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双生(8)(1 / 1)
全然没有被戳穿心事的窘迫,无名反而看上去更加愉快了几分,微哑的声音懒洋洋地拖长了尾音:“追到这里真是不容易啊,我都佩服我自己的耐性了。”又谄媚笑道:“现在既然有了更好的法子,你说,我又何必再去灰头土脸的挖那只狐狸的洞穴呢。”
七娘不置一词,容色淡漠。
无名却做出惟恐旁人不明白的样子,装出正经腔调:“按我说啊,要引公狐狸出来,当然要用母狐狸……哦,不对不对,当然要劳烦小狐狸娘子你屈尊做饵了。”边说,一边又笑得暧昧不明。
七娘微挑眉,却立刻恢复常态,冷着声音问:“找到他之后,你如何打算?”
“之后?”无名打了个呵欠,懒懒散散哼了两声,“谁知道呢。”忽又眯眼笑了笑:“这阵子一直想做件狐裘呢,说不准这回正有机会了。”
虽知道他是刻意说这些混话来磨自己的耐心,可偏没办法全抛在脑后。柳七娘微微咬住嘴唇,正在琢磨是否要与他计较,忽见他向另一边挤眉弄眼,只得转头去看。
却见卫遥撑了纸伞站在屋门外濛濛细雨之中,表情有些犹豫不定,似乎不知是否该上前来。
柳七娘心中一暖,神色也和缓了些,展颜现出笑意。
临过去,却又回头对着无名压低了声音:“以后好好照顾他。”
无名怔了怔,再看看两人共撑一柄伞,再自然不过地絮语些居家琐事,不由摇头苦笑。
人总是如此,将要失去之时便会加倍珍惜,而若当着未来还有几百年天荒地老的时光,便是再珍贵不过的,也都等闲视之了。
入夜之时,待卫遥睡了,商议好崔家事情之后,无名也起了兴味,又倒了杯清茶捧在手中,笑问七娘:“你说你,明明知道那小家伙心里想的什么,怎么偏偏还装傻?”语气依旧如往日轻佻,眼底却带了几分看不真切的神情。
七娘轻笑,手中依旧细密缝着件淡蓝色布衣,半晌却又叹了口气:“明白是明白,可全都明白了又能如何……什么都看得清楚,有时却又更觉得无趣,索性装作不懂,学着人的样子闹几回别扭,这才好像仍在活着。”
无名难得敛了调笑之色,半垂眼默默看着一缕缕袅然轻烟从手中茶杯里升起。她的后半句话,他并不知所指何事,可想想,却又似乎明白。
懂得多了,有时反而是种负累。
所以才想装作糊涂,放任自己癫狂度日。
“小狐狸啊,你我真是有缘呢。”两指拈着青瓷茶杯边缘轻轻晃了晃,无名低笑,“日后若再能相见,如能举杯共醉倒也不坏。”
七娘也敛眸微微一笑:“不若不见。”
见他朗声大笑起来,便又淡淡道:“天晚了,明日还要去崔府。”
·····
崔家女儿早已病得不省人事,整日昏沉疯癫。
一大早,柳七娘二人又至崔府。一人为裁嫁衣,而另一人却又自称前来捉妖驱邪,惹得府中下人纷纷侧目,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句好奇低语
七娘素来不很在意世人眼光,而无名却一双凤目乱瞟,兼带着暧昧微笑,惹得府中数名思春丫鬟脸红如天边云霞。
听人说小姐早上似乎有了点精神,便照例询问崔小姐几句。却只断续听她嚷着有许多人追她。
耗了许久,终于将她口中故事拼凑了七八成。不过是说她自己在雪地里逃命,后面却追着许多样貌凶恶持刀秉弓的大汉,像是非要捉了她去杀掉一般。
崔夫人一脸惶恐,较前日初见仿佛也老了几岁,眼睛依旧是红肿不堪。也顾不得避嫌,只死死拖着无名衣袖,颤声问:“秀儿可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说完,仿佛自己却吓住了,又一叠声追问:“道长可知道如何救我家秀儿?求道长千万救救秀儿!我们老两口只有这一个女儿,还求求道长……”说着,几乎要给人跪下,好容易才被拉扯起来,又在一旁抹泪不止。
无名咧嘴苦笑,目光却瞟向柳七娘:“出去说话。”
捡了个崔小姐绣楼边上的僻静角落,看着左右无人,七娘方点头道:“她说那场景,倒是我当年亲历过的。如此说来,应当是崔小姐八字弱,染了族人的遗骸上附着的恐惧怨念。”
“可病情加重,却是拜你那好哥哥所赐了。”无名眨眨眼睛,笑得狡诈。
七娘轻叹:“正是。”
翻来覆去想了许久,终于皱眉叹道:“你且拖些时间,我去给她测了身量尺寸,若时间赶得及,便试着施法引兄长来此。”言罢,目光淡淡掠过无名脸面,终究未曾再开口。
无名却似已明了,眯眼笑道:“小狐狸放心,我不缺他一张狐狸皮做衣裳。”
说完便又恢复一副嬉笑之态,歪斜着上楼去。不多时,便与崔家老爷夫人连同几名丫鬟一起出来,离去前不忘向七娘微点头示意。
柳七娘重进了崔小姐闺房,方掩了门,忽然身形顿住。
身后一阵轻笑,声音清亮悦耳:“妹妹可算来了。”
七娘轻轻阖眼摇头,苦笑:“如何能不来。”转身却见崔小姐又在昏睡,而房中雕花小几旁边椅上不知何时已坐了一名白袍之人,长发如墨,肤色胜雪,眸光流转若秋水含情,一眼望去几乎性别难辨。这样人物,只一见便也可知定非俗世中人。
“妹妹的样子好丑。”那人倒也不客气,甫见七娘便撇嘴讥讽。
七娘一怔,随后便展颜:“六哥的脾气一点都没变。”又问:“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
那人却毫不领情,仍不依不饶:“当初咱们兄妹七个,当属你最乖巧可爱,怎么如今好容易化作人形了,却仅仅是这么个丑样子?”
“美丑不过表象而已,六哥怎么还参不透这个。况且,我愿混迹人间,自然是这番寻常模样最为合适。”七娘走近,在他对面坐下。他也探身过来,与七娘额头相抵。两人便默默相依,一如幼年之时。
许久,七娘直起身子,默然一叹,垂眸劝道:“六哥既已通了灵性、修得了人身,如何不潜心修行,却到红尘中做这于人有损、于己无利之事。不如尽早罢手,以免徒增罪愆。”
“哦?”那人声音陡然冷了几分,“若非这股子怨气大老远的都闻得到,我又何必费这个力气给兄姊报仇!”忽又冷笑:“难怪妹妹法术低微,原来竟是满脑子的慈悲!”
“慈悲?”七娘微抬头,脑海中又现出最初为人所救的那幅场景,不免浮起笑容,“若你说是,那便是罢。”
那人愣了愣,咬牙冷哼一声便不再开口。
七娘提了几上茶壶,注满一杯推给他,见他赌气不接,便淡淡笑道:“我当初是让人害了的,也是让人救了的,便知事在人为,断不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何况,那些猎户捕杀我族,虽是为了私心,却也是为了谋生果腹,并无可厚非。”
“无可厚非?!”那人瞪大了眼睛,劈手将几上茶盏杯盘皆扫落地上,低声恨恨道,“你我兄姊犯了什么过错?竟落得让人生生剥了皮去的下场!让人受了这般苦楚,也叫无可厚非?!你难道一点感觉不到他们的怨恨?!”
七娘皱眉,方要开口,却听楼梯处隐隐传来对话声。
“这……这声音……”像是崔家夫人的声音。
随即便有个语气轻佻的微哑低沉声音应了:“不妨事,想来是小姐醒来碰翻了茶盏。在下去看看即可。”伴着几声脚步,又嘱咐:“在下要好生探探小姐的病况,还请老爷夫人不必忧心,在楼下等待便好。”
语声落下不久,房门就微微开启,探出半个脑袋来,一抬头,仍是嬉皮笑脸的神色,正对着坐在椅上的人讨好的笑。
合了门,无名便一步三摇地晃过来,上下仔细打量那人一番,咧嘴啧啧笑道:“小狐狸娘子啊,你哥哥可比你漂亮多了。”
那人愣住,目光转向七娘,眼神中含着疑惑和戒备。
七娘不答,却忽然问道:“六哥可还记得那年冬天出事前不久,咱们刚捉过几只兔子么?”
那人思量片刻,虽不明所以,却仍点了头。
“那么,六哥还记得,咱们吃完了兔子肉,是怎么处置那些残骨的么?”
“当然就地扔了!”那人皱眉,似有不满,“难道还给它们立碑作传不成!”说完,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微微皱了鼻翼,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七娘垂眸微笑:“你我为了生计不得不害它们性命。可对它们来说,恐怕却是怨恨非常,只憾恨没有什么亲戚旧友修炼得道,能够前来寻你我复仇罢了。”忽然眸光流转,又浅笑:“或者随便在山里寻着只狐狸便抽筋剥皮来解自己族亲的怨念?”
一番话听下来,那白袍人脸上早已恼得发红,嘴角向下压着,却又忍不住往上挑一挑,半晌方咬牙挤出几个字:“死丫头!这家人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为了替他们说话,连自己亲哥哥都舍得挤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