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忘川(9)(1 / 1)
卫遥生辰一过,日子似乎过得快了许多。眼看着朝来夕去,定睛看看黄历,早已到了小年。
莫家赶了个好时候。
正当小年这天,又派了管家前来,说是请柳七娘赴家宴,无论这生意成不成,邻里间且多走动些,总没有什么坏处。
这一番话说得极是冠冕堂皇。
七娘暗暗冷笑,面上却仍是平板淡漠神色:“既蒙莫老爷盛情邀请,七娘却之不恭。”
说完了,将莫池撂在门外,自去更衣准备。
约莫过了两盏茶的时间,瘦削窈窕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依旧是惯常的素色衣衫,唯领口袖口处绣了些简单天青色花样,虽是好料子,却如何也谈不上赴宴时的郑重,更别提年节时分的喜庆。
而跟在后面的卫遥则更晦气,身上重孝未脱不说,一张脸也苍白泛灰,分明是病了许久的样子。
莫池暗自拧了眉头,在心里啐了口,却不敢多说一句话。
“柳老板,这位……”
见七娘上了门口备好的马车,莫池终于忍不住试探问了一句,一边拿眼光瞄着旁边曾被他当做下人使唤的少年。
“让他进来。”
莫池更不乐意,却无可奈何,只得侧身让出车门。待卫遥进了车子,自己也登了车,往车夫旁边坐下,吩咐道:“快些走,莫让老爷等急了。”
那少年他似乎见过,隐约记得是河西的哪个穷小子罢了。此时让他这大门大户的管家坐在车外吹风,那小子却在车内享福,莫池虽不敢显于面上,但心中仍是阵阵不快。
而对卫遥来说,这场景也未必是他所愿。
自从数日前犯了柳七娘的忌讳之后,衣食之物虽仍极丰厚,可七娘对他的态度却是急转直下,倒像是又回了两人初见的时候。
此时身处车中,地方狭小,便是想躲也躲不开,再见了那人冷漠疏离的神色便更觉尴尬难堪。
卫遥垂首轻轻叹了口气,也学着七娘的样子侧了脸看向窗外。
这几日飞雪早已住了,从早到晚天都是晴的,一丝儿云都没有,只那干洌洌的风割得人手上脸上生疼。
撩着帘子向外面望了没多久,卫遥已觉手指冻得有些麻木。刚对着街上嬉戏的幼童出了一会神,冷不防一只鸡蛋大小的雪团子失了准儿,竟伴着孩童的惊呼迎面砸过来。
他下意识地向一边侧过身去,好歹躲过了雪团,却不经意撞上了旁边人的肩。
“抱歉,我……那个……”卫遥心里一紧,再看七娘仍是冷淡无波的神情,仿佛只是被桌子椅子碰了一下,道歉的话便生生憋在胸口,一句也说不出。
七娘淡淡扫来一眼,不知是看他还是看刚让雪团打中了的窗口,随后便又扭头回顾街景。
静默许久,正当卫遥几乎觉得气氛沉闷得快要让人窒息之时,马车渐渐缓了下来,不多时便完全停了。
“柳老板,咱们到了。”
莫池从外面启了车门,半垂着头恭敬开口,明明身材高大,可偏要卑微的缩成一团。
卫遥坐在外首,听闻此言,赶紧下了车立在一边。这才见柳七娘微提裙摆,轻轻巧巧下来,略微环顾一周,便径自往前面朱红大门过去。
莫池赶紧赔笑跟上。吩咐丫鬟将两人引到里垂花门不远的一间花厅中略候上片刻,便一溜小跑自去通报主人。
莫家虽非巨富,但在这小小的檀香镇上,本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了。只可惜近些年来京中不少致仕官员来此颐养天年,倒把莫家给比下去了许多。
不过,也正是为此,莫家这几年更是将府中能修葺的、能翻新的都统统装整了一遍,生怕让人看轻了些,非要做出点名门望族的气势来。
单是这小小一间待客花厅,便做足了文章。
格局陈设虽并无新意,但家具自是紫檀木,竹架纸屏风上泼墨山水也像是当代名士的真迹,更别提燃着龙脑香的黄玉香炉、插着三两枝腊梅的琉璃花瓶和罩着水晶灯罩的宫灯,无一不彰显着主人家的富贵。
柳七娘半抬眼四处略略打量一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讥诮的冷笑来。
附庸风雅到这个地步,倒也难得。
卫遥不曾想这许多,却只觉得这屋子里熏香味道太重,再加上珠光宝气实在炫目,让人头脑都胀了起来,倒不若七娘院子里那几间屋子,虽然素气,但自是舒适清净。
想到此,他心里又揪起来。
自从丧母之后,这些日子悲喜冷热交迭,到了现在,又受了七娘一番冷遇。虽明知是自己有错在先,可仍难免心中难受。
卫遥正垂头怔怔思量,忽的一阵冷风进来,将屋子里浓重香气吹散了许多。
跟着便是油腻腻一声“让柳老板久等了,失礼之处还望海涵呐!”
抬头看去,说话之人正如其声一般。
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白面微髯,个子不很高,却圆润得很,想来就是这莫家的主人了。
卫遥赶紧站起来。
柳七娘却轻轻啜了一口茶,慢悠悠将青瓷茶碗放下,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现出一抹散漫的笑。又微微挑眉打量了莫老爷几眼,这才起身,做了个福身的架势,却并未真正福下去:“蒙莫老爷盛情邀请,七娘却之不恭,只得来了。”半垂下眼,又冷淡笑了笑:“只不过……”
“柳老板的规矩,在下清楚。”莫老爷似有不快,却仍呵呵笑了声,“眼看要到晌午,不如先一起用过午膳如何?刚好也请柳老板见见拙荆、小女。”
说完,又看了看卫遥:“如果柳老板乐意,这位小公子便也一起,可好?”
大户人家的女眷自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许外面男客随便进垂花门,生怕一个不留神便冲撞了矜持闺秀们。此回莫老爷自己先退让了一步,柳七娘便是想要拒绝也要顾及些情面了。
“请莫老爷引路。”
柳七娘依旧眉目微敛、面无表情,不知在琢磨什么。
而莫老爷的身子却僵了一僵。近二十年来,哪里有人如此无礼地与他说过话。可这次,为了风风光光把女儿嫁出去,却只得硬忍下这口气。
出了屋,沿小路向西边一拐便是垂花门,里面不远池塘中间正是一间八角亭子。
冬日里,池水冰封覆雪,白茫茫一片。亭子门窗紧闭,流苏沿着纱幔边上垂下来,地面铺着胡商贩来的织花地毯,色彩艳丽。几只火盆分别置在屋子角落中,熏得屋里暖意融融。再加上同样可称为浓重的香味和桌上殷红莹润的葡萄酒液,亭中倒显出了几分异域风情。
一家女眷早已等在亭中。
见了一身丧服、又是男子的卫遥,几人面上皆现出惊讶神情。虽很快补上了寒暄,却仍难掩不满之色。
卫遥自然看出这副阵势,不由又想起自己所处境地,胸中一阵刺痛,更把心灰了几分。
而柳七娘却似毫不在意,只在用餐时偶尔答两句话,抑或斜眼看看那对眉目毫无二致的双胞胎小姐,其他时候都是敛眉思量之态。
“要出嫁的是哪位小姐?”
酒过三巡,她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几人都微微吃了一惊。
对面碧衫少女面上泛红,低低垂下头。旁边莫夫人使了个眼色,侍奉宴席的大丫鬟赶紧笑答:“回柳老板的话,开春就要出嫁的正是我家大小姐。对方正是三年前致仕的周老尚书唯一的嫡亲孙儿呢!”
莫夫人轻咳一声:“愈发没规矩了!哪里轮得到你多嘴!”
柳七娘却微微一笑。
难怪急得跟什么似的,竟是怕丢了脸面、日后在夫家抬不起头来。
“莫老爷,莫夫人,请差人引我在园中略走一走。”
莫夫人微怔,但见了自家老爷了然的神情,只好吩咐管事大丫鬟:“翠儿,你去陪柳老板和这位小公子到处走走。记得,切莫怠慢了客人!”
方才说话的大丫鬟垂首应了,便笑着引两人出屋。
一路亭台楼阁、雕栏花木自是精巧绮丽,却都未曾引得柳七娘半分注意。
直到一行人渐渐走近了一处单独小院,七娘忽然停下脚步,对那蒙了尘的锁头盯了半晌:“我要进去看看。”
翠儿愣了愣,见她神色沉肃坚持,只好从大串钥匙中拣出一枚黄铜钥匙,启了门,笑道:“这是过去我们家刘姨奶奶住的屋子,后来刘姨奶奶没了,这屋子也就空下了。”
一墙之隔,却是天差地别。外面雕栏画栋,院中却是常年无人居住的萧瑟景致,连日来的积雪都未曾清扫,墙角青砖隐约垂了几处蛛网,仍沾着雪。
推门进屋。七娘微皱了眉。
伴着灌入的冷风,积了许久的尘土倏地飞溅起来,扑了人一脸。
另两人还好,可卫遥发了几天高烧,胸中本就难受,被灰尘一呛便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不一时,便连话都说不了,只能扶着门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七娘扭头向身后瞥了一眼,丢了块丝帕子过去,示意他掩住口鼻,免得再吸入灰尘。
卫遥怔怔接了帕子,心中一暖,连咳嗽都忘了。可再看七娘,却依旧近日来那副疏冷容色,胸口不由又酸涩滞住。
不待侍女翠儿接引,柳七娘自己在屋中慢慢踱了一圈,最终停在床边一口覆满了灰的梨木描金箱子边上。
“打开。”
翠儿又愣住,可转念想到临出门时老爷夫人的眼色,只得应声启了满是灰尘的箱子。
里面都是些旧日里刘姨奶奶惯用的衣物。
人没了,可东西还留着,勉强算个念想。只可惜人情冷暖不过如是,早先再怎么念念不舍,过了几年还不是一样连屋子带物件都扔在此处不再过问。倒可惜了那些织锦绫罗和上好的裘皮。
卫遥不发一语,默默凝视箱内沾了灰、褪了色的丝缎,忽尔一笑。
谁没有过让人当成宝贝的时候呢。只是人走茶凉,留下来的,便只剩得让人撇在一边的命运罢了。
翠儿开了箱子便觉气氛诡异得很,一边那病恹恹的小公子明明笑着,却让人心里揪得难受,而另一边那冷淡的柳老板却自顾着从箱子里摸出件斗篷来,大红的丝绒让虫子蛀了一半,细白毛的领子和镶边也灰扑扑的看不出个本色。
“五十两银子,加上这件斗篷。”柳七娘突然开口,一向清冷的声线中掺了些微的颤音。
然而,翠儿却无暇顾及这些,只瞪大了眼睛。
见七娘回首看她,忙垂下眼,小心翼翼问道:“柳老板的意思是……”
“回去告诉你家老爷,这生意我接了。酬金就按刚才我所说,少了分毫便作罢。”
翠儿忙点头答应。虽想不通那旧斗篷能有什么用处,但好歹是有规矩的丫鬟,也并不多问,只引二人原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