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忘川(11)(1 / 1)
腊月二十七。
正是家家户户置办年货的时节。冬日里申时过半便紧闭门户的店铺,到了此时也纷纷延到酉时才慢吞吞放伙计们回家。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仿佛前几日晴得腻了一般,从这天刚过午就开始纷纷扬扬飘下雪来。到入夜时分,街上路上早已布了厚厚一层银白。从商铺出来的人们,大多裹紧了衣裳缩了脖子低低骂上一句今年反常的天气。
柳七娘也在这些人之中。本来轻盈的步子让三两包年货一拖,也变得沉重了几分。
她侧身避过扯着七八岁男童趔趔趄趄迎面过来的农家女人,目光滑过那对母子冻得通红的鼻头,轻轻吐了口气。
自从四十多年前修炼成了人身之后,这倒真是第一次学着人样筹备过年呢。
实在是吵闹。
而且无趣。
又暗暗摇了摇头,柳七娘加快脚步,拣了人群的空隙穿过这一片喧嚣,奔了自己在闹市边缘深巷中的宅子回去。
刚将蔬菜肉品放到厨房,到了正屋门外,忽然听屋里一阵压抑的重重喘息。
七娘心中一惊,赶紧踢了门进去。
急急进了里间屋子,却见卫遥正歇在床上,紧闭着眼睛,似仍在睡着。然而却极不安稳,不时辗转,呼吸也重得很。近看更是见他紧紧皱着眉,被子边上也让他抓得起了褶皱,倒像是让噩梦魇着了的模样。
柳七娘放下心来,坐在床边上,一手轻轻拂去他散在额前的乱发,另一手却握了他的肩膀,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唤了几句。
不多时,就觉他渐渐安静了下来,睫毛颤了几下便张了眼,仍带着几分初醒的茫然。
待到目光终于聚焦在七娘脸上,卫遥突然小小惊呼一声,白皙面容也瞬间红了个透。又见柳七娘正对着他似笑非笑地瞅,不由连脖子都染了绯色,也顾不得许多,只将被子扯上来把自己从头到脚蒙了个严实。
七娘不曾想他有这些反应,难免怔了怔,随即却只能摇头苦笑。半天见他仍没动静,只好隔着被子拍了两下:“我去煮些粥。你若觉得身子好些了,就起来舒展下筋骨,总这样窝着也不见得好。”
被子里闷闷一声“嗯”传出来,算是答应了。
直到脚步声绕过隔着里外屋的屏风,又随着屋门开阖声渐渐淡了,卫遥才终于探出头,慢慢坐起来。
檀香镇虽是小地方,水土却很是滋养人,镇上从来不少俏丽的女子,更别提那些大宅子里偶尔出来买些胭脂水粉的体面丫鬟和灯会时才能见着的羞涩小姐们。与她们比起来,柳七娘既非豆蔻华年,容姿也仅算得寻常。
可不知为什么,每次被她带着笑一看,卫遥便觉得脸烫得如同喝了烧酒一般,连带着喉咙也干得说不出话来。
或许是因为她展颜时眉梢轻轻挑起的那段风情,又或是她眼中带着淡淡讥诮的笑意……仿佛什么都事不关己一般远远望着,但却又时不时进着俗世扰上一扰。
卫遥脑中忽然蹦出一个词儿。
狐惑。
思及此,脸上又烧起来。
再深想一层,人都说狐仙要修炼个五十载才能成了人形,七娘自己也说过早在红尘中辗转了数十载,可见她那年岁怕是要高过卫家曾祖的。
当初那句“你才是多大的孩子”配了七娘清清冷冷的婉转嗓音一遍遍绕在卫遥脑中,虽让方才的局促减了许多,可却在他心里无故添了丝恼意。
烦闷了一阵子,一转念,却又有些气馁。
虽说街上混说的那些话本儿里满是书生狐魅的俗套故事,可一想到七娘念着为族人集了皮毛、了结这段夙日因缘之后便去找个深山幽谷索居修行,而自己又免不得在尘世间跌宕个几十年,然后归于尘土、和父母一样躺在地底下烂成一堆枯骨,就只觉那些个故事便只能是故事了。
记得当初母亲病重时总是怔怔望着他,笑的凄凉。
少时没有许多思量,只想着喜欢就是喜欢,可许多年时光如云烟散尽,还不是两人各走各的路,到头来一抔黄土便丝毫都不剩下。
这是母亲临走时说的。
那时卫遥听得似懂非懂,可现在想起,虽仍不甚明了,心中却仿佛多了些苦涩滋味。
这样喜一阵悲一阵,直到七娘端了盘盏碗筷进来唤他时,卫遥才恍惚抬头一笑。
七娘微敛眉,拿眼睛定定看了他半天,终于苦笑:“以后我可不能拿你当小孩子了。”
说完,忽又正了神色低叹:“你是个聪明孩子,应当明白,人和人遇见了便是夙世的因缘。在一处,便是因果未了,若是哪天真就散在两处了,也正是因缘尽了,不必强求。”
“因缘……尽了……”卫遥低声重复,觉着不仅心里,似乎口中也尽是满满的苦味。
从小到大,多少次偷偷窥见母亲在灯下抚着那件大红绣金的嫁衣默默流泪,又有多少次夜里惊醒时听到父亲苍凉的叹息。然而天一亮,两人却又是横眉肃色相对,一句好话也吝于说出来。
果然是因缘已尽了么。
再想到不知哪一日,自己与柳七娘也终要重新成了陌然路人,卫遥心中更是一下下抽痛起来。
“既然相遇便是为了别离,那最初又何必遇见……”
这话一出口,猛然一幅景象闯进脑中。
熊熊烈火中,本是鹅黄色的帷幔被映得通红,架子床一角已让火舌舔了上来。
而床上还端坐着一名女子。
看不清面庞,却隐约听见那女子如泣如诉的声音,说着同样一句话,尾音被掩在哔哔剥剥的火焰爆裂声中。
而在这杂乱无章的场面中,唯有她那身鲜红似血的嫁衣分外分明。
“卫遥!”
七娘虽不知缘由,但见他神情忽然滞住,额角隐隐有冷汗渗出,也猜到事情有异。
卫遥身子一震,回过神来。怔怔盯了面前的人半晌,未及思量,已沙哑唤了声“七娘”。
柳七娘听他难得直呼自己名字,浅浅一叹,又轻抚他后背。待他脸色恢复了些,这才询问出来。
卫遥勉强打起精神,深吸了口气,低声答了:“下午睡着时,便一直做这个梦,只看见一名女子在着了火的屋子里,却不躲不闪,仿佛本不想活了似的。而她身上那件嫁衣裳,倒像是那天那女鬼穿着的。”
见柳七娘默然不语,他又挤出丝笑来:“她似乎怨着什么人,想来该是……”
“别胡思乱想。”七娘挑了眉,“你让那女鬼折腾了几次,染了她身上的怨气,有所感应才做这个梦的。”
觑见卫遥仍是忧虑神色,不由又补充:“你当是小孩子玩耍呢!若是上辈子的事说想起来就想起来,那忘川便早让人改了名字了。”
话虽如此说,但柳七娘心里倒也没底,却只能隐去面上担忧神色,以免他再多心。
“行了,先把东西吃了。”
一句话转了前面阴郁气氛,两人虽各怀思虑,却都暂且压下,做出安然样子。
简简单单一餐饭结束之时,七娘慢慢放下筷子,轻咳一声:“明儿个和我出去一趟,咱们把这事情了了,免得你日思夜想的,也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