:“有什么话别憋在心里,跟我说行吗?你要是信得过我,我这一宿都可以在这儿。”诗人的哭闹竟声势大减,仿佛转入了另一乐章,这一乐章是如泣如诉的行板,是秋水荡荡的对往日的怀恋,是掉进深渊的春天的回声,是夏日旷野中的焦渴是绵绵冬夜里的幻梦,语无伦次和喋喋不休是这一乐章的主旋律。F医生从这久违了的交响之中,当然听出了爱神残酷的舞步,他守护着诗人,耐心地(或者不如说享受一般地)听诗人倾诉一直到凌晨。L终于累了也终于清醒了些,他注意到医生的头几乎低进了怀里。L等了一会儿,他想医生会不会早已进入了梦乡?有好一会儿听不到诗人的动人的乐章,F医生这才抬起头来。这一下诗人醉意全消——医生的脸色惨白得吓人。轮到病人问医生了:“您不要紧吧?您去睡一会儿吧。”然后医生缓缓地站起身,嘱咐病人:“是呵是呵睡一会儿吧,我们都是罪孽深重。”L惊愕地看着F,相信F才应该去写诗。

但是F医生非但不写诗,而且不读诗,尤其不喜欢L的那些现代诗。L每有得意之作都要跑来读给F听,当他从那场痛不欲生的失恋中活过来以后,他希望自己也能为F分担一点儿心事,希望为F沉寂的河流能够增加一点儿狂放的诗情,甚至哪怕使它泛滥。然而对于诗人神采飞扬或泣不成声的朗诵,F一向以沉默和走神儿作答。

只有一次F医生的脸色又变得惨白——一

我等你,直到垂暮之年/野草有了/一百代子孙,那条长椅上仍然/空留着一个位置/……

医生连续向诗人要了三支烟。三支烟相继燃尽之后,F说:“你认为像这样的话非要说出来不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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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青年F已经把一生的话说了90%,余下的话大致上只属于医学了。

在最后与N分手的那个夜晚,或者那些数不清的夜晚,F医生只是流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管N说什么,怎么说,求他无论如何开开口,都无济于事……

……我什么都不怕,N说,不管别人说我什么,不管他们怎么看我,N说,我不都怕……N 从窗边,从夜风吹拂着的一盆无花的绿叶旁走过来,来一条对角线,走到F面前……只要你也不怕,N说,只要你坚持,我相信我们没什么错儿,如果我们是真心相爱,N说我们就什么都不用怕……

……N从那座古祭坛的石门旁转过身,走过那盏路灯,走过明亮的灯光下翻动着的落叶,走过那棵老柏树,抓住他的膝盖蹲下与他面对面……我不想指责别人我尤其不愿意伤害他们,你懂吗我是说你的父母,N说我一向尊敬他们我多么希望我能爱他们,但是……

……N的脚步声,N和F的脚步声,响彻寂暗的小街,雨停了,收起伞,风把树上的雨水一阵阵吹落,落在脸上也没有感觉……但是我知道我没有错,如果你曾经说你爱我那是真的,如果现在这还是真的,N说我记得我们互相说过,只有爱,是从来不会错的,N说,如果爱是真的爱就不可能错,如果那是假的那根本就不是爱……

……N没有来。在车站上等她但是总不见她来。在那座古园里走遍找遍也没有她的踪影。她的窗口黑着,她到哪儿去了呢?半夜回到家,F的书桌上,灯下,有N寄来的一封信

……N说,要是我不知道我错在了哪儿,要是我们并没错,我为什么要放弃,我们凭什么要分离……

……N走在前面,沿着那座古园荒圮的围墙走在前面,走在月光和墙影之间,淡蓝色的头巾以及攒动的肩膀时隐时现,然后她转回身停下等他,等他走到她跟前,看着他也停下,看着他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肩头的那块凄迷的月光上……你能不能再告诉我一遍,N说,你曾经告诉我的,是不是真的?N说,请你告诉我,是不是出身可以使爱成为错误?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可以使爱成为错误?N说我不是指现实我是指逻辑,现实随它去吧我只是想求证……N走进星空下清冷的草地,草地上有一座被人遗忘的大铜钟,一人多高,底部陷进了土里身上爬满了绿锈,常有养蜂人在那儿逗留,在那儿布下蜂箱,搭起帐篷,N远远地望着那座大钟的影子,坐在草丛中,等着他走来,等到听见他在她身后站下,很久……N说我能够承认现实,我也许不得不接受现实,N说,如果我父亲的罪孽注定要剥夺我,N说至少我不想让它再剥夺你,走吧你去苏联留学吧N说,我不想损害你父母为你安排的锦绣前程,但是我必须得知道这仅仅是现实这并不就是一切的证明……

……N站起身,走开,走一条对角线,走向那盆如深夜一般宁静的无花的绿叶,走到窗口旁……现在我想听听你怎么想,你真实的想法是什么,只要是真实的那至少还是美的,你总得有一句确定的回答,我只想证实这个世界上除了现实之外还没有另外的什么是真的,有还是没有,另外的,我不要求它是现实但我想知道它可不可以也是真的,我求你无论如何开开口好吗?劳驾你,开开口行吗……

大概就是从那时起青年F开始明白世间的话并不都是能够说的,或者并不都是为了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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