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忘川(16)(1 / 1)
虽然从未谋面,可毕竟共着血脉。
遣走了车夫之后,祖孙二人相处甚是融洽。或许被阳光融去了夜里残留的抑郁气息,两人未再提及那些陈年往事,只絮絮说些家常,时不时展颜微笑。
而七娘并不搭话,大半时候都在院子里赏雪,只偶尔进来看看。便是对上卫遥的目光,眼底也依旧平静无波。
冬天里白日短暂,不知不觉天又渐渐沉下来。
风中微微泛起了冷意,再抬眼见西边日头早已围了一圈金红色的云霞。
黄昏已至。
柳七娘对着落日默默伫立许久,直到夕阳色泽愈发深沉、最终沉沉隐入天地相接之处,这才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进屋。
“想吃点什么?”
七娘甫一进屋,卫老翁便问道。见不回答,便又笑道:“你们来了这两日,我老头子也没准备些拿得出手的饭菜来。待会杀只鸡给你们炖来吃可好?”
这院落清简,并不似寻常农家养了许多家畜家禽,便是鸡也只有后院那只报晓用的。卫遥一听这话,自是觉得如此实在是大费周章,不免连番推辞。可柳七娘却若有所思地往后院瞄了一眼,又转回了视线,淡淡笑道:“既然老丈有这番心意,我们就敬领了。”
卫老翁闻言,又呵呵笑了几声,便起身去筹备晚饭。
不多时,隔着薄薄墙壁,后远处便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忙乱动静。
卫遥听着,不禁浅浅扬起嘴角。可转念想起前一日惹恼了柳七娘,也不知她气消了没有,忙又偷偷瞄过去,却只见了容色淡漠的侧脸,一时又敛了神色,颇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他本就心地纯粹,此时这点小心思又如何瞒得过柳七娘。可她却一概装作不知,仍端坐在窗边,侧头对着窗外一片冰雪。
约莫过了两三盏茶的时间,卫遥终究有些忍不住,起身慢慢蹭到七娘边上,小心翼翼地轻轻唤了声。
见七娘侧目斜睨着他,又打了精神勉强笑了笑:“你别恼,我昨天只是一时心急,并不是真要……”
话未说完,却见七娘脸色更阴了几分,忙收了后面的话,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
柳七娘凝视他片刻,欲言又止,终是默然叹了口气,再次将视线转回窗外。
这样做,又与他父亲有何不同。名为保护,可实际却又何尝不是伤害。两害相权,却偏偏连轻的那个都选不出来。
事到如今,只能瞒一时算一时,便是有什么事情,也只好过了这一夜再说了。
七娘拧了眉,闷闷想着,却不敢再看他清澈的双眸。
外面风声尖锐,透过门窗缝隙挤进来,让本就不很暖和的屋子里更添了些寒意。卫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怔怔站在窗边,吹了会冷风,不由打了个寒颤。刚缩了缩肩膀,却见面前人起身将他扯到里面桌边上,又从床上取了昨夜披的斗篷扔给他。
“谢谢,”卫遥接了斗篷,心中渐渐回暖,又鼓了鼓勇气,轻声探询问道,“昨天是我不好,你可还在生气么?”
柳七娘胸口一涩,缓缓摇了摇头。又暗自思索片刻,心里缠成一团的郁结之气却仍不得解,只好暂将此事放下,转而言道:“我去厨房帮忙。”临出门,又回头嘱咐:“这屋子让我施过咒,你且在屋里等着,别随意出去。”
卫遥盼了许久,好歹等到这一两句话,总算松了口气,想着七娘大约减了些恼怒之意,心情也轻松了些,却并没有发觉她神色中掩藏的黯然。
依言在房内独自坐了会,便听到外面脚步声渐近。伴着门响,卫老翁依旧提着早上那只食盒进了屋,后面跟着出去不久的柳七娘,手中是刚刚烫过的烧酒。
开了盒盖,屋子里立刻散满喷香的肉味。
卫老翁摆好碗碟,坐下吧嗒了几口烟。七娘也缓和了神色给几人面前的酒盅都斟满烧酒,浅浅弯起嘴角敬了卫老翁一杯,可眉间却喜忧参半。
卫老翁举杯饮尽。桌上气氛也渐渐活络起来。
酒过三巡。
桌上油灯光亮暗淡,火盆却燃得旺盛,映得几人脸色泛红。
七娘挽袖,再斟了一轮酒。卫老翁面不改色,依旧笑着饮尽。而卫遥却已有了□□分醉意,待要婉拒,却对上七娘的目光,一想到好容易换得人家减了恼意,必再不能拂了她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又饮了些。
如此几番下来,卫遥早撑不住,只觉眼前人物都氤氲成一片、模糊起来,头也昏昏沉沉几乎难以思考,整个人如在云间一般。
“酒要洒了。”七娘冷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下意识地把手稳了稳,一边支起歪斜的身子,想要将酒杯送至唇边。可那杯子却似有千斤重,如何也举不起,身体也随着倒了过去。
“卫遥?”
柳七娘敛了眉目,嘴角噙着的笑意也散了个干净。
揽住他的肩膀摇晃了几下,确认他已不胜酒力睡了过去,这才叹了口气,轻轻抱起他放在床上、掖好被子。又从床角处摸了个小包裹出来。
“差不多到时候了吧?”苍老声音从桌边传来,带着些不舍,却依旧镇定。
七娘系了斗篷,轻叹:“我尽力劝她放下执念。若她一意坚持,就只能……”说到此,眼中黯然神色一闪而过,又正色道:“还请切记,到时务必顺着我的话说。若她存疑,便如此和她说。”边说,边凑到卫老翁耳畔嘱咐了几句。
卫老翁微讶,却不多问,只暗自记下说辞。
出门时,不忘在屋门上又加了些咒印。两人也不提灯,一前一后慢慢走到院落前面旷野之中。看着四周无人,动静、味道又传不回院中,七娘这才止步。
“要如何唤她出来?”卫老翁目光在一片黑暗中搜寻,忍不住发问。
七娘轻叹一声,将手中包裹解开、摊在地上,里面现出的正是在家常用的玉质小香炉。
她蹲下身,燃了香,又置好隔火砂片。不久,便有冷澈异香缭绕在空气中。
“这是……”卫老翁皱眉闻着这奇异香味,不由发问。
“令人魂魄离体,需用此香做引。”
柳七娘声音刚落下,卫老翁便觉四周一阵天旋地转。
再惊觉时,不由微讶出声。
他竟正悠悠荡荡浮在风中俯视着自己倒在地上的身体。
“收敛心神,跟我走。”七娘沉声肃色。
卫老翁不再多虑,依言而行。两人默默向前穿过黑暗的荒野,本该是乡间道路的地方,却隐隐传来冰冷水声。
卫老翁依稀明白此处该是忘川,可回首看去,却分不清哪里才是人间与黄泉的界限,不免又自嘲一笑。
远远地,浓雾笼罩着波涛翻滚的河面。阴冷的风偶然掀开雾气,隐约现出河边静静泊着的一叶孤舟。船上一抹高大身影撑篙而立,明明未曾抬头,却让人觉得他分明在对岸边之人冷笑。
“把他给我……”
凄然阴郁的女声突然自身后响起。卫老翁一惊,连忙回头。
映入眼帘的竟是咫尺之遥的一张残破面庞。
卫老翁虽经了数十年世事,可见着那张毫无人形、支离破碎的鬼脸,仍不自觉地倒吸了口冷气。再看柳七娘,却似早已料到一般,并不回首,仍凝神望着远处忘川边上撑船之人。
许久,七娘宛然一笑,半侧了身子淡淡道:“你滞留此地已久,早该明白,女子渡此忘川之时,只需丈夫扶持上船,两人便忘尽前缘。既注定两两相忘,现在又何必执着这片刻的相聚,定要害他性命?”
章颖儿一愣,似在犹豫。可随即双目中又泛起血色,笑声凄厉:“我害他性命?可谁又来顾及我的性命!”笑到最后,声音中已只剩哀伤:“他说夫妻便是生同衾死同穴,他说一世只要我一个,他还说要八抬大轿娶我回去……可到了最后呢?记着这些的,原来只有我一人……我初时只当他独自一人在世间必定难熬,可他呢,原来竟左拥右抱……”
七娘看她目光渐显痴狂,并无初时清明之态,心知她必是颠倒世事,将有着卫家血脉的后人都一概认作了自己心上之人。于是只得沉声问道:“若你认错了人呢?你那卫哥哥早已死了,并非前些日子那孩子。”
章颖儿“咦”了一声,身形又飘近了尺许,定定盯着柳七娘。半晌,嗤嗤冷笑出来,动了动焦黑的嘴,现出白森森的牙齿,仿佛要说什么,却突然劈手向七娘胸口抓来。
柳七娘并未料想到她突然发难,吃了一惊,向后闪身时终究躲闪不及,虽未被触到,却也让一股阴冷鬼气拂过左胸,霎时半边身子冻结了似的麻木起来。
卫老翁更是措手不及,直到七娘身子后退了丈许才反应过来。正要过去,却见她脸色苍白,轻轻摇了摇头。
“几日不见,你这长进倒比以往数十年还多些。”柳七娘依旧神色镇定,除了面色不佳,并未见异常。可她自己却明白,眼前这女鬼,过去多年都存了些善意念想,虽有执念,却未能真正算做恶鬼,可如今一再失望之下终究还是失了心智,只记得心心念念的那股委屈恨意,自然数倍强过往日。加上黄泉之中本就阴气大盛,两人怕是高下已判。
女鬼当然也明白,却只是歪了头,咯咯地笑,声音中满满全是恶意。
笑够了,忽又凄凄哀哀柔声问:“他在哪?你把我的卫哥哥藏到哪儿了?”
这突如其来的反差太大,配上那副枯焦的面孔,卫老翁只觉得一阵恶心。再看向柳七娘,虽仍不动声色,但却紧抿了嘴唇,好似在忍耐什么。他心中一动,也不待柳七娘再开口,自己向前迈了一步,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
这话一出,章颖儿果然转了注意,轻飘飘凑近他身前,血红双目死死盯着他。
他下意识吞了口口水,花白胡子微微颤了几下。侧目瞥了柳七娘一眼,见她黯然阖了双眸,便知此事无力挽回,可下了决心,心中反而镇定下来。
“我问你,你死了多久了?”卫老翁强迫自己对着那张破碎脸孔。
章颖儿不知就里,又歪了歪头,焦黑的脸抽动了几下,仿佛要做出少女烂漫的表情,却更显狰狞。
卫老翁知她失了心智,也并未期待回答,自顾自说道:“你说你等了他许多年,见他娶了妻妾。既如此,他又如何还会是少年模样!”
女鬼一怔,似乎从未想过这事。半晌才喃喃问:“如何还会是……如何……你说!你说他为什么还会是当初的样子?”初时语声还带着迷惑,可话语问出时,却又变得狠厉,双手也死死抓住卫老翁的衣襟。
“这……”卫老翁被抓得几乎透不过气,缓了一缓才咬牙答道,“你要找的人自然不会那副样子,他早已是我这般年岁!你错认了的那孩子,是我孙儿而已!”
女鬼更加不解,许久,手渐渐减了些力气,却又像是明白了什么。
卫老翁不待她多加思索,继续说:“你要找的正是我。”
他并没有把握骗过眼前的女鬼,却只能装作镇定与她对视,生怕对方起了疑心。
“你?”章颖儿低低问了声,又如同确认般唤了句,“卫哥哥?”
“正是。”
“你是……卫哥哥?”仍旧是疑惑的音调,停顿了片刻却忽然又变得凄厉,眼中赤红色泽又现,“你骗我!我的卫哥哥怎么会是你这副样子!”
伴着质问,几人周围阴冷风声大作,随着咆哮翻滚的水流声一起灌入耳朵。
风声骤起骤歇。
丈许外,冷笑声传来:“你都已经变得这副模样,你那卫哥哥如何就变不得?”
柳七娘缓缓走过来,一半身子仍显僵硬,右手捏着破风的咒诀,而面上却平静如初。
卫老翁瞥过去一眼,见她脸色苍白中隐隐显出灰败之色,心中忧虑,也无暇再做思索,趁着女鬼怔忡瞬间,尽量放缓了声调,唤了声:“颖儿。”
章颖儿身子一僵,重又疑惑看向卫老翁。却又听他低声慢慢问道:“颖儿,你可还记得那个夏天,你缠着我教你拿柳条编花篮儿?”
四周一时只剩水声。
许久,一声低低呜咽响起。女鬼双目中血色褪去,泪水却跟着涌出。忽然发觉自己双手干枯如炭,似是想起颜容也同被焚毁,忙以袖掩面,啜泣不止。
河畔浓雾渐渐散去,渡舟愈发清晰起来,而舟上那人依旧撑篙默然而立。却有冷漠低沉声音随风传来。
“此女在忘川边立誓,绝不独自渡河。你们可想好了?”
卫老翁看了身边一身大红嫁衣的章颖儿,默然一叹,又回首望向七娘:“那孩子就交给你了,好生待他。”
柳七娘半敛双眸,神色寂寥。最终只静静点了点头,便转向撑篙人。
“有劳使者。”
撑篙人微微抬头,仿佛要现出脸来,可细看去,灰色兜帽下面却只是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