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四十五章(1 / 1)
所以在一天拜祭之后,我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守在墓边,静静等待墨谦到来。
我没有等太久,就看到了他的身影。他独自一人,穿着一身黑色,迎着秋风缓缓走来,黑衣贴在身上,显得本就单薄的身形更加瘦削。我起身,等他慢慢走近,但当他离我不过十几步的距离时,我却吓了一跳。不过几日的功夫,墨谦似乎已经垂垂老去。
不,他脸上没有多出几条皱纹,他的皮肤依旧光洁,他的头发依旧乌黑,他的腰杆依旧笔直。但任谁都能轻易看得出来,他身上那种属于年轻人的希望和力量已经没有了,像是一个绝望等待黄土掩埋全身的老人被硬生生塞进了一个年轻的躯壳,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运用这种陌生的力量,他只是机械地完成他需要完成的工作,然后呆滞地数着时光的流逝,等待再次老去。
我忍不住一个激灵,一道可怕的寒意迅速游走我全身,我突然决定彻底原谅他了,原谅他的不作为,原谅他的无奈,但我仍需要知道一个原因,我需要一个原谅他的理由。
我欠身:“莫公子。”
墨谦愣了一下,然后淡淡地牵动嘴角:“小艾,好久不见。”他的反应也似乎变得如老人家一样缓慢,好像他只是被迫从一个小世界里走出,对外界的刺激程式化地做出些微的反应,然后又迫不及待地躲了进去。
我点点头,黯然,好久,真的是好久了。不过几天的功夫,感觉却像经过了沧海桑田,所有曾经熟悉的认为永远不会改变的东西,都陡然改变了。
山中方数日,人间已万年。
我深深吸了口气,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莫公子,可否在花妈妈面前,指点我几件事?”
墨谦呆了呆,缓缓垂下目光,轻轻点头:“好。”
我上前一步,问他:“当初,是你为我催眠,让我忘掉那两段不堪的记忆,对么?”
墨谦依旧是垂着目光,点头不语。
“所以那时,你就留了个后门,在你说‘请上座’这个词的时候,我就会再次被你催眠,做你所说的任何事?”
墨谦抬眼瞥我一眼,淡淡地笑:“是墨让告诉你,可以这样做的?”
我不答,再次问他:“是么?”
墨谦点点头:“没错。虽然我知道这对你的记忆无异于雪上加霜的破坏,但我当时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没想到……没想到你的意志力,出乎我的意料,竟然能模糊记得当时的事,还能够轻微地反抗我的催眠。”
我惨然一笑:“既然你可以这么做,你为什么不早点催眠我?为什么不早点让我告诉你事情的始末?”也许这样,事情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对不对?
墨谦黯然:“之前是翠儿,然后是墨让和吴越,小艾,也许你不觉得,但你身边总是不乏人保护你。除非你主动来找我,不然,我哪有机会去接近你?”
我语塞,然后问他:“那,五年前,在花妈妈求你放弃查出真相后,你就真的放弃了么?你真的不打算为她讨一个公道?”
墨谦突然抬眼,紧盯着我:“你当我真的没有查过么?你当我真的愿意如此忍气吞声么?可……”他闭了闭眼睛,接着说,“宝妈妈、红儿、还有之前倚翠楼里的人,以及周边对迷药有研究的匠人药师,郎中商人,只要我过问,他们就会在不久后急症暴毙,或是意外溺水。相应的,翠儿那边也会遭遇些不大不小的祸事,在我严密设防之下!那人是在警告我,不要再查,不能再查!我可以牺牲所有人的性命,或是其他什么,但我不能拿翠儿的安危开玩笑!若她因为我的锲而不舍再遭不测,我情何以堪!”说到这,他突然绽出个惨笑,“可是,她终究是因为我,而……”他双目渐渐变得赤红,却没有眼泪流下。
欲哭无泪,原来是最悲哀的。
悲伤不能顺着眼泪流走,只能憋在体内,硬生生蒸发再凝聚,日复一日地酿成碗苦酒,时间愈久,愈是浓烈。
我不想再折磨他,但我仍忍不住再问:“当时,为什么不强行带她走?若你坚持,她不会执意留下!如果你知道她是无奈的,如果你清楚地知道她对你的感情没有变过,那你为什么不对她说,告诉她,无论她遭遇了什么,你都不会介意?还是……你其实是介意的?”
墨谦越过我,走到花妈妈的墓碑前跪下,抬手轻轻抚摸着黑色的墓碑,好像抚着花妈妈乌黑的秀发,良久,才慢慢道:“不,我从来不曾在意过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我需要顾及她的感受。她一直认为,我们两个,不是平等的,所以我不能不征询她的意见就做出关系我们两人的决定,我不能擅自替她决定未来,我更不能用一种施舍的态度告诉她,我不介意。若我这样做,她会觉得她彻底沦为了我的附属品,她会在余生内都郁郁寡欢,因为她会发现她所追求的原来也不过如此,她会彻底丧失所有的希望,她会失去为之奋斗的目标。”
“我尊重她,所以我尊重她的决定,若她认为我们暂时不应在一起,我便耐心等下去,我不会逼迫她下任何决定。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她做出了这种决定,但若她是这样想,且不愿让我知道,我就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但我最后悔的,是我没有告诉她……”
他轻咳一声,低下头良久,才继续道:“我没有告诉她,无论她经历了什么,她认为她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她在我的心里,始终如一。我爱的,始终只是她而已。”他抱住那黑色的墓碑,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上面,闭上眼睛,微笑着重复,“翠儿,我一直爱你。”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你究竟有没有眼睛?
秋风起,吹起他散乱的长发,我突然发现,他的发顶绽开一朵诡异的白花,大惊之下仔细查看,才看出来,那是他新生的白发。
不是几根,而是全部变白了。
乌黑和纯白突兀地接驳在一起,就仿佛在暗黑的夜幕上隐秘地绽开一朵纯白的烟花。
当年花妈妈跟我说伍子胥过关的故事时,我尚嗤之以鼻,认为再怎么大的打击,再怎样的心力交瘁,都不会有一夜白头这样戏剧化的事情发生,原来这样的事真的是可以发生的。不是一夜白头,而是几天之后,才看的出来,新生的头发已全部是雪样的银白。
那得是多么沉重的哀伤,才会令身体做出这样极端的反应?
我在墨谦身后跪下,恭恭敬敬地向他夫妻磕了三个头,起身,无声地走了。
我要去哪呢?我能去哪呢?
突然不想回无月小筑,那里当然好,很好很好,但是,那里有人在等我回去么?
可是,哪里又有人在等我回去呢?
我麻木地穿过大街小巷,穿过风满楼原先所在的大街。这里已经是人去楼空,楼门紧闭,有人经过这里时,摇头叹息,但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走过。也许他们心里还记得那天花妈妈的惊天一舞,也许他们从来就不在乎京城里是否有风满楼的存在,也许花妈妈用生命谱就的最后一歌,在他们的心里,不过是几天的谈资而已?
这个家已经没了,不是指风满楼关门了,而是,风满楼里已经没了花妈妈,那么,它就不再是我的家了。
如果无月小筑里没了南平和吴越,那么,它还能算是我的家么?
我抱紧手臂,好冷,还是回去吧。
转身之际,却听到有犹豫的声音叫我:“小艾?”
我转头,是柳扶风,她一身白衣,不施粉黛,头上没有戴任何珠翠,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我惊喜,箭步上前:“柳姐姐?”抓着她的手,我的眼泪涌出来,哽咽着,“柳姐姐!”
柳扶风摸着我的头,颇欣慰地:“在我走之前,还能见到侬,上天待我真是不薄。”
我抬头,惊讶地低呼:“柳姐姐,你要去哪?”
柳扶风笑了笑,瞬间换成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阿拉还能去哪?阿拉要去乡下啦!”说着点点我的额头,一副耳提面命的架势,“就是枫城附近,有时间去找我哦!”但转瞬又黯然下来,深吸了口气才强笑道,“还是不要再见了吧,再见,就是孽障了。”
我点点头,伸手胡乱在脸上抹了抹,擦干眼泪,问她:“是谁赎的你?他对你好么?”
柳扶风点点头,一脸温柔的笑:“是个小商人。我自己有些体己钱,再当了首饰,加上他这几年跑生意攒下的钱,刚刚好够用。”又摇摇头,自嘲的语气,“以前一直觉得他穷,看不上他,但现在想起来,只他对我是真的好。我上香,他会暗中保护我;我嗓子疼不能登台,旁的人都是送来金银首饰,诗词歌赋,只他是熬了浓浓一罐川贝雪梨羹捂在怀里送给我;我得罪了权贵,花妈妈叫我分摊六成平事的银钱,是他把赚到的款子送来给我救急……”她说着说着,声音小下去,脸上难得涌出一丝红晕,她将包裹紧紧抱在胸前,缓慢而坚定地,“他会是个好归宿。”
我握住她手,衷心道:“柳姐姐,祝你幸福!”
柳扶风反握住我,信心满满:“我会的。”说着微笑着回头。我这才注意到,她身后有个男人,正在套一辆大车,似乎没有向这边看上一眼,但仔细看,他眼角余光似乎总是溜向这边,唇边绽着抹相同的幸福的微笑。
看了这男人,我才算彻底放心了,我也相信,他们会幸福的。
最近经历了太多灰色的伤痛,看到这样完美的幸福,就好像看到从厚厚阴云中透出的一线阳光,让人觉得身上重新有了力量,有了希望。
我同他们微笑着挥手道别,转身急急地走了。我突然很想快些回无月小筑,不知南平他们有没有回来?若没人等我,那,我便去等待别人吧!
我的预感竟然这样正确,南平,他确实已经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