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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日,上帝创造出昆虫,家禽,野兽和人。]如果我有一把刀,我会让它唱歌,它在血液里奔腾不息,它有着最美好的盛开的火焰。我们走入一扇门,门里的是谁的钻石正在闪闪发光,枯井里的遗物不知归谁所属。时间正在干枯,鲜血也丢失了艳丽的色泽,灵魂在喧哗中不眠不休。我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中显得苍白无力,棉袄使我的身体臃肿地呈现在镜子前。冬天再一次来了。
冬天的空气清冷,没有烟火气息,新的一年又快要来临。冬天的阳光是恬静而不浮躁的,闲散的在寒冷中投撒一些微薄的暖意。我走在武汉的街道上,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可是当我听到对方说的话的时候,脚步停止下来,我感到浑身都软弱无力,我的呼吸被阻隔起来,使我的脑袋都承受艰难的窒息感觉。他说阿七我是何明桐,李洛北现在在武汉。
我沉默了一下,一时间不能说话。然后我说他现在在哪里。何明桐报出一个酒店的地址和房间号码。我说我知道了。你现在在哪里。他说我正在陪老婆,不跟你多说了。我就告诉你一声,因为刚才李洛北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说那好就这样吧,有空再联系。说完我就把手机挂断。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嗯,李洛北在武汉。李洛北回来了[即使是现在,我还是习惯用回来这个词]。
我常常梦见却不能说出来,我一直试图完全抗拒但一次次失败的李洛北回来了。不知道这样几年过去,他有了什么样的改变。我非常想见他,这欲望弄得我恨不得一眨眼就飞到他的面前,他一直可以让我成为最卑贱的奴隶。我立刻招手要了一辆出租车。这辆红色的小富康将把我带领到那个我深爱的男人面前。没关系,我可以不要自尊,我也不能分辨,我只知道我需要见到他。否则我会死去。
在出租车上看着来去匆匆的行人和汽车,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勇往直前的信念。当时我甚至没有想过他是否与何明桐一样已经结婚生子,是否是带着妻子儿女一起来武汉游玩的。我只知道我必须,必须要见他。必须。
所有从前构造建筑的防范在他的到来下全部崩塌于一瞬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我们一辈子总会有那么一个使我们卑微得永远也不能抬头的人,动动手指我们就会出现或离开。这一刻我甚至丝毫也没有考虑到简简,我认为简简和他不一样。我爱简简,可是如果简简死去我不会死去。但是如果李洛北死去,我会跟随着他一起死去,起码我的灵魂会彻底地成为他死亡的殉葬品。
我将不再爱,不再恨,不再感受。我的眼前再也不会有任何明媚的东西。从此我将对所有绝望。成为一具有呼吸的行尸走肉。直到我的肉体也死去,在轮回的梦婆汤中获取新生的快感,也无法释怀这所有的阴霾天气。因为它始终追随在我的身后。
我是败者。
在电梯里,走在红色地毯上,我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我的胃难受地揪紧着。找到那个房间时,我几乎快要瘫软下来,我的肺在急速地呼吸,眼睛刺疼。那个一直在我最无能为力的时候充当拯救者的人就在那扇门后面,我几乎能够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度。那些思念如同洪水一样从我的身体倾泻而出。我敲了敲门。
李洛北还是李洛北,我记忆中那个李洛北,我梦境中的那个李洛北。没有任何改变。
他穿着白色的浴袍站在那里,手指中夹着香烟。看到我没有流露出丝毫吃惊的神色,他说,阿七,你又长漂亮了。他的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隐晦微笑,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
房间的暖气开得太足,胸口有些发闷。我裹了一个毯子起身将窗户打开,清冷的空气就流了进来,夜中的城市并不黑暗,因为灯光的点缀而显得楚楚动人。生活是荒谬的。外面仍然有车来往,路灯将道路以及上面那些车照亮,城市显示出一种出奇的宁静,安然不动。因为夜深,竟然可以听见很远的火车站传来的轰隆隆的声音,那么隐约的存在着,来自另一个遥远的国度。我站在窗口看着月亮,它发出洁净的光泽,带给我悲凉而不能自已的苦痛,我闭上眼睛深深吸气,月光就这样被吸入我的体内,清扫着那些污秽,它让我觉得自己非常的纯洁。
乡村里的谷稻香味,穿越许多城市许多河流许多人和街道流进我的鼻息。我已经逐渐淡忘,而我仍然可以回忆。我沐浴在一种伤感的氛围,想起雨中土地泛起的清香,早已牵引着一条道路,这条道路已经被定好,它是残酷的,正如时间是残酷的。正是残酷给了我们感受和经历,对于周遭一切生灵的平静对待。我们会老去。可是月光不会老去,多年之后,我老了,仍然会有一个还有着年轻身体的姑娘站在这里或那里,她有着最伤感的面容,月光像今天这样照射下来,能够看得清她脸上的细小绒毛。
这正是一个世界最伟大的创造。
李洛北躺在床上,即使是睡梦中,他的唇角仍维持着那种若隐若现的笑容。我在黑暗中凝视着他,我们像两个雕塑那样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我永远不会拥有你。我轻声地对着那个熟睡中的面孔说。你不怕我会杀死你,再杀死我自己吗。你有把握我不会这样做,你对自己永远充满了把握,是这样吗?
或者,是的,死亡对于我们而言都不具有威慑力。那并不能将我们打倒,也不能主宰我们行为。即使死神就在眼前,你甚至你闻到他冰凉的呼吸,可我们不会害怕也不会屈服。我们害怕的是什么。也许是一种生不如死,毫无希望和生气的状态。海洋在我的心口呼吸,它告诉我历史,那些血流成河的日子,那些沉入茫茫大海的尸体。所有一切太过宽宏,带走了我对于失去的恐惧。我说你知道吗,我仍然爱你,可我什么也不需要。
尽管我不知道我对你是什么样的爱。
我想念我的父亲。
他已经永远地离开我,你还在。有一天你也会死去,可那时候我也已经死去。
最近我承受了太多关于绝望的打击,我已经分不清楚道路。走在街上我会迷路,会突然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应该去哪里。我觉得我就在崩溃的边缘。你能回来,这真好。你会留在这里过年吗。我还记得,我十六岁的时候,你开车带我去放烟火的日子,所有人都欢天喜地,老人,孩子,夫妻,朋友,全在那一刻融化在一个整体的全新中。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死亡其实是离我们很近的,就在我们身边每一寸空气里,全都种下了死亡的种子。我看到了太多的死亡,从我七岁开始就目睹一场来自不在场者设计的谋杀,那个谋杀的工具就是我自己。它使我的身体充满了罪恶。我将一辈子在这种死亡的阴影中生存下去。我懵懂地看着我的父亲躺在血泊里,那个时候我还小,我不明白这会将他推向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我只是对他的突然倒下感到由衷的恐惧。如果,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没有看那场杀猪的表演[请原谅我将一个生命的衰竭称之为表演],如果我没有奔跑,我的父亲是不是就不会死。不会死在我的面前,死在除夕的那个清晨。也许我将拥有一个女孩能得到的最大的温暖。我相信我的父亲非常非常地爱我,正如我非常非常地爱他。
可是不论我如何假设,都没有办法回去。不是这个噩梦,也许还会有着其他的不幸。有时候我觉得善待我的那些人都会受到命运的诅咒,这让我不能原谅自己,我也害怕你就像他们一样。为什么会是这样。也许我的确是受到诅咒的生命。在前世犯下了太多过错,需要用一辈子的歉疚去偿还债务。我不值得任何人同情。
那年除夕对于我来说简直就像一场噩梦,本该同其他过年团聚的家人一样热闹的家中寂静冰冷得就如同地狱。我父亲的躯体躺在那里,他的身上还有着没有完全清洗干净的血迹。他在早晨还牵着我的手,他温暖的大手让我感到安全,可是现在他躺在那里不声不响,他的身体不再有温度。我的奶奶对我说,你是个没有人要的孩子。
没有人要我。我会乖,我会听话,会做好孩子,可是为什么没有人要我。我的要求一点也不高,有的时候只是一个小小的拥抱。有的时候我以为我得到了,可是命运马上将我推入下一次的绝望。也许是抱的希望太大吧,这是我不好。
我害怕看到那些孩子的目光。我在街上看到一个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母亲,她们的脸上因为幸福而流露出微醺的神采。我的心里充满了嫉妒,我怎么能够不嫉妒,嫉妒孩子,也嫉妒母亲。我离她们远远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当时自己究竟在想的什么。我曾经有过我们的孩子,可那个时候我自己甚至都还只是个孩子。那个生命从我的身体离开的时候我感到了一个永远也不可能愈合的伤口。
我的奶奶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原谅我,她躺在那里,安静得不过是一场安稳的睡眠。我从来也没有恨过她,她是我值得同情的奶奶。我小时候常看到她拿着父亲的几件年少时的衣服发呆,她微笑地坐在那里,仿佛时间倒流,她又成为了一个年轻的寡妇。她的儿子对她说妈妈我以后一定会让你住到城里去住上大房子。但是我知道她其实是爱我的,她把所有省吃俭用节约了一辈子的钱全部留给了我。
你呢。我的李洛北,我听何明桐说你的少年时期也有过一次深刻的不幸。那之后究竟你又遇到了些什么,是什么铸造成了现在我眼前我爱的李洛北。其实我并不算了解你,不,是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但是我却深刻地爱着你。我不知道原因,也没有什么好思考的了,现在我也不想未来如何。难得有这样平和的一刻能让我静静地看着你。我觉得这样已经足够。
我的眼泪顺着眼角一路流下去,多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这样无声的哭泣。我坐到床沿看着他,一滴眼泪正巧落在他的手掌心中。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我流泪时眼里竟有一些矛盾的神情划过去。他伸出手指擦掉那些湿润的痕迹。他说怎么了,是什么事情让我的小阿七这么伤心。我说没有什么。他说你这个小傻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支撑着坐起来。月光柔和的照着他的脸,使他的脸显得一半明亮一半黑暗。
我说你抱着我吧。他伸出手来将我抱在怀里,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他的声音异常温柔,他说阿七,你看一转眼你就这么大了,我也老了,你正在最年轻最丰茂的年龄,我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有的时候,在半夜突然地清醒过来,躺在床上会感到深深的厌倦。回忆我的这辈子,最年轻最丰茂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呢。那时候我是一个苦痛的年轻男孩,我的心结上一层硬的厚重壳子,只有麻木不仁和残酷才能够使我得到需要的一切。我曾经思索过,如果重来,我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一定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因为我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就如同你,阿七,如果重来,你还会跟着我走吗,你后悔吗。
我摇摇头。
他接着说,我会带你走,我给予你的那些东西,你都不需要有任何的债务的感觉。那只是为了让我的心获取某种程度的平静,尽管结果与我的想象有所差异。我是个自私的男人。并且一直在为自己所犯下的过错寻找借口。平日里我是个没有任何道德的人,但是偶尔,那些人性里与生俱来的道德感会出来作怪,并且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而日见频繁。但是这丝毫不能动摇我曾经立下的决心。或者等到我老得已经没有任何的勇气的时候会丢失这种决心,这很难说,可这不是现在。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我说你结婚了吗。
他认真地看着我。他说现在还没有,但是等到一旦遇到合适的人选,我会立刻结婚的。我说你结婚之后会忘记我吗,我们是不是再也不能来往了?他说也许你会在我之前结婚呢。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跟我结婚。他说阿七你要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和你结婚。我们结婚不会幸福。我说你从来也没有爱过我对吗,可是你又总是和我□□。
这不一样。他显得有些烦躁。我们的年龄和经历不允许我对你产生那样的感情。他说着,在我的面前倒下去,这个一直强壮无法侵犯的男人竟然在我的面前倒下去,与地毯摩擦发出声响。他的面容因为苦痛而第一次显出一丝无能为力的表情。我扑过去叫他,我说李洛北!李洛北你醒醒!你怎么了!我抬头看到电话,发疯般的扑过去,拨打了急救电话。我的手指一直在颤抖。
跟着李洛北以及他周遭围绕的那些医生护士直到抢救室门口,我感到我的身体一点点凉下去。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李洛北。他一直是那么强大啊,仿佛世界都不在他的眼中。苏弃,这个噩梦般的名号难道要跟随我一辈子了吗,它预言着我所有的不幸。手机在七点钟空荡寂静的抢救室门口响起来,我一时几乎不能反应过来,手机上显示是简简打过来的。我犹豫了一下才按下接听。
他说阿七你怎么不在家,这么早你在哪里,我现在你家里。我说我在医院。他说医院?你生病了吗。怎么回事。你在什么医院?我现在就过去。我说不是我,是李洛北,他现在抢救室里。我说你先自己坐一下吧,等他情况稳定了我再给你打电话。他说好吧,随时保持联系。我应了一声,把手机关上。
每一秒都显得那么长,长得简直让人不能忍受。李洛北躺在里面,我却丝毫不清楚他现在的状况。我把脸埋在手中,千万,千万不要让李洛北出什么事,他不会出事的,所有的过错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遭受惩罚的也应该只是我一个人。究竟是怎么了。只要让他没事我愿意接受任何的惩罚,我愿意代替他受所有的罪过,只要他没事。
怎么这么长时间了,抢救室门还是紧紧关闭着,没有丝毫消息传过来呢。最好不要快点传出来,我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没有消息就还有希望。可是怎么不早点有个人告诉我他已经没事了呢。我已经在这里煎熬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还需要再等待多久呢。这是对我最终意志的苦痛煎熬。这煎熬对于我而言甚至是致命的。这一刻,我只是一个懦弱的女人,想来,其实我一直是个懦弱的女人,所有的只是欺骗不知情者的坚韧外表。
冬日的白昼似乎显得比夜晚更加寒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天无法看到阳光的缘故。
李洛北安静地躺在我的面前,他的呼吸清净地漾溢在空气中。我就坐在一旁看着他,他熟睡的面容因为突如其来的宁静而显得如同孩童般天真安然。我刚刚脱离了危险的李洛北就躺在那里。过去我从未看到他这样的神色,因为他始终是充满着力量与无能能够打倒的君主姿态的男人,即使是睡梦里,也是那么不可亲近。只有现在,我才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平等,这一刻倘若能延续一辈子,或者将完成我多年的夙愿。我看着他,有些伤感地自嘲着,这是一厢情愿的梦想,即便是对于我,也不过是恍然一瞬间的感觉。
这时候我想起简简,他还在等着我。连忙站起身掏出手机给他拨了一个电话。他说阿七我等你电话等了一个早晨,你现在在哪里。我说我还在医院。我的声音有些疲乏。李洛北脱离危险了,他还没有醒过来。他说你在什么医院,我现在就过去。我告诉了他医院的地址和病房号码,然后继续坐下来,帮床上的李洛北拟了拟被子。
没过多久,简简就过来了,手中用塑料袋拎着两个外带饭盒。我看到他,感到一阵安慰。我说他现在睡着了。你看,他睡得多么沉啊。简简握住我的手,他说你先吃点东西吧。他看了李洛北一眼,这一眼让我感到了心慌。这两个男人,现在同时是我生命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我无法舍弃其中的任何一个。
如果没有李洛北。
如果没有简简。
我甚至不能想象,假使这两个人中任何一个人离开我,我会成为多么潦倒的一幅景象。现在的我极度脆弱,经受不起任何生活的摧残,我的心脏一触摸到离开的气息就会停止跳动。因为爱,在经历所有的自我反省和生平最苦痛的记忆之后,只有爱真正在我的身体里沉淀下来。因为它虚无缥缈,不可言说,不能触摸,所以它可以永久存在于你的身体里,不会被任何的东西带走,直到最终走向死亡的墓地,和你的一切思想一同消融在广阔无边的天地之间。
有的时候,我们能够在某个时刻想清楚我们真正需要的那些东西,它对于我们每个人而言都是不一样的。有些人,为了金钱和名利,展开了无休无止的欲望之战,耗费心机。这些东西,生不能带来,死也不能带去。而我一直需要的又是什么。曾经我以为是物质,物质才能够使我获取安全之感,那对我来说非常的重要,因为我从小就缺乏安全感。我也以为是行走离开,不断逃离那些让我感到绝望的地方。甚至以为,和一群空虚追逐的人们在一起荒废度日,才是我需要的。
其实都不是。这些,全部也不是。我要的,只是爱,全心全意,不图回报,如寺庙里旷古钟声毫无杂质的爱。我愿意用我所有的感情去做最大胆的尝试,直到,直到我失去了这样的信念。也许就在不久之后,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后,谁知道呢。每一次的改变都让我们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没有正确答案,并且永远也不会有,能主宰我们的,只有心里的那个声音。它教会我们如何在生命的海洋中扬帆起航,和最恶劣的风暴做斗争。
没有人能够在真正的本质意义上帮助你,一切仍然是需要靠自己的。因为船只听从舵手的命令,自己的船舵永远也不可能让别家的舵手来掌握。风雨过后,总会获取世间一切生灵带来的风平浪静。
看着桌上的盒饭,我才发现自己很久都没有吃东西,感到一阵饥饿。我看了简简一眼,我说谢谢你。他说就是这个男人将你从小镇带出来并供你生存和念书吗。我说是的。他说他有没有什么事。我说医生说他暂时脱离危险了,他的脑袋里长了一个肿瘤。好在不是恶性的。他点了点头,说,你现在一定很疲倦,你吃点东西然后睡一觉。我来照顾他吧。我看了李洛北一眼。我说不,我要亲自照顾他。我的声音很轻,但是非常坚决。我一定要看到李洛北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睛,我就放心了。
简简陪着我熬过了半个夜晚,我对他说你先去睡一会儿吧。你到时候还要赶回长沙上班呢。他犹豫了一下,他说好吧。有什么事情就叫我。在简简睡着之后,又只剩下我一个人陪在李洛北身边。从前,我还记得那一次我倒在黄昏时分,太阳西下,耀眼的红光射入我的眼睛,我感到自己被吸入了那满目的红色中。那个时候,李洛北应该也是像这样陪在我身边的吧。他一整夜也没有睡,甚至没有人给他送饭。现在轮到我守侯着他。不知道将来我是不是还有着倒下的可能,我向来就是容易感冒生病的体质。那个时候,不知道我身边会不会有人,而那个人又是谁。
我看着李洛北,坐起身来,微微仰起脸,闭上眼睛。妈妈,我的母亲,请出来,请给予我力量,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应该怎么做才是最正确的。您不是告诉我您一直都在我的身边吗。请您,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请您。请……
李洛北在早晨的时候苏醒过来,我说你终于醒过来了。他支撑着坐起来,我扶住他,他的力气还没有恢复过来,脸色苍白,在一天之间憔悴了许多。我倒了一杯热水给他,我说你想要吃点什么,我去买。他摇摇头。我说你必须吃,你很久没有吃东西了。现在我就去买。你再睡一会儿,我一下子就回来。他伸出手放在我的脸上,他说我躺了多久了?我把手放在他手上,微笑着说,差不多一天吧,你现在什么也别想,你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但是需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没事的。说着,我把他的手放回进被子里。
走出医院,出门那一刻感到有些眩晕。清新的空气被呼吸进我的身体。我觉得已经累得只剩下一种无意识的动作。我的心中有一个信念,这信念让我一直坚持下去。那就是,李洛北需要我的照顾。我必须坚持下去。
买了一只烤鸭子和早点回到医院,简简已经醒过来。正坐在李洛北旁边,他们说着什么,似乎是很愉快。我说两位,两位吃饭了。他们转过头来,我将手中的食物晃了晃,都饿了吧?吃东西了。简简起身将我手里的东西接过去。我说你们在说什么呢。简简说没什么,随便聊聊。我对李洛北说,我还没有介绍过吧,这是许平成。我去小镇前唯一的朋友。李洛北说刚才他已经告诉过我了。他微微笑着,用一种欣赏的目光看着简简。在我印象中,他还不曾有过这样的目光。可是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心思和力气去管这些了,我只是想快点躺下来,这个时候,哪怕是躺在坚硬的岩石上我都可以立刻睡着。
简简说你睡一下吧。我模糊地应了一声,躺在了简简昨天晚上睡的那张床上,我说你什么时候走?他说中午吧,晚上还有个会要开。我说好的,你走的时候叫我。他说恩,你放心睡吧。我觉得我似乎还有什么要对简简说的,可是一时间想不起来,我想没关系,等简简走之前我再对他说吧。于是昏沉沉地就睡着了。睡眠中我做了一个梦,可是我已经不记得梦见了什么。
醒来时候已经是黄昏,我睁开眼看到从窗外射下的余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黄昏的医院外的街道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那将要落下的光芒显得多愁善感,撒进我的眼睛里,所有一切变成了古旧的昏黄。我从床上一下子坐起来,李洛北正坐在床上看报纸,他把报纸放下来,看着我,他说你睡得像只小猪一样,你总是睡得像只小猪。我说天哪我睡了多长时间啊,简简呢,他走了没有。他说他早就走了。我说他怎么不叫醒我呢。他说我们都想让你好好睡一觉,你昨天太辛苦了。我说我还有话要跟他说呢,他怎么能不叫醒我。李洛北意味深长地盯着我,他说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呢。
我低下头给简简拨了个电话,他的手机关机,我把手机关上然后跳下床来,我说没什么。等会我去帮你把房间退了,收拾一些东西过来。你晚上想要吃点什么?他想了想,他说我想吃面条,你会下面条了吗。我笑了起来,我说当然会了啊,没问题,我下面条的水平很好。
替李洛北退了房之后我回到了租下的房子,道路上是深浅不一的灰色,从TAXI上下来,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孤零零地在平面铺展开。大门口蹲着一个人,他蜷在那里似乎是睡着了,我想这是个可怜的人,而我们其实同样很可怜。关上房门,我直接将电脑打开,接着打开窗户,清冷清冷的,几乎没有风,窗帘就如同女巫的斗篷,柔软的棉布微微地刺着我的脸。
邮箱里面装了几十个新邮件,广告,垃圾邮件,还有我的听众和读者们写来的信。我草草扫了一下,终于看到一个比较熟悉的名字。那是一个三十岁的宁波男人,做设计,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一年前与妻子离婚,现在是独身。那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我没有考证更没必要考证,我们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不过这一刻看到他的名字我觉得很塌实,我们是活在电线两端的两个人,可是我知道只要我发了邮件他就会看到并且立刻回复,那是一个很安全很迅速的事情。
我们是在聊天室里认识的,在无聊的时候我就会跑到聊天室里寻找足够有趣的聊天对象讨论哲学,我喜欢讨论哲学因为那会显得我很有思想,我喜欢别人认为我是个很有思想的女人。尽管通常找不到,但仍有例外,他就是这个例外,他的例外让那个夜晚浮动着生动而有趣的泡沫。
我的故事断断续续我的心情也是断断续续的,我常常感到自己的记忆力非常糟糕,很多不应该忘记的东西我都会忘记,记忆就变得残缺而不完善。它们像兔子一样不停地跳来跳去,它们在土地上留下不连贯的脚印。但是我认为我应该开始整理它们,因为它们是确切的并在眼前的,它作为一种事实客观存在着。有时候我甚至会喜欢那些故事,充满着传奇意味,但我会逐渐忘记它们在我身边给予我的那些感觉。
我想这是好事。
我的电脑屏幕是张照片,那是我自己随手拍下的。我还记得,那天一个人去某个购物长廊逛街,一个店一个店地挨着看,我手上有钱的时候就喜欢独自逛街打发时间。一家登山用品店上的玻璃上写着几个用油漆涂抹的鲜红大字:转租甩卖!老子烦了!谁爱干谁干!门面已经关上,透过橱窗还可以看见一些富有个性的车模和工具。我当街大笑起来,用脖子上可笑的数码相机将它照下来。现在那些鲜红的大字在我的屏幕上展现出鲜血般触目惊心的光芒。
在邮件中我那些凌乱的东西如同潮水一般泻下,不过我想以后会越来越好,这故事的条理会越来越清晰。我的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我的手指随着冬天的夜晚在跳舞,啦啦啦啦,文字在跳舞,故事在跳舞,我在跳舞。
发出邮件后我把电脑关上,把灯打开。开始收拾东西,我的房间显得乱糟糟,就像深海中那些植被生物用稀奇古怪的动作和表情刻画得乱糟糟的海底一样。我不知道哪里有一双眼睛冷漠惊奇地望着我,它展开最古怪的笑容,牙齿就如同那些贝壳里深藏不露的珍珠一样,可是我看不见,看不见不等于没有。
收拾好一起正准备离开,门突然被敲响。我放下手头的东西去开门。门外那张脸是苏成浩的。苏成浩。我的文字无法表达当时我看到他时候的感受。我无法形容。
他的脸庞消瘦而缺乏光泽,刮过的鬓角连着嘴边的一圈都铁青一片,像外地的民工那样邋遢。头发凌乱地搭拉在前额。他穿着臃肿的深蓝色羽绒服,显得脸更加的瘦。里面露出灰色高领毛衣的领口。衣服上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脱线。他戴着一双露出手指的灰红相间的毛线手套,已经有些脏了。手指不安地拽了拽衣角。
面前这个形容落魄,木叶对我所讲述的那个有着另一幅面孔男人,就是从前那个苏成浩吗?我桀骜而聪慧的苏成浩,那个眼神决绝冷酷的男孩,那个会做鸡蛋饭给我吃的哥哥,还是他吗?那个人已经一去不回。
我把他让进来,关上门,拖了一把椅子给他。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坐下来。显得忐忑而小心翼翼。他说木叶来找过你吧?我说是的。他停了一下,他说我想跟你谈谈。我觉得有点烦躁,我说你要谈什么!有什么你就快点说吧,我现在还有事。他嗫嚅地张了张嘴,他说你是不是很忙?我说是的我今天很忙,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你就快点说,我还要去医院照顾朋友。他像做错事的孩子低下了头,我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我的口气软下来,我说成浩今天我真的有事,要是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我们下次再谈好吗,你可以经常过来。
哦。他盯着自己的衣角,不敢看我,不停地把玩着自己的衣服和手。他说我只是来看看你,没有别的什么,你要是忙的话那就算了,我现在就回去。他说着站起来,他很高,比我高过一个脑袋,他还是没有看我,蹒跚地打开门走出去,我坐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他似乎想回头再说点什么,可是最后头仍然没有转过来。他从房门那里转走,门被砰地一声关上,带起窗外的一阵风,寒冷的感觉迅速地窜进了我的衣服,我打了一个寒战。我坐在那里迅速地思索着,我想我们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这想法让我非常的难过,非常非常的难过。
我冲过去把门打开,眼见着成浩的身影就快要消失在楼梯转角。我朝那个身影叫,哥哥!他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才回过头来,朝我露出一个笑容,那个笑容纯洁而自然,并且充满喜悦。他朝我摆摆手,示意我不用担心。又转回身去。那身影终于消失在我的视线。我无力地靠着门滑下去,寒冷还在侵袭着我的身体。有些人,自然而然就会以一个微微转身的形式而作出最后告别,比如说,我的哥哥。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季夜晚,我们没有说再见可是我们已经道别。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们会在多年之后在医院里一同迎接新的一年的来到。多年以前,那个时候我十六岁,我们也曾在一起度过新年。我们和许多人一起放着最美丽的烟火,那天他的车上放着一首张艾嘉的《春望》,里面的两句歌词再一次在我的脑海里回响:冬天已去,冬天已去。冬天的过去就意味着春天的到来,春天到来,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冬天过去,春天到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转。
决定留下来陪李洛北过年之后我给简简打了一个电话,那天武汉下起了雪,我在走廊的窗户前给简简拨了个电话。我说我是阿七。他电话里的声音有些疲惫,但是很快显得高兴起来,他说你会过来过年吗,我妈妈很希望你能够过来。我说简简对不起,今年我不能过去,李洛北还没有出院,我要陪着他,你代我向简单阿姨问好。他犹豫了一下,他说好吧,我明白,阿七我会尊重你的任何选择。我还想说点什么,可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其实我又能够说什么呢?我现在这样的情况是没有权利说任何话的。最后我说那好吧先祝你新年快乐。他说我也祝你新年快乐。然后了了挂断电话。
关上手机后我倚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的雪。那些雪花很大,直直地坠到地上,与地上已经开始聚集的大片白色融为一体。所有一切都是白色的纯洁世界,我伸出手去接,雪花跌进我的手掌心里,在身体的温度下迅速地融化,蒸发。我干脆也把脸伸出了窗外,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冰冷冰冷的,我突然很想吃冰淇淋,我还记得从前和张宁一起吃哈根达斯,那很贵,可我觉得并没有好吃到那种价钱,也许就是一种奢侈的感觉。张宁就喜欢找这样类似的感觉。
雪在我的脸上融化,在一脸的湿润中,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我的眼泪。
走回病房,李洛北从书中抬起头来,在医院的日子里,他一般都在看书。我们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可做。有时候我们聊天,李洛北偶尔对我讲讲他对于童年的记忆。我把手提电脑带了过来,开始继续着自己对父母及自己凌乱生活的叙述,不论怎么样,我想,我都应该把它们写下来,作为对自己已故岁月的祭奠以及赠于那些赐予我这些故事的人们。或者说,仅仅是给我自己看,看看我所过去的这些日子,让它们如同电影一样一幕幕地重新回放。
他说快要到新年了吧。我笑了笑,我说是啊,又是新的一年了,真快啊。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你带我出去放烟火?这几天我一直在回想那天的情景,一遍遍地想,总觉得很美好。可惜今年去不了了,不过没关系,也许以后还会有机会。阴郁的神情又有一些回到了他的脸上,他说你该去长沙了。我说我去长沙做什么。他说你没必要留在这里陪我,你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想连累你。我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应该怎么做我自己心里清楚,不用你说。他说你应该去长沙,今天就去。听话。
我感到了异乎寻常的愤怒。我说你应该去长沙,应该应该应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习惯命令我,现在我们是平等的,我再也不需要你的怜悯了,我也不用再听你的话了!我自己做什么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来管。说着我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玻璃杯砸到地上。玻璃杯在发出巨大声响后被摔得四分五裂。他的脸掠过一丝羞愧,他说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有些茫然,蹲下身开始用手收拾那些较大的碎片,然后扔进垃圾筒里。李洛北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我看见了,走过去按住他,我说没关系,我明白。你不用担心我。
他伸出手来拉住我的手,他说我希望你能够幸福,虽然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我说我很幸福。
他看着我,不再说话。也许他也不知道能对我说什么。我们总是欲言又止。我们又小心翼翼。我们并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做。我们站在耶和华的圣地前期求于他的帮助,指望他朝我们伸出手来。他迟迟未动,或者还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