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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第九章华胥梦(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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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檐——”我嘶喊一声,猛地坐起身来。房间里一片昏黑,我呼呼地喘着气,眼睛不适应黑暗,我四处摸索:“辰檐,辰檐……”不知不觉眼泪一滴滴滑落下来,流入虚无,在心底烫出灼热疼痛。

“辰檐,你在哪里,辰檐……”

“小茴……”身旁传来熟悉的声音,我遁声望去,见他斜倚在床榻边,伸出手来,将我揽入怀中,轻笑道:“小怪,你终于醒了。”

我朝屋中四下望去。一所普通民居,左角放着方桌和藤木立柜,柜中有竹花篮子,门上挂着一件蓑衣。

“这是哪里?”

“栾州,迟茂镇。”李辰檐答道,“小怪,我觉得这里好,除却水乡温软,又别有风情,我们先在这里住上一阵子,好不好?”

“辰檐,我昏迷时,好像梦见……”

“准是累了。”他笑道,“再睡一会儿吧,天亮了我叫你。”

“嗯。”听他一说,我竟又有些倦意,“辰檐。”

“什么?”

“一起睡。”

“好。”他掀开被子,在我身旁躺下。不知是否因为光线太暗,他的脸色苍白了些许。温润如玉的眉目,仿佛阔别久日。我伸手抚上去,顺着眉骨,一点点移动,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入心里。

夜晚竟有些寒气,我不禁疑惑:“我睡了多久?”

他帮我裹了裹辈子,笑道:“一个月有余了。内丹入体,总有些不适应。”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些心慌,张了口,却不知该问什么,终是自言自语道:“残夏了啊。”

“沄州晚夏多雨,栾州就好些。”李辰檐搂着我,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想要你。”

我一怔,半晌“嗯”了一声。

李辰檐诧道:“这么听话?”

我静静看着他,探入他腰间衣带,伸手拉开,轻声道:“我也想。”

他轻笑一声,一个轻柔的吻便迎了上来。缱绻深入,呼吸渐次紊乱,直到埋在心底的不安被撩起,融入滔天红尘之中。狠狠撕扯下衣衫,仿佛竭尽全力,用最紧密最不可分的拥抱,最疯狂最剧烈的撞击,带着撕裂的痛疼,将彼此吞噬。

这夜**翻覆,最后也不知是何时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李辰檐早帮我打了水,一碗热粥放在桌上。待吃完,出门转了转,才发现这是一个一进深的宅子。东西三间厢房,正屋坐北朝南,古朴雅致。后院有一个竹林,碎石小径两旁绿荫匝地,青凉幽静。竹林深处连着花圃,花圃旁是一个小木屋。昨晚我就住在木屋之中。

看似寻常院子,然而仔细瞧起来,竹林像相府的长荫林,花圃中流水潺湲似相府西苑,而宅子的布局与沄州李府如出一辙。

虽不堂皇,但却是李辰檐精心寻来的。

“小茴姐——”我刚到前院,便见李逸然兴冲冲跑来,“你终于醒了。”

我诧异道:“你怎还未回沄州,不是说要准备这年的秋闱?”

李逸然神色黯淡下来:“就要回了。”

四方花坛中,躺着一块石碑,有些零碎的石块散落在周围,盛满夏日的日头,竟成了决绝的姿势。

李辰檐从正屋里出来,笑道:“逸然来了许久,也该回家了。”

他站在廊檐之下,阴影遮住上半身。

我只静静看着李逸然,看出他神色中强烈抑制的凄楚,看出他紧握的拳头上,骨节分明,青筋暴露。

“辰檐。”我转头笑道:“我饿了,你去给我买些栾州的小吃,好不好?”

李辰檐宠溺一笑,走来我身边:“说起栾州迟茂镇,当真地小繁华。小吃可口也就罢了,还有天南地北的说书人。前日我路过一家铺子,叫做‘路过’,一人一牌一凳子,老板是位花甲老叟,姓何。当日我闲来无事,便与他聊了几句。这里人都随和热情,我带你出去看看可好?”

他从来不会说这样琐碎且冗长的事情。平静的语调中,有些急切,仿佛在赶着,将许许多多的事情告诉我。

“不了。”我笑道,言语中,我努力吞咽着从心底漫出的不安与惶恐,“我今天还有些累,相公帮我买回来好不好?”

李辰檐一怔,倏而扬眉笑了,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遵命,娘子。”

我看着他走向门口。每一个姿势,我都仔细地看着。他的脚步在门口虚晃一下,伸手微扶了下门柱,很快便松开。

直到李辰檐的背影消失在猛烈的夏光中,我才回头看着李逸然:“我与你大哥相公娘子的叫,你每每都说我二人太甜腻。刚刚,你为何不说?”

李逸然还在发仲,听了我的话,他浑身一震:“什么?”

“若是从前,早说我们矫情粘蜜了。”我还在笑,用暂且柔和的神情,去拼命掩住那个还未真正到来的事实。”

“小茴姐,我……”

“逸然,你走吧。”我淡淡道,“这些日子,他想与我独处,我明白。”

李逸然猛然一惊,抬首问道:“你都知道了?”

我苦笑着点点头:“那个时候,我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以自身为引,帮我承袭了体内余下的戾气,然我内丹归体,他承袭的同时,戾气受冲击,直入五脏六腑。”

日头在李逸然的身上镶上一层金。他不是李辰檐的亲弟弟,然而今日他站在我的面前,那副历经岁月,洗去轻狂的容颜,竟也有几分与李辰檐相似的清俊。

或者是我,是我从头至尾,一直在他人脸上,寻找与他的相似之处。

每个人心里只能刻一张脸,只能铭记一个人。辰檐,没关系,我已经这样深牢地记住了你。

“逸然,记得你大哥的话。他当你是亲弟弟,一直都是。”

李逸然狠咬下嘴唇,一丝鲜血慢慢滑了下来,“我知道。”他的声音沙哑。

我又踮脚拍拍他的头,“逸然长大了,有模有样英俊清秀,辰檐看着,心里也一定是高兴的。”

李逸然张了张口,几番犹豫,最后只道一声:“保重。”便转身大步离开。

“逸然!”我一直不问前路地与他在一起,可我做不到:“你能不能告诉我,辰檐他,还剩多久?”

李逸然没有回头,但是声音已经开始哽咽:“不剩了。”

“他只有二十日。小茴姐,大哥他是为了等你醒来,才苦撑了这么久。”

“请你明白他的用心良苦,请你也一定要好好地,一个人,坚持下去。”

“小茴姐,你……还有我们。”

说完这些话,李逸然再次朝门口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回过头来。

天边飘来几丝清淡的云,遮了夏阳,院落中的日头退却,黯淡失光。

他的脸颊莹然有泪:“小茴姐,我大哥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这一生,我只看他哭过一次,是在姬州的时候。”

“那天,他以为你不相信他,还拿剑刺他与他斩断情缘纠葛。当时我站在大哥身侧,看见他仰起脸,有一滴眼泪就滑落下来。”

“小茴姐,大哥他,很爱很爱你。”

14

李逸然离开了,先前几丝云朵渐渐飘走。剧烈的日晖兜头罩下,我直愣愣地站在院子里。眼泪淌了一脸,心底传来的疼痛抽丝剥茧,连指尖,也跟着绞痛起来。泪水滑入衣襟,冰凉刺骨的感觉,到如今,如斯凉意也像一种慰藉。

“辰檐。”我缓缓地呼唤他的名字,只是那般沙哑的声音,仿佛还在胸口时,就已经被撕裂。

太阳毒辣,方才他站在艳阳天下,笑起来还有往昔的温润,他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然后离开了。

不剩了。

他只有二十日。小茴姐,大哥是为了等你醒来,才苦撑了这么久。

“辰檐!”我大呼一声,冲出门去。

迟茂镇的残夏也有不消退的绿意。陌生的街头巷陌,烟波画桥,当年在沄州时,一行人语笑三千,清隽男子手持折扇,闲月清风般跟在身后,不时露出邪气笑容,问小怪考虑清楚了,可要嫁来?

水乡梦软,姬州风冽,通京城外,三月便有蝶舞翩跹,然而我去到何方,都有他相伴不离,一如当年我离开相府,那人用折扇敲我的头,说走了,前面山河大好。

但此时此刻,天涯间,他仿佛消失了一般。街边吵吵嚷嚷,繁花密密匝匝,心中却空了。

脚步毫无知觉地走着,一步一步,穿过许多街巷,然后走回家。

我抬头看红木门上的匾额,不由笑了。上面写着“静府”。静,是他的封号,也是我的封号。

以为会一生静好,到头来,不过一场清落空梦。

“小怪。”院子里传来一个声音。

我泪盈盈抬起头来,李辰檐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走上前来,微微诧异笑道:“怎么哭了?”又抬袖帮我拭干泪痕。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我喃喃答道,将头埋入他的胸口。

如同埋入一团无力地棉花上,李辰檐脚步不稳地后退几步,与我一起跌在地上。

我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往下沉不可怕,我只是看不到底,万丈深渊,万劫不复,都不可怕,只怕一直沉着,没有尽头。

李辰檐揉揉我的头:“记得我跟你说的何叟,我买了些吃的,见天色还早,就坐下来,与他聊了几句。”

“小怪饿坏了吧?”他捧起我的脸,笑着说:“别哭了。”

“嗯。”我狠狠咬牙,抬袖拭干又渗出的泪水:“再也不哭了。”

我将一股又一股汹涌的酸楚咽入喉间,憋入胸中,里面闷钝着痛。但是,即便心肺都因这凄苦溃烂,我也不再在他面前流泪。

我笑问:“吃的呢?”

李辰檐道:“放在膳房里了。”

“那相公去正屋等着,今天我来伺候你。”

屋内的桌上点一盏油灯,灯火温馨朦胧。

除却栾州的小吃,还有三四盘小菜是我最喜爱的,当年在姬州时,他也亲自下厨为我做过。我当时说,我这一生娇生惯养,不会做菜,但我会去学。

此生也许多难流离,但贫贱也好,富贵也罢,只求得数日安稳,能为你,做些什么。

心中一阵痉挛,双手也有些颤抖。两碗米饭凉了,我在厨房用热水回热了,才一齐端进正屋。

我分一双筷子给他:“我们一起吃。”

记得冬天在姬州的那日,我也与他两人围坐在桌前吃饭。窗外飘着风雪,屋内暖和得像是家乡。我赌气跑出去一天,他发疯似地到处找我。

回家时,刚好看见他坐在我的房门口,雪似白梅,梅落满肩。

他在等着我。

一直等着我,七年前落水,六年前盛世烟花,去年绿染枝头,春阳炖燿下,茶寮邂逅,寻我,然后等我。

我替他夹菜,手指仍在颤抖。辰檐,我总是贪睡贪玩,又爱闯祸,你总也替我担待。如今换我来照顾你,会不会太晚。

他吃得很香,见我替他夹菜,便伸碗来接,然后对我清和一笑,说:“小怪自己也多吃些。”

“嗯。”我点点头,又说,“我想以后一辈子,都伺候相公,一辈子对你好。”

李辰檐笑道:“你的一辈子长着呢,现在内丹回体,寿与天齐。”

“那也要伺候你一辈子。”我强笑道,“辰檐你记不记得,在姬州时,我们也这样坐在一起用膳?”

“嗯。”他也笑起来,“那天你身上有伤,一人跑出去,我担心地到处找。”

“那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我问你,以后,可不可以带着小怪和小毛球,一起去世间到处走一走?”

“嗯。”

“那,可不可以?”我问得小心翼翼。

这个问题,我问了两次。然而两次都没有得到答案。

“傻气。”他笑着,反捏着筷子,屈指来轻扣我的额头。

筷子从他指尖滑落,哐当一声落在地面,仿佛砸在心上。

他弯身去捡筷子,然而几次拾起来,几次滑落下去。

那句话不断在我心中重复着,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带着小怪和小毛球,到世间到处走一走。

辰檐,你应我一句,只应我一句,不用实现。

我弯下身,帮他拾起筷子,扶他坐起,笑道:“瞧你,我就吓吓你,让你带我四处赏玩一番,你就心不在焉了。”

李辰檐的脸上终于露出几许凄清,他淡淡地望着我,唤道:“小茴……”

我记得我说过,不要这样叫我小茴。真的,你这样唤我的名字,我其实,很害怕。

然而我只是避开了他的目光,笑说:“好了好了,这次是我错了,罚自己喂你吃饭好不好?”

我没有哭,可是我的声音在颤抖。它们被撕城碎片,一点一点从同样颤动的唇边滑落出来。

“别傻了。”李辰檐的笑容神伤,“扶我到床边靠着吧,小茴,我想再抱抱你。”

我心中一紧,惊愕地看着他。他苦笑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垂目道:“我现在这样,没力气抱你。”

“好。”我点点头,“我扶你到床边去。”

楠木软榻,淡墨帐子,老夫老妻的古朴颜色。乍眼看去,我会误以为,以后的许多年,我都会与辰檐在此厮守终生。

李辰檐倚着床榻半躺着,环臂将我抱在怀中。他手臂已没有太多力气,冰冷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背脊:“小茴,与皇兄,与楛璃约定的三年之聚,还有去沄州永京探望逸然与我们的爹娘,你可别忘了。”

“不会。”

“我年少时游历江山,见过太多恢弘喷薄的美景,千里河川,美好的太多,以后,你都要去看看。”

“嗯。”

“小茴,对不起。”

我心中一颤,抬头问道:“为什么?”

李辰檐目若深泉,盈盈望着我:“曾经答应过你,替你建好自己的小江山。这世间,凡入你眼的,尽你意的,只砖片瓦堆砌起来,修成这江山最坚实的城阙殿宇。现在恐怕,做不到了。”

我笑起来:“辰檐,这里。”我拉起他的手,贴在左胸心脏之上。

“江山在这里。”我道,“辰檐,与你相识,与你相知,与你结为夫妻,一路走来,早就让它固若金汤。从今以后,坚不可摧。”

“那时你问我,那么多形形□的人,我都将他们放入江山之中,而你,又在哪里。”

“辰檐,你是我的天下。天涯海角,无论你在哪里,无论我走到哪里,你都是我的天下。”

“傻小怪。”李辰檐伸手抚上我的脸颊,一点一滴沿着轮廓抚摸着。这个动作我也做过,我知道,他是也把我刻入心中。

我伸手贴在他的手背,笑道:“傻小怪喜欢破相士。霍小茴这一辈子,只喜欢李辰檐。”

“所以辰檐,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忆起了幼时的事情,那个时候,我的父亲告诉我,一生在世,要做个执着,勇敢,坚强的女子。”

李辰檐点点头,笑着捧起我的脸,轻轻一吻:“嗯,我的小茴,执着,勇敢,坚强。”

他的手慢慢滑落下来,我听到他的喘息声,一声接着一声,如同船上摇浆,激起的烟波水浪。哪一年,某人一路将我骗到沄州,自报家门时说了句“不才,沄州李家大公子李辰檐”,将我气得七窍生烟。

“小茴,我累了。”他说。

“累了就睡吧。”我笑道,“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小茴,以后累了就回家,永京通京不能去了,杀破狼的宿命,要一生流离,但你不会,因为你有家。将我葬在后园竹林,我……会一直在静府等着你,守着你。”

他的声音渐渐变弱,目色中终于涌现神伤,“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独幽。”

“嗯,伴君独幽。”

“小茴,你的寿命那么长,我的轮回那么多,有件事,有些过分,但你可否为我去做?”

“好,任何事。”我道。

“以后生生世世,你都来见我一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中忽然透出一缕任性。我蓦地想起暖菱曾经提起一日花月静好,他的目色亦是温暖,说:“我可以娶小茴了。”嘴角斜挑起一个弧度,有些孩子气般的幸福。

大概那个时候的他,也与现在一样,一脸执着,满腔温柔。

“好。”我握住他的手,努力牵起一丝笑容。

“因为我会很想你……”他说,“记得初遇你时。”

话音嘎然而止,时光被击碎,往事浮光掀起滔天尘浪,混沌地湮没在残夏寥落的风雨声中,浇湿了天地。

番外? 醉明月(一)

1

楛璃与英长泣初遇时,打了一个赌。

那个时候,楛璃还叫做苦离,寓意清苦,离分。

倾城楼里莺歌燕舞,英长泣手持黑子,与对面的中年男子杀成一片。棋盘之上战火纷飞,政局动荡。楛璃斟茶时,恹恹瞟了一眼,见白子很绝妙地围城了一个白斗七星状,不由愣了愣,滚烫的水便浇在了英长泣的衣襟上。

楛璃本是打算道歉的,然而她抬头却对上了一双冷冷的眸子。少年公子长她九岁,然而眼神中的沉静却像酿了经年的酒,深不可测。

“我……”楛璃有些犹疑,片刻道:“我不是故意的。”

那语气中没有丝毫愧疚,听起来反倒有些理直气壮。

英长泣二十三岁篡位。十九岁的他虽不是皇帝,然而作为华亲王的独子,也从未有人这样冒犯过他。眼前的女孩满脸稚气中透出不寻常的坚韧,英长泣反倒失笑:“无妨,你弄湿了我的衣服,给我洗了便是。”

楛璃瞪大眼睛。

老鸨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急急忙忙走过来:“苦离,你是不是又闯祸了?”随即朝周围闲着的姑娘招了招手,“哎呀洛公子,这打杂丫头做事不仔细……”

“你叫苦离?”英长泣愕然道,“这名字不好。”

“怎么不好了?!”楛璃有些愤愤不平,“我自打出生就这名字。”

说起自己的出生,楛璃有些底气不足。她生来便是孤儿,被抱养在倾城楼,若不是因为小时候太顽皮,以她清秀端丽的五官模子,老鸨定然琴棋书画倾囊相授。

挨了不知多少顿打后,老鸨终于放弃,让后院收拾了间柴房,又把几件下人穿旧了的粗布衣服改小给她。

倾城楼里养着些打手,有一个叫做刑不离的尤其喜欢楛璃,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时而传授她一些拳脚功夫。楛璃耳濡目染,又生来性情坚韧,半大不小的年龄,性格潇洒似男儿。

刑不离一生凄苦,早年与妻儿失散,见楛璃没有名字,便叫她苦丫头。楛璃七岁那年冬天,刑不离染了风寒,本来几服药,养一养可以治好,岂料他无甚留意,只临终前将楛璃叫到床榻边,说,苦丫头你没有名字,到现在我也要走了,人世多离分,你便叫做苦离吧。

苦离二字,清苦,离分,虽有些凄凉,然而于小时候的她来说,确实独一无二。

英长泣见她忿然的神情中,有一种在努力把持着的沉郁情绪,不由笑了笑,“你本就是打杂的,洗件衣服而已。”

“洛公子——”随着几声莺唤,一阵浓烈的香气涌过来,红纱清影晃动,楛璃只觉视线被遮住,她抬头望去,却看见英长泣隔着喂酒的烟花女子,仍然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

她个子偏高,只十岁,然而神情却有成人的气度,冷然道:“你把衣服换下来,我帮你洗。”

那头却传来一个温润的中年男子声:“苦丫头,别理会他,洛公子是与你开玩笑。”

楛璃听到这个称呼愣了半晌,转头看去,见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一身儒雅气度,眼角嘴角略略下弯显得容易亲近,而眉目间亦有飒然英气。

和悦且肃穆的神情,与刑打手有些相似。楛璃心中一震,蓦地像有了勇气,将茶壶放在旁的案几上,对英长泣道:“我与你赌酒!”

刑不离曾经也好酒,跟楛璃说,好男儿便要痛快豪饮。楛璃自有受此熏陶,向往的便是造饮辄尽,期在必醉的爽直。

英长泣挑挑眉:“怎么赌?”

楛璃道:“比谁先醉,我若先醉,我便替你洗这衣裳;若你先醉,我非但不帮你洗,你还需给我留下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英长泣笑了,“你要二两银子做什么?”

楛璃回头见老鸨没吭声,理直气壮道:“下月是我干爹的祭日。”

英长泣愣了半晌,道:“好。”

2

倾城楼的后院里,亭台楼榭掩映在茂密的枝叶藤蔓里,一条小渠蜿蜒穿过花圃,蔓伸到池塘。

池塘叫做鲤池,旁有湖石或卷或卧,池旁春意热闹,万朵桃花粉如红霞。

秋凉亭坐落在池边,是六角亭,倾城楼后院还有好几处方亭,上挂纱幔,里面有歌姬舞姬,波琴弄姿,乐音袅袅。唯独鲤池这一带,清旷怡神,少了沉腻的脂粉气。

这时已是黄昏,朱砚文,英长泣,与楛璃一同在六角亭中的石桌坐下。

“饮酒前,要用点食。”英长泣命人给楛璃拿副碗筷,“不然人容易醉。”

见楛璃有些局促,他又笑道:“这顿饭钱,等下的酒钱,自然算我的。”

楛璃抬头望他一眼,神色有些复杂,随即潇洒捋了捋袖子,往石凳上一桌,朗声道:“谢了。”

英长泣不禁失笑,转头看朱砚文一眼,见他也笑着,忽然想起朱砚文一年前女儿染风寒去世,若还活着,应该与楛璃同样年纪。

朱砚文是龙飘将军,能文能武,教出的女儿亦有巾帼豪气,倒是与楛璃的性格十分相似。

两年后,政变未起,英长泣还与朱砚文对簿于朝堂之上,曾有一回二人相约下朝,朱砚文嘲笑起自己:“当年也不知亲王为何与一个小孩子置气?”

英长泣望了望高阔的天空,“当年我不过十九,也年少气盛。”又问,“苦离在府上呆得可好?”

“好,好。”朱砚文道,“功夫练了些,依你的意思,未认真教;字也识了些,仍然依你的意思,没有深学诗词;倒是这孩子认死扣,仍然好酒,固执不堪地说自己总有一天要练成海量。”

“海量啊……”英长泣望着沉箫城的琼楼玉宇,不由笑了,“来日方长……”

等用完食,已月上中天,楛璃放下筷子,问道:“诶,你叫什么名字?”

英长泣在那个瞬间,忽然想起民间的传说,若妖物告诉了一个人他的名字,那么便要生生世世与此人相守。

他自然不是妖物,他会是一代君王,然则出生至今,也未有人敢这样放肆地问过他的名字;然则许多年后,楛璃霍小茴一干人等提起英长泣,也不由道:那只阴险的狐狸……

英长泣道:“我姓洛,洛清随。”

楛璃怔了许久。她十岁前,识字很少,对于文墨诗词的接触,至多是打扫房间时,听着倾城楼里的女子吟风弄月。

清随,清随;清淡,随和;清雅,随性。

夜色掩去男子眉宇间不可一世的威严,月华为之蒙上一层温润,真的是翩翩儒雅君子。

楛璃喃喃道:“清随,倒是好名字。”

画虎画皮难画骨,清随二字,便是那张皮而已。

总的说来,洛公子铮铮傲骨,九曲肠子,一肚子坏水。

英长泣十六岁时,曾随朱砚文去边关,当时蛮子入侵,自己亲临战场一次,血雨腥风洗涤过后,人都要沧桑许多。然而他印象最深的却是当年军中饮酒,数个酒坛子传来传去,酒味甘洌,直烧到脖子根。

军中饮,喝得不是酒味,还是情怀。那日众人酒醉欢愉,皎皎明月薄光,也带了几分醉意。

玉壶玉杯,不入楛璃眼。她说:“要品酒,就拿酒坛子来拼!”

不一会儿就拿来了三坛女儿红纯酿,十岁的楛璃有模有样的在摆两个碗,英长泣斟了酒后,

两人不约而同道:“喝!”

朱砚文无奈摇头,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大孩子与小孩子的热闹戏码。

楛璃酒量不行,三碗已然晕头转向。英长泣摇开折扇,眯着眼,抿嘴笑,看着晕头转向的楛璃,粉嫩的脸蛋上红霞飞。

楛璃把那笑容认成贼笑,脑子虽不清楚,心中万分不爽,抬手拍桌说:“你别得意!”语毕,又自个儿坐在石凳上晕晕晃晃。

英长泣眉峰一挑:“奇女子。”

朱砚文张嘴大笑:“这姑娘有趣。”

英长泣转头望向朱砚文,眼睛眯得只剩一道邪光,说出的话却正中朱大臣下怀:“我看这姑娘无家可归,恩师将她认作养女如何?”

朱砚文心痒痒,表情却很犹豫。他瞧出英长泣的贼心思,此子性格狡猾如狐狸,做事情却执着如狼。认准的猎物,咬定不放手。

然而楛璃这年仅仅十岁,英长泣就盯上人家。朱砚文摇头:作孽啊。朱砚文再摇头:色狼啊。朱砚文最后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为虎作伥啊。

那头楛璃晕眩完毕,强撑着精神,持着碗大叫:“再来!”

英长泣愕然转头,见此女醉意熏然,且神智不清,脚步虚浮,然而眼露凶光,目的十分清晰,不放倒英长泣,绝不善罢甘休。

英长泣打了个得瑟,忽然意识到今夜赌局,并不是那么容易赢。然而他的心底,却萌生出一种畅快,出生至今,棋逢对手,彼方还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小姑娘。

清随公子亦是年少气盛,持碗笑道:“好!喝!”

于是两人又是一碰,酒水珠子四溅,在月华照耀下如同凝露。

朱砚文扶额,不眠夜,不眠人,缘起,情种,一切太美好,只苦了他这把老骨头。

那夜花飞,薄光皎皎,年少轻狂的两人推杯换盏,连明月亦醉。朱砚文在此后多年颠簸生涯里,只要想起这夜,便觉得后来的一切悲苦,也不怪英长泣,本来王朝天下,能者居之。

其实尚扬帝还是洛公子时,亦是单纯地豪饮,只为赌酒。起码这一刻,他没有想过日后夺位时的残酷,亦没有想过自己对楛璃,对楛璃的一行肝胆好友,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至此次赌酒,楛璃拼死强撑,养成了饮酒两重天。第一重,三杯必醉,晃悠半时辰后,势如破竹,即便口吐白沫,亦是要拉着人共赴黄泉。

两重天的受害者不计其数,其中包括李逸然,霍小茴,左纭苍,以及多年后,与众人再聚的李辰檐。当楛璃成功放倒李辰檐后,英俊李公子第二日醒来,摇摇沉重的宿醉的脑袋,抱着小茴长叹一声:尚扬帝一世英名,为何就干了这么件缺德事儿?

番外? 醉明月(二)

3

楛璃在倾城楼打杂时,通常公鸡鸣晓,天还未亮,她便起了。为了能多睡一会儿,她时常闭眼坐起,双手探到床榻边的衣物,再闭眼换上。

这日床榻格外软,她翻身坐起时,因宿醉的酒力未退,头还有些沉。伸手探了良久,只觉手下一片丝滑,寻不到衣物。

身旁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惊得楛璃猛然张开双眼。牡丹锦绣被子,紫檀雕花围屏,镂空镶玉床榻,这分明是倾城楼最好的仙鹤厅。

床头有一件玄紫衣衫,斜襟裙子样式,然而裁减并不繁复,穿在楛璃身上比从前小男孩般的灰布衣服还多几分精神抖擞。

楛璃满腹疑虑地绕出围屏,见房屋中央摆了张桌子,英长泣与朱砚文又对着一副棋局冥思苦想。见她醒了,英长泣转过头来,微笑道:“昨日我输了。”

楛璃见身旁几案上放着一粒碎银子,顺手垫垫重量,恐有五两之多。

朱砚文冲她笑笑,又回神专注于棋局。

楛璃将银两放入袖兜里,抿了抿唇,唤了句:“清随。”

房屋中似有一刹那静谧,英长泣的表情亦是呆滞半晌。朱砚文坐在他的对面,仿若见得寥寥檀香漫上他眉间,氤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神色。

楛璃亦察觉出不对劲,有些尴尬道:“我是觉得清随这名字好听。”

朱砚文笑得有些奇妙:“还是唤他公子的好。”

英长泣咳了两声,淡淡问:“何事?”

楛璃道:“多了三两银子,届时我会还你。”

英长泣蹙起眉头,眼神又落回棋盘上,中间已经密密麻麻布满黑白子,只东南边有个空位,他拧紧的眉头忽然舒展,随即带起唇边一丝微笑:“有了。”

子落,白棋在东南成围合之势,一片黑棋被堵死,白子杀出一片血路,可长驱直入至棋盘的中央地带,英长泣转头道:“昨日赌局,我亦未全输,你我二人同时醉倒,我也要一个彩头。”

楛璃道:“我替你洗了那衣服便是。”

“那衣服我扔了。”

楛璃语塞。

英长泣笑了:“这彩头,是我替恩师讨的。”

朱砚文干笑两声,说你老奸巨猾,我早也无法做你师父。

楛璃对朱砚文十分有亲切感,听英长泣如是说,便问是何彩头。

英亲王,此刻又化身洛清随,一副春风化雨的菩萨表情,全全掩饰山路十八弯的花花肠子,他说:“我恩师曾有一女,与你一般年龄,怎奈命苦早夭,他对你一见如故,想收作养女,日后你搬到将军府邸,亦是好过在此碌碌一生。”

楛璃几乎想也未想便答应了作朱砚文养女一事。仿佛有些事情,就是命中的缘分,横亘在命数中无法逃脱,那么索性率直接受,何况是件喜事。

楛璃与英长泣朱砚文走出倾城楼时,没有想过有一天还会回来,更没有想过回来当日的落魄光景。这日落雨,蒙蒙如烟,英长泣一身黛青衣衫,负手走在前面。

雨水不大,小贩开始收摊,行人加快了步伐。朱砚文走在楛璃身边,时不时说些贴心的话。这对父女本不是自来熟的人,然而一见如故,竟是天南地北聊了个开阔天空。

天色苍白,几朵灰云很薄,雨仍然丝丝飘落。英长泣黛色长衫的衣角随着他脚步轻盈翻飞。楛璃还未去过沄洲,然而这一刻响起的却是烟水摇橹,轻舟似梦的水乡情怀,以及清随这个雅致的名字。

皇城前,高耸的城墙下,英长泣忽然转头,问朱砚文:“方才那一局棋,恩师以为如何?”

朱砚文神情一怔,眼角浮上一丝不可觉察的无奈,很快被淡笑取而代之:“攻其不备,釜底抽薪,华亲王好棋艺。”

英长泣也跟着笑,笑意不达眼底,“那恩师何苦执着于棋盘上东南一隅,若弃子北上,岂非又有一番乾坤。”

朱砚文道:“老了,老而顽固。”

英长泣劝说:“时间若水,水可穿石,想必不日后,恩师定能明白此局中的精妙所在,弃黑子,投白子,无异于弃暗投明,虽年过中年,谁有能保证日后不是一片繁花似锦。”

朱砚文这时却蹲下身,摸了摸楛璃仍旧有些蓬乱的发,只轻唤了声:“离丫头。”

英长泣心底渐凉,楛璃亦是察觉出那语气间一丝入木三分的悲切。

朱砚文笑道:“你养父我是个将军,早年征战沙场。武者与文者最大的不同,便是没甚想法,一条到通到黑也不回头。何况早年为瑛朝在鬼门关兜转数次,是放不下,割舍不了啊。”

英长泣还未来得及答话,却见楛璃先一步握住朱砚文的手,她的手掌还很小,只够抓住他手掌一侧:“爹爹,无奈的事不去想,现在痛快活着,人世多别离多苦难,不要等到了失去的那一刻,才追悔没有珍惜的好时光。”

朱砚文和英长泣同时愣住。

这些话是刑不离对楛璃说的,年幼的她并不明白英长泣与朱砚文以一局棋看天下皇权傍落谁家,话里有话似敌似友的玄机,她只是认为这句话用在此时十分贴切,于是讷讷劝道。

英长泣的眉峰又是一挑:“果真奇女子。”

朱砚文哈哈大笑,说:“方才的棋局,还有另一番乾坤。”

英长泣问:“哦?”

朱砚文道:“此局玄妙,核心在一年幼女子,是围合不能,强占不能,拐弯抹角亦是不能;只能以情打动之,以智巧取之。”

英长泣又眯起一双狐狸眼:“多谢恩师教诲,这——还难不倒我。”

英长泣一生做事,从不说大话,势在必行,往往还能一鸣惊人。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料到多年后,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铩羽而归。

所以那年的朱鸾殿内,便有了这样一幕——虎虎生威的楛护卫紫袍一扬,昂首阔步踏出朱鸾殿,不可一世的尚扬帝站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扶额长叹:以情动之,以智巧取之,这委实有点为难朕了。

4

临别时,英长泣取了腰间的水龙玉送给楛璃。水龙是瑛朝信封的神灵,非皇亲国戚不得佩戴之。后来英长泣夺了皇位,诚惶诚恐的臣子们,不知从哪儿得知落昌新帝犹爱水龙状玉佩,遂不再佩戴。

一别经年,楛璃从十岁到十四岁过得极好,锦衣玉食虽不是她毕生所求,然则吃饱穿暖的日子无所事事的日子,总好过烟花之地打杂看脸色。

其实也并非无所事事,朱砚文自从将楛璃领回家,爷儿俩那叫一拍即合,心有灵犀。他二人都不是多话腻歪的性子,若别人对自己好,便记挂在心里,表面乐乐呵呵,大大咧咧。

春去秋来,龙飘将军的府里花儿少些,树木扶疏葱郁,时而便是一截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下人们,几位夫人,和朱砚文亲生的三两公子哥,常常见着老爷手牵一小姑娘,乐呵呵地去戏院听戏,去武场习武,去书房学些五行遁术。逢了节日,两人一人一套新衣裳,都是紫色。

几位夫人直摇头,都说女儿跟爹爹亲,朱砚文得了楛丫头,俨然一副光辉慈父形象,将从前大而化之的军人粗狂性子尽数化去。好在楛璃从不恃宠生娇,听戏不是她所爱,五行亦非她所喜,然则就这么打发着光阴,每日看天鸟高飞,硕果挂枝头,心中空荡荡无烦心事,满当当像填满初夏温热的水。

楛璃后来知道,这种感觉,便是实打实的幸福。

英长泣,抑或是翩翩儒雅的清随公子,曾去府上探望过一次。那日是仲夏夜,朱砚文起了性子要带楛璃习武。二人在练武场打到暮色四起,只听兵器乒乓脆响,伴着小丫头清爽的“嘿呵”声。

将军府的下人们见了英长泣诚惶诚恐,而清随公子摇扇手一挥,道:“我不过是顺路散步散来将军府,在这树荫下乘凉。不必通报。”

那下人想,奇了怪了,亲王府与将军府,一个在皇城东,一个在皇城西,华亲王不辞辛劳地顺路散步来将军府,早了棵不足一丈高的小枣树乘凉。

这么想着,嘴上却毕恭毕敬应了句:“是。”弯腰时碰了树枝,枝头摇晃,落下一枚青枣子。

英长泣哼哼笑了两声,拾起那青枣,目光若有所思落在练武台那抹紫色的身影上,拇指食指夹着青枣直转悠,良久他道:“还是有些生涩啊,等过几个年头再吃不迟。”

直至华亲王离去,那下人都躬身在原地,努力思索着一个问题:青枣再等一两月便也熟透,华亲王何苦要等几个年头,莫不是嫌这枣树太小,不够阴凉?

于是乎,这位下人每日从练武场经过,都不由多看这枣子树两眼。一直到一年后,将军府被抄家。当朱砚文一家上下老小离散之际,他蓦地想起新登基这位皇帝叫做英长泣,是当年的华亲王。

于是他对着查封府邸的侍卫,很友好地说了句,“习武场旁边有棵枣子树,皇上极是喜欢,不若大人连根拔起,给陛下移往宫去。”

那侍卫半信半疑,回去的时候,不敢怠慢,于是通传了一声。

第二日,将军府内,有位下人扛着行装惨淡离府时,忽被一群侍卫拦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说:“我姓冯,单名一个好字。”

那侍卫道:“恩,这个,冯好,陛下说你深得他心,入宫去贴身伺候着吧。”

其实有的时候,所谓转机,就是抓住一个细节一份心思,尤其是对于英长泣这种不按理出牌的人。

龙飘将军府散了,三个夫人各回娘家,几个儿子被发配去边疆。朱砚文斩首当日忽然被人换下来,他蓬头垢面牵着同样蓬头垢面的楛璃,看着街头刑台上,自己的替死鬼人头落地,血溅三尺,与楛璃对视笑了,两人笑着笑着,便哭了。

眼泪脏了脸,楛璃问:“是清随么?”

朱砚文道:“莫怪他,平炎帝昏庸,华亲王做了主,能对得起江山百姓便好。”

楛璃这时早已知晓英长泣的真名,然而她近乎执拗地唤他清随,只为初遇时,池水飞花,明月醉酒,儒雅公子眉间只见温润,不见凌厉。

两父女皆非软弱之人,但是看着彼此相视泪流,心中自是十分酸苦,然而他们仍在嘴角牵起一抹坚韧笑容。

兴许是楛璃年少轻狂,亦是知道人生起伏跌宕,处之泰然方为正道

兴许是朱砚文心里还残留了些许希望,今后自己定然无法照看养女一生,只盼着当年皇城烟雨时,清随公子望着楛璃那副势在必得又患得患失的神情,能够让这孩子的生命中多个盼头。

于是他对楛璃说:“丫头,无论遇到何事,坚强努力地活下去。”

楛璃的回答出乎意料的爽直干脆:“行!”

一年前,皇城内毁了一座将军府;一年后,那将军府的不远处,将就废弃的两进院子,又新盖了一座。

这年是落昌尚扬帝元年,秋闱刚过,听说新的武状元卓尔不群,头角峥嵘,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旷世奇才。

英长泣翻开册子,随口问道:“那武状元,什么名字来着?”

冯好弯身:“回陛下,武状元姓李,叫做李辰檐;是前瑛朝吏部尚书李方卿的大儿子。”

“李辰檐……辰,檐。”英长泣眸光一闪,语气依旧平静如常,“我记得李方卿的儿子叫做李逸然。”

冯好道:“回陛下,说是……李方卿往年在家乡,本来有一个糟糠妻,前几年才领着儿子找上门来。”

英长泣明白了,英长泣乐了,冯好叹道,狡猾狐狸一笑,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尚扬帝立马招来吏部尚书,问:“最近武官内,有何官职,给那新的武状元安置一个。”

礼部尚书七老八十,说话声音有些颤:“回皇上,有一个三品少将军的职位,按理这李辰檐新中状元,要历练历练……”

“准了,封三品平良少将军。”

吏部尚书嘴角抽抽,牙齿漏风打颤:“是~~~~~”

英长泣又道:“问他还要甚赏赐不要?”

一天后,冯好回来了,满面犹豫,黑眼圈极深,焦虑的样子定是一夜未睡。

英长泣很少祥和,这日意外体恤民情:“冯好,怎了?”

冯好憋屈许久:“回陛下,这新来的少将军,是个难伺候的主儿,奴才……奴才夹在陛下和少将军之间传话办事,觉得自己很难做人。”

尚扬帝慈悲地笑:“你说说,他要何赏赐?”

“回陛下。奴才带去的几箱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董字画,异族美女,全被他拒在门外。”

“他不收?”

“回避下,他照单全收。”

“那为何还拒了?”

冯好咬咬牙,表情万分萧索,似又老了几岁:“他让奴才转告陛下,他想把这些宝贝全卖了,办个酒席。”

“那是他自己的事。”

“回陛下,他想让陛下您来办这个酒席,要宴请大臣,连……连家眷也一并请了。”

番外? 醉明月(三)

5

朱鸾殿中,英长泣斜眉一挑:“让我办酒席?”

尚扬帝语气中掺杂了些许戏谑的玩味,冯好额头渗出汗液,身子躬得更低。

“准了。”英长泣淡笑一声,挥笔写好一封诏书,说落昌开国,喜获不世出的栋梁之材,遂办酒席,宴请群臣,谢天恩浩荡,愿此后经年,国运兴隆。

李辰檐接到圣旨时,正在拿了卷书,坐在后园的斜倚上读得悠哉乐哉。冯好传了圣旨,脚底抹油地想溜,李辰檐淡笑着接过圣旨,神色很是莫测。

冯好想,老狐狸遇上小狐狸,一个老谋深算,一个血气方刚,不知谁输谁赢。

李辰檐送走了冯好,又步回后花园,靠在斜倚上发呆,嘴角慢慢浮上些许笑意。

园中的秋菊木槿,粉白山茶,都是英长泣命人从宫里移栽过来的。朝中大臣不知李辰檐身世,都不解英长泣为何如此看重这位新科武状元,然而常年浸润在官场,趋炎附势捧高踩低只是家常便饭。

贞元老贼带头就送了个美貌侍婢给他,后又有官员赠来歌姬舞女,金银珠宝,古董字画无数,李少将军收一些,拒一些,愈发显得神秘高深。

旁边忽然传来倒水的声音,李辰檐侧头望去,见一缕发丝垂在暖菱绝色的面容上,犹抱琵琶半遮面,乃是至美。

“茶凉了,我替公子换上。”至李辰檐被封了官职,府上的下人都称他为将军,只有暖菱,固执地叫他公子,仿佛如此以来,便可以在他心中留下些许痕迹。

李辰檐待暖菱确也有些不同,她温和的性子中自带一份清高,不沾烟尘,且勤奋好学。暖菱曾说,小时家穷,随爹娘颠沛流离,后来被送往贞元府为婢,直至十五岁这年,被贞元当做礼物,送来平良将军府。

这样的身世,难免与自己有些相似,李辰檐将其引为知己,见她好学,便诗词歌赋都教她一些。

“有劳。”他看了添满的茶杯,点头笑道。目光移了开去,又望着园中繁花出神。

“公子心中有事。”暖菱笑道。

“看出来了?”李辰檐愕然一笑,抬手指了指园中花团锦簇,“尚扬帝嫌我这里冷清,送来这许多花。”

暖菱移目望去:“这些花好看。”她放下茶壶,走至花间,俯身闻了闻,转头笑道:“我喜欢白山茶,若是春天,牡丹最富贵。公子呢?”

李辰檐一怔,眼神落在那枚山茶上,却又像透过这满园繁丽的花景,看到了一抹妍丽的身影,他的眼神有些醉,“我喜欢茴香花。”

“茴香花?”暖菱不禁有些诧异,“茴香花是什么样的?”

李辰檐笑了笑:“淡黄色吧,细碎且美好,花团锦簇。”

暖菱也笑起来,她没想到玉树临风的少年公子,亦有着这样偏颇且近乎固执的喜欢,“那我也喜欢茴香花,以后去到哪里,我都种一些。”

宫宴在三天后,乾坤殿外的广场上,金色秋菊开得如火如荼,花簇中筵开千席,朝官们携了家眷纷纷入座。

英长泣不怀好意地将李辰檐的座位安排在右手第二位,挨着贞元将军,俨然是武官第二人。

李辰檐亦猜到尚扬帝的心思,如此殊荣,加之数月来的高官厚禄,不过是为了让他了断恒梁静王的身份。他疏淡露出一枚笑,皇子身份不过是过往前尘,数年前与母妃出宫时,便决定此生要过安乐随性的日子。

然而考取这功名……李辰檐的目光又落在对面文官排头处,那个空落落的座位上,自己的心也跟着空旷起来。

“禀告陛下,第十四次。”冯好在英长泣耳边小声地通报。

英长泣满意地点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冯好问:“陛下,还要记么?”

英长泣瞥了他一眼,目光悠悠落到李辰檐身上,“竟然是霍家小姐。”狐狸皇帝兀自开心地牵起一抹坏笑,“大概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普天之下,亦有那么一个女子,敢放朕的鸽子。”

冯好本欲再问,然而英长泣一笑,他顿觉毛骨悚然,立马做出鼻观口,口观心的老实模样。

“记。”英长泣淡淡道:“等他望了那空椅子一百次,跟我说。”

冯好怔了片刻道:“陛下,奴才恐怕得用纸笔。”

英长泣看他一眼。

冯好立马解释:“奴才唯恐少将军有甚异动,好一并记了报给陛下听。”

英长泣又笑一声:“有赏。”

于是那个夜里,冯好的册子上,有了关于李辰檐的一系列记录。

尚扬帝十年的仲夏,当霍小茴形单影只地出现在沉萧城内,连一向冷然的英长泣亦有些神伤,楛璃携了三岁的随儿,小儿子见了霍小茴格外亲热,抓着她的裙摆唤道:“小茴娘亲。”

霍小茴俯下身刮他的鼻梁,刮到一半,手忽然定格在半空中。

因为随儿问:“怎么不见辰檐爹爹?他还好么?”

霍小茴慢慢地蹲下身,抱着三岁的随儿,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滑落下来,她说:“辰檐很好,一定很好。”那声音在李辰檐去世三年后,依然有撕心裂肺的痛。

于是沉默的尚扬帝招来冯好,问:“十年前,为平良少将军办宫宴时,那本册子还留着么?”

冯好躬身道:“奴才这便去取来。”

英长泣将薄薄的蓝本册子递给霍小茴,道:“皇妹,留着做个念想。”

于是霍小茴翻开册子——

尚扬帝元年八月十七,宫中大宴……

第一次,空,不解。

第二次,空,失望。

……

第五次,空,连饮酒三杯。

……

第十七次,空,发呆。

……

第五十次,空,贞元与之闲谈,走神。

……

第六十七次,空,听闻有人迟来,望眼欲穿之。

……

第一百次,空,尚扬帝上前对饮,闲话数语,少将军强笑未果,走神之际,又望空空如也之座位二十八次。与帝王对话,如此走神,实属大不敬,然则我朝尚扬,仁德宽厚,遂原谅其年少无知,微笑返座。

……

第两百零八次,空,放“火树银花”以寄相思之情。

……

第四百二十五次,空,相府一家人离席,少将军跟随离去。

霍小茴读这本册子时,冯好静立在旁边,他看见漂亮丫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破涕为笑的样子,很想上前解释一句,其实册子上一些词条,比如“仁德宽厚”,比如“以寄相思之情”,是狐狸皇帝听了他的口述,命他添上去的。

6

英长泣认为此番宫宴办得值,花臣子的银子,抓臣子的把柄,顺便见识了众生百相。他负手而归时,叹了一句:“情之一物,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个秋天,尚扬帝又收了几封劝谏纳妃的折子,为了让臣子放心,他立了两名后妃,东西两苑安置的离他朱鸾殿隔了十万八千里,一月时光大半都忙于朝政,见妃子三两回只为泄欲。

英长泣不禁觉得自己十分君子,然而见识了李辰檐,他觉得自己败了,又招来事儿妈冯好,问:“朱砚文跟他家丫头最近怎样了?”

冯好躬身道:“回陛下,仍在倾城楼。”

英长泣蹙起眉头,“那苦离,今年也十四了啊。”

冯好又躬身:“回陛下,快十五及笄了。”

“及笄”二字不禁让英长泣如坐针毡,他琢磨着好像民间女子及笄后,出嫁破瓜生子……

“冯好!”英长泣大唤一声。

冯好吓得跪地。

“更衣,出宫。”

冯好连忙称是,又问:“陛下想要探望哪个大臣,奴才差人去通报一声。”

英长泣道:“我去看朱大人。”

冯好问:“哪个朱大人?”

英长泣神秘笑了笑:“青楼朱大人。”

倾城楼的脂粉气仿佛沾了新帝新朝廷的光,香得蒸蒸日上,愈发浓烈,清随公子进门时连打好几个喷嚏,吓得冯好在心里直喊苍天大地。

老鸨瞥见锦衣公子,照例“哎呀”了一声,迎了上来,凑近一看惊呼道:“这不是洛公子吗?好几年没来了。”

英长泣点头笑道:“老鸨好记性。”

那老鸨夹着肩膀,讪讪道:“哪里好记性,是洛公子长得太英俊,见一次着实让人忘不了。”

英长泣怔了片刻,抬手置于鼻下,咳了两声,眼神钉牢在旁桌的茶壶上,解释道:“我来找朱先生。”

冯好在心底偷着乐了,素日作威作福无所不能的尚扬帝,今日被一青楼老鸨调戏,竟是这般拘谨的讨喜模样。

朱砚文住在后院的一间屋子里。倾城楼的老鸨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原是不愿收留这名罪臣,后来有人暗地里给了她重金,让她照顾好朱砚文父女。

朱砚文与楛璃都知道,那个人是英长泣。

这年的朱砚文已病入膏肓,下不了地,时而半夜咳醒,每一声咳,都像在心尖划上一道口子,夺去这性命一分。

楛璃却长得好,快十五的年纪,已出落的十分俊秀,高高瘦瘦的个子,眉宇间有灵气,亦有飒爽的英姿。

英长泣快步上前,握了朱砚文的手,犹豫片刻,唤道:“恩师。”

朱砚文这才悠悠然张开眼,见了当朝新帝,也不震惊,只抬手微微覆在英长泣手上,轻轻拍了拍,又摇了摇头,他在说,他不怪他,如今这样,亦非他的错。

英长泣点头时,忽然感到初登帝位的喜悦,在这一刻终于如潮水褪去,他忽然感到有些孤立无援,于是又唤了声:“恩师。”

朱砚文笑了,笑容中亦有当年的宽容,一如慈父般。他张了张口,多年的咳嗽早已磨损了嗓子,发出的几个音节,英长泣听不清。

身后忽然有水盆落地,英长泣刹那间回头,十五岁的楛璃已有漂亮的面容,虽不如他后宫两位妃嫔娇美,然而那份孤傲且洒脱的气质,在他心中,如此独一无二。

“清随。”楛璃轻轻唤了一声,她不明白为何时隔多年,自己仍能一眼认出他的身影,为何仍旧执着于“洛清随”这个虚假的名字。

英长泣转头看向朱砚文,见他点点头,便道:“苦……离儿,我来,带你走。”

楛璃惊诧地望向床榻,朱砚文温和地笑着。

英长泣从未与人如此低声下气,他想他是有些怕:“离儿,我宫里有两个妃子,你若回来,我便……”

还未等他说完,楛璃冷冷地只送了他两个字:“你滚。”

英长泣愣了,下一刻,他蹙着眉头,拂袖头也不回地迈步而出。

楛璃上前握住朱砚文的手,她的义父轻声摇头叹息。楛璃想落泪,她将头埋得很低,说:“义父,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怪他,义父你说,有今天的下场,是因为自己执拗,一生只为瑛朝。可我看着义父的样子,忍不住,忍不住想骂他。”

毕竟那年初遇,她记得他不是如此狠心的人。

月夜飞花醉酒,清雅随性的公子,是执念中的幻象。

冯好跟在英长泣身后,大气不敢出。清随公子步入前厅,掷出两锭金元宝大叫老鸨,说把你最好的姑娘全部叫来。

当庸脂俗粉围绕着英长泣不得喘息时,他又忽然清醒过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叫明月。”

“你呢?”

“红翠。”

英长泣忽然勾起嘴角笑了,掷出五锭金元宝又招来老鸨,道:“这些银子都是你的,我只一个要求。”

老鸨双眼晶晶亮,眼神黏在元宝上撕不下来,讷讷地说:“洛公子什么要求,尽管说。”

英长泣眯着眼睛笑得很贼:“把你们这儿的姑娘名字换了,按石头起名,名字越宝贝,人越漂亮。”

老鸨听了这个主意,以为是天上掉下的便宜馅饼,问:“如此而已?”

英长泣道:“别的姑娘怎么起名我不管,后院那个苦离,改名叫做沙泥,不许接客,亦不许盛装被客人见了,如若不然,这银子你十倍赔我。”

番外? 醉明月(四)

7

李辰檐是在半年后辞的官,那时刚刚开春,永京城内外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榆树杨树抽枝吐蕊,雪水化成春溪,被阳光一照,粼粼有光。

他的奏折极为简单,五个字“不能胜任之”意味深长,英长泣看了后摇头叹息。

冯好躬身问:“皇上可是为少将军不值?”

英长泣不解:“怎么说?”

冯好道:“少将军乃旷世奇才,头角峥嵘,然而年纪轻轻却放弃大好前程,是在令人扼腕感慨。”

英长泣道:“朕是为自己不值。”

冯好顺着他的话头接:“陛下痛失此不世出的人才,亦是很可惜的。”

英长泣摇摇头,吐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李爱卿的周折,简练,明了,从不超过百字,朝廷上满是长篇大论的唠叨鬼,唯他一人,甚是为朕的眼睛着想。”

冯好呆了片刻,接道:“确实可惜。”

龙诞香青烟袅袅,初春乍暖还寒,朱鸾殿被上好的银碳烘得十分暖和。须臾,英长泣悠悠然道:“冯好,帮我传两个人?”

冯好躬身道是,又问是谁。

英长泣道:“李辰檐,霍老贼。”

年前宫中大宴,英长泣让他一晚上记下少将军四百二十五个眼神一事,着实给冯好这一生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宴会后,李辰檐随丞相一家子匆匆离去,英长泣亦是差他跟去。

平良少将军以年少持重著称,然而那一天,冯好亲眼看见这个高深莫测的男子当众拦下霍丞相的马车,淡淡神色掩盖不住激动和惶恐,他只说了四个字:“我要提亲。”

李辰檐与霍渊同时被传召,冯好以为是尚扬帝善心大发,想在平良少将军走前送一份厚礼,把名动京城的霍三小姐指婚给他。

冯好错了,事后他知道,这种捞不着好处的善事,落昌尚扬帝不会也不可能做。

所以当英长泣又懒懒加一句“让他们一前一后来”时,冯好顿悟,恐怕尚扬帝这一辈子,只会使坏。

李辰檐来见英长泣时,已经换了一件素色长衫,以示去意已决。

英长泣着人为他斟了口酒,亲切如兄长般与他对饮了,问:“知道梁脩贞元的阴谋了?”

李辰檐一怔,敛眉道:“我不与陛下争这江山。”

英长泣道:“你若是要争,我也随你。”

若说后来的李辰檐能与英长泣争锋相对两两相斗,这年的少将军却只是年不及弱冠的少年,远不如英长泣老谋深算。于是当英长泣说无所谓自己与他争江山时,李少将军亦是十分的困惑。

英长泣将酒杯往空盘里一放,背身踱了几步。蟠龙翔天的镶金台阶上,他忽然回转过身来:“我篡位时,虽失了半壁江山给你爹,但是却未耗费一兵一卒,未伤及百姓。”

“梁脩贞元为的是瑛朝。可是瑛朝是什么,一个莫须有的国号罢了。”

英长泣的言辞中有些不可一世的傲然,他当得起这样的傲然。

李辰檐敛色道:“我不想争这天下,不过是因为江山易主,花落谁家,都与我无干。”

“是,与你无干。”英长泣道,“只是男子生来应有担当。”

“担当不同,有人的担当是入仕平天下,有人的担当是出征保家卫国,有人的担当是为养家糊口。”李辰檐道,“而我的担当,是放弃。”

“放弃什么?”英长泣挑眉,“只因为你身俱两国皇脉,所以放弃原有的,可能引起争端的身份?与你的母妃离开乌冕城,来我落昌过活;如今你师父意欲用你的身份,立你为帝,重建瑛朝,于是你要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顺风顺水的仕途?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免争端?”

李辰檐凝目望着辉煌的朱鸾殿,镶金台阶上是鎏金宝座,后面的汉白玉屏风清素而庄严,皇权亦是这样,太夺目的东西,让人乍眼一看便油然生出敬畏之感,“是。敬,而远之。”

英长泣笑道:“可你即便挂冠而归,就是隐去深山老林,梁脩和廖通二人就不会起兵谋反了么?”

李辰檐淡淡回说,“起码与我无关。”

“这才是你的担当。”英长泣忽然冷声叱道。

“你的确是身系天下,生俱两国皇脉之人。但你若为这天下苍生着想,便阻止这场战事。否则有一天你为王,要一个支离破碎,血流漂杵的江山,又有何用?”

神州大地千百年间,从最早的古越国,到后来的瑛朝,直至今天的落昌,间或有太多征战,无数小国崛起,不乏宦官弄权者,而这些弄权的宦官,到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冯好的权利,足可以让他做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然而他没有,他记得早年入仕,只因一颗枣树。

一只麻雀,可以因为一颗青枣,飞上枝头变凤凰。所以沉浮太容易,而福气更是有限的,若挥霍享乐,那么潦倒凄凉就是必然的结果。所以冯好一生谨言慎行,他自以为懂得细水长流之人,才能真正福泽延年。

这天,英长泣与李辰檐说话到了一半,便摒退了左右,只留冯好一人在朱鸾殿内。他缄默不语时,一直默默观察着这个少年。本来宽阔的肩膀在出殿时,蓦地有些萧索。冯好想,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小撮的人,承担要比别人多一些,亦是要隐忍一些,始终想要平静下来,求的也不过是细水长流的幸福,然而总是得不到。

这只是一小撮的人,强大,但是让人十分心疼。

冯好想,少将军是个强者亦是个好人,善人天佑。然后冯好的目光又落在英长泣身上,狡猾狐狸的嘴角又牵起一抹笑。不过即使是一抹笑,也透出几分疲惫。

冯好又想了,大概,仿佛,也许尚扬帝与少将军,同属一类人。

8

英长泣在传唤霍渊纯属恶趣味,他先是将自己东西苑妃嫔的沉杳琐事与霍丞相闲谈一番,然后悠悠然道:“霍家小姐深秋及笄了吧?朕意欲纳她为妃。”

此言一出,冯好不解地看着英长泣。半睡半醒霍渊如同被一盆凉水浇身,立即跪地道:“臣诚惶诚恐诚惶诚恐。”

英长泣笑了笑:“霍爱卿大可不必,若说这臣子之女,朕还就看得上你家小茴儿。”

霍渊脑袋嗡嗡作响,立即悉数霍小茴的罪恶,比如什么放狗咬相士,牵绳绊神婆,说到最后,满口是“罪女霍小茴”,“罪狗毛球”,“罪不可恕”,“罪恶滔天”,“罪罪罪罪啊”。

英长泣这才施施然让人沏茶赐座给说的口干舌燥的霍丞相。霍渊一口茶水送到嘴边,又被英狐狸一句话给呛了出来:“深宫沉闷冷清,爱卿列举小茴的这些罪状,反而让朕更想纳她为妃了。”

霍渊立马放茶跪地,拿出最后的杀手锏:“臣罪该万死,其实小女早已与挂冠而归的少将军订下亲事。”

英长泣神秘一笑:“若如此,那就算了。”

霍渊自是没料到英长泣如此好说话,因为他没想到英狐狸一招“棒打鸳鸯”是栓稳了李辰檐与霍小茴的婚约。

以后用起来,亦是很方便的。英长泣这么想。

人生总有几出大戏,等大戏演完了,便有一阵子消停。在消停的年间,世事如走马灯,起起伏伏的事情完毕,回想起来,就是一些如灯影的年华,够不着,模糊,且不太重要。于是日子如同流水一般,光阴过得极快,转眼便是四年。

这四年间,冯好养成了随身携带笏板的好习惯。英狐狸性子一来,便差他记录些东西,比如某某大臣今日听了某某大臣说话的神情,两月记三人,日子久了,冯好整理整理,跟尚扬帝连日核对一番,朝员亲疏派系便一目了然了。

早年听说贞元与恒梁的某某太师要犯上作乱,冯好想,尚扬帝除了偶尔使坏,实在是个明君。若这样的君主都无法坐稳江山,那天下岂不十天半个月就得乱一回。

开春时,尚扬帝对他说了一句很玄妙的话:“今年一年都是春天。”

冯好不解,英长泣解释道:“朕差了几个人去外面打听点事,你帮朕记一记。”

帮尚扬帝记东西,冯好最在行,什么重要,什么皇上喜欢听,他一看就明白。于是当深秋来临,李辰檐一行人赶往姬州青凉官的同时,冯好整理好几名探子的报告,终于明白为何这一整年都是春天。

朱鸾殿的偏厅里,英长泣手持狼毫笔,笔墨挥洒自如,顺口说道:“冯好,念来听听。”

冯好称是,取出笏板,抽出小册子,念道:“今年春深三月十七,李辰檐遇霍小茴。”

英长泣笔锋急转,笔力稍收,写出一个漂漂亮亮的勾,笑道:“也不枉这些年的辛苦。”

于是冯好又念:“今年初夏五月二十九,越……不,左纭苍遇霍小茴。”

英长泣一竖拉下,笔锋渐渐隐没,蹙眉道:“不好办啊,这个字,有些无神韵。”

冯好缄默了。

英长泣又写了一会儿,问:“怎么不念了?”

冯好苦笑着说:“回陛下,秋天这一桩,奴才觉得……有些为难,也太相信。”

英长泣笑道:“无妨,说来听听。”

冯好称是,轻叹一声,念道:“今年秋分后,九月初三,李逸然遇……霍修泽。”

英长泣手腕一抖,一滴墨渍滴在纸上,他摇头叹息:“不妙,实在不妙,看来朕还是重写吧。”

着人换了纸笔,又重新研了磨,英长泣又叹了一声:“霍家四公子年少有为,李逸然亦是聪明机变,这二人往后定可为国之栋梁,怎可……唉,堪忧,堪忧啊。”

冯好苦笑道:“陛下说,这一年都是春天。”

英长泣一怔,道一句“言之有理”,忽然放下笔墨问:“霍小茴与李辰檐在姬州,楛璃也跟去了?”

冯好称是。

英长泣笑了:“春夏秋都有了,唯冬日还差一桩。冯好,将我的便服取来。”

深山老道观,又入了冬,楛璃是格外的嗜睡。这天下午,她睡得正香,忽然浑身打了个激灵,猛然翻身坐起。还未细想,便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番外? 醉明月(五)

9

姬州入冬后,大雪纷飞。至众人到了青凉观,气氛便十分微妙。刚来姬州时,在津月城的“雪梅”客栈碰到了暖菱姬家一行人。霍小茴肩膀受了伤,回观后,楛璃亲眼看着张立春拿着烧烫的刀把坏死的血肉剐出来。霍小茴叫得惊天地泣鬼神,那表情亦是慷慨赴死很悲壮。

第二日,楛璃起了大早,刚出房门便见到李辰檐。那天这位少年公子神情格外萧条,一身青灰色的长袍衬得脸色如雪般苍白,缺了魂似地在院子里往复转悠。楛璃刚想招呼他一声,跟他说他家小茴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床,忽然李逸然从旁边跳出,喜道:“楛璃姐,咱们来过两招。”

楛璃笑着招呼一声:“好咧。”于是回房换身劲衣。

早上还在下雪。房门一推开,簌簌传来一阵风,夹着雪花铺洒在地,雪花中有一片浅黄,楛璃拾起一看,正文只有两个字“见面”,落款是“清随”。

楛璃气结,上一次自己说了句“你滚,”将某某人激怒得夺门而出,在倾城楼大厅高呼老鸨找姑娘,病重的朱砚文在躺在床上吊着半条命也笑得十分开心,说不出话,便摊开楛璃的手掌心写字——叫你闹脾气?这下有得苦头吃。

朱砚文其实很欣慰,英长泣十几岁时,便精明如几十岁的老狐狸,二十三岁不动一兵一卒便篡了位,向来是表面波澜不兴,内里深不可测的性子,这次为楛璃两个字动怒,可见得他有多在乎她。

十五岁的楛璃不谙情事,听了英长泣在外面叫姑娘,自己一阵头晕眼花肺抽筋,只当是没睡好。然而近些年想起此事,就忍不住将脖间的水龙玉砸到墙上砸的粉身碎骨。

她现在有着同样的愤怒,将纸条捏在手掌心,狠狠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心想,洛清随这老狐狸一来,恐怕会对小茴不利,我还是去看看好。

门“吱嘎”一声响,楛璃回头,见门缝里探出个脑袋,脑袋左右转悠,露出清秀一张脸,脸上月牙双眼水汪汪地看着她:“璃妹,怎了?”

楛璃摇头,道:“没事。”想了想又说,“我今日要出门,你好好看着小茴。”

张立春见楛璃主动汇报她的去向,很开心,推开门,站得笔直,笑道:“不用不用,辰檐兄弟回来了,我不插手,我陪你出去。”

楛璃道:“我去见个朋友。”

张立春一愣,又道:“我送你出去。”

出门见李逸然蹲在雪地上,盯着一插在雪地里的剑,楛璃顺路上前关心。

李逸然一望见她,便指了指靠在廊檐阴影里的李辰檐,小声说了句:“大哥干的。”

楛璃问:“他想跟你比武?”

李逸然道:“比完了,他今天太狠了,平日还让着点,刚刚一招打落我的剑,就问我,昨天时不时有人受伤了?”

楛璃惊了:“你怎么说?没说是小茴吧。”

李逸然道:“我怎么可能告诉大哥?”顿了顿,又讪讪道,“不过他一直冷眼看着我,我只好说,是有人受伤了,但是不方便说是谁,不如等她起了,问问她想不想说?”

楛璃转身就走。

青凉观在市井街头,单调的旧木大门,斑驳的黄土墙,与一般的茶楼酒馆无甚区别,很是难找。英长泣与冯好躲在侧墙边,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听见里面有人出来。

楛璃身着蓝氅踏出道观,英长泣眼睛一亮;张立春一挥衣袍跟着出来,英长泣神色一沉。

一声幽幽的“冯好”吓得这位忠仆差点没跪地磕头直呼“万岁饶命”。

英长泣扬扇摇摇一指,“哼哼”笑了两声,挑眉问:“瞒着我?”

冯好哭也似地叫:“洛公子~~~~”

楛璃走到分岔路口时四处张望,英长泣跟在不远处,左手持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右手掌心,淡淡只问:“生米煮成熟饭了?”

姬州冬日格外寒冷,冯好反常地汗如雨下,躬身皱着脸:“哪能啊。”

街那头,楛璃似对张立春说了几句话,张立春点点头,拐向街的一岔口去了,想是去给霍小茴抓药。侧身时,露出悻悻然的表情。

英长泣乐了,抬扇敲敲冯好的肩,指了指张立春:“此人眼光不错。”

冯好称是是是。英长泣深藏不露地望着楛璃,又拿扇指了指张立春:“可惜命苦。”

冯好愣了半刻,称是是是是是。

英长泣很高兴,慢悠悠,施施然,挥袖扬袍,俨然一副玉树临风公子样朝楛璃走去。

在皇上身边伺候,说话要委婉,骂人要像唱歌般好听。冯好一直坚守这个原则,所以当尚扬帝表明横刀夺爱的志向后,立马磨刀上阵时,冯好心中只留下了四个字:飞禽走兽。

10.

英长泣一声“璃儿”,唤得冯好鸡皮疙瘩四起,却唤得楛璃心中沉然一动。风扬起她的发,光洁的额头如玉,五年过去,双眼纯净不见沧桑事故。

蓝衣配她很好看,像雪天里开出一朵兰花,傲雪凌霜。

楛璃张了张嘴,这些年他的气质更内敛了些,飞眉入鬓,眸若星辰。踏雪而来的公子一身素衣,折扇握在手里对她温和地笑,是清随公子。

楛璃满以为自己是个记仇的人,否则这些年,她不会一想到当年英长泣在倾城楼当着自己的面找了一群姑娘一事就肺抽筋,可是今天,她忽然发现自己很大度,张了张口,终究是没与他计较,只回了一声:“清随。”

冯好刚刚退的鸡皮疙瘩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冒了出来,他心里直呼世道变了自己老了,当年的小青枣长成了大红枣,熟透透等着采撷,所以自己站在这里太煞风景太伤画面,是不是找一处墙角蹲着找一个地缝钻钻?

楛璃亦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这半年她跟霍小茴混久了,不知拐弯的直爽性格多少懂了些变通,于是她灵机一动,装傻充愣般上前拍拍英长泣的肩:“好久不见,你微服私访来了?”

英长泣眉毛一挑,心里一个心思转了转,点头微笑道:“嗯,体察民情。”

楛璃笑道:“明主啊。”

英长泣道:“找个酒楼坐坐?”

楛璃楞道:“好啊。”

于是一主,一仆,一红枣,拐进了桦辛镇的小酒馆。酒保像是头一回接待这样光鲜体面的客人,上酒倒酒一直发颤,边打颤还边说:“这酒,是自家酿的果酒,藏了些日子,三位尊客尝尝,就是有点凉,倘若委屈了三位的尊舌尊牙,万不要怪罪。”

小地方的果酒酒味香醇,虽不如多年前那壶女儿红甘洌,然而微熏不醉人,十分可心。

英长泣为楛璃斟酒,又给自己满上,随和地与她说起年来旧事,楛璃一句一句应答地越来越自如。不过多时,二人便如就别重逢的好友,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小酒馆只有一层,上午的人很少,雪停了,亮堂堂的光照进里间。空中浮着的微尘也像带了圈光晕,楛璃看着看着,便觉得舒爽。

冯好瞥见英长泣唇角一抹笑,明白他此刻的心思,不过是为了先重修旧好,再步步深入。

冯好叹口气,尚扬帝做事面面俱到,十分周密,但是感情这东西,不能光靠计划,有的时候,得凭冲动,凭直觉。

二人纵酒畅谈。若说多年未见的旧识,楛璃只洛清随一人,而英长泣,也只余她一人能说的上话,其他的,大概都在那场不见血的干戈中,或离或去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萧条,亦觉得,不可再失去她。

一聊便聊到天黑,英狐狸心思一转,忽然笑道:“我见你好几次欲言又止,是想问什么吗?”

楛璃呆了呆,忽地想起霍小茴昨日刮伤慷慨赴死的悲壮样,忽然想起李辰檐今早缺了魂似地晃荡,她楛璃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有些结若不解,会越变越大,直至离分。

她问:“李辰檐是谁?”

英长泣笑了,他说:“静王。”

楛璃说:“这我知道。”

英长泣道:“要去芸河战场的静王。”

楛璃失神般回到青凉观,霍小茴的房里烛火明明晃晃,窗纸上映着两个身影,静好相对,恍若一生一世都可如此幸福。

临别时,英长泣与她说,他翌日会回永京,姬州这边有他的探子,若要出事,自己会提前告诉她,但让她不要插手。

冯好心里觉得尚扬帝十分不厚道,将芸河战事与和亲之事透露给楛璃,再将芸河战事是一场死战,而这场死战只有通过和亲来避免一事,透露给霍修泽,如此逼得霍小茴做出一个选择。

用李辰檐的命来逼小茴,她就没有退路,所以她不日便会返京。

英长泣心里自有琢磨,若霍小茴回宫,楛璃便会跟着来搅和,自己趁机提出留她做护卫的要求,目的便也达到。至于最后,到底是晟王还是静王娶了霍小茴,这就是越明楼的事了。

楛璃咬咬牙,上前一掌推开房门,然后她呆住了。她看见李辰檐扶着小茴的肩,她看见,一向坚韧的小茴,在哭。

那时,雪又落了下来,疾风将雪花在半空中绕成圈,迅速卷进房中。

霍小茴笑着招呼她来吃,李辰檐清清淡淡离开,没入雪中的身影十分落寞。

楛璃走上前去,只想告诉小茴,让她依旧要坚强,她却也坚强。

英长泣的书信是二十余天后,突然出现在桌上的。与那日一样,推门卷起的一堆雪中,带着一张黄纸片,不是他的笔迹,叮嘱的是,明晨有变,勿动。

于是那个清晨,楛璃静静立于窗前,看着李辰檐仰脸对着剧烈的阳光,脸颊滑下了一滴泪,看着霍小茴将一柄剑刺入他的胸膛,转身便走。

楛璃也看见,她转身走的时候,眼泪流了一脸,一滴一滴如秋日急雨般,迅速渗透了她的前襟。

李辰檐退了好几步,靠着廊檐,一口一口地喘气。

直到她踏雪离去的声音消失了,他才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消失的地方,目光似钉住一般,不肯移动一丝一毫。

楛璃这才冲忙出去,唤醒张立春和暖菱,扶住李辰檐为他疗伤。

李辰檐挥臂挡下他们,目光锁牢在她雪地上的脚印,轻声问:“她真的走了?”

李逸然身躯一震,下一刻,他猛然追了出去。

楛璃从侧旁扶住李辰檐,苦笑道:“我明日,我明日就去把她找回来!”

番外? 醉明月(六)

11

同时间不同地点,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发生,或零碎,或凄清,然而这些看似独立的事情间,却被穿针引线地连在一起,织成一张大网,朝局中人兜头罩去。

或有这样一个织网人,手捧着书卷,呷一口铁观音,漫不经心地说:“冯好,让司制房赶制的几件紫衣做好了吗?”

转入浓冬,朱鸾殿里烧着银碳,十分暖和。冯好上前探了探茶壶,着人来换了,应道:“赶制好了。”

英长泣放下书卷,眼神望着宫外飞雪:“明日就到了吧。”

这日清晨,正值霍小茴在颠簸前行的马车上,流泪至眼眶干涸;正值李辰檐久久沉入不醒的梦里,梦中烟色衣裙的女孩朝她跑来,倏尔长大,变作今日的小茴,带着几许惶恐几分期待,颤抖着声音问:“辰檐,以后可不可以,带着小怪和小毛球,一起到世间各处,走一走?”李辰檐在昏迷时勾起一个苦笑,唇边吐出两个模糊地音节:小茴。

这日清晨,姬州城外,大风凛冽,大雪纷飞。有一人紫袍飞扬,伏在马背之上,狠狠打马扬鞭,朝永京的方向赶去。

楛璃眉间有凌厉的神色,与端坐在朱鸾殿龙椅上,英长泣眼中的几许清闲截然相反。

一张罩下的网,几件相关的事,数个运命相连的人。有人苦心,有人费心,有人用尽心思,然而楛璃,顶多算一直无头苍蝇。她入宫,直至被强留在宫中的整个事件,在冯好眼里,可用八个字概括:请君入瓮,瓮中捉鳖。

英长泣在早朝上,故意未宣和亲的旨意。为救李辰檐的性命,霍小茴嫁去恒梁势在必行。所以楛璃来,唯一能为朋友做的,便是让霍小茴嫁给左纭苍,而非越明楼。

其实英狐狸压根就没想让李辰檐去芸河战场,在他眼中,李辰檐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君主皆有惜才之心,即使这样的人不愿入仕,在一场死战中被埋没了也委实可惜。

越明楼是李辰檐的亲爹,自然也不愿自己的儿子去送死。

谁知静王偏偏喜欢的是权倾落昌的霍府三小姐,两狐狸皇帝几封书信往来,想出芸河之战一计,逼得霍小茴愣是心甘情愿往恒梁嫁。

此番他们计谋得逞,英长泣自是高枕无忧地等着他从小栽培的大红枣送上门来,而越明楼则在他乌华宫中来回走了数圈,大叹:“落昌尚扬,年不到而立,便如此老谋深算!”转而又想,还好此人不是好战分子,愿意在事成后,与恒梁签三十年互不侵犯的条约,不然晟王继位,天下二雄争霸,必定哀鸿遍野。

楛璃果真不负所望地提出让霍小茴嫁与左纭苍。

英长泣心里窃笑,表面走过场般说了句:“楛璃你实在大胆。”摆了摆帝王威风,显示了下皇权不可侵犯,今日朕答应你的要求是因为朕照顾你,所以你要懂得感恩戴德,趁早搬进朕的朱鸾殿,与朕双宿双栖。

霍小茴到底要比楛璃激灵点,看出些端倪后,极力阻止楛璃进宫。

然则有道是两两相斗,棋差一招,霍小茴自然想不到前些日子,英狐狸赶往姬州,除了告知楛璃芸河之战一事外,还化作翩翩公子洛清随与之对饮。

楛璃生性爽朗,加之心中对洛清随一份莫名情愫,那日畅饮,两人早已化干戈为玉帛,却不知此刻她当他是兄弟,他当她是瓮中鳖。

于是霍小茴长吁短叹将楛璃拖回相府的同时,那只鳖依然豪爽大笑:“霍小茴,不要羡慕我,等我升了官职,出使恒梁去看你!”

霍小茴明白此言不虚,她不仅能升任,而且还能升到一个古今护卫无法企及的地位——璃妃。

楛璃随身只两把弯刀,她生来便不讲究,那刀还是这年开春时捡来的。霍小茴有天下午蹲坐在她身旁,看她磨了好一阵,将弯刀接在手中掂了掂,忽然对她说:“楛璃,我送你一对短刀吧。”

楛璃那些天也是闲得慌,磨刀的学问,曾经朱砚文交过她一些,这几天无事又手痒,所幸就试试。霍小茴说送她刀时,楛璃手中动作未停,只“嗯”了一声。

于是霍家大小姐兴高采烈起身,施施然朝西苑外走去。

楛璃望着那抹烟色身影,眼神忽而静默下来。小茴喜欢烟色,月牙白中泛出点黄,倾城之姿,眉眼如画,爽快起来却如她一般不顾形象。

方才小茴蹲在自己身边,说要送一对短刀时,楛璃听出来,她其实有些难过。

毕竟这半年,两人一同乐不思蜀地走了一段路,或喜或悲,或寡淡或决绝。

天边的冬阳恹仄仄的,长空高阔。楛璃直起身,想着入宫的那一天,自己一定不要人送。别离时,最怕一行人走过好长一段路。明知要分离,还不如果断转身。

反正日后,无论发生何事,她定要找到天涯海角,与昔日的好友再聚。

12

小茴为她选的短刀,出乎意料的好。轻巧锋利,用起来得心应手。

霍小茴看着那对短刀的神情有些胶着,有些失神,仿佛看到了渗入光阴,铭入五内的深情。

楛璃入宫那日没让人送。霍小茴却坚持着,跟她走到沉萧城禁宫门口。

她们一路也未多话。只是想起夏日初遇,旅程初始,一行人浩浩荡荡,踏歌而行。

来迎的禁宫护卫在沉萧城门前排成一列,霍小茴笑着跟楛璃招手。

绚烂朝霞依然夺不去那抹烟色身影的美,然而朝霞热闹,小茴却有些落寞。楛璃心想,命途不过是一条笔直的大路,沿途风云变幻,人来人往,小茴的路走到了一个荒芜的地界,那么自己的呢。

她的喉间蓦地有些梗塞,只是她很少哭。沉萧城不可一世的城门下,她蓦然回过身,朗声喊说楛璃二字,预示四彩流光,灿若夏阳,所以从今以后,自己一定会变得很好。

其实楛璃想告诉小茴,以后她霍小茴也会变得好。不过,若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的未来,又怎能让别人信服。反正这世上的事,只要肯承担面对,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楛璃只说,经年之后,一定要再聚,否则天涯海角,自己也要寻到她。

小茴笑着朝她招手,说,一定再聚。

她的笑容有些无力,可是她霍小茴亦是说到做到的人。只是四年后,当她孤身一人赴约时,搂着三岁的随儿,哭得撕心裂肺。

那天,小茴的眼泪,让楛璃心中也生出几分恐慌。她在想,若英长泣离开,不知怆痛会否如小茴今日一般。

夕阳西下时,后宫院墙中染上秋日火烧云的凄艳色泽,小茴断断续续说着辰檐去世时,不经意提起的小江山。她说:“这些年我走了许多地方。我想那座江山城阙,坚固了,旧了,也有些空旷,然而那片天下,却不可替代。”

也不知日后有没有人能替代英长泣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楛璃想。不过她定然是多虑了,英狐狸九五之尊,深谋远虑高瞻远瞩,脸没城墙厚,但是命绝对比城墙硬。

楛璃问小茴日后的打算,小茴说,再走走,世间之大,我总觉得,我可以遇上他。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彼时,楛璃已在沉萧城混成了老油条,闯的祸也少了,也为人妇为人母了。起初的她,初入这片禁宫,还带着几许兴奋的心情。

英长泣刻意停了早朝,满朝文武知趣如乖巧小白兔,尽管江山在风雨飘摇之际,这一日竟无一人拿国事家事天下事来烦尚扬帝。

楛璃入宫时,侍卫整齐跟在她的身后,乾坤殿前,冯好亲自来迎。

走至朱鸾殿,英长泣亦是一身龙纹紫衣,他笑了笑,指着新官上任的楛璃,冲众护卫道:“她,今后就是朕的贴身侍卫。”

众护卫齐齐跪下,念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齐齐在心里琢磨,过不了多久,就要加一句千岁千岁千千岁了。

冯好想得深远一些,以前这朱鸾殿里,他们这些下人只需要保护一位主子,如今主子变作两位,却不能添加人手,着实有些难办。

楛璃一入朱鸾殿,英长泣就道:“近日国事繁杂,还未来得及分配居所,你身份特殊,不是后宫女眷,却是女子,不能入住后宫,也不能与宫中护卫同食宿,冯好——”

冯好深知英长泣的意思,立马皱眉道:“陛下恕罪,历来没有女护卫的先例,奴才也不知让璃姑娘住在何处好。”

英长泣道:“不怨你。”

冯好道:“奴才有一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英长泣点头:“但说无妨。”

楛璃看着朱鸾殿上,主子奴才一唱一和,心里丝毫无防备感。临入宫时,霍小茴告诉她,宫中有许多规矩,但凡圣上没有吩咐,便不能乱动。

楛璃僵直站了半晌,见台上两人煞有介事地说着话,终于忍不住打断一句:“我能坐下么?”

英长泣一怔,忽然笑道:“你是朕的护卫,站到朕身后来。”

楛璃点点头,兴高采烈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那姿势俨然一个犯上作乱。

冯好又道:“既然璃护卫是皇上的贴身护卫,不如先安住在朱鸾殿中。反正皇上歇在这里,也好有人昼夜保护。”

英长泣皱着眉头,叹了口气,道:“唉,临时也没别的法子,照你说的罢。”

楛璃忽道:“不行,昼夜保护我吃不消。”

冯好惊诧地看着她,英长泣失笑道:“无妨无妨,宫中还有轮班之人。”

楛璃想了想,又道:“住在朱鸾殿,不大好吧?”

英长泣问:“为何?”

楛璃说:“历来连妃嫔也不能入住朱鸾殿,我一臣子住了,岂不省跸?”

冯好忙道:“璃护卫,这只是周转之策,不日奴才便安排好。”

英长泣亦是点头,转而便埋头看起奏折。

虽有美色在侧,英狐狸的定力却是极好。一旦看起奏折,便全身心投入,他英挺的眉眼映着烛火,愈发显得俊朗动人。不知不觉,便过了两个时辰。英长泣将桌上一摞折子看完,这才转身看着站得笔直的楛璃,冲冯好道:“赐座。”

冯好浑身一个激灵,问:“坐哪儿?”

英长泣指着身旁空地:“这儿。”

冯好大呼不妙,跟随英狐狸数年,今日总算看到他的缺点。楛璃心中一沉,忽然笑道:“不知微臣可否在宫内四处走动一番?”

英长泣也笑道:“你虽是贴身侍卫,也不用时刻伴在朕身边,初入宫中,四处去看看也好。”

楛璃一喜,忙迈步到台前,拱手道:“谢陛下,方才微臣琢磨,这侍卫处不可住,后宫不可住,朱鸾殿,微臣是万万住不得。然则微臣听说,宫内还有一行女官,司衣,司饰,想来臣住去那里,甚为合适。”

楛璃抬起头,喜滋滋地望着英长泣:“既然陛下容微臣四处走动,微臣这就去后宫女宾处,问问有无臣住的房间,也好有个容身之处。”

说罢,楛璃道一声臣告退,虎虎生风将紫袍一扬,昂首阔步踏出了朱鸾殿。

英长泣倏尔忆起朱砚文从前叮嘱的话,说对楛璃,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方能将其收服。然而自己费尽满腹心思将她弄入宫中,费尽一腔热情与她化干戈为玉帛,却在关键时刻,被她瞧出了岔子。尚扬帝生平第一次有些气馁,往椅背上一靠,吐了一口气,道:“动之以情,以智巧取之,这委实有些为难朕了。”

番外? 醉明月(七)

13

英长泣终是让人将疏钟轩收拾出来,拨给楛璃祝那是离朱鸾殿最进的院落,瑛朝历年只皇帝和地位极高的女眷住过。

楛璃亦未推迟。疏钟轩布局简单,正方左右两侧厢房,进门有龙凤呈祥的影壁。

宫中长日漫漫,楛璃日日按时轮班,清闲时便回疏钟苑习武。英长泣至封她做护卫后,亲自来疏钟苑探望过一次。

那日午时刚过,庭院中腊梅飘香,黄瓣花蕊星星点点。英长泣负手而来,楛璃自是以君臣之理相迎。两人对坐许久,却半晌无话。

倒是冯好,嘱人烹了铁观音,从旁提点一句:“明日霍家三小姐该出阁了。”

英长泣这才打开话匣子,清清淡淡,他话不多,只问:“有没有什么话,让我带给皇妹?”

楛璃想,小茴做人比她激灵,懂得变通,何况嫁去恒梁,又有左纭苍照顾,应当是不需再叮嘱什么。然而她还是不放心,转而想起近日在宫中的生活,不由地有些思怀昔日时光,她道:“小茴不喜闷着,还望皇上替微臣转告她,深宫之中,人比较虚伪,表情比较单一,动作比话语多,动辄下跪磕头,让她好好把持。”

英长泣听了此言,不禁挑起眉头,笑道:“你入宫多时,亦是有这样的想法?”

楛璃道:“也不见得这般繁琐。”

英长泣问:“那是如何?”

楛璃只回了一个字:“深。”

若说苦闷的,看人脸色的日子,楛璃不是没有经历过。寄居在倾城楼时,自己也曾感到与周遭格格不入,终日无人言语,然而那时的她,吃饱睡好便不会多想。

沉萧城气派恢宏,巍峨的城楼在这个冬天,被覆上了一层白雪,广阔的乾坤殿前,一片白茫茫,连楛璃院子里的花树,亦是银装素裹。

春来得极早,小茴出阁时,还未到大年夜,雪已经开始融化。然而楛璃只觉得宫中有一种不可企及的深,深邃,深静,深不可测。

这样的深,连她大而化之的心性也跟着寡淡起来。

英狐狸于某个下午,将冯好招到身旁。朱鸾殿还分着龙诞香,他铺开一张宣纸,想趁着最后几许寒意,用足耐心,作一副工笔红梅。

紫毫勾勒出浅淡的外形,英长泣不动声色地问:“深,作何解?”

冯好答得是玄之又玄:“回陛下,境由心生。”

英长泣皱皱眉头:“她这是,呆得不开心?”

冯好想了想,道:“抑可称之为不开心。”

英长泣想起前些日子,楛璃刚进宫时,与自己还似昔日旧友,很是随意,然而自己一句住来朱鸾殿,一个赐座,便不知为何地离间了两人。

次日再遇,均无多话。楛璃日日跟随在他左侧,只觐见离开时,道一句万岁。

他有些烦躁,将毛笔搁在笔架上,用手撑住太阳穴,揉了揉,道:“别打马虎眼,说清楚说明白。”

冯好早已看出了端倪,然而跟天子说话,一个不小心便是掉脑袋的事。尚扬帝虽明事理,但冯好仍是谨慎惯了,左右琢磨一番,才道:“回陛下,不开心,可指难过,沉郁,然这些,只是面上的情绪。”顿了顿,他又说:“皇上,深字,是什么样的。”

尚扬帝何等天赋异禀,冯好这么一提,他蓦地恍然大悟。

所谓深,十里回廊,寂然无声;风过曲巷,了无一人。

英长泣又拿起毛笔,接着开始勾勒,良久,慢悠悠地问:“她这是在怨朕不会待她。”

冯好道:“奴才斗胆,皇上确然不会待她,然怨字,也说不上。”

英长泣又问:“为何?”

冯好思索片刻,道:“璃姑娘生性大而化之,不拘小节,今日陛下问她在宫里呆得如何,她只回一个深字。若作了别的女子,言辞之间,怕是另有所指。而璃姑娘若说深,那便是字面上的意思,至于缘何深,为谁深,她自己不会也不想琢磨。”

一番话,表面是分析楛璃的心境,然而一句“缘何深,为谁深”却正中英长泣的下怀。英狐狸果然有些释然,唇角勾起笑容,又问:“那朕为何不会待她?”

冯好见他心情变好,方才说出下面的话:“回陛下。陛下智慧过人,处理政事天下事,游刃有余。然而这男女之事,却胜在微妙处。”冯好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副起笔的工笔画上。

英长泣拍了拍手,几个宫女鱼贯而入,端了几杯清水和几座砚台。

见冯好的目光落在纸上,英长泣蓦地明了,笑道:“层层晕染。”

冯好躬身:“陛下英明。”

工笔画技,讲究层层晕染,用足耐心,一点一点上色,一层一层覆盖,方可见其精致柔美。而男女情事,怕也怕操之过急。

英长泣在楛璃一事上,如处理政事一般,环环下套,以为只要圈圈相扣,此女必定手到擒来。然而他却不知,此事与政事的差别,但凡费心,还要用心。

英长泣笑了笑:“大抵明白了。”

说罢,将一色红墨,在清水里濯了又濯,直至变成淡得看不出的色泽的粉,方往那纸上画去。

14

大年夜是群臣共渡。霍小茴远嫁恒梁一事,终于让贞元乱了阵脚,军中异动,英长泣招来霍渊,年刚过便繁忙异常。

间或霍渊得空,偶尔招来楛璃闲谈几句,两人话里话外不离小茴,将她的趣事一一道来,笑得前仰后合。霍渊待楛璃如亲生女儿,但他本来就没有一个严父形象,与楛璃到成了忘年之交。

英长泣抑或在政事中抽身,莅临疏钟苑。这时,原本柔缓的气氛,就会变得很僵,三人坐着书茗,间或笑笑,间或道几句“万岁微臣”。

英长泣坐不久便走,神色柔和地说:“霍爱卿若喜欢,便多留些时候。”

霍渊自是喜欢,看到楛璃,就像看到他家小茴。

楛璃在英长泣的眉间,找到当年洛清随的影子,温和,清雅,随和。她道:“陛下也留下用膳吧。”

英长泣背影一滞,回头时,眼神竟有几丝意外的欣喜。晚霞满天,早春刚至,良久,他淡笑道:“不了,朕在这里,你们会尴尬。”

这句话说出口,楛璃心中一疼,冯好感叹再三: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有一朝,变得如此小心翼翼,举步为营。

霍老贼表面和气,心里却十分惊悚,回去笑嘻嘻跟他三个儿子说:“狐狸栽啦1

英长泣想,慢慢来,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正月十五的元宵,楛璃早晨当值。这天下了入春第一场雨,宫苑内水意泠泠。英长泣循惯例看完折子,见楛璃双眼有些失神,忽道:“今夜随朕出宫吧?”

楛璃一愣,难以置信地问:“什么。”

英长泣笑道:“元宵佳节,听说永京内城很是热闹,朕想去看看。”

楛璃问:“我也一起么?”

至入宫,英狐狸头一回在楛璃脸上找到这般灵动的神采,他笑了:“还不回去换件衣裳。”

至黄昏,天边晴朗起来,晚霞斑斓倾洒在天际,如一抹仙娥霓裳。

楛璃穿了一身斜襟紫衣,利落的装束,很是得体。出宫只冯好,英长泣,楛璃三人。马车碌碌驶过皇城,到永京内城时,天已经黑了。

街上果然热闹,节日气氛浓厚而喜庆,处处张灯结彩,行人往来穿梭。楛璃久未出宫,不禁被这熙攘所感染。一路张望,呵呵直笑。

英长泣望着她,觉得她笑得很傻,傻得很真。他忽然觉得好,就这样很好。

贞元已暗中调动禁军,待分散了他的兵力,英长泣手中的禁军虽可与他抗衡,然则生死悬于一线,恒梁,落昌,芸河,三地不可有一处闪失。

英长泣有些唏嘘,楛璃转头笑道:“这里我以前常来。”她指着一处翘脚塔楼,“不为别的,因这塔楼下,有家老酒酿的好,义父喜欢。”

英长泣道:“那就去买些。”

楛璃又笑呵呵地说:“后来我去了沄州,方知道那里得楼,都如这塔楼一般,都是翘檐。李辰檐跟我说,这塔楼,原是一个沄州人建的。然后小茴就说,沄州的阁楼,清雅又清零,住着舒服,李辰檐就与她说,日后也带她在沄州安家。”

她想了想,继续道:“当时小茴还气得直跳,说李辰檐胡说八道。”

楛璃是开心过了头,一口气对英长泣说了好多不相干的话。说完后,忽觉不妥,又乐呵呵地笑着。英长泣有些恍神,唇角不自觉露出笑容,温言问:“这样好么?”

楛璃问:“什么?”

英长泣望着那塔楼:“像李辰檐一般,跟皇妹说,日后带她在沄州安家。”

楛璃笑道:“自然是好的,我听了也感动。”

英长泣忽然想,贞元算什么,为这一刻欢喜,他定是要保住这天下江山!

冯好被差去买酒了。楛璃与英长泣等在街边。

夜晚很热闹,月亮浑圆,红灯笼影影,红尘软丈十里街巷。

英长泣道:“我不能带你在沄州安家。”他顿了顿,“这江山,在我手里,我要保祝所以也许,我不能时常带你畅游天下。但深宫之中,我定会竭尽所能,将你喜欢的,都给你。”

楛璃心跳得极快,脑中忽然空白,只抬头怔怔地望着他。

英长泣也有些无措,不知该从何说起,“我想,你大概是生性无拘束,喜欢四处看看,你住在宫中,我尽力让人不拘着你,你若觉得不好,便来与我说。我……”他一副冥思苦想的表情,最终却道:“我是皇帝,他们总还是听我的。”

说到这里,楛璃不由一愣,噗一声笑起来。

英长泣扶住她,见她笑得眼泪也出来,听她模糊地,低着嗓子唤了句:“清随。”

人群太拥挤,冯好穿过提着两壶酒,傻傻地愣在不远处。紫衣女子满脸飒然的笑容,靠在玄衣男子的肩上。英长泣僵直地搂过她,愣了半晌,问:“该做什么?”

楛璃又笑了,朝冯好招了招手。

两壶桂花酿,一轮醉明月;十里红尘路,一生一世情。

楛璃将酒壶往英长泣手里一塞,笑道:“喝酒!”

末章? 陌上花(上)

1

三年后。栾州落桥镇。

“姑娘,新鲜的栀子,买一朵带吧?”石拱桥边,一位黄衫妇人叫卖着,她身边坐着一个三岁大的男孩,圆嘟嘟的脸庞,朝我招招手,取出一朵栀子:“姐姐带这朵定然好看!”

我笑着蹲下身来,摸摸他的头。毛球亦蹲在我身边,朝那小男孩咧嘴一笑。

夕阳西下,残夏天际高阔,几抹淡金挂在云端。

我将一粒碎银子放在他手里,“姐姐这就带上。”

栀子花香在胸前弥漫开来,如潺湲流水,如静日斜阳。

“嫂嫂真有福气,”我道,“有这样一个乖儿子。”

黄衫妇人拍拍男孩的头,将摊上栀子花收进篓子里,笑道:“看姑娘的样子也是成家了,这是迟早的事。”

我微微愣住,半晌低声说:“我没这样的福气。”

那妇人神色一诧,问道:“是哪家的公子,去了这样漂亮的姑娘不知爱惜?”

“他很好。”我笑道,“他总在等我回家。”

毛球护主似地低吟了好几声,忙着点头。

黄衫妇人诧异地看着它,惊道:“这小狗真灵性。”说罢,又冲我道,“那姑娘赶紧回家吧,让自家男人等久了可不好。”她看了看远天,层层云彩染着金辉,夕阳黄昏,河水清浅,水波粼粼,“我也该回家了,我家男人下了地回来,定等着我吃饭呢。”

“嫂嫂可晓得一位姓莫的姑娘?”

“莫姑娘?”那妇人有些错愕,“姑娘可是要寻惜言姑娘?”

“正是她。”

“晓得晓得。说起来,惜言姑娘还救过我男人的命呢,那年他下地被毒蛇咬了,就惜言姑娘有法子救。”说着,她挑起花担,看了看天色,又看向我,笑着道,“既然姑娘是来找惜言姑娘的,那我就先带路,我家那口子知道我们帮惜言姑娘做件事,肯定也高兴得不得了。”

“有劳嫂嫂了。”

落桥镇的残夏,绿荫很浓,带着潮湿的水汽,如栾州一般。

这一年的暮春,我回了落昌永京城,与楛璃见了一次,她与英长泣的孩子已有三岁,起名随儿。后来回相府带走了毛球,毛球近些年胖了些许,没以前顽劣,晃荡着跟在我的身旁。

又是夏日,记得三年前,辰檐去世时,天地间也有浓重的水汽。草木蓬发,生生不息。而命中过客,却往来如梭。

几粒熟透的女贞落在我的衣衫上,淡淡的黄白小花,闷香扑鼻。

过了桥,折几道小巷,一间还算宽敞的瓦舍旁搭了两个草屋,周围围一圈木栅栏,用泥巴敷了,绕上些喇叭花。

“惜言姑娘,莫姑娘——”妇人扯开嗓子唤起来,“有人来找你了。”

“茹妈?”里面传来一个沉静亲切地声音,“我就来。”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莫惜言身着淡青色衣裙,头发用木钗盘在脑后,几缕青丝垂落在清秀脱俗的脸上,见了我,清和一笑,“是你。”

我见他如此随和,也点头笑笑。毛球哼唧两声,窜到莫惜言脚下拱了拱身子。

她眼神中闪过几缕欣喜,弯腰将毛球抱在怀里。那浑狗又十分受用地继续哼唧。莫惜言盈盈笑起来,“茹妈不进来坐坐?”

“不了不了。”茹妈笑着摆手,挑起放在地上的花担,“姑娘今日有客,我瑕疵再来。”说罢,牵着儿子,一摇一晃走了。

莫惜言注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良久才将目光移回来,笑问:“是不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我?”

我点头道:“见你年轻,却是和我爹一辈。”

莫惜言道:“他们都叫我惜言姑娘,你若不介意,也这么叫吧。”

我刚要点头,屋里头却传来一个戏谑好听的声音,“不行,叫干娘。”

但见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从昏黄中走来,我欣喜地大叫一声:“干爹!”

风和见了我,啧啧叹了两声:“几年不见,小茴儿仍然又笨又傻蠢极了。”

我脸色一沉,决计不与他计较,又问:“这些年不见干爹,去哪里了?”

风和嘻嘻一笑,莫惜言笑说:“你一直不来栾州,自然遇不到他。”

屋内收拾得很干净,竹椅,木桌,雕花横梁。后面的院子还有两间厢房,风和拉着我往堂上一坐,便问起这些年的事情。

原来当年千阙楼内丹之事了结后,他便来了这栾州。风和是洒脱且清傲的人,然而言辞之间提起莫惜言,也自带一份割舍不断地亲昵。

莫惜言从后屋出来时,为我与风和一人倒了一杯苦丁茶:“夏天喝这茶清热。”说罢,也在桌前坐下,“怎么想着来落桥镇寻我?”

听了此言,我忙从行囊里取出红绸金丝荷包,“莫疏言……不,是爹,他让我给你的。”见她接过荷包,我有赧然一笑,“拖了许久,一直未拿来。”

莫惜言从荷包里取出那块绸布,墨迹已有些退了。

“那时候他教我读诗。”她喃喃笑道,“写了一首没有音律的小词给我,让我对下半段。我写字不好,便念给他听,他就记在这绸布上。时隔这么多年,他总算将它还给我。”

风和咳了两声。

莫惜言又笑:“我是想说,过去的事,便过去了,现在很好。”

风和满意笑了笑,问我:“小茴儿日后打算去哪儿?你现在寿与天齐,要好好计划。”

“怎样都好。”我想了想,“我答应了辰檐,生生世世都要去寻他一面。”

莫惜言笑道:“他哪里是真的让你去找他,只是让你有个信念在心里,好好地,坚强地活下去罢了。”

“我知道。”我点点头,“可是我答应了他。辰檐说江山秀美,我去寻他时,再四处看看。”

风和说:“小茴儿想去就去吧,总有陌上花开的一日。”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我心中没由来一疼,竟愣怔了半晌。莫惜言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捏了捏毛球的耳朵,引来它一阵叫嚷,低声道:“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2

我在落桥镇住了竟三日时光。莫惜言将操控内息的法子一一告诉我。当那些暖流如浅浅河水般,流淌在我血脉中的时候,我仿佛闻到了李辰檐身上霜霰般的气味。

那股清晰如此恒久地存于我的生命,永世不去。

离开落桥镇那日,风和与莫疏言一直将我送到镇口桥头,风和笑道,我送还小惜一个荷包,他再送一个给我。浅青的色泽,上面有暗花云纹,我将那荷包与腰间玉笛挂在一起。

又一次,我带着毛球,踏上这片壮丽的山河,不知终点,不知尽头。

记得暮春回家时,永京繁华更胜当年。短短三年,英长泣平乱党,减赋税,轻徭役,举国上下一片欢乐祥和。爹功成名就后,终于辞官,在富丽堂皇的相府内颐养天年。

西苑仍旧飞花流水,恍恍当年,一群人年少飞扬,站在时光的交汇处,悉数心中的情愫。

毛球像预感到我回来似的,四只小爪子啪嗒啪嗒跑得飞快,我蹲下身,它闷头扑进我怀中。

我摸摸它的头,笑道:“你也算是一只老狗了。改明儿修个仙,给我当坐骑。”

毛球似听懂了一般,捣蒜似地点头。后退两步朝地上一坐,两只前爪向前滑去,头往下点一点,竟做了个跪拜之姿。

“小,小姐……”青桃的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地兴奋。

我抱起毛球,回头笑道:“我来带毛球走。”

青桃此时早已眼泪涟涟:“小姐,老爷说你已经……”

“他骗你呢。”我抬袖替她拭干泪水,“我活着的消息,不能让人知道,方才已在前厅见过了爹与修泽他们,等我再游历几年,便回来看你们。”

“嗯嗯。”青桃不住地点头。

我拍拍她的肩:“傻丫头,到时你定然嫁人了,给我留两杯喜酒倒是真的。”

听我这么一说,青桃哭得越发厉害,抽泣了好一会儿,才指着我手里的毛球,边哭边笑道:“就这小狗有福气,小姐出阁那年,生了好大一场病,这些年倒越发能折腾了。”

“毛球病过?”我不禁愕然。印象中,这只小浑狗堪比一只灵猴,上树下水欺负人,无一不精通。

“李公子没有跟小姐提过?”

“辰檐?”我心中一颤,问道:“怎么回事?”

“那年小姐嫁去恒梁的当天,毛球就病了。连烧了两日不见退。那几天刚巧李公子在府上,见毛球病得奄奄一息,倒也未用什么良药,就凑在这小狗耳边说了一句话。说起来倒神了,李公子说完这句话,一个人骑马飞快走了,还说要去恒梁寻小姐你。毛球的病过了两天,就全好了。”

毛球咧嘴朝我露出一个耀武扬威的笑容,我皱了皱眉,问:“辰檐跟它说了什么?”

“我想想……啊,是了。”青桃忽然道,“李公子说,‘小毛球好好养病,等病好了,我就带着小怪和小毛球,去江山到处,走一走。’”

辰檐,你以后,可不可以,带着小怪和小毛球,去江山到处,走一走?

这个问题,我问过两次。

原来你的答案,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不期然眼泪便落了下来。

他去世后,我一个人握着他的手,在他的床榻边坐了三天,看着日升月落,看着风流云散。

第四天黎明,我拖着铲子,在后院的竹林前挖了个坑。不愿看着他的身体在眼前腐坏,传说沉眠安息的人,才能安心轮回转世。

我在前院找到那块断裂的岩石准备刻碑,却发现斜躺在花圃里德方形岩石早就凿好,上面写着“夫君李辰檐之墓”。

我留着泪却笑了,想起初遇时,他硬说我是他的小娘子,想起被他骗去沄州,他拾掇着我嫁入李家。记得那时的他,亦是如这般,硬要我在石碑上也承认是他的妻,紧紧地抓牢一份情感,带着几分偏执,不肯放弃。

我拂了拂石碑上的灰,不期然在左上角找到一行小字: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都幽。

他至死,也都记得,也都念着。我仿佛看见了在等着我从长梦中苏醒的日夜里,他一个人踱步道院里,拿着凿子,一点一点刻着,时而想起当初的事,美好如碎金的回忆,他的嘴角会慢慢浮起笑容。

蓦然间心底泛起一阵刺痛的温暖,辰檐曾经总爱持扇,宠溺地轻巧我的头,笑说:“傻小怪。”

我拾起放在一旁的凿子,然后再右下方认真地刻下五个大字——愚妻霍小茴。

辰檐,我离开后,独自去了许多地方。山河秀丽,天高云阔,我过得很好。

可是我一直不敢回栾州,我想我终是害怕面对你的离开,哪怕你曾说,杀破狼的宿命注定流离,可是我不回,因为你会在家里等着我。

转眼三岁春秋,往事成烟,而烟云不散。我沿水岸而行,绕过烟柳巷陌,毛球叫了两声,停住脚步,像是问我去哪儿。

远处,风和与莫惜言的身影已然看不见。我蹲下身,笑着摸摸它的头,将它抱进怀中:“回家。”

小江山

作者:沉筱之

末章 陌上花(下)

3

回到栾州迟茂镇,时已入秋。

毛球学着我,有模有样地在城阳的模样跪拜许久。那天,竹叶开始凋零,风吹过,翠黄一阵叶雨,响声若廊檐铁马。

正午刚过的迟茂镇人声鼎沸,杂耍摊子,肉包子小铺,街门店面门庭若市。

我给毛球换了个小铃铛,它叮叮铛铛跟在我身后,不时驻足观望这盛世的热闹,一双溜圆的眼睛里竟是好奇。

街口茶店食谱,一家比一家喧哗,小二穿梭在食客间大声吆喝。我路过时,却瞥见食家的门口,一位老叟坐着门前小板凳上,他半眯着眼睛,秋天日头下,一副惬意的模样。

见我再开他,他悠悠睁开眼,瞅瞅我,又瞅瞅毛球,忽然笑了,“姑娘,听我讲个故事吧?”

低徊苍劲的声音,满脸深浅的皱纹沟壑,一副可亲的表情。单单写倚门栏而坐,便是群问穷通理,渔歌入逋深的旷达。

“好。”我招呼一声毛球,在他旁边的席子上坐下。

老叟眯着眼睛笑了笑:“寻常人听了我这故事开头,通常都说这桥段俗不可耐。”

我不禁错愕:“老人家请讲。”

“还是天下初定的时候,有这么一位俊朗少年,去京里的一户官家拜访……”他回头看看我,“也就是少年与官家小姐的故事,姑娘还听么?”

我笑了笑:“听。”沉吟半刻,又说,“虽是戏文里用惯的桥段,天下事,却总不会尽然相同。”

那老叟又笑道:“姑娘是明白人。其实这故事,也是听来的,讲故事的人,便是那少年人。”

我“哦”了一声,毛球也从我怀里抬起头,显出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老叟瞅瞅毛球,伸出枯瘦的手来摸它,毛球狠叫了一声,直往我怀里缩。

“那少年人说,若有一天,看见一位漂亮的姑娘,便将这故事说给她听。”老叟道,“他还说,那漂亮姑娘喜欢穿烟色的衣裙,月白泛着些黄,她的身旁定然跟一只可爱的小狗,走起路来丁玲丁玲,长毛软耳,左右晃动。”

街头杂耍摊传来一阵如潮的掌声,锣鼓喧天地响着。三四个稚童手捏着糖葫芦,往人群里钻。

而我,在这烟火凡尘中,蓦然呆住,心底忽然想起辰檐临终前的话:我路过一家铺子,叫做“路过”,一人一凳一牌子,老板是位花甲老叟,姓何。

“老人家可是姓何?”

老叟挪了挪凳子,笑道:“路过天南地北,讲述东西俗世。姑娘唤我何叟便可。”他笑着,扯长了音调,声声弥漫在日头之下,“还是天下初定的时候,有这么一位俊朗的少年,去京里一户官家拜访……”

那年花月静好,少年扮作相士,为官家小姐看相。

这日他起迟,便抄近路从西苑翻墙入府。府邸冷清,水泛渚烟,他刚绕道内院,就听噗通两声,一个小男孩被麻绳绊入水中。

少年人正要去救,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清灵如黄莺出谷的叫喊:“修泽!”

只见一个身着烟色轻纱群的女子飞快跑来。那年的她刚及豆蔻,然而已然容貌倾城,她惊慌失措的神色,却透出几许傻气,见家弟落入水中,忙不迭跟着跳下水。

女子不会水,却扑腾地十分卖力,将弟弟送到岸边时,仿佛才意识到自己也身处险境。她茫然四顾,沉入水底前,却瞥到岸上的少年。那少年被她的清澈而惊惶的眼神看得一怔,方才反应过来,跳下水去救她。

两人上岸后,女子呛了几口水便醒了,盘腿坐在原地,问少年人的名字。

那少年年届十七,风流清毓地笑道:“李辰檐。”

女子偏头想了想,折了旁边的芦苇枝,偏头一笑,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李辰檐”,三个字全对,她又粲然笑道:“不知怎地,你一说名字,我脑中便出现这三个字。”

李辰檐笑了笑,接过她手中芦苇,在她名字上方又写了三个字“霍小茴”,他笑了:“你的名字。”

霍小茴很是诧异,问:“你怎知道。”

李辰檐神秘笑了笑,只道:“不可说。”

芦苇枝上滴下几滴水,将二人名字一溶,竟似生生相连,密不可分,两人见状,脸不禁微微发红。

良久,霍小茴又笑道:“多谢你救了我,要何赏赐?”

李辰檐讷然看着她的笑,几缕湿漉漉的头发还黏在额角,小扇子般的睫毛忽闪,一个坏念头骤然在他心底升起来。他偏头在她脸上一香,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要你嫁给我。”

他本是开个玩笑,然而霍小茴的脸却越来越红,她抬手摸了摸刚刚被香的地方,滚烫似被灼烧,正要说话,却是一阵头晕目眩。

“嫁……不,不行。”她的意识忽然变得有些迷蒙。

李辰檐忙不迭扶住她,慌着问:“你怎么了?”

她却道:“你人好,不是我不愿嫁你。”

“我人好?”李辰檐挑起嘴角:“你怎知道?”

“不知怎地,就是知道。”霍小茴勉力笑道,“可是我命短,又是妖,这一辈子怕是嫁不人了。”

她身体中,似有一双手,将她的意识牢牢箍住,往深处拉去。她抬手紧抓住他的衣襟,姿势像只小猫一般,他心中忽然一疼,拍拍她的脸,笑着说:“小怪物,以后我娶你,保护你一生一世。”

她抬起迷惘地眼:“真的?”

“真的。”他点头将已经昏去的她搂在怀里,拾起地上的芦苇枝:“经年之后,我来寻你,以蒹葭为证,生世无转移。”

何叟讲完故事时,暮色渐渐吞没了晚霞流光,一轮明月高挂在夜空,浅浅缺了一个口,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了。

“他将这个故事告诉我。因为那时,他的妻子还没醒来。他说,也许自己已没有机会了,若有一天,我看见一个漂亮姑娘带着一只小狗路过,便将这个故事说与她听。”

“他还说,那个姑娘的脸上有很动人的坚韧与诚善,那是他的妻子。”

“老人家谢谢你。”我抱起毛球,起身道谢。

刚走几步,何叟忽然又叫住我:“姑娘,你那玉笛和锦囊甚是好看。”

锦囊?我心中一诧,转念想到他所指的是玉笛旁,风和送的荷包。

“既是锦囊,不若打开看看。”何叟不依不饶地说。

我道一声谢,便带着毛球,往回家路上走去。

三年前我离开时,曾拖了一人打扫静府,这年回来,干净如初,尘埃不染。连后园的竹子,前院的花圃,也茂密繁盛了些许。

栾州与沄州皆是水乡,我打算带着毛球,从迟茂镇一路沿河东行,再渡河回沄州。

毛球圈在我脚边,哼唧了好几声,我抬手摸摸它的头,笑道:“饿了吧,这段日子让你吃我做的东西,委屈了?”

毛球点头低声“汪”了几声,我笑着抱起它,一边抱它进厨房,一边笑道:“没办法啊,辰檐不在,我便不想学着做菜。”

方踏进厨房,我愕然愣住了。灶头上,放着几个碗未收进柜子里,旁边的竹篮里,还有两个苹果,一窝生菜。

我心底猛然跳了起来,手中一松,毛球跌落在地,埋怨叫了两声,我却不顾上它,提裙便跑向屋外。

出了静府穿一个巷子,便到了我托付打扫静府的那户人家,那人姓陆,是个年过四旬的妇人。

明明很近的路,却似山远水长。

我抬手猛扣门。门开了,开门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孔,“姑娘这是——”

“陆婶在吗?”我忙道:“我是……我是……”我喘着气说不上话,便抬手往左指了指。

那人恍然道:“哟,长这么漂亮,是静府的李夫人吧,陆婶早一年前就搬去通京城了。”

我浑身一颤:“那……我家,是谁打扫的?”

那人笑道:“可不就是李相公么。你相公两年前回来,见家里没人,说他夫人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姑娘,又说夫人你游历山河去了。说是自己身体不好,等养好了,便去寻你。”

“那他……”我的声音恍惚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昨个儿便走了啊,想是去寻你了。”

我一听此言,忙提着裙子往镇外跑去。

远处,遥遥传来一个声音:“夫人你叫什么名儿啊?若有人来找,我好留个信。”

我边跑边回头道:“霍小茴——”

我叫霍小茴,他们都说我神经大条,难以伺候。从小到大,相府西苑的奴仆换了一批又一批,走出去的无一不哭天抢地叩谢天恩。起初,爹以为是风水出了岔子。然而霍家三代为朝廷重臣,祖爷爷那一辈选的地依山傍水,庇荫后世。

其实不是风水不对,是我选择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地活着,是我自己上蹿下跳折腾再三。

直到有一年,有这样一个人来到我的身边。他将我们的名字写在一起,至此生生相连,不离不弃。

他说他会用他的生命护着我,护着我的小江山;我亦会用我的一生去寻找他,寻找我的天下。

晨光微明。出了迟茂镇,绕过一个山头,秋岚阵阵如烟如漠地吹来,我筋疲力尽地抹了抹额间的汗。毛球也蹲坐在地,呼呼喘着气。

我朝它笑笑,余光却瞥见腰间那青色锦囊,心中一怔,我忙不迭将那锦囊翻开,上面写着“以木石为骨,以草叶花瓣为血肉,魂魄如体,遂成人形。一年得神智,三年与常人无异”。

后又有一行小字,却是风和平日戏谑的语气:“小茴儿莫怪干爹这时才告诉你。那法子困难得紧,若非事成,决不可让你空欢喜一场。”

我只觉脑中身体中,空空如也。蹲下身抱着毛球,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毛球,我好饿。”

毛球猛地点头,表示赞同。

我又道:“也很渴。”

毛球仍然点着头。

我笑着揉揉它,指着不远处,一个茶寮道:“我们去那里歇一歇,反正时间还长,我总能找到他。”

茶客零星,我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下。晨光熹微,远处山雾朦胧,城镇漠漠。

小二为了沏了茶,又送上一些小吃。我正倒了茶要喝,旁边忽然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原来你在这儿,我来晚了。”

我心中一空,慢慢地放下茶盏,回头望见眼前清毓的,熟悉的面容,英气且温润,眼泪蓦地夺眶而出,边流泪边笑道:“来了便好。”我一边抬袖抹泪,一边拭着旁边的凳子:“坐吧。”

李辰檐扬衣坐下,手中扇子转了几圈,笑道:“在下姓李,名辰檐,沄州人士,游历天下,游手好闲,无正业,有银子。”

我笑道:“我姓霍,名小茴,永京人士,游历天下,游手好闲,有小江山一座,有良人夫婿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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