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有关系的是骊山脚下的华清池,它记录了一个女人最风流浪漫的故事,可惜这些故事又发生在这座城市的辉煌历史快要谢幕的时候,所以她的名声也就远不如杭州的白娘子那么好。当然,西安还有那位让日月都为之一空的则天皇帝。但她统治的,却又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她自己也因此有些男人作派。而且,到最后,她还不得不把政权向男人拱手相让。何况她并不喜欢西安,她喜欢的是洛阳。看来,西安只能是男性的。
把西安看作“最男性化的城市”之一,除了它曾经是男权政治的象征外,在民间这边,也还可以有三条理由:喝西凤,吃泡馍,吼秦腔。这是贾平凹总结出的“关中人的形象”,当然也是西安的风尚和习俗。西凤性烈,泡馍味重,最能表现男子汉的“吃风”。别的不说,光是盛泡馍的那只粗瓷大海碗,就能让南方人看得目瞪口呆,惊叹如果没有一只足够强大健壮的胃,怎么能容纳和消化那么多又那么硬朗的东西。
如果说,能吃能喝,乃是北方人的共性,那么,吼唱秦腔,便是西安人和关中人的特征 很少有什么地方,会对自己的地方戏像关中人对秦腔那样痴迷,也许只有河南人对豫剧的酷爱才能与之媲美。想想看吧!“八百里秦川黄土飞扬,三千万人民吼唱秦腔”,那是一种怎样恢弘的气势和场面,一点也不比世界杯足球赛逊色的。秦腔,就是关中人和西安人的足球。
事实上,秦腔和足球一样,是很雄性的。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阳刚之气。它实在是中国最男性化的剧种,就像越剧是最女性化的剧种一样。豫剧虽然也很硬朗(听听常香玉唱的“刘大哥说话理太偏”就知道),但好歹是“唱”出来的。秦腔却是“吼”出来的。民谚有云:“面条像腰带,泡馍大碗卖,辣子也是一道菜,唱戏打鼓吼起来。”这最后一句,说的便是秦腔。作家高亚平说得好:“秦腔的境界在于吼。”无论是谁唱秦腔,也无论是唱什么段子,以及在什么地方唱,“都要用生命的底音”。这声音经过阳光打磨、冷风揉搓,发自肺腑,磨烂喉咙,便有了一种“悲壮的肃杀的气势”(《秦腔》)。
这种肃杀之气也是属于西安的。依照中国传统的五行学说,西方属金,本多肃杀之气,何况又是一座有着青砖高墙的“废都”!的确,提起西安,我们已不大会想到新蒲细柳,曲江丽人,而多半会想到夕阳残照,汉家陵阙。往日的繁华早已了无陈迹,在我们这些外地人心目中,似乎只有“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才是西安的正宗形象。西安和北京一样,都是属于秋天的。但,眼望香山红叶,我们想到的是秋阳;抚摸古城青砖,我们想到的是秋风。历史上的西安,当然有过嘹亮的号角,有过慷慨激越的塞上曲、凉州词、燕歌行,也有过轻歌曼舞,霓裳羽衣,如今,听着那喇叭声咽,我们感到了世事的苍凉。
然而,站在西安保存完好的城墙下,看着那洞开的城门,巍峨的角楼,齐整的垛口,你仍会感到一股豪雄之气从岁月的谷底升起,霎时间便沸腾了你的热血。是啊,面对西安,你会觉得是在和一位老英雄对话,并深深感到那是我们民族的魂魄所系。
西安是很男性的,只是老了点。
中国北方的城市都有点老,很需要冒出个棒小伙子来,才能重振雄风。
中国最女性化的城市当然是在江南水乡。其中最典型的似乎又是杭州。
提起杭州,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女人,西施啦,白娘子啦,苏小小啦,冯小青啦。即便想到男人,这男人也是女人气的“小男人”,比如许仙。“湖山此地曾埋玉”,杭州这“天堂”似乎是由女人,而且是由“名女人”和“好女人”构筑的。
同样,提起杭州的景物,我们也会联想到女人:平湖秋月是女人的含情脉脉,苏堤春晓是女人的妩媚动人,曲院风荷是女人的风姿绰约,柳浪闻莺是女人的娇声嗲气。“云山已作蛾眉浅,山下碧流清似眼”,这难道不是女人的形象?的确,杭州的花情柳意、山容水貌,无不透出女人味儿。难怪晚明才子袁中郎要说见到西湖,就像曹植在梦中见到洛神 此外还有越剧,那个曾经只由女人来演的剧种,也不折不扣是女性化的。杭州,从风景到风俗,从风物到人物,都呈现出一种“东方女性美”。(图三)
于是我们明白了,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为什么只会发生在杭州,而那个会让别的地方的男人觉得丢脸的“小男人”,为什么不会让杭州人反感,反倒津津乐道。的确,杭州是女人的天下女人的世界。女人在这里干出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原本就天经地义,用不着大惊小怪。相反,谁要是出来挡横,或者出来横挑鼻子竖挑眼,那他就会像法海那样,受到人们普遍的仇恨和诅咒。当然,男人相对“窝囊”一点,也就可以“理解”而无需“同情”。谁让他生在杭州城里 再说,有这样好的女人爱着护着,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所以,这样的故事只可能在杭州,在那西施般美丽的西湖上演。不要说把它搬到燕赵平原、秦晋高原、哈萨克草原或闽粤码头根本就不可能,便是放在与杭州齐名的苏州,也不合适。苏州当然也有水,也有桥,然而却没有西湖,也没有那“断桥”。苏州是水墨画,杭州才是仕女图。苏州那地方,不大可能有敢爱能爱为了爱不惜牺牲生命的白素贞,也不大可能有爱憎分明侠气冲天的小青蛇,顶多只会有“私定终身后花园”或“唐伯虎点秋香”。这大概因为虽然同为女性,也有大小不同。“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西湖,苏州山塘。”杭州西湖虽然没有武昌东湖那么大,好歹也要比苏州山塘和园林大气。所以苏州的女人有好心肠,杭州的女人却有好身手。一出“水漫金山”,让多少女性扬眉吐气!在一个男尊女卑的国度里,有这样一座尊崇女人的杭州城,是应该拍案叫绝的。难怪鲁迅先生要对雷峰塔的倒掉大喊“活该”
杭州让女人大出风头,南京却让女人背上恶名。这当然多半因为那条秦淮河。“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下子,南京和南京的女人,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事实上,由于南方的城市往往被看作是“女性的”,所以,六大古都中,南京和杭州的命运和名声,都远远不如在北方的西安、洛阳、开封、北京6北方的四大古都也有亡国的记录,然而却不会被看作是城市本身的罪孽,或被看作是女人带来的“晦气”所致。南京和杭州就不行 它们必须承担王朝覆灭和政权短命的责任,至少在民间是有这种说法的。就像我们惯常把亡国的责任推到女人身上一样,这些偏安王朝和短命政权的背时倒霉不走运,也被说成是不该在这两个女人气的城市建都。
只要比较一下南京、杭州和开封,就知道舆论有时是何等地不公;南京固然有“千寻铁链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杭州也固然有“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但,开封难道就没有“靖康之难”么?“靖康耻,犹未雪,巨子恨,何时灭”,可惜,这笔账,最后还是算到杭州头上去了,没开封什么事。好像徽钦二宗的被虏,不是在开封倒是在杭州;也好像问题的严重不是那两个昏君丢失了江山,而是他们的胆小鬼子弟躲在杭州不思进取不想报仇雪恨。杭州无端地替开封承担着罪责,而提起开封,人们津津乐道的是铁面无私的包大人,和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有这两位黑脸汉子在那里坐镇,开封是掉不了价的。只要凛然一声“包龙图打座在开封府”,开封便豪气冲天了,谁还敢说三道四?
南京和杭州可就得由着人数落,就像长得漂亮的女人总会有人来品头论足一样。其实,南京不是女人气太重,而是文人气太重。与杭州不同,南京从来就不是一个有脂粉气的城市。我们只能说“六朝金粉,秦淮风月”,而不能说“六朝脂粉,秦淮风月”。说“六朝脂粉”,不但南京人无法接受,我们自己说着听着也别扭。金粉其实也就是脂粉。但用一个“金”字,便多了些阳刚气,少了点女人味。这就像“巾帼”,原指女人的头巾和发饰,与“粉黛”一样,也是用服饰指代女人,但“巾帼”就比“粉黛”要硬朗一些。
南京并无多少女人气,却多文人气。自古江南出才子,而才子又多半喜欢南京,即便这些才子不是南京人。这大约与所谓“六朝人物”和“魏晋风度”有关。对于文人来说,自由散漫,吊儿郎当,不愁吃喝也不必负责,又能讲些高深玄远的道理,发些嫉世愤俗的牢骚,比什么都过瘾。南京便最能满足他们这种心理需求,所以文人都喜欢南京。南京,其实是最有希望成为一座儒雅的城市的。
文气一重,就没多少“王气”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别说是逐鹿中原,便是守住那半壁江山,也不容易。中国的事情很有趣。同样是战争,往哪个方向打,说法便不一样:南下、北伐、东进、西征。南方攻打北方总那么艰难,北方拿下南方,却像喝小米稀饭似的,呼呼啦啦就下去 于是南京和杭州,便总是处在一种挨打的地位。实际上,南京建立的第一个政权东吴,就差点在它的创始人手上丢掉。“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深宫锁二乔”,可不玄乎?然而,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