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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龙嗣(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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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

夜色渐浓。

殿中本来静极,远远地,仅听见宫内庭院中隐约的蝉声响传来,一径的声嘶力竭,扰得人心,终是不平静的。

内殿的窗纱是前几日新换的苏州织造例贡的蝉翼纱,轻薄如烟,天青色薄纱窗屉,竹影透过窗纱映在暖绿的帐幔上,鼎炉里熏着兰香,那袅烟也似碧透了,却惟独渗不出一丝的暖意。

风吹过竹声漱漱,像是下着雨轩窗下凉风暂至,墙上悬挂的簪花图被风吹起,哗哗一点微声的轻响。

层层的帐幔后,是雕着飞凤九天的床榻,玉石的榻背上,倚靠着太皇太后。她的脸不知是由于映着暖绿帐幔的缘故,还是刚刚吐血所致,洇出一丝的青白气色。

卸除精致妆容的她,终显出苍老的衰败之感。

曾经她也有过如花的美貌,但在那时她仅能违心进宫,只为成全她所爱的人。

结果呢?她所爱的那人,一直默默爱着的女子并未兑现承诺,亦是进了宫。

从此注定的,再不是她们三个人的劫。

这场劫难,已波及了太多无辜的人,该停止了吧!

她微微弱喘促着,方才的吐血晕厥 ,虽有专职的太医即刻救护,但,心脉仍是受了损伤。

可,她不悔。

帐幔被人掀起,深青的身影出现在她的榻前。

他,来了。

不早一刻,也不晚一刻,在她希望的时间,他再次出现,主动地出现。

她的让步,换来那次不愉快之后,他再次的出现。

是值得的。

“宛如。”

他唤她的闺名,她柔柔的一笑:

“皇上会下定决心,册嫣然为皇后。”

他不满,她册绯颜为皇贵妃,那么,册纪嫣然为后,应能将彼时的不满悉数淡化些许吧。

毕竟,对于如今的周朝来说,摄政王不仅举足轻重,更对内庭的制衡起着绝对的作用。

她明白这一切,所以,这一次的让步,她带着同样绝对的刻意。

他对她说出的这一句话,仅是沉默。

他凝望着眼前这名女子,他不是不知道,她爱着他,即便,带着绝望她都没有任何怨由地爱着他。

可,他的心,却早遗落在那名女子身上,即便是清莲庵都没能阻止他的心随那名女子一起起伏。

“这是哀家能为摄政王,做的最后一件事。也请摄政王在如今外患忡忡之际,切勿成为皇上的内忧。”

“立奕鸣为太子,这一点也必须要改变。”随着她的这一句话 ,他的声音恢复高高再在上的淡漠。

“哀家劝摄政王切莫再得寸进尺,虽然朝中大政皆以摄政王和风相为重,但,林太尉毕竟手握我朝的兵力虎符。若废奕鸣,由此带来的后果,恐怕 ,亦非摄政王能转圜的吧?”

“太皇太后应该清楚,本王的能力。”他冷冷地抛出这句话。

她怎么会不清明呢?

这么多年,她爱他,所以她也更了解他,更看透他。

不过因着爱,她选择忍耐。

纵然,这层日复一日的忍耐,终将在某个节点爆发。

或许那时,她早就葬在帝陵中了吧。

历朝惟有皇后,能随葬帝陵这一点,是那名女子无法得到的,她去后,只能葬于妃陵,到头,惟独这一条那名女子输给了她。

“哀家自然清楚王爷的能力。”她顿了一顿,语峰一转,“王爷你看,苏州织造这次进贡的蝉翼纱和帐幔如何?”

缓缓说出这句话,她的凤眸里含了一丝笑意。

苏州织造纪赦为纪嫣然入宫名册上的父亲,若她今日吐血晕殿与这纱幔有关,那么,纪嫣然不仅不可能封后,甚至,被处以极刑,都由不得摄政王。

摄政王懂得她话语里的意思,他微微眯起深黝的瞳眸,这一眯间,瞳眸里射出一束冰冷的睿光。

这束睿光让太皇太后眉心一蹙,一蹙未松时,摄政王同样冰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太皇太后莫逼本王做出不顺我朝之事!若太皇太后以此为胁迫,本王,只能让太皇太后明白,何谓玉碎瓦不全!”

“哀家愿意见识摄政王的手段 可只怕,嫣然却是看不到了。”

摄政王欺步上前,瞳眸炯炯凝住榻上之人。

他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嫣然,这是,他这辈子,或许,除了那个愿望之后最大的依赖。

“好,很好。”他说出这三字,唇边浮出微弧,“宛如,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昔日的爱,今日,不过是演变成为对本王的恨。嫣然是羽熙的女儿,你当然是容不得她的。”

他说出这句话,正击中太皇太后心底的柔软处,她倚在冰玉的背榻上, 心里再无法做到刻意的平静,难道,她在他的心里,临末了,还是这个样子吗?

她早就放下了恨,除了悔,她再没有任何关于恨的情愫,当年的人,一个一个都离她而去,不论对与错,不论爱与恨,她只希望在迟暮之年,对一切都有所补偿。

为什么,连这点,他都要粉碎怠尽呢?

他知道,他的话,对她来说,是重于一切的,一直都是这样。

“皇上驾到 !”殿外,传来通禀声。

玄忆还是来了。

摄政王冷冷地牵起唇角。

“到帐后去罢。”太皇太后淡淡地说完出这句话,摄政王袍袖一挥,径直往一边的帐后隐去。

她望一眼窗外幽黑天幕上灿烂如银的碎星,这些碎星的熠熠落进她的眸底,却始终敌不过玄忆眸底夭华。

“皇帝,你来了。”她没有如常地唤他“孙儿”,一句“皇帝”是她自那日训诫他后的称唤。

“朕听闻皇祖母晕厥,心下焦虑,不知皇祖母现在可好些了?”玄忆的鼻端闻到一股淡极幽极的清莲香,这抹香,在浓郁的兰香掩盖中,依旧让他不能忽视。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果然这件事,并非是想象中的简单。

“比适才好些了,但,终究是人老了,愈渐地不中用。”太皇太后淡淡地说出这句话,“今日,在合欢殿, 用了贵妃特制的合欢糕,回宫便再用不下其他,心口堵着,未曾想,方才,吐出一口淤血。”

这句话,看似漫不经心,玄忆明白这份漫不经心的重量。

合欢糕,虽是贵妃所制,却是在合欢殿所用,他的婳婳亦在场。

适才进殿前,他先传了太皇太后的专职御医问过太皇太后的情形,御医的言语搪塞,就让他隐隐清楚,太皇太后今日之举的计较。

翻手为雨,覆手为云,不过是太皇太后一语发落间。

“皇帝,不是哀家逼你,可事情到了今日的地步,这其中的深浅,相信皇帝比哀家更为明白。”太皇太后直截了当地说出这句话,并未绕过多的弯。

“皇祖母真要逼朕么?”

玄忆的声音里透着沉痛,越是明白太皇太后所要的是什么,他越没有办法遏制这种沉痛。

“皇帝,你为了一个女人,一再失语,你让皇祖母该怎样说你?又怎样为你才好呢?”

太皇太后的手重重地叩在床榻边酸枝木镶嵌的冰盆上,那些冰块的冷意灼进手心,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坚硬,否则今日所做的一切就都白废了。

“她是朕唯一的所爱。即便朕为了她再荒诞,朕也不会改。”

“旁人犯糊涂不要紧,但, 周朝的基业,容不得皇帝有半点的糊涂!”太皇太后冷声道,“若皇帝还执迷不悟, 那么,今日哀家身中的毒,就是皇贵妃为嫁祸贵妃所下的毒!这—— ”她顿了一顿,语音转厉,“也算是皇祖母替皇帝了解这桩荒诞的心事 !”

一语甫出,是长久的寂静,在这长久的寂静之后,玄忆慢慢地开口,声音却是飘忽的,仿佛隔着遥远的空旷说出这句话,人在跟前,话语似在天边。

“皇祖母无非是要朕册莲妃为后,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呢?”

太皇太后的目光向他望去他的眸底,仅有痛楚,无奈编织出一道涩苦的眼神,心底骤然一动,曾几何时,她也在对镜理妆时,看到自己的眼底,是这样的神色。

是什么时候呢?

是在知晓,那女子即便进了宫仍是让摄政王放不下之时,而彼时的她,恰被第一次翻牌的那晚吧。

所以,她能体味玄忆的心情

爱着一个人,却不得不去做一些与这份爱相违背的事。

但,这份体味,并不能让她在此刻有丝毫的妥协退让。

“皇帝明白就好。册莲妃为后 ,一并,把册皇贵妃的礼也办了罢。”

“不,册皇贵妃之礼不必再办。”玄忆断然地拒绝道。

他的婳婳,怎会要这册封大礼呢?

她所要的,仅是大婚之礼 而并非这册妃的虚礼。

他,也不愿用这册妃之礼让她跪于任何人的跟前。

哪怕是他,他都不要她跪。

她是他的妻,也是他唯一用心去爱的女子。

他不允她跪拜任何人。

“皇帝!册妃礼必须同册后之礼一并进行,哀家这,也是为了你好!你若把她放得太重,最终,失去得就会越快!”

“皇祖母,与王父,果然所见略同。”玄忆冷冷地说出这句话,眸光的夭华亦变得魄寒。

“哀家是为皇帝好。”太皇太后沉沉说出这句话。

“朕同意册莲妃为后,但 ,只一句,册皇贵妃之礼朕不允!”玄忆掷出这句话,“王父,不必再避着朕。”

随着这一句话冷冷地掷出,摄政王的深青的身影缓缓从帐幔后走出,他深黝的目光凝向玄忆,玄忆负手站在殿内,他的目光亦望向摄政王。

“皇上果然是大了。”

“是,朕亲政也有十年,这十年,王父对朕的辅佐之恩,譬如养育之恩,朕莫敢相忘,但,也请王父记得朕不仅是皇帝,更是一个男子,朕对心爱之人的

庇护,是容不得任何人再有偏颇之行的!””

“臣铭记。”摄政王微躬身,从小到大,他抚育眼前的皇帝慢慢地长大,如今,他终究是大了。

心,也大了。

隐隐地,他被他身上所透的那股气场震了一下,不过,只是一下,毕竟眼前的皇帝,不过是年过双十的男子,血气方刚罢了。

“皇帝,明日让皇贵妃到长乐宫伺候哀家十日,待到册后礼成,再让她回合欢殿。”

太皇太后悠悠说出这句话, 玄忆清楚,若要免去册妃之礼,这无疑是最好的托辞。亦能让婳婳在六宫之中树立贤德的典范。

“旦凭皇祖母做主。”

玄忆从摄政王的身上收回目光,望向榻上脸色并不大好的太皇太后,为了逼他立后,竟用这个法子,这宫里,人心善恶不过是两面。如今,暂且把婳婳安置在太皇太后身边,其实,也是一个最妥当的法子。

毕竟册后一事,其间是否还有诸多变数,是他现在并不能看清的。

无论怎样,他要的,就是婳婳的安然无恙。

“皇帝,哀家与摄政王,都是一心为皇帝的人,这点,皇帝勿须怀疑。”

“朕是否怀疑,对皇祖母和王父来而言,似乎并不重要。”玄忆随着说出这句话淡淡地笑道,“皇祖母和王父,都是朕最信赖的人,而对朕最重要的人,就是皇贵妃,这点,朕希望,你们亦不必怀疑。”

说完这句话,玄忆返身,往殿外行去:

“册后大典,由王父亲自为朕操持罢。皇祖母还请安养凤体为上。”

“臣恭送皇上!”摄政王返身,躬欠,看着那抹明黄的身影消失在殿外,他亦没有回身望向榻上那女子。

惟听得那女子的声音幽幽地传来:

“哀家能为摄政王做的,就只有这些。摄政王也该听得明白皇帝话里的意思,若再逼只会适得其反。”

“本王不敢逼皇上,但太皇太后对中毒一事,理该予后宫一个交代才是。”

“哀家明白。摄政王跪安吧。”太皇太后说完这句话,手一拉漫天的帐幔悉数覆盖下,也一并隔阻了她和摄政王之间。

可,她眼角的余光还是透过暖绿的帐幔,往外瞧去,那抹深青的影子,终是愈走愈远,没有一丝留恋的愈走愈远。

玄忆,她唯一的皇孙,是否能明白她的用意良苦呢?

罢了,罢了。

她将身子慢慢躺下,这后宫的路,即便走到今日,高处不胜寒的滋味,也惟有她自个知道。

昭阳正殿。

金龙绕足十八盏烛台之上,儿臂粗的巨烛皆燃去了大半,烛化如绎珠红泪,缓缓累垂凝结。黄绫帷帐全放了下来,明黄色宫绦长穗委垂在地下,四下寂静无声,一抹绯色的倩影正立于轩窗前。

方才,玄忆匆匆启驾前往长乐宫,她心底,隐隐觉得,怕是又生了事端。

太皇太后突然吐血晕厥,殊不知,是不是今日在合欢殿前食了合欢糕呢?

但,她相信,林蓁并非是如此愚钝之人,断没有理由将急性毒药下在合欢糕中。

若是慢性毒药,倒是有可能的。

所以,今日,她执意不用那合欢糕,对于林蓁这样的女子,她本就不愿委其更多的面子。

可,太皇太后这一晕,终将整件事演变到有些波谲云诡。

她的不安愈深,好容易安顿好熟睡的奕鸣于合欢殿,梳洗完毕,顺公公便来迎她往这昭阳正殿,说是皇上让她早先歇息,不必再等他。

是啊,合欢殿又被奕鸣霜着床榻,她若要歇息,确也只有另寻地方了。

可,今晚,她又怎睡得着呢?

毕竟她早不是一个无忧无虑,哪怕有半分的计较,都可以安然睡去的孩子了。

她就这样站着,错银鎏金的香炉中熏了龙涎香,空气弥漫开这一种味道,这一种,本只属于他的味道,却依旧并不能让此刻她的心镇静自若。

对于太皇太后说的立后,她并不担心,她担心的是这立后背后,究竟是不是又要让他和她分开?

那莲妃的背后蕴藏着什么,她看不透,她亦怕看透,从立后一事上看来,必定是她所不愿意去面对的事实——

做为皇后,每月的月半和三十,都可以同君王共榻而眼。

她该怎样做到,和任何一个女子再分享玄忆呢?

做不到。

无论她再怎样试图说服自己心胸开阔,她还是做不到啊!

直到,温暖的手,从后面轻轻拥住她的肩膀,她才从思绪里收回心神。

他回来了。

将身子蜷进他的怀里,他的话语柔柔地传了过来:

“怎么不先睡?”

“你不回来,我睡不安稳。”

她没有按着常理,问他太皇太后的身子。

他若要说,自然会说。他若不说,可见这一去,所为的,并不仅仅是这一桩事。

既如此,问与不问,岂非是一样的。

“呵呵,若以后我晚上不能陪你,那你岂不是一夜都不睡了?”

说出这句话,他觉得怀里的身子明显的僵硬起来,才要补说什么,她的话音幽幽地传来:

“你不能陪我,我就看一晚的星星,你不陪一晚,我就看一晚,就当星星是你,也是一样的。”

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即便没有皇后,怎可能真的永不翻六宫的牌子呢?

若这事,传至前朝,殊不知,又会起几多的波澜,她再怎么不愿,难道真的就愿意看他被为这些所扰心吗?

东郡的形式有多艰险,她心里很清楚。

她虽不贤,却也不能看他忧心忡忡,再在后宫这些本来就能避免的事上,因着她让他多添一分的堵。

再怎样做不到,横竖睁眼闭眼,这日子,也就过了。

他心里有她,她该知足!

被他拥进怀里的刹那,她的心结,尝试着去打开。

“你想念母亲时也看星星,如今 —— ”

他拥紧她,一语出时,她的身子一震,骤然转回,用手捂住他的唇: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怎么好端端地,说出那句话呢,这不是,分明咒他呢。

可,彼时的她,并没有先想到这一层,但,他,还记得,刚刚坐看星云时,她说过的那句话。

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深深凝着眼前只到他下颔的婳婳: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是我没说明白,我的意思是东郡如今形式严峻,恐怕,御驾亲征迫在眉睫。”

御驾亲征,这四字,重重敲进她的心底,她的身子又震了一下,他拥紧她,他瞧得明白,她眼底的惧意。

他依稀也明白,她的惧意从何而来。

可,为了他和她的未来,这一讨伐,或将是避无可避的。

他顿了一顿,复加了一句: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她抬起眸华,望着跟前的他,明黄袍子,九五之尊的御用服色,映进她的眼中,微微地总让她有片刻的目眩神迷。

这分目眩神迷因着他话语中的挚诚至深,从来都让她没有丝毫的招架之力。

心底最深的地方瞬间软弱,纵竭力自持,念及那就在眼前的对决,只念品出一份悲怆,未知这世上情浅情深,原来是叫不得任何人绝情辜负的。

低敛眸华,一字一句地对上他的那句话: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他目光随她一并垂落,他的腰际佩着嵌金松石套襁,襁外结着金珠线黑丝络,里面置的是她所打的同心结,血祭后,他再次收起的同心结,不论他到何处,他都会一直佩戴着这个套襁,里面的盛放,就是他心底的充盈。密如丝网,千千相结。

心里如缠绕着双丝网,何止千结万结,纠葛难理。

唯有一点,是清明了然的,他爱着眼前的女子,这份爱,他是用全部的生命在爱!

四下里此时,静悄悄的,他和她之间氤氢着熟悉的幽香,这份幽香不仅仅是香炉里的龙涎香,而是他的婳婳,让他迷恋的味道。

修长的手指抬起她尖尖的下颔,她复望进他的眸底,那里溢满温柔,瞳仁清亮墨黑,清澈得凡乎能瞧见自己的倒影,直要望到人心里去似的。

突然,不敢再与他对视,挣开他的指尖,她掉转脸去,心里怦怦地跳得没有抑制。

这一刻,她不愿瞧他。

是怕,陷得更深吗?

其实,她早就陷得没有办法自救了。

真正害怕的,应该是怕这种幸福,会随着战争,嘎然而止。

是的,她怕的,本是这。

他牵起她的手,慢慢的攥紧,距得近了,他的衣袖间有幽幽的龙诞香气,让她更加地透不过气来。

她宁愿在他的气息里,透不过任何气。

被他的气息包围,于她,亦是种幸福的温暖。

离得那么近,他的声音似是从胸口深处发出的:

“婳婳,我要册莲妃为后,就这几日,册后大典会由王父操办举行。”

果然,还是由他来说。

太皇太后刚刚的晕厥,应该也是与此有关的罢。

她不去想,只一句话说不出来。

他将她揽得更紧:

“名义上,皇后为皇帝的妻,但,在你的面前,我并不是皇帝,我只是普通的夫君,仅属于婳婳一人的夫君,所以,我免了婳婳的册妃大礼。”

她的思潮翻滚,听他低低娓娓道来。

心底,是欣慰的。他,一直是最明白她的。

既然,她曾拥有,他予她的大婚之礼,她再不会去要其他那些虚礼了。

雾气渐渐湮上眸底,须臾地汇成泪珠子,在眼中滚来滚去,直欲夺眶而出。

将脸埋在他胸前衣襟上,那襟上本用金线绣着盘龙纹,模糊的雾气里瞧去,御用的明黄色,狰狞的龙首,玄色的龙睛,都洇化为朦胧温暖的泪光,他胸口的心跳,怦怦的稳然入耳。

他亦再不说一句话,久久驻立在那,脸庞贴着她的翼发,过了许久,方道:

“婳婳,我该怎样对你,才能给你最好的呢?我怕,给你的,不够好, 委屈了你,又怕护不得你周全。”

她抑住泪水,努力调均着气息香炉里荧着的龙涎香,混淆着他的气息却再次让她渐渐沉溺。

是的,沉溺。

他的话语,怎能不让她沉溺呢?

“忆,能再次回到你的身边,陪着你,就是我的所有幸福所在,至于其他对我来说真的不再重要 !我的周全,该由我自己来负责,相信我,你的婳婳,不会再那么娇柔,不会再那么轻易就放弃任何事情。”她将螓首更深地埋进他的怀里,“所以,若你要亲征,带上我,好么?”

他拥着她的手,滞了一滞, 带上她?

他可以吗?

他想带着她,无论去哪,但,亲征东郡,有多艰险,连他都无法预计。

所以他怎能带着她?

无论他怎样,他希望她都是好好的。

这一次,他允不了她!

她觉出他的心意,伸出自己的手,环住他的怀背:

“哪怕,你不带我去,我自个都会跟着你去。”

“呵呵,婳婳,你就不怕兵荒马乱中,反与我失散?”

他不愿意再继续这种氖围的对话,这会让他的心底更加惴惴。

“如果你不舍得失散,就一定得带着我。”她半带着娇嗔道。

“在我带你之前,明日,婳婳先要去长乐宫陪伴太皇太后。”顺着她的话,他把太皇太后的意思,说出口。

长乐宫,此时对她而言,该是安全的地方。

他适才所说的话,太皇太后必然听得懂,所以,他不担心,太皇太后对她再有任何的谋算。

若有,太皇太后不会反借着中毒成全婳婳的贤德树立。

因为,在这之前,他成全了摄政王的心愿。

他的皇祖母和摄政王之间有什么关系,他不愿意多去计较,这都是上一辈的事,而上一辈,确实错了太多,才导致今日一切,都必须要延续这些错。

他希望,能在他的手中,把这些错误中止,再不要一代一代的纠缠下去。

他,一定能做到

“嗯,我会好好伺候太皇太后的。”

她应声,环住他的手更紧了些许。

一时千言万语皆化为此刻的缄语脉脉,心中不辨任何的滋味,心底最深处却翻转出柔肠百转,思绪千近,恨不得身如粉,化在他的怀里,从此,再不与他分离一刻,也胜似明日暂时分离的煎熬。

她不会去怀疑任何他的安排,因为,他替她做的安排,总是最好的。

“困了吧?”他柔声问。

她轻轻点了点螓首。

他松开揽住她的手,照以往那样,把她打横抱起,抱起间,她的手顺势地绕住他的颈,她的眸华在这一刻复望向他:

“忆,若你要亲征,一定要带我一起,好么?”

这个傻丫头,又开始执意起这个,他并不点头,只是将她的身子揽近,用唇封住她的碎语,带出她轻轻的嘤咛,他并非是纵欲的帝王,除了雨露均泽的庭训让他曾每日履行着帝王的义务外,对于她,他第一次发现,是心底没有办法遏制的欲念。

芙蓉帐里,帝泽如春。翡翠裘中,浓情似水。

这一晚,旖旎间,一切的变数, 终于慢慢地掀开最后的序幕。

未央宫。

纪嫣然端坐在菱花镜前,透过黄澄澄的镜子,她看到,那深青色的身影,站在她的身后。

今日,未到月末三十,她的父亲,又来了这处。

以往,每每到月末三十,他才会来,然后独自在殿中,借酒浇愁。

她不知道,这处宫殿,对于父亲,有着怎样的意味,她只知道,父亲希望她入宫以后,最终,能成为一宫主位的宫殿,正是这未央宫。

这座曾经空置了一段时间的未央宫。

纵然,去年,这里曾住过一位后妃,却死于一场离奇的大火,这场火无疑让这座后宫更成了阴暗之地,但,却并不会让她害怕。

或者说,从小到大,除了快乐之外,她不愿意有其他的情愫。

就如同此时,她瞧到父亲进来也并不愿去揣测他的来意。

她不担心,会有宫人看到不该看的这一切。

因为,每晚的宫门落锁时,她便不会要任何一名宫人伺候,那些宫人只会待在离主殿较远的后殿内,无传,不得出入。

所有的事,她喜欢亲力亲为,并不喜欢假手他人,这,也是她的习惯。

“嫣然,三日后,你就会成为周朝的皇后。”

这句话,从摄政王口中吐出时让纪嫣然的身子,略略的动了一下,她的脸上,却依旧没有任何的表情:

“是么?”

“嫣然,你将是这周朝最尊贵的女子。”

说出这句话,摄政王的语音里,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父亲多年的凤愿,亦是达成了。”

她的声音愈渐地淡漠,只有她知道,在听到这句话时,她没有一丝的欣喜甚至,是有着失落的。

皇后,永远都仅会让皇上敬,不会有爱。

这句话,是历代后宫,诠释出的真知灼见。

“嫣然,这不仅仅是我的夙愿, 更是作为父亲,我希望我的女儿能够得到幸福,能够得到她的母亲所未能得到的幸福。”

“幸福?父亲以为,女儿被册为中宫,就会觉得幸福吗?”

“你的母亲,认为这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被册中宫,可惜,最终她都没有得到这份幸福。”摄政王说出这句话,语意里是难以掩饰的落漠。

是的,他最爱的女子,一生梦寐的,是成为皇后。

只是.她最终.仅是得了贵妃的位分,虽册以“帝”字为封号,却到头,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她从没有得到过皇上的心,甚至于,连她的家族,都一并,被那道遗诏诛灭十族。

这份痛,这份荡,让他也在那时开始,不再是逃避世事的摄政王。

“所以,父亲希望女儿能完成母亲的夙愿,而母亲的夙愿,也就是父亲的夙愿,如此罢了。”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一出生,她就没见过母亲。当然,也不知道母亲是谁。

但今晚,从摄政王的口中她想,她或许,隐隐地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什么身份了。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底,有一丝的躇紧,她突然不希望知道,母亲的真实身份,因为.那对她或许意味着,她不愿意去面对的一个事实。

“嫣然,我不喜欢你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纪嫣然转身,凝向摄政王而不再是就着镜子,看他。

“父亲要女儿用怎样的口气说话呢?父亲知道,女儿并不愿意以这种方式待在皇上的身边.可父亲的执意,让女儿还是违背了初衷。”她顿了一顿,继续道.“要和那么多女子分享一个男人,并不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但,我是你的女儿,所以,我必须要遵着你的意思去做,哪怕这么做只会让我觉得越来越不快乐。”

“嫣然,难道你并不喜欢皇上?”

摄政王深遵的眼神望着他唯一的女儿,他自认为没有看错,从小他就刻意培养她和玄忆的感情,玄忆亦是她唯一接触过,除他之外的男子,怎么可能,会没有感情呢?

纪嫣然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的动容,哪怕,她心里.泛起一弧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潋漪,但,她的表情,不会有任何的变化。

这,也是她从小,就让自己养成的一种习惯。

表情和心绪,是绝对地没有任何的关联。

“父亲,女儿不会喜欢任何人,女儿只喜欢自己。”她淡淡地说出这句话,站起身子,望向摄政王,“父亲是逼迫皇上册女儿为后的吧?父亲可知道这样,仅会让皇上的心,离父亲更远。”

“是吗?”摄政王冷冷牵动唇角,吐出这两字。

“是,清莲庵那一次,父亲确实做得太过了,今日又是如此,女儿真的不知道,皇上还能忍多长时间,父亲,女儿不希望,您和皇上关系有任何的僵化,毕竟,你们都是女儿最重视的人。”

“嫣然,不论怎样,三日后,你就是这周朝的皇后,我也希望,你尽快能诞下龙嗣,别让我等得太久。”

“父亲该知道,女儿并不喜欢孩子。”龙嗣,她怎么可能会有龙嗣呢?

她根本不会和玄忆圆房。

只是,所有人都不会知道。

当然,她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与玄忆之间的分寸,她一直希望能拿捏的妥当,因为,既然,不能成为他所爱的女子,成为他的红颜知己是她所希望的。

红颜知己?

她的心底,浮过一抹无可奈何的笑靥,她的面容仍是那样的淡然。

“不论你是否喜欢,尽快怀上龙嗣,这才能对得起你母亲的在天之灵。”

摄政王说出这句话,手握成拳他的心,还是不能正视那个女子的死 ,因为她死前的样子,他想,他这一生,都无法忘记!

他也永远不会忘记,她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

当她的身体在他的怀里渐渐冷去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是彻骨难忘的疼痛。

纪嫣然只知道,她的母亲是在生下她之后,难产而死的,但,今晚,似乎,并不是这么简单。

她的孩子,对于母亲的在天之灵,难道仅仅是关于后代的慰籍吗?

她紧咬了一下樱唇,竭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随后,轻轻说出一句话:

“父亲,就算女儿求你,别再逼皇上了,好么?”

第廿章 废黜

尘土蔽天,厮杀声愈烈,刀刃划出,峰光漩飞,潮水杀戮间,血肉横飞。

战马啾啾地奔跃嘶叫,长茅的红穗映红了残阳,置身在怒涛的中夹,博杀间,玄忆拉紧绯颜的手,在四周皆是冰白盏甲的兵士中,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

飞溅的鲜血洒上他的斗篷亦在她的眸前滟了片片腥蒙之色,那血色与天接壤处,是晦深嫣冶的朱紫,青丝顺着切面袭过的寒风,飘散去,缕缕绪绪,漠过她浸染着血痕的眸子。

随着一声号角的急吹,她透过这层层血雾,看到,一戴着银制面具的男子,手握着的纯钢枣槊在夕阳余晖下,血色浸透了杆身,顺着那剔亮的杆一直淌蜒下去,滴落黄沙,是一种狰狞的颜色。

而此时,那人,封去了他们的去路。

那张银制面具的脸,一半笑,一半哭。

现在,那半边笑的脸正对向他们,笑得那石样的诡魅,在浸染着血腥的空气里,银制面具男子缓缓掷去手中的枣槊,从背后取下弓弩,勾住弓弦,箭簇正对向玄忆。

玄忆反手一拉,就将她护到身后,那道箭簇的寒光正对玄忆的眉心,银制面具后,冷冷地掷出一句话:

“孤,今日不仅要你的江山,连你的女人,都一并要了!”

玄忆仅是淡淡一笑,这一笑间她的惧意愈深,她看到,银制面具的手势一动,箭离弦,顷刻间射出。

她本能地要绕到玄忆跟前,但 ,这一次,玄忆返回身来,紧紧地拥住她,再不容她动分毫。

在箭没入他后背的刹那,她听到,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带着生命消逝前最后的尾音响起:

“你最初动心的是他,我愿意成全……”

她的心,在一刹那几乎停止跳动,她拼命的想要说些什么,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用尽所有力气,挣出一句话时,她猛然惊醒,原是噩梦一场。

喉口干涩,连惊醒时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仍卧于昭阳正殿的九龙榻上,晚风吹过,隐约传来合欢花的淡淡香味,丝缕的花香随烛火的摇曳,隔着明黄的帐幔,朦朦淡淡地一并透袭进来,韵染出一帐的晕黄微光,连轩窗外投影于金砖地上的月华都黯然得失了华彩。

赤金九龙绕足烛台上,一枝烛突然爆了个烛花,“噼叭”一声火光轻跳,在这寂静的内殿里,让人听得格外清晰。

这一点的响声,和着彼时噩梦留下的阴影,仿佛,箭簇没进背中,刺进骨胳的声音。

她再无法入睡。

玄忆的手依旧枕在她的颈下,那乌亮如瀑布似的长发铺在他的臂上,如流云迤逦,迤逦不尽地,该还有此时的心绪繁绕。

一直以来,她不愿枕在他的手上入眠,宁愿蜷缩在他的环里,但,今晚,玄忆却比她更执意地,将手穿过她的黑发,蕴贴在她的颈后。

她转了眸光,凝向帐幔外,紧闭的殿门,镂花朱漆填金,本属极艳丽热闹的颜色,在沉沉夜色里,映着烛火,不过是殷暗发紫,像凝仁的鲜血,落在眼里陡然分外地触目刺心。

乱刀绞着五腑六脏,痛不可抑, 更袭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惊惧,背上虚虚地生出微凉的冷汗来。

那梦是否预兆着什么呢?

她怕,她真的怕。

手心亦是冰冷的,她缩进薄薄地丝毯中,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躬去,恰贴到了玄忆的胸前,背部的汗意涔涔,蕴贴进他的胸前时,他动了一下身子,她怕他瞧见什么,复闭上眼眸。

她不要他担心,毕竟,那只是一个梦,不是么?

玄忆觉到胸前湿冷,他素是睡得不深,睁开眸子,略抬起脸,瞧向绯颜,她兀自侧睡在他的臂上,臂下,是明黄底子的云纹腾龙枕,愈衬着一张苍白的小脸上,没有半分的血色,乌云也似的长发,只顺着他的手臂泄滑下来,散垂着如墨玉流瀑,她尖尖的下颔,比再见时更是清减了几分。

这几日,虽她不说,他瞧得出, 总有一件事,是扰着她的。

尤其,在昨晚,他说出御驾亲征四字后,更让她心惊忧虑罢。

他的手臂有些发酸,低头凝望着似乎依旧睡着的她。

怀中她的身子轻软,鬓发间有他熟悉的幽香,额发下,她的眉色本就极淡,又未用螺子黛,此刻,更如笼着轻烟一般,惟纤细的手紧紧攥着薄毯的一角。

他的手垫在她的颈后,虽是极不舒坦的一个姿势,此刻却一动也不想动,仅愿这样下去,哪怕就这样一夜,哪怕这一夜就是一世。

只有手上有她轻微的份量,他方能安然地睡去,而他也知道,这份安然,不会持续太长的时间。

或许今年的避暑未完,他就必须亲征东郡。

到那时,不知道,和她是短暂相别,还是永久的——天人相隔。

天人相隔,这四字洇出他的心底,原来,他还是会怕。

他怕失去她,无论怎样,这次的亲征,他不能失败,否则,于她,他知道,必是情难以堪。

压下这个念头,他轻轻地想将她的手放到薄毯下去,只一动,却发现她睫毛轻轻扬起,如蝶的翼,露出深幽如水的眼波,她轻轻抬起螓首,欠过他的手臂:

“我还是睡枕上罢。”

淡淡地一句话,她徊转眸华,看到,他的手果然是被她压出了些许的痕子,定酸麻得紧吧。

“是我惊醒你了?”他并不掀回他的手,凝着她,隐约觉出,她的眉心,有一抹他不能忽略的调帐。

她摇了下螓首,道:

“不是。”

她眼波愈渐幽暗,唇角勉强浮起一缕笑意,瞧了一眼榻边的莲花更漏,低声:

“快四更天了吧,一会子你还得上朝,再睡罢。”

说完她欠身,避开他的手臂 ,自往一边的枕上睡去。

再过两个时辰,随着他上朝,她也该去长乐宫了。

如此想着,她再是睡不着的。

“婳婳,”他唤她,她轻轻应了一声,他附在她的耳边,道,“睡罢……”

他收回手臂,她听得衣物窸窣声起,她复睁开眸子,玄忆已穿好袍子,下得榻去。

“忆——”

她不明所里,低唤他一声,他回身,对她柔柔一笑:

“等我一下。”

她手支着颐,瞧见他一径地下榻,将轻罗帐幔用双燕金钧略略束起,殿内的鲛烛映上来,更便如波光烟霞。转过帐幔,直衬得斜倚在榻上的她,透出别样的一种风姿。

他在榻前的御案上,铺上宣纸笔蘸浓墨,抬起眼眸,见她眼露微讶,遂道:

“我还从未替你画过像。”

只这一语,她记起曾在御书房瞧见的那副画像,该也是他所画,那副像上之人,是他的母后,那么今晚——

心底最柔软处蓦然悸动,见他望向她的眼眸,恰是有柔情万千,情深似海。

她略直了身子:

“嗳——待我着好衫群 …”

这一语说得极轻,燕好之后,她未着寸缕,这般若让他画了去,岂非是不妥。

“不必,就这样…”

他阻住她,眼前的伊人,烛火滟滟之下,眸华顾盼流光,直如秋水静潭,叫人沉溺其间不能自拨,再也移不开眼光去。

譬如他的母后,他也是在十五岁那年,凭着记忆里的样子,做出那一幅画。

而她也一直是在他心里的。

今晚,若她不在跟前,他仍是能做出这一幅画,但,他却想对着她这一刻的神姿,把那画慢慢地勾勒出来。

或许,这幅画,终将伴随接下来那一段,她不在他身边的日子。

亦将给他最大的勇气,一定要安然的返回,继续履行他曾经予她的承诺。

她心底满是欣喜,还有一些的无措,不知道该摆什么姿势,但,拥着薄毯在榻上,不论怎样这个姿势总是不雅的罢。

“别动,就这样。”他瞧出她的顾虑,对她柔柔一笑.笔下有神,已然画去——

这个算是海棠春睡的姿势吗?

她有些尴尬地倚卧在那边,随着他偶尔抬眸的凝视,她愈发地窘然,脸微红着,心底酥麻麻地,仿佛被什么挠了一下,再止不住的酥麻。

他画得很慢,摒息静气间,是那样的专注,就这一刻,殿内,除了偶尔的更漏声响起之外.再无其余的杂音,间或有几声蝉叫,却也是扰不去这一刻的静好。

待他放下笔来,一气呵成那幅画时,她才发现,这个姿势让她的手都有些僵硬,他看出她的酸麻,遂拿了画,缓缓走到她的跟前,展开。

犹带着未干涸的墨渍,上面的女子,竟是栩栩如生,宛如,她就在画中一样。

画中的她,翩然立于合欢树下,树上,一弯明月如钧,只映得,周遭的一切,都似仙境一般,边上题了两行小词,正是方才他和她所吟的那首: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他的字体极是精致风流,可,这幅画配这句词,却让她觉得依稀少了些什么,略一颦眉,低问:

“为何就我一人?”

他淡淡一笑:

“待到凯旋,再由婳婳将这幅画继续完成。”

她骤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待他凯旋归时,再由她将他画上去,如此,合欢树的另一隅,才不会显得那么空缺。

抬起眸子,她对上他的,此时无言,胜似千语,只用手轻轻地抚着宣纸未找墨迹的空白处,那里,暖暖地融进她的心里,终将她心内,对于彼时的忧虑,一并地抚去。

那个噩梦,不会成为现实她还要在这画上,填完只属于他和她的幸福,这个幸福是有关他们之间的约定。

永生永世,一心人的约定......

绯颜甫到长乐宫,已是辰时,她随苏暖进得殿内,殿中,弥漫着刺鼻的中药味儿,太皇太后倚在榻上,一旁早有宫人奉上药盏。

绯颜福身请安:

“臣妾参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免了。”太皇太后的声音很轻,显是身子虚弱所致,她朝着绯颜招了一招手,“过来坐着罢。”

绯颜躬身上前,只坐于脚榻上,一手接过宫人托盘上的药盏,乖巧地递于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请用药。”

太皇太后睨着她,却并不用,突问道:

“倘这药盏里有毒,颜儿该如何自处?”

绯颜的手稍一滞,遂淡淡一笑从托盘中取出另一把勺子,舀起一勺,自先尝了,复道:

“倘有毒,臣妾愿替太皇太后试毒。”

“傻孩子,哀家不是这个意思。”太皇太后瞧着她的动作,唇边勾起一抹笑意,“昨儿个,哀家在合欢殿, 确实中了毒,颜儿,你可知道。”

绯颜的脸上并没有过多的惊讶该来的总归会来,恁谁都是躲不过的。

“太皇太后在合欢殿,只用过合欢糕,但这合欢糕,果嬷嬷是先尝过的,若有毒,果嬷嬷理该也有事才对。”

“你们都退下罢。”太皇太后对殿内其余儿名宫人道。

待得她们皆退出殿外,太皇太后方凝住绯颜,将她手中的药盏接过,一饮而尽:

“这药,你饮过,无事,但,哀家若现在有事,你依旧是拖不开任何的干系。”

绯颜接过空落的药盏,放于一旁的案上,复递上蜜饯:

“请太皇太后示下。”

“做皇帝的女人,并不容易,稍有不慎,就连皇帝都保不住你,譬如 ,哀家若说这毒,是你下的,愈借机加害贵妃,又如何呢?”

“若太皇太后要这般说,臣妾是没有办法阻止的,但,明眼人亦都该知道臣妾不屑做这件事来巩固所谓的宫中地位。”

“这宫里有几个是明眼的呢?真的明眼,那双眼珠子也早被有意颠倒是非的人剩了去。”

“臣妾不管这宫中有多少颠倒是非,臣妾仅知道,倘太皇太后说是臣妾下毒借机陷害贵妃,那么容臣妾逾上一言:昨日,臣妾起先并不知太皇太后会来,更不知太皇太后会用这糕点,是以,臣妾早该在太皇太后来之前,就将糕点先行用下,这计划岂非更为周密呢?”

太皇太后唇边的笑意愈深,从她手中接过蜜饯:

“不枉皇帝疼你,这点小心思总是有的。只是,这件事,必要有个处置才行,依着颜儿看,哀家该颁道什么样的懿旨方能让某些人为这次别有用心的计划付出点代价呢?”

太皇太后,是起了废黜那一人的念头吗?

抑或是——

绯颜低垂眸华,托住蜜饯的手依旧纹丝不动:

“回太皇太后的话,臣妾以为,若真有别有用心之人,在这宫内,多行不义必被天收。而六宫中,唯和为贵,况且,如今恰逢册立中宫大典之前,臣妾愚钝,实认为,祥和为上。”

太皇太后的意思,她自然明白,但不知怎地,她却突然狠不下这个心去。

毕竟那人或许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手足相残,那人无动于衷,她呢?真的能忍心吗?

她真的能做到,笑着看她走上绝路,还推上一把吗?

罢罢罢,自有天收,她只信这个。

何况,她知道那盏合欢糕应该并无任何的问题,太皇太后借着这一事,图的除了册纪嫣然为后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目的,她不愿多去猜揣。

“是么,祥和?哀家认为若不将这别有用心之人趁早地除了。就譬如疽疮,挤净脓血后,疮口才能结痴痊愈,如今,这后宫,确实生了太多的疽疮。”

这一语落,带着无比地森冷,仅让绯颜觉出手腕上,湮出一丝的凉冷之意,沁进肤内再辨不出夏日的炎燥。

“太皇太后,疽疮易除,唯人的心病实是难治。臣妾惶恐,唯请太皇太后明鉴。”

“哀家正是不明鉴太久,才由得疽疮猖狂!”她冷冷哼出这一句,手一拂,道,“掀了罢。”

“是。”

绯颜才把蜜饯盘搁到案上,旦听得殿外传来苏暖的声音:

“太皇太后,贵妃娘娘求见。”

太皇太后的脸退隐在阴暗中,辨不得真切,绯颜眉心颦了一颦,复又松开,并不再言,只躬坐在脚踏上,太皇太后那石双珠履映进她的眸底,履尖的夜明珠,折出一种让人无法忽略的光华,渗得殿内的晦暗,终有了一丝的亮堂。

只这宫里的人心,却是任何东西都照不亮的,暗处,皆是各自的计较。

“传。”

太皇太后的唇中吐出这个字,依旧倚在玉石榻上,并不起身。

殿门甫开,林蓁一袭雪色的宫装,进得殿来,绯颜淡淡地望向她,她未施脂粉的脸上,满是憔悴的气色,再不复往日的婉淡娇艳。

瞧悸之外,还有掩饰不住的惊恐。

惊恐,她会惊恐么?

一念起时,终让绯颜的心底拂过一丝不屑。

这出戏,她倒要瞧瞧,林蓁要怎么演。

“嫔妾参见太皇太后。”林蓁带着惊恐,更带着让人无法忽略的瑟瑟发抖福身请安道。

“贵妃穿得这般素色,难道真以为哀家病入膏肓不成?”太皇太后犀冷的话语里未留丝毫的情面。

“嫔妾不敢,嫔妾今日来此,实是心有忐忑。”林蓁的声音愈渐颤抖。

“忐忑?贵妃是忐忑昨日的合欢糕,并未尽如贵妃的意,是么?”

“太皇太后,嫔妾知错了!”

林蓁应出这句话,倒让绯颜有丝意外,但旋即,绯颜的心底溢出更深的不安,并非是关于自个的不安,而是——

“也罢,你且说与哀家听听,这错从何而来呢?”

“嫔妾昨日服了那合欢糕 甫回宫,便腹痛难忍,本以为是身子不适 ,熬到了晚膳时,竟吐出一口鲜血,嫔妾的近身宫女,这才慌了神,去传太医进宫诊治,一诊治,方知是中了毒。嫔妾心下忧虑,但,彼时根本无力去想任何事只让她们压着未往外传,以免让关心嫔妾之人担心。不曾想,今日晨起,却听到太皇太后亦是凤体有扰,嫔妾才觉察到是合欢糕的问题。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总算能起身,特来向太皇太后请罪!”

“请罪?看来,贵妃倒是和哀家一样,为合欢糕所害?莫非,这糕里确实有问题?”

太皇太后扔出这个话由,只待林蓁的接口。

“是,嫔妾宫内剩余的合欢糕内,经太医证实,确实有毒。但,这毒要配得宫妃唇上的口脂里所含的朱砂,方会转成毒素渗进,是以,试糕的嬷嬷才没有试出来。”

林蓁的坦白,不仅出人意料,更将整个局势逆转开来。

果嬷嬷是宫人,自是不会用口脂。

绯颜的心底并无一丝的激越,蹲坐于旁,慢慢地欣赏这出绝佳的请罪戏。

纵然,林蓁眼下所说的话对她是大为不利的,可她清楚,林蓁断不会就这么对付她。

因为这于林蓁,不仅没有任何的好处,相反,仅会让玄忆更为的厌恶她。

在这样的时刻,惹来君王的相厌,并非是个好的抉择。

林蓁,精明如她,不会这么蠢。

“哦,真是有趣,贵妃的合欢糕,竟藏着这般的玄机.贵妃今日能到此,想必已准备给哀家一个说法了罢?”

林蓁跪叩于地,甫抬首,声音里带着哽意:

“嫔妾罪该万死! 不仅让太皇太后凤体违和,更显些危及皇贵妃玉体嫔妾自知,制糕不慎,假手她人,罪责难辞,嫔妾只恳请太皇太后.莫再追查此事.一切旦由嫔妾担下罢。”

“贵妃倒是大义,哀家听得你口中,所称的假手他人.不知又是何人,竟让贵妃宁愿将这罪责一并担下呢?贵妃,你可知道,若知情不报,可是触了宫规。”

“嫔妾明白,但,嫔妾不相信妹妹是那样的人,请太皇太后容嫔妾一些时间,嫔妾再做细查。”

林蓁的字句里,皆缀满一种左右为难的情绪,她的脸甚至因着这种情绪愈发地苍白,让人生怜。

“哀家没有时间同贵妃打诳语, 究竟,这糕经过谁的手?贵妃,莫再让哀家问你第二遍。”

林蓁咬了一下素唇,象是终于下定决心,低声,带清晰地落进殿内诸人的耳中:

“这糕需用半开极嫩的合欢花方能制成,而这宫内,除了皇贵妃娘娘所居的合欢殿之外,是断没有这合欢花的是以,嫔妾虽有心,仍无材可施,直到昨儿个一早,澹台才人送来一篮新鲜的合欢,只说是她省亲归来,听嫔妾提起过制新鲜花蕊糕的心念,故特意带于嫔妾的。于是,嫔妾同澹台才人一起,去花蕊,一朵朵拣得干净了,方入瓶蒸之,澄成花露,制成这合欢糕。”

站于一旁的绯颜,听得澹台才人这四字入耳时,终究身子震了一下。

原来,她还是没有办法做到真正的心狠绝情。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澹台姮倚附林蓁,她只知道,蛇虽毒,但,最毒的,并不是蛇,始终是人心。

林蓁,真的够毒,廖廖数语,撇清自己的关系,拉了其他人,替她顶上这罪。

任何人,面对这样的女子在没有看透前,对她是防无可防的吧。

但,看透了,又能如何呢?

譬如今日,她纵能看透林蓁的心思,可她却仅能听任其继续演出这一场嫁祸于人的戏。

“越来越有趣了,澹台才人借着贵妃之手,欲待谋害皇贵妃,一食二鸟,却不曾想,连哀家都一并设计了,真是太有趣了。”太皇太后带着赞许地缓缓道,凤目掠过跪叩于地的贵妃,复悠悠道,“这宫里果真,人心,是最贪婪的,眼瞅着皇帝宠了皇贵妃,偏生出这些事端,虽是册后在即,可,若不处置这等不良的嫔妃,以儆效尤,真真以为这宫里,无后一日,就可肆无忌惮一日不成?”

“太皇太后,臣妾有禀。”绯颜转侧了身子,躬禀道。

“颜儿的意思,哀家明白颜儿,这宫里,并非你一味醇良,别人,就容得下你,如今,你是皇帝心坎里的人,他朝,万一圣恩尽失,你这种性子,怕是只让别人害了,都浑不自知。”这一语出时,太皇太后将目光瞥了一眼依旧跪叩于地的林蓁。

“太皇太后教诲的是,臣妾知道,凡事皆有孰能忍,孰不能忍,但,仅凭太医的一面之辞,就断下宫妃的罪责,臣妾认为此事,实有欠妥的地方。”

“依颜儿的意思,又待怎样?”

“回太皇太后,宫妃犯事,皆会交由宗正寺审理,不过,此事,恰在册后大典前发生,自然不能惊动宗正寺,是以,臣妾恳请太皇太后,命高位后妃,亲自帘理此事,待得澹台才人承认 ,再做发落,亦是不迟的。”

“颜儿此言倒也有几分的道理,”太皇太后并不反对绯颜的这句话,复慢慢道,“高位后妃?这一事,颜儿若要亲自帘理,毕竟你初入后宫,资历尚浅,至于贵妃,定然也当避嫌,莲妃册后在即,亦不必为这事叨烦了她—— 传哀家口谕,此事交由盛惠妃帘理,不得有误!”

“奴婢遵命 !”苏暖在殿门处应声道。

“说了这会子话,哀家老了,终是精力不济。”太皇太后玉手伸出,绯颜忙起身,上前扶住太皇太后,但, 太皇太后只示意让她在她的身后再多加了一个软垫,方慢慢道,“贵妃,既出了这等事,虽罪责可能不在贵妃身上,但实是贵妃的疏忽,才让她人有机可乘。只是这事搁在哀家身上,也算是没有危及前朝,不过,万一让她人算计到太子的身上恐怕,连哀家都未必能替贵妃担待下来。”

太皇太后语音转厉,林蓁忙叩首于地:

“太皇太后,嫔妾知错了但对太子殿下 —— ”

“罢了!哀家话没说完,你倒先截了哀家的话去?”太皇太后不悦道林蓁噤声无语,只跪在地上,身子都如同秋天的落叶般随殿外穿堂而进的夏风颤抖着。

“为免再生是非,殃及前朝,太子殿下暂由哀家代为照拂,待到贵妃何时顾得周全了,再由贵妃接回倾霁宫!”太皇太后冷声吩咐道。

“是,嫔妾铭记太皇太后教诲。”林蓁的声音里哽意愈浓,然,却是无可奈何的哽意。

“跪安罢。”

太皇太后不再去看她,林蓁的身影终是消逝在关阖的殿门之后,殿里,又恢复到之前的清冷阴暗。

绯颜站在一旁,并未再坐回脚踏,直到太皇太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的思绪才甫拉了回来:

“颜儿,瞧得清楚了么?”

“恩。”她低低应了一声,她怎能还瞧不清楚呢?

“凡事,不过由得人说,是非黑白都会颠倒,只这那替死的人,或许临到死,都不知道,错在那一茬之上所以啊,这宫里,惟独,要不得的就是心善。”

心善,在这宫里倾讹中,谁能保留最初的心善呢?

除非是死人,来不及变狠,就死的人。

她,亦不能心善

“颜儿,哀家倦了,澹台才人一事,由你替哀家留意一下,哀家就不亲自过问了,若真是事实确凿,就趁早打发了上路。”

太皇太后说出这句话,待绯颜应声后,便慢慢闭上眼眸,再没有一丝的声响。

殿内,因着暑气渐盛,笼了四盆的冰块,此时,却直教人的心,更为寒冽。

澹台姮,这三字在她心里念过时,她没有一丝怨恨,或者欣喜的感觉。

望了眼天外,禁宫的晨曦依旧是灿烂的,但,于殿内,则是晦暗了人的心。

黄昏的时分,盛惠妃就来到长乐宫,太皇太后未起身,让绯颜代她前去核询。

绯颜甫至前殿坐定,盛惠妃站在殿内,已按着宫规拜过。

这是她以绯颜的身份,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盛惠妃,这名女子,经历了丧子之痛后,再无昔日的盛气凌人,只淡漠地站在那,仿佛,世间的一切再与她无关一般。

这样一个没有丝毫斗志的女子,她竟然会在清莲庵相信林蓁所说,会去对那个孩子不利。

她,真真是愚傻的。

是以,付出了那样的代价,也皆是因着这份愚傻罢。

认人不清,不会审时度势就是彼时的她。

“盛惠妃,澹台才人一事可有了结论?”她免了其礼数,抬起眸华,问道。

“回皇贵妃娘娘,澹台才人拒不承认。”

“哦?”她并不多问,只静静地等着盛惠妃继续回禀。

“据嫔妾所查,确实,剩余的合欢糕内均有一种名为黄彤的毒素,此毒,外用,可使皮肤敏感脆弱,内服,经嫔妃常用口脂内所含的朱砂,则能导致气血上涌,吐血晕厥。”

黄彤,这两字进入绯颜的耳中时,猛地一震,这味药,难道,真的与澹台姮有关吗?

不,不会。

她虽然喜好权势,骄纵跋扈,可,对于用毒,自幼在南越上卿府中,并不会涉及。

除非——

另一个念头起时,她不愿再想下去,眸华依旧凝注在盛惠妃脸上,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而,嫔妾命人在澹台才人的妆合中发现,才人,素日染的丹蔻,颜色异常鲜艳,交于太医验证,正是含了黄彤。”

“依盛惠妃所言,似乎此事与澹台才人拖不开干系,但,若是用丹蔻染在甲上,又岂能将这味毒素度进合欢糕的材质中呢?”

“皇贵妃娘娘有所不知,丹蔻染毒,其毒素蕴于甲上,一日之内,是完全可以将这毒度进任何的地方。”

“呵呵,那澹台才人万一自个不小心用了什么东西,合着她唇上的口脂,岂非是第一个遭殃的?”绯颜轻轻笑道,眉心却颦得愈紧。

“澹台才人因唇上有溃疡,已有半月未用口脂了。”

这一切,环环相扣,扣得没有一丝破绽,可越是没有破绽,实际,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背后,必定孕育着更大的阴谋。

惟有人的阴谋,才能将所有该有的破绽都刻意地悉数掩去。

林蓁,她真的很佩服这个女子,不仅短短一晚,就将自己转危为安,更步步为局地,将别人,推至绝境。

这一切,殊不知,是林蓁平日心机蓄积的结果呢?

她本来应该笑着,看所有害过她的人哭。

但,若这人是冤枉的,她真能笑得出来吗?

“盛惠妃,言下之意,是证据确凿了?”

“是,即便澹台才人未招供,就目前的证据看来,确实确凿。嫔妾请皇贵妃娘娘示下,是否要用些许刑罚,让澹台才人招供呢?”

她明白盛惠妃的意思,毕竟,澹台恒也为有品级的宫妃,若她不招,则此事仍难盖棺定论。

那么盛惠妃亦难向太皇太后交代。

只是她真的能容许,她们屈打成招吗?

深深吸进一口气,她才要有所发落,突听殿外传来一声娇喝:

“真要屈打成招不成?”

纪嫣然娉婷地走进殿来,她的身旁,竟是那一袭明黄的身影。

“嫔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绯颜略顿了一顿,纪嫣然站在玄忆的身旁,她是怎么都行不下这礼的。

气氛有些僵持,她站着,依旧不肯先拜。

纪嫣然的唇边微微一笑,福身:

“嫔妾参见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免了。”绯颜冷冷地说出这两字。

她对与纪嫣然,是不可能有任何好感的,今日,她突然带着玄忆来到这长乐宫的前殿,殊不知,这女子,又有什么计较呢?

这后宫女子,真的,个个都怀了几许的丘壑,让她倦怠去看清,更不屑去看清。

纪嫣然直起身子,凝向绯颜,语意清冷:

“皇贵妃娘娘,似乎忘了该有礼数。”

一语出时,绯颜瞧见玄忆并不免盛惠妃之礼,心下顿时清明。

原来他仍是要她拜他的。

人前他还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人后,才是她的夫君。

“本宫自然会行礼,但,莲妃,尔站在皇上身旁,难道,尔认为,可同皇上一样,受得起本宫这一礼么?”

纪嫣然淡淡地笑着,并不介意绯颜的咄咄,莲步轻移,绕到一旁:

“皇贵妃娘娘,嫔妾适才失礼了。”

绯颜凝向玄忆,他的眸底, 辨不清任何的情绪,似乎望着她,又似乎越过她,望向别处。

他,是等着她拜他!

照着宫规,她低下身子,一字一句,福身拜道: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低垂的眸华,仅瞧得他明黄翻袖上绣着金色夔纹,九五至尊方许用明黄色,那么一灼灼得映进她的眼里,只让她的心,也被火燎了似得难耐。

“平身。”他淡淡说出这句话,并不扶她。

她直起身子,往边侧让出一条道,他却并不往上首入坐,只听得莲妃的声音响起:

“嫔妾听闻,澹台才人犯了事,由盛惠妃审理。恰未料,是这么个审理法子,皇贵妃娘娘,难道也要纵容,这种刑罚招供在宫内盛行不成么?”

“莲妃,这是你该对上位说话该用的语气吗?”绯颜语音冷冽,眸光拂过莲妃看似波澜不惊的脸,道,“盛惠妃方才不过是回禀太皇太后,关于今日审理的进程,至于用刑,也是有待商榷,并未实施,倒是莲妃,你今日这一来,所为的又是什么?””

“皇贵妃!”一声斥唤,生生阻了她的话,更让绯颜的脸,顿时煞白几许。

第廿一章 掌掴

绯颜的脸色在听到这一声斥喝时不可遏制地变得煞白,强自定了心神将翦水秋眸凝向那声音来处,对上的,是玄忆邃暗的眼睛如一泓深水,静得连暗涌亦消逝无寻。

“臣妾逾言。”

说出这四个字,绯颜低垂螓首低垂间敛去刹那煞白的脸色及唇边勾起的一抹浅极弧度。

“惠妃,兹事纵然涉及太皇太后凤体违和,若用刑罚,亦非公正之举。”玄忆不复方才的语意,淡淡地接着道,“莲妃,就由你陪同惠妃再审此事,务求公正。”

莲妃接过话语道:

“嫔妾谨遵圣谕。”

绯颜听着这一切,只唇边的笑意愈深,稍敛了笑意,她抬起眸华缓缓道:

“有劳莲妃了,不过,本宫奉太皇太后口谕,亦是要将审理的结果第一时间禀报于太皇太后。”

说出这句话,她转望向玄忆,欠身,道:

“是以,请君上允许臣妾能随听此事的审理。”

玄忆的目光悠悠地望向她,方要启唇,旦听得殿外传来一女子威仪的声音:

“皇帝,皇贵妃所言就是哀家的意思。”

太皇太后由苏暖搀扶着,气色依旧发青地慢慢走至殿内人的跟前:

“不必繁文褥节地行礼了,哀家素不喜这些。”

一语出时,她的手搭到绯颜的腕上,绯颜忙躬身相扶。

“这件事,需速做决断,哀家不希望,待到三日后的册后大典,仍是当断未断,扰了兴致。”太皇太后说完这句话,又加重语气,道,“册后前,这后宫之中,仍是以皇贵妃为尊,尔等勿要忘了!”

说罢,她握住绯颜的手腕加了几分力,遂蓦地抽离手,回身望向纪嫣然:

“皇帝连日来为前朝政务烦忧,这些后宫的琐事,莲妃难道也需请示皇帝方能定夺?三日后,莲妃将掌凤印,哀家希望莲妃能明白其中的轻重缓急,莫要事无巨细,都去扰皇帝烦心!”

这一语,分明带着苛责,纪嫣然闻言,即刻跪叩于地:

“回太皇太后,嫔妾—— ”

“是朕和莲妃惦念着皇祖母凤体违和,故一并来此,实为请安。因怕叨扰皇祖母,是以,朕未让人通传,甫入殿,就听得审理才人一事确有偏颇,莲妃方出言劝导,还请皇祖母明鉴。”玄忆依旧淡淡地道。

绯颜立在一旁,手轻轻绕了一下裙摆上的玉坠子,绕得紧了,她的手指便映上一道红红的痕子,玄忆将她的小动作皆收进眼底,这傻丫头,不过,这样,也好。

他要的,不就是这样吗?

“哦?原是如此。倒是哀家错怪莲妃了。”太皇太后走近纪嫣然,一手虚扶,轻轻把她扶起,“莲妃,你即将入主中宫,是以,哀家对你,可谓寄托厚望,故对你的要求,自是与别人不一样,你可明白?”

“嫔妾明白,是嫔妾今日逾上妄言了。”

“哀家不希望再看到下次,莲妃,莫辜负皇帝和哀家授予你的凤印!”

说罢这句话,太皇太后徐徐往殿外行去:

“皇贵妃代哀家去随听这事的审理。有了结果,一早回来禀报哀家,若确凿,就由皇贵妃做主,发落了澹台才人便利是。”

“是。”绯颜喏声。

“皇帝,哀家的身子比昨日好多了,皇帝还是以国事为重,哀家方会痊愈得更快。”

“皇祖母保重凤体。”玄忆顿了一顿,复道,“朕已吩咐太医院,为皇祖母调配药膳将养凤体。”

“有劳皇帝费心,哀家乏了,不必跪安就这样罢。”太皇太后的身影随着这句话,终踏出殿门,消逝在转角处。

玄忆的眸华凝向绯颜,她低垂螓首,额发遮挡间,让他瞧不清楚她的神色,她的手早放开那玉坠子,拢紧披帛站于一旁。

心底始终攫紧着,可,他只能这样。

画完那副图,在他的心里,已有计较。

“圣上,这里就交于嫔妾和两位娘娘罢。”莲妃轻移莲步,至玄忆跟前,语音轻巧。

“嗯。”

玄忆收回在绯颜身上的目光,返身方要离去,绯颜轻唤了一声:

“君上 —— ”

他停滞了一下步子,绯颜抬起眸子,对向纪嫣然和惠妃:

“你们先去青衿宫,本宫尚有事和皇上相商,稍后再往随听此事。”

惠妃喏声退下,莲妃微微一笑,眸底掠过一丝魄冷,亦随之走出殿外。

待殿门阖上,绯颜走近玄忆,凝定他:

“是不是东郡之事又起了变数?”

“皇贵妃似乎忘记后宫不该干涉政事。”他将眸华移向别处,并不去看她。

“忆,你不擅长演戏,真的。”她继续走近他,近到,她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并不平静,她柔柔地笑着,伸出手,勾住他的身子,语音渐低柔,“我知道,你为我好,不想我去管这件事,毕竟,出事的是澹台姮,若让她认出我是谁,于我未必是好的。”

她的小脸轻轻地在他的胸前摩挲着,手臂在他的背后绕成一个环,将他紧紧地拥住,这样拥着他,才能让她的心底,稍稍拂开连日来愈渐浓深的阴霾。

他的心底随着她的拥住再无法做到漠然。

原来,他想的,她一早就知道。

“忆,哪怕,你再用冷漠对我,再当着他人的面斥责我,我都不会介怀。一个把我放在心底的男子,是不可能这么快就变的,所以,能骗过的,不过是旁人的眼睛。”她说出这些话,带着无比镇定,“并且,若我猜得没错,御驾亲征就是这几天了,是么?”

她,确实是最懂得他心思的女子。

正是这份懂得,让他放不下,却一定要放!

语音甫落,她亦不敢抬起眸华望向他,她怕在他的眼底,读到她最害怕的答案,所以,她选择,把螓首埋在他的怀里,继续道:

“忆,我,一定要随你一起出征,一定!”她扣住他,喃喃地说出这句话。

这一句话,用最低的,接近喃喃的声音,却轻易地把他心底刻意伪装的坚硬粉碎。

对这样的她,他的心,再无法做到坚硬。

而柔情只会让她更加义无反顾,随他去两军对垒那般危险的地方。

可,难道真的坚硬冷漠地对她,在剩余的这几天,就是好的吗?

不管怎样,这几天,或许是他最该珍惜的日子了。

所以,他怎么能继续做到用疏远、淡漠,逼退她随军呢?

他的心里,有了另外的谋算,这份谋算,让他的手,终是揽住她的,象以往那样,他把下颔抵在她的髻端,语音低徊,却是愈深的柔软:

“婳婳,有时候,我真的希望,你傻一些会比较好。”

“呵呵,我再傻下去,刚刚,就非得继续和莲妃争执出高下不可了,是你那一声,“皇贵妃”泄露了你的心思,你若不唤,我倒的确可能继续这么傻下去也未可知。”

“呃?”他用鼻音发出这一字,带着让她心悸的尾音。

“你的眼神那么平静,你的声音却这样地严厉,真以为我傻到听不出端倪吗?”她抬起眸华,望进他的眼底,“忆,不管怎样,也不管什么原因,我真的不喜欢,你和莲妃那样地亲近,哪怕 ,你和她是兄妹之情,但,我真的不喜欢。”

他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捏起她尖尖的下颔:

“澹台才人的事,就交由她去做罢。”

她轻轻咬了一下唇,轻声:

“你知道,我不喜欢她。”

他带着宠溺地笑:

“我对她,不会有其他的感情,她的醋,你都要吃么?”

她皱了一皱琼鼻:

“这不是吃醋,清莲庵那次—— ”

“那次,是我让她照顾于你,她不会害你。”

“是么?”绯颜淡淡地说出这句话,转低眸华,再不多说一句关于纪嫣然的。

她不愿在这话题上,与他起任何的争执,本身,他们走到一起,就经历了太多坎坷磨难,哪怕,对人的看法存在分歧,若不去深究,其实也不会影响彼此的感情,不是吗?

当然,若是,那人别有用心,则另当别论。

“傻丫头。”

他抬起她的下颔,在她的唇际烙下只属于他的吻。

绯颜闭上眼眸,婉转地回吻着他。

可,心底,为什么不安越来越浓呢?

她更用力地环住他,惟有这样她的心才能稍稍安稳点吧。

摄政王府。

“禀王爷,鸿胪寺卿求见。”

下朝归来,摄政王独自一人,按着往日的习惯,站于书房的轩窗前,听得门口下人的通禀,他返身,走回案边道:

“带他到书房。”

下人喏声退下,摄政王的视线依旧转向轩窗外碧池里的清莲,今年的莲花,开得尤其繁盛,一眼望去,倒真是连着天际,嫣红一片。

只可惜,再无人与他共这一池清莲。

所有的念想,如今,也仅剩凭吊。

“微臣参见摄政王。”

鸿胪寺卿澹台谨的声音让他从短暂的失神里收回心绪。

“谨兄何必多礼?”

一个兄字,道出俩人的关系实属菲浅。

确实,从南越灭国前,他们的关系,就已菲浅了。

摄政王转身,望向澹台谨,澹台谨的面色并不算佳,眉宇间的惆怅,恁谁都瞧得出来。

“谨兄,坐。”

澹台谨随摄政王一并在一旁用树桩雕成的小凳上坐定,这本是临窗的一品茶处,就着略低的轩窗,恰可观一池的清莲。

案上摆着绝好的茶器,摄政王从青花瓷罐中拿起茶斗把白尖装入瓯杯,他意态甚是优雅,与朝堂之上威仪赫赫的摄政王判若俩人,而,澹台谨知道,这份优雅背后,是几多的乾坤,从他和摄政王打交道的那日开始,他就知道。

“谨兄,先品茶。”

摄政王缓缓说出这句话,提起紫砂壶,将水先低后高冲入瓯杯,复拿起瓯盖,轻轻地在瓯面上绕一圈把浮在瓯面上的泡沫刮起,随后,再提起水壶把瓯盖冲净。

“这种白尖是雨前番邦的贡品,偏是极之娇嫩,若泡不得法,便有隐约的腥气。”

摄政王看似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澹台谨的眉心愈是蹙紧:

“王爷该知道微臣今日所来是为何事?”

他与摄政王,在称呼上依旧保持着距离,并不愿过多的亲呢。

因为,这份亲呢,他和他都明白,不过是表面的一种维系。

一种关于交换的维系。

“是本王命人去告知你的 ,本王自然知道,谨兄来此是为何事。”

摄政王中指夹住瓯杯的边沿,食指按在瓯盖的顶端,提起盖瓯,把茶水倒进面前的两盏琉璃杯中,复道:

“本王后来才知道,要泡这上好的白尖,先得学会用手背试水温,用盖子托住水使之沿边注入,这样,不仅不致会伤嫩叶,更能知其水温。谨兄,你可懂本王的意思?”

语音甫落,摄政王执起其中一盏琉璃杯递于澹台谨,澹台谨伸手接过时,眉心略舒,沉声道:

“王爷这次要什么条件,才能换得姮儿的平安无恙?”

“本王昔日答应谨兄的事,还没有完成,怎好再提要求呢?”

精致的琉璃杯里,那泛着热气的杯面,每一片白尖,都在慢慢地舒展惟独澹台谨的心,却是攫紧得没有办法自己,他的唇角微微抽了一下,一仰脖把盏内的茶汤悉数喝下,那握盏的手,却犹自颤抖着,无法遏制。

“我已失去一个女儿,姮儿,我再不能失去。”

澹台谨不再自称微臣,他的眼神里满是一种痛苦的神色。

是的,痛苦。

这份痛苦,整整压抑了他十七年,都没有得到任何的救赎。

“哈哈,谨兄,失去的那个,对于你,始终是心底的一处伤痕,若非这道伤痕,你又岂会走上今日的这条路呢?”

“是,我走上今日的这条路,是我咎由自取,我没有想到,婳儿会再次进宫,更没有想到,最后竟死于那一场未央宫的大火之中!”

“那场火,自然是有人蓄意所为。”摄政王悠悠地道,轻抿一口盏内的清茶。

“你的意思—— ”

“谨兄该知道,如今东郡联合青阳慎远行不义之师,而在未央宫大火之前,谨兄又被所谓的顺命侯府惨案所牵连,难道,这其中的关联,谨兄还看不透么?”

摄政王悠悠地说出这句话 ,现在,是说出这句话最佳的时间。

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

正正好,可以让这句话起到最大的效果。

“砰”地一声,澹台谨手中的盏被他运力捏得粉碎,触目惊心的血随即涌出,溅落在茶具上,盘中清澈的茶汤里,仅蜿蜒出一丝的血色清明。

“是我害了婳儿! ”

摄政王将随身的汗巾递于澹台谨:

“谨兄,我当初应允你的事,一定不会食言,至多,就在这月,那人必将付出代价。所以,在墨叶的祭期 ,你一定还来得及用那人的代价,做为祭奠之礼。”

澹台谨伸手接过,木然地擦拭手上的鲜血:

“可,我连她的女儿都护不周全。”

摄政王唇边含笑,依旧再品了一口盏内的香茗:

“当今的贵妃娘娘,亦是墨叶之女,如今,澹台才人可谓是代其受过。合欢糕中毒危及太皇太后,这件事,宫中总得有个交代才算是了结。”

澹台谨的心底如被刀绞一样地难耐,墨叶的女儿,他不能不顾,因为这毕竟是当年孪生姐妹所留下的最后一位,而,澹台姮,自幼,他对她们母女也是亏欠的。

甚至于,如今,他的夫人在闻知澹台姮出事之后,已昏迷不醒。

下毒的罪名,在宫内,罪至极刑,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仅剩的女儿走向绝路呢?

纵然,复进宫,是澹台姮的选择。

她的争强好胜,加上她母亲的虚荣,最终,让谁都不能阻止她这份心。

可,作为她的父亲,他不能看着女儿走上绝路,都不施以援手。

失去婳儿,是他的错。

同样的错,他不能再来一次。

罢,罢,罢,他知道摄政王留下他的目的在何处,只是,他一直没有办法彻底地放下。

既然,青阳慎远真的与未夹宫失火拖不开干系,那么,早在当年,他就不该看在姬颜的面上,于破国之日,留其一条生路。

“摄政王,我不想姮儿有事。我知道摄政王一定有法子护得姮儿的周全,所以,我愿意用南越国库最后一张地图换取,姮儿的安全。”

这张地图,留到今日,他明白,是再留不得了。

澹台姮的事,明显是摄政王的一步试探,若他不从,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试探。

每一次的试探,都将是用人命做为砝码。

既然,摄政王说,他所要的,终究将会在墨叶的祭期前得到,那么,他便不会再有任何的顾虑和遗憾。

“呵呵,谨兄,果然甚知我心!如今,东郡突然兵马充足,想必,姬太后早将其掌握的南越国库悉数交于东安候。”

澹台谨的眼底,却随着摄政王这句话,拂过一缕悲悯。

那个女子,从她一步一步登至昔日南越的最尊贵的地位,别人看到的,都只是她的铁血无情,惟独他知道,她的心里,始终是有他的。

而他呢?

却爱上了,另一个本不该爱的人。

结果,更引至了南越最后的破国。

他于她,是愧疚的。

所以他一直迟迟没有把手中掌握的,先帝交予他的最后一张地图拿出来。

这张图,是先帝临终时的托付,即便到了那时,先帝仍把他当成股肱之臣,推心以待。

可他呢,最终,还是连这托付都将背弃。

“谨兄,不必多虑,姬太后将国财交于东安候,本身,也是违背了南越先帝的托付。”摄政王说出这句话将盏内的茶悉数品尽,“而,澹台才人,目前应该不会有事。本王已让宫里的人前去照应。”

“王爷,我想要的,是永远不会有事。”澹台谨把手中的汗巾掷扔一旁。

“谨兄,你该知道,后宫之事本王所能做的实在有限。”

“王爷的意思,若是搁到前朝, 则这件事,就并不会太难?”

摄政王淡淡一笑,并不再多说一句话,提起紫砂壶,道:

“这茶,多品,自能辨得其味,谨兄,不妨静下心来,再品一杯,如何?”

澹台谨的心,能静得下来吗?

这个女儿,从小他待她亦是不好的,可在他因着顺命候灭门那时,竟不惜跪在雪地中,仅为求得皇帝的恩旨,其后,更是辗转半月才痊愈。

昨日因血祭上苍垂福,额外获得省亲的她,终于得见他于宫外的别苑,他瞧得出她并不开心,但,未曾想,这么快,深宫的纷争,就又要吞噬他第二个女儿的命,也是他唯一的亲生女儿的命!

不管怎样,他不能再做到视若无睹。

青衿宫冰冉殿。

纪嫣然和盛惠妃甫到暂时关押澹台恒的偏殿,甫见殿内,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纪嫣然容色一变,急走几步上得前时,层层的茜纱幔后,澹台姮瘫软在地,一旁,站着手上全是血的秦昭仪。

秦昭仪见纪嫣然等人进殿,忙躬身行礼,语音里还带着哭泣的意味:

“嫔妾参见惠妃娘娘,莲妃娘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盛惠妃问出这句话,一旁早有嬷嬷上前扶起澹台恒,旦见她素唇红肿着,一旁的地上,还掉落几枚牙齿,显见是用了掌捆的刑罚——

“到底是谁私下用了这等刑罚?”莲妃语音虽听不出丝毫的责怪,却,无形中,让人觉得抑压。

“回莲妃娘娘的话,我们主子好意来探视才人,却未料,才人张口就咬了主子的手,是以,奴婢看不过去,方掌了才人的嘴。”

“很好! ”莲妃眸华凝向那名开口的下人,“才人毕竟是正五品的宫妃,岂是你这等奴才所能掌得的?既然,你这只手不懂规矩,留着,还有何用呢?”

那名宫女“扑通”一声,跪叩于地,声音里并没有过多的惊骇:

“莲妃娘娘,才人咬住昭仪不放,难道,奴婢眼见着主子危难,都只能听之任之吗?奴婢手,娘娘尽可以拿去,奴婢忠心护主的心,哪怕没了手,依旧是不会变的。”

“槿离! ”秦昭仪一手捧着鲜血淋漓的手,喝住那宫人,一边下跪于地,哀哀向二妃求道,“嫔妾只是见暑意逼人,念着和澹台才人毕竟是姐妹一场所以才带了冰碗来与妹妹,却没有想到 ,不知怎地,妹妹一见嫔妾,张口就咬住嫔妾的手,嫔妾这才发现,妹妹似乎——似乎 —— ”

秦昭仪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任何话,惠妃目光凝注她,冷声道:

“昭仪因何不敢言呢?”

“妹妹似乎,耐不住什么,疯了… ”秦昭仪说出这句话,跪地,向纪嫣然道,“娘娘,嫔妾一来,就见到妹妹这样,嫔妾真的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

“不必说了!”莲妃转眸望向惠妃,“惠妃娘娘,今日之事,敢问娘娘,究竟是怎样审问才人的?”

盛惠妃冷冷一笑,语意里并无丝毫的惧色:

“本宫自认并无用任何私刑,莲妃娘娘,莫不是怀疑本宫,居心叵测不成?”

纪嫣然亦在笑,这笑,却是云淡风轻般没有任何愠意:

“嫔妾自不敢怀疑娘娘,只是,才人如今这般,娘娘难道一句未曾用任何私刑就可交代过去么?”

“莲妃娘娘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纪嫣然收回笑意,俯低身眼见着,澹台姮昏迷不醒,唇齿间确实有血意污浊,料秦昭仪所言不虚,只是,为何会咬昭仪,这点,仍是颇非思忖的。

一家之言,岂能让她信之呢?

宫中本是是非之所,殊不知,这合欢糕下毒一事,又引出其他的猫腻都未可知。

念及此,她直起身子,道:

“嫔妾没有任何意思,只是,太皇太后如今下谕让惠妃娘娘审查此事若因才人疯颠,没有办法继续问讯,再多的证物,亦不见得会有说服力。”

“娘娘是怀疑,本宫在证物上动了心思吗?”盛惠妃说出这句话,行至纪嫣然跟前,一字一句道,“本宫自认在审理澹台才人一事上问心无愧。”

纪嫣然淡淡一笑,迎上盛惠妃的目光,正待再说些什么,忽听得 ,澹台姮低低吟了一声,殿内诸人的目光,忙望向地上那人,只见她秀眸微睁,眼底,是血红的一片,呀呀有声,却因着掌搁之力,再吐不出一个字。

“妹妹。”秦昭仪本跪着 ,见澹台姮醒来,移动身子上前,才要扶住她,突然,澹台姮对准秦昭仪的手,就咬了下去,这一咬,只听得牙齿入肉的咯咯声,还有血腥味顷刻间再弥了上来。

一旁,早有跟在二妃身后的两名宫人,费力将澹台姮拉开,秦昭仪痛哭的声音在拉开的瞬间随即传来:

“娘娘,她果真是疯了!娘娘!”

澹台姮血红着眼,兀自挣扎,眼见着,两名宫人是压她不住。

“快来人,把才人先因去暗室。”盛惠妃不由得后退几步,唤道。

“且慢 !”随着这一声喝止,绯颜步入殿内,她的目光,触到澹台姮时,终究,做不到波澜不惊。

昔日,如花的模样,今时竟变得如此颠狂。

她强压心神,道:

“才人毕竟是五品的宫妃,怎能擅自押入暗室?”

“嫔妾参见皇贵妃娘娘。”盛惠妃、莲妃二人欠身行礼道,秦昭仪在一旁哭着哽咽出一句话,想是行礼之言,却是让人听不得真切。

“传院正。”绯颜俯低身子,唤道,不顾澹台姮的挣扎,眼眸凝向她,柔声,“才人,稍安勿燥。”

她的摄心术对一般人都会有效,希望,澹台姮也不例外。

此时,她和澹台姮的距离很近 ,若无效,她想,她也不会害怕这名女子的疯颠。

无论澹台姮是否失势,她终是狠不下心来。

澹台姮触到绯颜如水的眸华时,却渐渐地安静下来,不再挣扎,她的眼睛里,慢慢地,湮上一层情愫,绯颜瞧得懂,那是关于恐惧的情愫。

是什么,让她这么恐惧呢?

“你们先退下。”绯颜吩咐道。

“皇贵妃娘娘,太皇太后的意思是命嫔妾等人共同审理此事,皇帝贵妃这么吩咐,恐怕不妥吧?”纪嫣然轻柔地道。

“若莲妃觉得不妥,可以去回了太皇太后,再治本宫的罪,可现在,本宫以皇贵妃之尊,命令尔等退下!”

“是。”盛惠妃率先福身道。

纪嫣然浅浅一笑,只说了一句:

“皇贵妃娘娘记着分寸就好,既然娘娘觉得此时不是问讯的时候,嫔妾和惠妃娘娘就在侧殿,等院正替才人上好药之后,再继续问讯罢。”

绯颜并不再说一句话,只站起身,吩咐两名宫女将澹台姮扶至内殿的床榻之上,不过一会,在二妃及秦昭仪退出殿外后,院正已经拾着药箱匆匆赶来。

绯颜坐在帐幔外,看着院正和医女在里面忙碌,殿外,已近黄昏。

黄昏的迟幕,让人的心境,一并的无法舒坦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院正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皇贵妃娘娘。”

“呃—— 澹台才人的伤势如何?”

“回皇贵妃娘娘,掌掴之伤甚是严重,需静养些许日子,才人主子方能继续说话。但 —— ”

“院正在本宫面前不必有所顾忌。”

“才人主子,似乎,心智受损。”院正眉心蹙了一下。

“心智受损?是外因,还是 —— ”

“回皇贵妃娘娘,才人小主脉息滞缓,若是内因,也是有迹可寻。”

“本宫知晓了,今日之事,除了皇上,任何人,院正都不必据实回禀。”

“是,微臣明白。微臣已替才人小主上过伤药,明日,会由医女继续替才人小主用药。”

“有劳院正。退下罢。”

院正及医女喏声退下,绯颜起身,望向床榻上的身影,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向澹台姮的榻前。

殿内,只剩下她一人,一步一步走近床榻,每一步,过往的种种就在她的眼前浮现。

但,面对现在的澹台恒,她,依旧是狠不下心置她与不顾的。

纵然上了药,澹台姮的伤势仍是不容忽视的红肿,绯颜望着这名女子,入宫,对澹台姮来说,不过是一场梦的破灭。

得不到帝王的怜惜,挣到头,亦不过是正五品的才人。

如今,偏摊上这件事,无疑对澹台姮来说,这宫里的路,就是走到头了。

自小澹台姮是那般的骄傲,也是那样的好强。

既为姐妹,这十几年间,却并无一丝手足之情,反是关于伤害,落满过往的记忆里。

但,此刻的她,并不能对澹台姮做到漠视,尤其是今日。

她是知道合欢糕里,没有任何毒,不过是太皇太后要治林蓁的罪,却不想,反让林蓁找了澹台姮做替罪之人。

她素是知道,澹台姮擅倚附后宫得势的嫔妃,只这一次,却是倚附错了对象。

而她呢?她知道这一切原委,除了传院正珍治,其余,什么都做不了。

玄忆,也希望她什么都不做的,不是吗?

撇清关系,真的很简单。

可,她撇不清。

因为,她仍是要弄清盛惠妃口中所说,丹蔻中的黄彤从何而来,这样,她才能解了心底关于那次中毒的疑惑。

丹蔻,和之前她怀疑的口脂,都是女子的妆物,只是,在今晨得知此事后,联系前因后果,遣人问了内务府,才发现,擅聆在她清莲庵出事之后,人就彻底地失踪了。

檀聆的失踪并不是偶然,也正说明,她也不过是别人的棋子,在完成使命后,消失是唯一的结果。

那人为何没有在她的背部纹绣下毒,亦是一处疑惑。

但,她相信,这些疑惑的解开,不会等太长的时间。

毕竟,黄彤又出现了,不是吗?

绯颜收回心神,随着榻上那人痛苦的低吟声愈近,她终于走到了榻前。

蓦地,她觉到榻上那人轻轻拉住她的手,她一低眸,却看到,澹台姮的手指都红肿着,此刻,虽上了药膏,仍触目惊心地让她觉得鼻子一酸。

自幼,贵为上卿府的千金,又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呢?

她避开澹台姮的伤处,却发现,澹台姮的手,越过她的手,径直地拉住她裙上缀着的缨络,拉得那么紧,缠着金丝雀翔的缨络眼见着就要被她拉扯下来,她有些讶异,旦见澹台姮的嘴唇蠕动,恰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仅是艰难地发出几个不辨其意的单音字。

澹台姮越用力,越说不出话来,额际只沁出冰冷的汗水,绯颜执起自己的丝帕,替她轻轻拭去冷汗,柔声:

“本宫知道了。”

她并不知道,澹台姮的用意何在,不过是隐隐觉得,澹台姮今日被掌捆至口不能言,手亦被用刑至不能说话,定是与这有着莫大的关系。

缨络,缨络,她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两字,一时间,始终不知道,究竟是何用意。

但,眼前,若让澹台姮继续这样,除了耗尽她的气力外,并不见得还有其他的好处。

“待你养好伤势,再说,现在,好生静养着。”她握紧澹台姮的手,澹台姮的手松开,眼底竟蕴了一丝泪珠子 ,突兀地就滚落下来。

绯颜的鼻子愈酸,可,她不能露出任何的异样来,表面仅能继续淡然地用手中的丝帕一并把澹台姮的泪水拭去:

“你的委屈,本宫会为你做主。”

她真能做得了主吗?

她不知道,只知道,她狠不下心。

面对今日的澹台姮,除了酸楚之外,再无其他的情绪可言。

毕竟澹台姮再怎样骄纵,对于澹台谨,仍是有着孝心的。

否则澹台姮不会演那出雪地的戏,即便,戏的初衷是逼她向皇上求情,可最终,戏的代价,是澹台姮卧病在榻半月。

而她呢?

她自认是做不到,为了一场戏,和身子过不去。因为,她对澹台谨的心,根本没有澹台姮付出得多。

所以澹台姮再怎么不堪,至少,还是重孝胜过她的。

轻轻抒出一口气,她觉到澹台恒望着她,眼底,又蓄了泪意,这个女子,不是爱哭的人,甚至,在以往,她从没有见过她哭,但今日,她的泪水,让绯颜觉到更多的酸涩。

她把澹台姮的手放进锦被内:

“先睡一会。睡醒,一切都会好。”

说完这句话,绯颜迅速起身,走出殿外。

她不知道,是否一切都会好,仅知道,她不能坐视着,再多一个人受屈而死。

甫出殿门,纪嫣然娉婷婷地站在那边,凝着她,笑道:

“看来,今日的问讯是不能进行下去了。还有劳皇贵妃娘娘,随嫔妾同去太皇太后处做个交代。”

“本宫自会随你去。”绯颜眸华并不望向她,仅是拢紧臂上的披帛,吩咐殿外的宫人,“没有本宫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擅自入殿,违者,诛!”

纪嫣然依旧笑着,日头纵盛,她似乎也全然并不在意。

绯颜走下台阶,一旁佟儿早上前扶住她,绯颜冷声道:

“才人的伤,究竟因何而起,希望莲妃,一并给太皇太后一个交代!”

“嫔妾自然会将所知晓的知无不言,言无不细均禀于太皇太后。”纪嫣然眸华微转,“带秦昭仪一并往长乐宫。”

秦昭仪好不容易止了哭泣之声由槿离扶着,跟随在三妃之后,往长乐宫而去。

三妃的肩辇未走多远,就见,远远地,显是长乐宫的内侍奔来,口中急唤道:

“娘娘,禀 !”

第廿二章 诱爱

宫里的规矩,若无紧急之事,内侍不得未至主子跟前就喊话,这一次,瞧那内侍火急火燎的举止,诸妃明白必是出了什么事,方会这般地急促。

肩辇甫停,绯颜问道:

“何事?”

那内侍气喘吁吁奔至跟前,尖利的嗓子禀道:

“回娘娘,太皇太后下了口谕,不必再审澹台才人。”

“本宫知道了,退下罢。”

一语落,内侍喏声退下。

不必再审,这四字落进她的耳中,仅让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难道,太皇太后准备直接发落澹台姮了?

手不由得轻轻扶住肩辇的横栏,她的甲色,虽未染丹蔻,在夕阳斜照下,湮了一丝贝壳般的色泽,这缕色泽,映进纪嫣然的眼底,却让纪嫣然唇边漾起浅浅的弧度。

仿佛觉察到什么,略偏螓首,她恰看到肩辇稍落后于她的纪嫣然轻轻打开手里的折扇,漫不经心地扇起来,她当然没有忽略,纪嫣然唇边那一抹弧度。

这抹弧度让她的心里,极其地不舒服:

“看来,不劳莲妃陪本宫一同向太皇太后做交代了。”

“皇贵妃娘娘,还有秦昭仪之事——”纪嫣然启朱唇,目光瞥向身后肩辇上的秦昭仪。

纪嫣然兀自缓摇着折扇,因内侍识得主子的心意,将两肩辇稍稍并近了,绯颜这才看到,绢白的扇面上绘着一枝吐艳桃花,桃花旁,题着一行字,隐约可辨唐墨写就,极是精致风流。

绯颜的心咯澄了一下,这字体如此地熟悉,除了那人之外,她是想不出还有其他人可写,只是,那行字书的是什么,她却看不真切。

“本宫初入宫,资历尚浅,不知惠妃的意思如何呢?”绯颜的眸华凝向另一侧的盛惠妃。

盛惠妃本若有所思地,闻听此言,亦将那目光,望向秦昭仪:

“秦昭仪的手伤,看来真是不轻。”

“娘娘,嫔妾知错了,嫔妾不该擅做主张去送冰碗的。”秦昭仪的声音,仍带着惊魂未定的绵软。

“知错?”盛惠妃浅浅一笑,她的护甲轻叩在扶栏上,缀着翠宝的甲尖,在姹紫嫣红中渗出冶暗的珠光,“秦昭仪,先不说这送冰碗一事。且说伺候你的宫人,竟掌掴宫妃,不论因何而起,这罪责,必是无可救的。”

“惠妃娘娘,奴婢知错了请娘娘处罚奴婢,一切与我家娘娘没有任何关系。 ”

随行在秦昭仪旁边的槿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

肩辇因这一跪,也均停了下来。

盛惠妃睨了一眼槿离,复转向绯颜和纪嫣然:

“宫人掌掴宫妃,按理,当发落去净乐堂。”

“净乐堂”这三字一出,槿离的身子,还是颤了一下,这是宫女死后的去处,旦凡主子要处死宫人,只会隐晦地用“净乐堂”三字做为发落。

因为“死”这个字,在宫闱内,是禁忌的字眼。

轻易是说不得的。

“惠妃娘娘,槿离是因护着嫔妾才犯下此错,请惠妃娘娘处罚嫔妾吧嫔妾愿替槿离分担罪过。”

“分担罪过?难道昭仪认为,这样,槿离死罪可免不成?”盛惠妃的语气依旧咄咄。

绯颜在旁冷耳旁听,已辨得一些味道来。

盛开惠妃对此事本是恰守太皇太后的吩咐前去审理,自是不敢有任何差池,即便用刑也是先回高位方做决断。

却因秦昭仪适才的一番言行,反撇不清与澹台姮骤然心智缺失的关系。

如此,盛惠妃岂能不恼?

毕竟,她虽因三皇子之死大受打击,蛰伏回避大半年,心性仍是在的。

既是如此,她何不顺水推舟,亦探探秦昭仪的底呢?

“罢了,秦昭仪主仆情深既如此,待本宫回了太皇太后,就遂了秦昭仪的心愿吧。”

绯颜淡淡启唇,余光瞧见秦昭仪的嘴角终是牵了一牵。

澹台姮手上的伤势,必定与秦昭仪拖不开关系。

此时心底,忽有些什么仿佛呼之欲出一般。

秦昭仪这般急于下手,是否当初,澹台姮依附她时,察觉到了一些见不得光明的事,也未可知。

缨络?缨络!

骤然清明的思绪,终被一冷声打断。

“皇贵妃娘娘,即便秦昭仪纵容下人,但毕竟罪不推己,若皇贵妃娘娘这般去请旨,嫔妾以为,只会在宫中树了相反的效应。”纪嫣然在沉默许久之后,不由启唇道。

“莲妃既然心底早有计较 ,为何方才又要先请示本宫呢?”

绯颜移转眸华,凝向纪嫣然,肩辇上的纪嫣然只拿着折扇遮去半边面容,若水的眸子与绯颜对上,似笑非笑地道:

“嫔妾逾言,六宫,如今仍以皇贵妃娘娘为尊,嫔妾自是不能越矩而为,不过,也请娘娘明白,宫妃的处置,实需慎之又慎。似娘娘这般发落,纵是太皇太后,亦是不会准的。”

那上面的字,绯颜仍看不真切,可看得清又如?不过是添堵罢了。

绯颜只在眸华里蕴上更深的笑意:

“按着莲妃的话,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可好?”她的笑蕴得更深,语音骤然转厉,“发落如此胆大妄无的奴才自不必再让太皇太后烦心,来人,把槿离押去暴室。”

收回凝向纪嫣然的目光,绯颜刻意加重暴室二字,亦看到,秦昭仪的目光随着这句话,低垂下来,却并不再做任何的求饶。

槿离亦没有求饶,安静地被一旁的宫人押往暴室。

绯颜将肩辇烟草青的帐幔拉下,天愈发地黑沉,墨滴滴地,仿佛要将一切吞噬。

隔着帐幔,她的声音,再次轻轻传入诸人的耳中:

“惠妃,莲妃,既然太皇太后说不必再审,你们先回宫罢。”

顿了一顿,复道:

“秦昭仪,本宫还有话问你。”

秦昭仪的唇色发白,但不过片刻,就定下心神,肩辇紧随着绯颜而去。

只要她死不承认,难道,这当年的旧事,还能翻出来不成?

她的手死死地扣进肩辇的横栏处,扣得久了,戴着护甲的指尖蹭得微红,都不自知。

长乐宫,偏殿。

甫至长乐宫,太皇太后又歇下了,不到晚膳该是不会起来,至于刚刚那道口谕,定不会无缘无故,但一切恐旧尚得等太皇太后起身,方有定论。

此刻,绯颜的心底,湮起另一种愈深的不安,这种不安,在很久之前,那个雷雨天,她曾有过,难道

她止住念头,不愿意再继续多想下去。

或许,不过是这几日,神经太过紧张所导致的胡思乱想。

殿门关阖,黄昏的斜阳,就着烛火的摇曳,偏殿,倒是冷清几许。

“娘娘—— ”秦昭仪怯怯地在她身后道。

秦昭仪站在绯颜的身后,手伤经太医包扎,此时,早停止了渗血,

这殿内,就她和秦昭仪二人。

很安静,静到,有一些片段,突然间,一幕幕在她心底映现出来。

“秦昭仪。”她唤出这三字,返身凝住秦昭仪的眼神,一字一句地道,“昭仪似乎现在很怕本宫?”

“嫔妾只是对方才之事仍心有戚戚。”

“哦,是由于被“心智全失”的才人咬伤,让昭仪心有戚戚,还是,昭仪担心其他的事,所以,心有戚戚呢?”

秦昭仪面色除了怯惧外,并未有丝毫的变化,她的眸底,愈渐楚楚可怜:

“嫔妾愚钝,不知道娘娘指的是什么。”

绯颜缓缓解下裙上的玉坠,玉坠底子垂下金丝缠绕的缨络,她解得并不快,而,秦昭仪的唇角,终是随着她解下最后一个系环,抽搐了一下,只这一下,她心底那些片段,渐渐清明透彻。

她纤细莹白的手指拿住玉坠,将那些缨络晃悠悠地拂于秦昭仪的眼前。

她,是死过两次的人,她的容貌亦不复当初,所以,秦昭仪根本不会知道,她在这宫里待过一年,也是在这一年,见证过一些,本来看似毫无联系,实际,却是步步为营的心计谋算。

这样,很好。

“昭仪,这个缨络是不是很精致?”

绯颜的声音很温柔,但这份温柔漾进秦昭仪的耳中,恍然如钝刀割心般的难耐。

她一步一步,走近秦昭仪,她的脸上漾起同声音一样温柔的笑,她本就是绝色的女子,笑靥自然是倾城的但, 这样地走近秦昭仪,仅让秦昭仪的心底,萌起深浓的惧意。

是的,深浓的惧意。

秦昭仪的身子,随着绯颜手里越来越近的缨络,不可遏制地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是殿内的冰块太冷,还是秦昭仪,心里太冷了呢?”

绯颜的语意渐柔,她的眸华流转间,将那温柔悉数淡去,湮化成说不出的犀寒。

秦昭仪的眼前,恍惚地,把这张脸,和彼时那同样娇美的脸重叠起来,她不自禁地向后退去,“啊”地一声,丝履被凳脚绊到,径直地跌坐于地。

绯颜居高临下地看着坐于地上的秦昭仪,手上的缨络轻轻一掷,就扔于秦昭仪的怀内,秦昭仪仿佛被烫到一样立刻向一旁缩去,那玉坠子掉于地上,发出冷冷的声响。

那本是宫嫔裙佩上系的极其普通的玉坠子,正是因为普通,有时候,往往更能变成害人的利器。

这宫里,任何一件东西,其实,都可以化做害人的利器。

有些被害的人,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害,抑或是,错怪了别人,反连累那决决数十条无辜的命。

绯颜的眼前,仿佛又看到,暴室那次绝杀,所有的宫人,一下子,就都没了。

进了暴室,生和死对于那些宫人来说,本没有区别,可,死亡真的来临时,终究还是不同的。

这是她经历的第二次绝杀,弹指一挥间那些生命,就烟消云散。

而这一切,原来,答案,或许,真的不过是在缨络上。

就这样一条轻飘飘的缨络,系上的却是那么多沉重的人命!

“秦昭仪,殿内的冰块再冷,都敌不过你的心啊。””

她说出这一句话,秦昭仪的脸已转死灰色。

“澹台姮,她——她—— ”

“纵然昭仪掌掴得她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但,世上,还有一种语言,恐怕,是久处深宫的昭仪,并不知晓的。””

“怎么会,不可能!”

秦昭仪的身子往后缩去,身后,幸好,有一根柱子,她的手无措地抓住柱子上垂下的帐幔。

帐幔上的缨络一并被她拽进手心,仿佛被雷臂一般,她立刻将帐幔一并扔开——

心里陡然间明白,她的异常反映,终是避不过眼前这名女子的犀寒的眸光。

难道,今日,就是她的大限了吗?

“唇语。这种语言,是昭仪所不知的。”

绯颜静静地说出这一句话,只让秦昭仪地心如坠谷底,她死灰色的脸上,连眸光一并地晦暗下去。

但,不过须臾,她的脸上泛过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强做镇静地道:

“皇贵妃娘娘何必讹作嫔妾,什么是唇语?这宫里,岂是皇贵妃娘娘说黑是黑,说白是白呢?”

“既然秦昭仪觉得本宫说得不明白,那本宫就将听到的唇语,告知昭仪,昭仪再辨一下,究竟,本宫说的是黑,还是白。”

绯颜淡淡一笑,她心里的把握不过九分,而这九分最初的一分,正是那日,秦昭仪让仍是御前宫女月琳打的一个攒心梅花络子。

如果说,缨络的出处在这,那么,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她想,她能猜出一个大概。

唯一一分不确定的则是,澹台姮拽住缨络,是否仅指缨络,还是另有其他的用意。

这一分,是最关键的。

可,她没有办法问出来。

唯今之计,她只能凭着自己的猜测,把澹台姮想要告诉她的事复原出来。

“昔日,秦昭仪曾将一条坠着缨络的玉佩送于当时的宸妃为安胎之物 ,未过多时,宸妃就小产了,经太医院排查,是春日由暴室进贡给其的绢纱面科中含有麝香,是以,牵连当年染作的暴室宫人悉数毙命。”绯颜顿了一顿,随后用极缓极轻的声音道,“但,却被澹台才人不慎发现导致宸妃小产的缘由,并非如此简单。”

秦昭仪脸上的潮红愈深,这是人在极度恐惧紧张时,才会泛起的潮红,愈深,则愈说明她的心底,愈是不安。

这九分的把握,看来,已变成了十分。

“今日,才人在惠妃审问完毕,至长乐宫回禀太后时,要求见昭仪一面,她本以为,用昔日这件事做为要抉,昭仪定能想方设法,搭救于她,殊不知,却反让自己口不能言,手不能写,若不是碍着,惠妃即刻返回,才人死于殿内,昭仪亦难拖干系,恐怕,现在的才人,就该是一具永远不能说话的尸体,是吗?”

绯颜又开始笑,笑得明媚动人,但这份明媚落进秦昭仪心里,不过是增添了愈浓的森寒。

“若不是唇语,难道昭仪以为,本宫甫进宫不过数日,就能知道这些吗?”

绯颜低下身子,平视凝着秦昭仪:

“昭仪,现在,可信了吗?”

秦昭仪说不出任何话,所有的言语似被堵塞了一般,再说不出来。而她的呼吸,在绯颜的笑唇里逐渐被钳住,仿同一尾在深渊游冰的鱼,再如何地渴求一丝呼吸,呼进的都仅是冰冷的绝望。

“昭仪,这宫里,人人都会做错事,就看你做错事后做些什么来弥补。”

秦昭仪的目光随着这句话死死地凝住绯颜,她,该相信这个女子吗?

但,不相信,她又能怎样?

难道她能让这个女子也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吗?

殿外候着的宫人,只消这名女子唤一声,就会进来,届时,她只会死得更快。

她在这宫中,步步谋算了这几年,为的不就是那一份摇摇欲坠的圣恩吗?

临到头,圣恩的留驻,始终是新鲜明媚的女子。

譬如,眼前新册的皇贵妃。

而她呢?眼见着,圣恩再难返,她开始祈望的,不过是一隅的安稳。

能在深宫安稳到老。

可,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这点,她终于相信了。

彼时的她,懂得争,还懂得谋算。

她进宫后的第一年,林蓁专宠。

好不容易熬到林蓁被废入繁逝宫,却有宸妃与她平分秋色。

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她仅能眼睁睁地看着圣恩逐渐由浓转淡,再不复得。

不,或许,根本没有浓过。

旁人看到她甚得君恩,只有她知道,每每,轮到承恩的晚上,皇上于她,更象是履行一种义务。

没有任何情感的交流,仅有公式化的请安和抚慰。

但,她真的,好喜欢皇上。

没有人会不喜欢他吧。

无论是才学,或是外貌,都足以让女子倾心。

她喜欢看他笑,为此,她弄了无数的小玩艺去引得他笑,白老鼠,七巧木等等,可,每次他似乎在笑,其实她看得明白,那不过是敷衍的笑。

那种笑,浮在他俊美如谪神的脸上,根本,就漾不进他的眸底。

他的眸底,有的,仅是让她不敢窥望的魄寒。

这种魄寒,让她一次又一次面对残酷的现实,他并不喜欢她。

哪怕,她再怎样努力,都没有办法让他真正为她笑一次。

所以,她开始嫉妒其他的嫔妃,尤其当她知道宸妃怀有皇嗣后,她的心,顿时陷入无边的嫉妒中,凭什么,她承恩这么多年,依旧没有子嗣的讯息,凭什么宸妃就可以一再得怀上呢?

既然,前一次,宸妃意外地失去了第一个孩子,那么这一次呢?

应该还会有另一个意外发生吧。

这个念头攫住她的思绪时,她没有办法抑制地,用了一招阴毒的伎俩。

先假手她人打了缨络,再用浸了麝香茄的水整整浸泡了缨络三天三夜。

麝香茄初始无味,但一遇水,则会随时间的推移慢慢将味道挥发出来,渗进衣物内,而缨络的本身,再不会有一丝的味道。

这种香料,她是从一本古籍中看到,耗费重金,得来也颇为不易,因为无色无味,想是被人看到,也不过是当蕊粉,所以,剩下的一直保存在妆匣内的瓷盒中。

她一直奉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却不曾想,竟被她刻意笼络的新晋秀女澹台姮察觉,若不是今日澹台姮逼急所言,恐怕,这个把柄不知道会让澹台姮握住多久。

她没有料到澹台姮亦识得这种香料,可,若是别有用心地研究古籍中的相关记载,识得这种香料,又有何难呢?

所以,她倚靠心腹宫女槿离的帮助,让澹台姮不能说,不能写。

槿离的命,昔日为她意外所救今时今日,却为她刻意而尽。

而她呢?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这深宫,斗来斗去,其实,为的,终究不过是那一人罢了。

可那一人,永远倔傲地看着她们。

看她们在蹉跎中变得心狠冷血却,依旧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她,早已成了旧人!

思绪万千,在这一刻,仅化为无边的失落。

“弥补?皇贵妃娘娘,难道,您还容嫔妾弥补吗?”

“本宫不喜欢看生离死别,但 ,本宫,不介意,看多一个人疯。”

绯颜这句话说得极轻,她扶起瘫坐在地的秦昭仪,秦昭仪本就是聪颖之人,自然,明白绯颜的用意。

“娘娘的意思,是才人本就疯了?”

“疯了的人,自然.她再说什么,也没人会信。这,对昭仪亦是好的。”

绯颜松开扶住秦昭仪的手,淡淡地道。

是,这样,她才能救澹台姮。

一个早已经疯了,心智不清的人,又怎可能下毒呢?

她无法做到淡漠地看着澹台姮死,都心如止水。

是的,她的心太软,所以,面对这一切后宫女子之间的倾讹,让她愈来愈厌倦。

终究帝王的爱,不会因这些有转圜。

而她,又有什么资格,去不屑这些女子呢?

她和她们不同的地方在于她幸运地得到了帝王的爱,正是这份幸运,让她可以置身在圈外,不必为了一夕的恩宠嫉妒,去做那些失控的事。

其实她若失去玄忆的爱,难道,真的就能淡然处之吗?

她想,她是不能的。

所以,她没有资格去不屑任何人。

她扶着秦昭仪,即便,这个女子,彼时曾用金指环让玄忆不能临幸于她,但那都过去了。

一个人,一直活在过去的斤斤计较中,会越来越患得患失。

更会忽视自己,目前所拥有的幸福。

所以,她愿意,释怀。

愿意放下,一切太沉重的过去。

从偏殿出来,苏暖正从正殿迎向她走来:

“皇贵妃娘娘,太皇太后醒了,传您过去。”

“嗯,有劳苏嬷嬷了。”

“皇贵妃娘娘,秦昭仪 —— ”苏暖望向她扶着的秦昭仪,不由问道。

“昭仪亦要随本宫一并去回太皇太后的话,烦请苏嬷嬷代为通禀。”

“是。”苏暖返身,往正殿行去,秦昭仪的手陡然颤了一下,绯颜更紧地扶了一把她的手臂,将这抹颤意一并地消去。

甫进正殿,太皇太后正靠在轩窗下的贵妃榻上,见绯颜近来,太皇太后摒退一众宫人,语音低缓:

“不必行礼了。”

太皇太后的凤目睨向她们二人,道:

“皇贵妃可是有什么事先要回禀哀家么?”

“回太皇太后的话,今日,澹台才人一事,确实有隐情禀于太皇太后。”绯颜躬身先道。

“隐情?”太皇太后的语意里并未有任何的讶异,低徊地道,“还有什么隐情,是哀家不知道的。”

“太皇太后,嫔妾有罪!”

秦昭仪怆然地跪倒于地,语音潜然。

“说来听听,怎地从隐情,变成有罪了?”

“自年后,澹台才人就因着天相大变,时常喃喃自语,皇上又将近半年,未曾翻其牌子,每每深夜,更可听得澹台才人不眠不睡,兀自嘻笑怒骂异于常人。

因其有时清醒、有时发作,非常药所能医。而嫔妾身为青衿宫主位,若让各宫得知才人如此,定会说嫔妾失责。故一直压着未敢上禀,眼见着,昨日,心智缺失的澹台才人出了这么大事,方知道瞒不下去了!”她复叩首,声音楚楚,“太皇太后,是嫔妾失责,导致不能安抚宫人在先,瞒其病情于后,还请太皇太后责罚!”

“心智缺失—— ”太皇太后念出这四字,不置可否。

“太皇太后,臣妾去往冰冉殿时,恰逢澹台才人误咬伤秦昭仪,臣妾亦命院正替才人珍治,确实,心智受损。”绯颜在一旁禀道。

“好一个心智受损。”太皇太后冷冷道,“秦昭仪,你的失责之失,哀家自会有所处置,如今,你且退下!”

“是,嫔妾告退。”秦昭仪几乎是躬跪着身子,退出殿外。

太皇太后的凤目转凝向绯颜,带着几许的灼灼:

“皇贵妃,哀家只让你去随听,谁准你又擅自做了转圜! ”

绯颜依旧躬身,语音并无一丝的惊惶:

“回太皇太后,依臣妾之力,岂能转圜事实,太皇太后吩咐臣妾随听,臣妾仅是将所听到的,据实回禀。”

“罢了!”太皇太后的语音里带了几分的不悦,“这件事,不必再审,皇贵妃更不必再随听了!”

绯颜依仍躬身,并不多说一句话,她明白,此刻恭顺地聆听,才能让太皇太后对她方才的逾矩稍有所缓解。

她并不指望,能瞒天过海,但她知道,秦昭仪这么说,不仅是可以救得澹台姮一命,更能让太皇太后即将做出的发落有一个台阶可下。

可,这一次,她终究是科错了。

原来事情的转圜,并不在于她一人。

“适才,鸿胪寺卿的夫人进宫,澹台才人的丹蔻里混有黄彤是鸿胪寺卿所为。所以,这件事,不必再审理,皇帝很快就会发落鸿胪寺卿,与后宫,再无关系 。”

太皇太后说完这句话,绯颜的心底,猛然攫束到一种疼痛的意味,她不觉抬起眼睛,正与太皇太后的目光对上:

“太皇太后—— ”

“不必再说,这件事,不用再管。”

她无法允声,所有的声音都哽在喉口。

“退下罢,哀家今晚不想用膳,这些事终究太烦人。”

是,当然烦人,连太皇太后都没有想到,区区莫须有的一件合欢糕中毒,会牵连进这么多不相干的人吧,甚至殃及到前朝。

而,太皇太后本要针对的那人,却置身事外,冷冷地看着这一出好戏的上演——

她俯身退下,耳中,仅回旋着,“皇帝很快就会发落鸿胪寺卿”这句话。

玄忆发落澹台谨?

他,毕竟是养育自己十三载的父亲啊。

哪怕,没有父女的情谊,但,真的,能让她做到不顾吗?

他为什么要承认这件事呢?

对,他疼爱澹台姮,替她应下,也不足为怪。

可,他知道这件事的处置结果吗?

她的手心一阵的发冷,在这片冷冽中,佟儿轻扶住她的身子,却听得,她低低地说了一句:

“传肩辇,去昭阳宫。”

昭阳宫。

纪嫣然候在御书房门口。

她手中的托盘内,是一叠精致的莲花酥。

听得通传时,她姗姗入内,玄忆正放下手中的紫毫,瞧见她进来,淡淡一笑:

“嫣然今日又做了什么?”

“不过是莲花酥,圣上不是喜欢这酥的甜香不腻吗?”

她把托盘放在一旁的几案上,却见玄忆眉心略略蹙紧,不由道:

“圣上还在为前朝的政务烦心?”

玄忆将那些折子,复撂在一旁:

“不过是些琐务罢了。”

纪嫣然瞧他并无心用糕点,望了一眼窗外的月色,巧笑盈盈地道:

“不如臣妾陪皇上在庭院里走走,权做散心罢。”

“也好。”

今晚,他不仅是为了政务烦心,更是为了澹台谨一事,让他对背后那一人的所为,再再地觉到失望。

所以,迟迟不提审澹台谨,仅是在等,背后那一人的按捺不住。

曾几何时,他会把这些谋算也用于对那一人身上,是他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那一人,毕竟是他视为生父的人。

缓缓走出殿外,月色,凉薄。

心,凉薄。

纪嫣然走在他的身后,打开折扇,轻扇几许微风入怀:

“圣上 —— ”

“呃?”玄忆转眸凝向欲言又止的纪嫣然。

“圣上可会气臣妾今日惹恼了皇贵妃娘娘?”问出这一句话,咻得,她的耳根子一并红了起来。

她,还是忍不住,问了这句。

是的。

她本以为,依旧可以做到云淡风清的不介怀。

恰原来,她没有办法做到真的不介怀。

“为何这般问?”

“臣妾总觉得,圣上是恼了臣妾,不该这样压着皇贵妃娘娘的话,毕竟,好歹,她亦是圣上的新宠。”

“嫣然,你似乎话中有话。”玄忆淡淡一笑,并不再凝向她,只把目光投注在近殿的那几株合欢树上。

如今,这昭阳宫内,到处都是合欢树,这毛毛刺刺地小花,一簇簇地开着,倒比其他的花,都让他觉得赏心悦目。

“是,臣妾话中有话。”纪嫣然深吸一口气,空气的合欢花香,却让她吸进的这口气,并不十分舒畅,“圣上以前爱林婳爱得那么深,为什么,一转眼,就对一名圣女如此倾心呢?”

“呵呵,嫣然是怎么看待的呢?”玄忆依旧淡淡地笑着,并不反驳。

绯颜这个身份,对于婳婳来说,目前来看,无疑是最安全的。

当,这背后的黑手,愈加肆无忌惮,在放手一博,即将御驾亲征的时候,他不希望,绯颜真实的身份,再次被揭开。

包括,对于妹妹一样的纪嫣然,他都不会透露。

哪怕,被人误解,他用情不专,又如何呢?

没有任何一件事,比得上婳婳的安然无恙。

“在臣妾心中,圣上并不是好色之人,可,这一次,圣上对皇贵妃的宠溺担护,却让臣妾觉得—— ”纪嫣然顿了一顿,咬了一下粉唇,复停住步子,转到玄忆跟前,“圣上似乎变了。”

“朕变了?”玄忆亦止住步子,凝向纪嫣然。

“圣上,臣妾不希望圣上变成这样,这样的圣上让臣妾觉得很陌生,并且——”今晚,她所说的话,都那么不连贯。

是因为,她的心,也没有办法连贯起来吧。

摄政王昨晚说过的话,又出现在她的耳边。

那句话,终究让她没有办法再连贯地看一些事,和一些人。

“嫣然在朕面前,何时变得如此欲言又止呢?”

月华下,纪嫣然望着眼前,犹如滴神一般俊美的男子,她承认,她的心,有那么一丝的悸动莫名。

这种悸动,其实,在她选秀那时,就开始了。

只是,她一直回避,不愿去正视,总以为,这不过是再次相见的悸动。

可,今晚,她知道,不是。

“圣上,她毕竟是北郡送来的圣女,圣上对于她的底细又知道多少呢?臣妾真的担心,皇贵妃对圣上的心,绝不是圣上所想要的那样。”

“朕想要怎样的心呢?”

玄忆依旧笑着,他的笑,能让所有的女子迷醉,包括她,其实,也不能免俗。

这样的笑,真的,让她没有办法转移眸光,明知道,继续这么望下去,仅会更加地沉沦。

“圣上,臣妾以为,没有任何企图的心,才是圣上所该要的。皇贵妃,太不纯粹,臣妾恳请圣上 —— ”

“不必说了。”玄忆敛起笑意,只那么一刹那,他的脸上,再无一丝的表情。

纪嫣然粉唇轻微地哆嗦了一下,仍旧道:

“臣妾可以不说,但臣妾不能眼看着圣上陷进北郡精心策划的阴谋里。”

“朕自有分寸。”

玄忆语气愈淡地说出这句,径直往前行去。

纪嫣然措不及防,躬身避开他的步子,却未料,后退的莲步,踩到一小块甬道旁的卵石,身子一晃,险见就要向后跌倒。

玄忆忙伸臂一揽,勾住她纤细的腰际,她的身子,方稳了下来。

手上的折扇,轻然地落地,她的手,陡怯地搭到他的肩上。

第一次,她这样的搭在他的肩上。

第一次,他这样地揽住她的身子。

他的脸,第一次,离得她这样地近。

从耳根子处的红,一并,霞飞染满她的脸颊,她的手心,甚至能体味到自己碎砰的心跳声,是那么清晰强烈。

他的龙涎香,一脉脉地袭进她的鼻中,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他。

只是,心境,再不似以往刻意的伪装。

后天,她就将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

从此以后,她真的,能仅仅做到淡然自居吗?

快乐,她要的是快乐,可这份快乐,为什么,不能是和他有关的呢?

“圣上,臣妾 —— ”她轻启朱唇,说出这一句话,芷兰馨香的气息,笼在彼此之间。

有细碎的脚步声走近,随着白光一闪,他偏转的眸华骤然深暗,她随他的视线望去,绯颜笑着站在距离他们最近的地方。

她的手上,正捡起地上那把折扇,摊开折扇,她看到上面所题的字,随后,她笑得更加地灿烂。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说得,莫过于此刻绯颜脸上的笑。

她望着揽住纪嫣然的玄忆,一手,拿起那把折扇,轻轻地晃了一晃,只那么一晃,她的眸底,却蕴上另一种的情愫……

第廿三章 死别

“皇上,奴才没有通传,罪该万死!””

紧随在绯颜身后的小卓子眼见苗头不对,额头冒汗跪地道。

“不与卓公公相关,是臣妾没让他们通传。”绯颜再次启唇,语音清冷,“臣妾本不想扰君上的清静,只想独自往合欢殿取一件东西就走,未曾想到却还是扰到君上了。”

她依旧在笑,笑着说出这句话,笑着,面对眼前看似相拥的二人。

没有丝毫的回避。

当她在昭阳宫外瞧见纪嫣然的肩辇,她是想回避,可,她能回避一次,以后呢?难道每次都要回避吗?

她不想避。

一点都不想。

迟早要面对的。

毕竟,她心底,对于纪嫣然,还是有着计较。

所以,今晚,她不允内侍的通传,果然,看到这一幕。

很完美的一幕。

不去管他们是否拥在一起,还是玄忆去扶纪嫣然。

她看得很清楚,纪嫣然脸上的神态,是属于女子的娇羞,面对钟意男子的娇羞。

而,她捡起的这把折扇上所题的侍,更证实,这种娇羞,未必是空穴来风。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这四句诗刻进绯颜的眸底, 让她怎能不笑呢?

多好的诗啊,他吟给她听,却题在折扇上送于另一女子。

这名女子在后天,就将成为他的皇后。

皇后是皇帝的妻子。

她呢?是否只有在他愿意放下皇帝的身份时,才能做他的妻呢?

算了,不去想。

她握住扇子的手,微微地在颤抖,不过借着宽大水袖的掩护,没有人看得到。

玄忆不过滞了一滞,在绯颜语声落时,确定纪嫣然已站稳,就收回揽住纪嫣然的手,刚刚的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瞬间,但,这一瞬间,他清晰明白的看透了俩个女子的心思。

其中一个女子的心思,是他不能不在乎,不能不介意的。

他径直走向那名女子,她的笑,让他的忧虑陡起,她的脸在月华,更是苍白到没有一丝的血色。

他不愿意看到她这样苍白的样子,所以,即便再怎样,哪怕,让纪嫣然难受,都顾不得了。

因为,他并不希望,由于他的某一个动作,让纪嫣然有所“变化”。

他和纪嫣然之间,这辈子,只能是兄妹之情。

他希望,纪嫣然能有属于她的幸福,当然,这层幸福不会和他有关。

所以,他亦清楚,答应册后,不过是缓兵之计。

一旦册立纪嫣然为后,这一生她都将被贻误。

这,是他不愿的。

他走近绯颜,轻轻拥住她,他能觉到她冰冷的温度在他的手心,似乎一点一点被暖融:

“颜儿,怎么回宫都要避开朕,是朕今日让颜儿生气了么?”

他用最温柔的话语,说出这含情脉脉的话,绯颜稍怔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愈深:

“早知莲妃在,臣妾就不回来了。”

这一句话,她带着明显的酸意,她欠身,让过玄忆的轻拥,行至莲妃跟前,将手上的折扇递予莲妃:

“素闻莲妃才学渊博,只这折扇上的桃花和诗词,却并非是相配的。”

玄忆的眉心顺着她手上那犹自展开的折扇,不由微蹙了一下。

纪嫣然莞尔一笑,伸手将折扇接过,然后,轻轻一撕,那雪白的扇子就被撕做两半:

“不过是嫔妾闲时做的画,题的诗,让娘娘见笑了。既然娘娘觉得不妥,撕了便是。”

这一句话,她说得再无法淡定,心里,某处地方,清晰地发出“砰”地一声,她知道,那一处,必是碎了。

“是本宫不懂鉴赏也未可知,就这般撕了,倒是可惜,毕竟,不复再得。”

纪嫣然开始笑,笑得很淡,只把手中的折扇再撕了两半:

“有些东西,本来,就不该妄图得到,即便得到了,也是没有趣味的。”

玄忆拥住绯颜,只是沉默,这把折扇,他认出,是他随手掷放在书房的旧扇,因她瞧着喜欢,故随手赐予了她。

但,这把旧扇上,虽有他画的那几枝桃花,却是并无题诗的。

眼瞅着,那用唐墨蹴成的字迹极是精制风流,却是颇有他的笔法。

难道——

“嫔妾今晚是送莲花酥于圣上,如今,酥已送到,嫔妾跪安。”纪嫣然福身按着宫规行礼。

“嗯。”玄忆准了她跪安离去。

绯颜睨着纪嫣然远去的背影,并不再说一句话,仅觉到,手,轻轻地被玄忆牵起,她的手被他牢牢地握于手心 ,纵是干燥尖闷的这时,却,不会让她生厌。

这时,骤然,墨黑的苍穹一道闪电劈过,绯颜不由自主的缩下了下身子,虽不象以往那般怕打雷,可,心里,毕竟不能做到坦然自若地无视这闪电。

随着这一道闪电划过,顷刻间,大雨磅礴灌下,小卓子忙不竭接过其他小内侍呈上的伞,方遮住玄忆,玄忆只将她紧紧拥住,纵是这样,她的身子,还是被淋湿了几许。

但,她没有挣开他的怀抱,仅是,在他拥她入怀时,语音低暗:

“我怕……”

他没有开口,拥住她,往正殿行去,她小小的身子,安静地蜷缩在他的怀里,不知是汗意,还是雨水,让他拥到一手的湿冷。

同样湿冷的,又岂止是绯颜呢?

纪嫣然独自走在倾盆的大雨中,闪电,沉杂着如冰雹般让人疼痛的大雨,敲打在她的身上,不过一会,她的纱裙就悉数被雨所濡湿。

可,她仍拒绝随行宫女替她撑起纸伞,亦不用肩辇。

她的思绪必须要用这冰冷的雨才能冷静下来,否则,她怕,她会愈渐迷失自己的本性,做出伤害自己,更伤害到玄忆的行为。

因为,她的心,再不能做到波澜不惊。

从她昨晚,在摄政王走后,拿出这把折扇,并在玄忆绘的桃花旁写下这句诗时,她的心,注定,随着那册后,起了波澜。

她本以为,她是不会在乎的。

她本以为,她对于册后,甚至是不愿的。

但,当摄政王离开,她发现,原来,她并不能做到面俗。

自幼,她就喜欢玄忆。

她喜欢他的一切,这份喜欢,曾经一直让她以为,不过是妹妹对兄长的喜欢。

可,当她题完那句诗时,她骤然明白,她对他的,不再仅仅是兄妹的喜欢。

字迹,是她从小就模范他的,词,亦是她曾无意间看到,他在诗经中圈注出的。

这样写在扇上,配着他的画,对她竟是种安慰。

哪怕,她知道,这份安慰不过是自欺欺人,却在即将到来的册后大典前,让她欣喜地有了期待。

这样的她,不再有以前的豁达淡然,这样的她,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还有可悲。

甚至于,在他方才不过扶住她以免跌倒的时候,她竟开始脸红心跳地有了不该有的企盼。

幸好,玄忆其后对皇贵妃的举止,终将她短暂的企盼所粉碎。

哪怕,他和皇贵妃相识不过短短的十凡日,却胜过她和他的十几载。

哪怕,皇贵妃如摄政王所说,心怀叵测地接近他,他,亦是容得下的。

他和皇贵妃之间,根本就容不下第三人。

她看清楚了,也看明白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的心里,现在,只有那名皇贵妃。

这一点,毋须置疑。

所以她何必去争呢?

撕去折扇,权当做,把她心底已经粉碎的企盼,一并撕去。

因为她知道,若她执意去追求一些不属于她的东西,所有的快乐,或许,真的再与她无关了。

宫中的女子,都活得那么痛苦。

她何必再去做这痛苦的伤心人呢?

既然,他的心,根本不能分给她,那么,就由她退一步,换得彼此依旧的海阔天空吧。

一步一步,她走在雨里,抬起螓首,她分辨不清,脸上的是泪,还是雨水,正如,那晚,她看到浮华山上的玄忆一般,她分不清,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哭了。

哪怕哭了,又怎样呢?

现在,他还不是仍忘记那名叫林婳的女子,爱上了,这名叫绯颜的女子呢?

帝王的爱,最最是虚幻不肯触的。

她,喜欢上他,或许仅仅是喜欢。

盛世浮生,本不该言爱!

所以,让雨浇醒她的同时容许她全身而退吧。

哪怕向后退去,并不是海阔天空,而是悬崖绝壁,她都一定要退……

********《弃妃不承欢作者:风宸雪》********

玄忆用干净的大绵巾擦拭着绯颜湿湿的髻发和衣裳,她的眼眸从说完那句话后,一直低垂着。

悉心擦去她的湿冷,他放下绵巾,柔声解释道:

“婳婳,那把折扇是我赐与莲妃,但,上面除了手绘的桃花之外,那行诗应该是莲妃自己题上去的,”顿了一顿,他再加了一句,“她自幼就擅长临摹任何人的书法。”

那首诗,落进绯颜的眼中产生歧义,是完全可能的。

而当他不顾纪嫣然在场,拥住她的那一刻,他知道,在乎她的感觉,胜过所有的一切。

所以,他愿意放下所谓的尊傲在她面前做出解释。

“忆,我真的怕……”她扑进他的怀里,身子,却是抑制不住的瑟瑟发抖。

他只拥住她,他明白她在怕什么,不仅是背后的阴谋,更是,怕他的心,始终还是不能为她停留太长时间罢。

“婳婳,我说过,不会负你。”

他柔声在她耳边道,她的手拥住他的肩,许久许久,直到时间都仿佛停滞了流动,才听得她轻轻地道:

“我怕你对我失望,我 —— ”

“今日,你为了澹台姮的事,又干涉其中,对么?”

他接住她的话语,原来,他早已知道。

那么,关于澹台谨,他该也早有了处置的安排罢。

她颦紧眉,才要启唇相问,忽听得,殿外,内侍的声音急急传来:

“皇上有禀! ”

他拥住她的手骤然一滞,道:

“说。”

“鸿胪寺卿澹台于大理寺监畏罪自尽,幸牢司发现及时,但,仍命悬一线。“、

这一句话,由内侍尖利的嗓音里说出,好象极薄极细的一柄刀刃轻轻地从绯颜的心口上剐过,剐过时,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但随着下一口空气的吸进,每一处被剐过的隙间都是疼痛,这些疼痛,满满地,充斥进每一处髓底,让她再没有办法抑制。

“婳婳 !”他觉到怀里的她不对劲,松开的瞬间,轻唤她的名字,而她仅是凝着他,再说不出一句话。

澹台谨,毕竟是她的父亲!

哪怕,可能不是生父,却是养育了她这么多年的父亲。

其实,他待她并不薄,只是,平素在府里,对她和母亲视而不见罢了。

吃穿用度,除了夫人暗底的克扣,他并无不周。

并且她入南越后宫,若真如姬颜所说,那本就不是他的心狠。

她的手抓住玄忆的衣襟,嘴唇哆索了半日,终是发不得出一点声音,只是手愈来愈颤抖,连玄忆握紧她的手腕,都遏制不住的颤抖。

“启驾大理寺监! ”

玄忆毅然对着殿外说出这句话,绯颜抬起眸子望向他,她的眼底,雾气蕴了一片,但并不坠落。

“婳婳,换上内侍的服饰,随我同去。”

她该去吗?

若不去,她是否,会毕生遗憾呢?

命悬一线,这四字的分量落进她的心底,仅让那些剐心的疼痛再无法漠视。

去往大理寺监的路上,她才知道,澹台谨的夫人禀知太皇太后,称澹台谨因不满秦御史弹劾鸿胪寺为政不清、擅挪贡品,心怀怨懑,故将黄彤混于丹蔻内,在省亲时做为送贺主位生辰的手信交于澹台姮,意欲让秦御史之女秦昭仪过敏毁容,以报复秦御史。而澹台姮并不知情,见丹蔻颜色鲜艳,遂留下自用,才兹生了这一连串的祸事。

当然,这并不是事实。

但,无论前朝,后宫,哪里又有事实可言呢?

大理寺监,为关押重刑犯人之所,狱内早因着圣驾的到来,被肃清一空。

“尔等退下罢。”玄忆冷声吩咐。

玄忆摒退众人,仅带着一名内侍步进监内。

那名内侍,正是绯颜。

她跟着玄忆步进监内,慢慢地走着,每走近一步,心底的痛就随着呼吸,越往里钻一次。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那种味道,一直缠绕着她这一年多的生命,她不喜欢这种味道,可一次又一次,她必须去闻到这种味道。

关押澹台谨的地方,是最靠里的一间牢房,此时,他正仰卧在草榻上,他的脸,呈现出一种死灰的颜色,他身下的草,甚至还犹带着血渍。

他的胸前,插着一把磨得尖尖的筷箸,筷箸深没胸口,仅留着红漆的帽沿仍可辨出。

牢房内,是不允许随身携带任何利器的。

而,只用这么点时间,就把晚膳用过的筷箸磨到这么尖利,本身,也是有问题的。

但,这个问题,不过是被人刻意不去提及的问题。

绯颜慢慢低下螓首,弯身,走进牢房内。

澹台谨的眼睛闭着,失去血色的唇苍白得,就如同那墙面一样。

在圣驾到来之前,早有大夫进行急救,可,那筷箸扎得太深,拨出,即是顷刻间就会要了命,若不拨出,也无非是耗着时间罢了,随着体内鲜血的流失,这命悬一线的时间,不会握得太长。

她缓缓蹲下身子,澹台谨的声音,低低地传来:

“谁…”

“婳。”

她低低地说出这一字,再不是刻意在人前伪装的声音。

澹台谨没有睁开眼睛看她,他仿佛在笑,这份笑,不过添了一份悲凉的意味。

“我……死了吗。”他的声音依旧很低,更是气若游丝般虚弱。

他每说一句话,胸前,象是破了洞的窗纱被风一吹,鼓捣地响着嘶嘶呀呀的声音,在阴暗里响起,只让人的心境压抑黯然。

“婳...儿....”

这么笑时,他两行老泪突然就这样流了下来,未待再说出一句话,他张开口,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胸前的伤势,显然,是不乐观的。

绯颜跪伏到地上.执起丝帕.擦拭他口边的鲜血.可.再擦.都无济干事。

血,根本止不住。

一如,他眼角的泪,亦是止不住。

林蓁自小是随林远,婳儿却跟着墨叶在他身边长大。

但他,却陷入昔日的恨里,生生地,在岁月蹉跎中失去墨叶。

婳儿,是墨叶去后留给他唯一的纪念。

他连这唯一的纪念,彼时都一直疏远,不愿亲近,更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可,天知道,他是多么珍惜这个女儿,只是后来发生的一切,让他仅能一步步地看着失去她。

如今,耳边的这个声音,是这么地熟悉,真的,是婳儿。

是死前的幻觉吧,让他又听到了婳儿的声音。

她死了两回。

她,早不存在于这人世间了。

都是因为他,若他不与摄政王达成那个协议,或许,她根本不会死!

他想睁开眼睛,可,此刻的他却连睁开眼睛的勇气,似乎都随着力气一并消逝怠尽。

只隐隐觉得,有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他已经渐渐冷去的手,是婳儿吗?

她的手,是温暖的。

她,没有死

她,竟然真的没有死!

幸好现在,婳儿还在

她为什么死而复生,他已没有时间去问,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终究是要死了。

“是我。”她的声音很轻,可他听得却很清楚。

他露出更苍白的笑,他觉到唇边的丝帕被濡湿,他的血,应该没有多少可以留了。那根筷箸深深地扎进他的胸腔内,就象,墨叶一样.深深地,驻留在他的心里。

这辈子,终于是要结束了。

纠缠纷绕的这一辈子,其实,早在墨叶死的那天,就该结束了吧。

他记得墨叶在他最后一次去瞧她时,说的那句话:

“若老爷仍不原谅我,有朝一日,我死了,好好照顾我的女儿,可以么?”

他没有去看她的眼睛,他知道,那里蕴满了泪水,是他,让她又一次的哭泣。

倘若说,林远负了她,那么,她的所有泪水,却都是为他流的。

无数次,他想拥她进怀,告诉她,他真的爱她,为了她,他可以放弃所有,甚至于功名利碌。

但,无数次,他看到她默默地抚着婳儿的脸,他的心,就会痛到无以复加,婳儿是她和林远的孩子。

原来她心里有的,仍只是那一个辜负她的人。

所以最终,他选择了疏远,选择了逃避,选择将她们母女“遗忘”在上卿府的一角。

可,只有一直跟着他的老管家明白,他始终没有真正做到“遗忘”。

正是这份假装的“遗忘”,让他的夫人,一再地计较,直到,这份计较,某一日的膨胀爆发,让墨叶在雷雨天手捧一个银制的烛台跪在庭院时,他彻底,失去了她!

那一晚,他狠狠打了那个女人,他所谓的“夫人”。

但,他的墨叶,再也回不来了。

匆匆回府的他,仅看到她的美丽,随着生命一并凋零在他的眼前。

他,失去了她。

永生永世地失去了她!

如果不是因为年幼的婳儿需要他照顾,他不知道,是否能有力气坚持下来。

如果不是因为对林远的痛恨,他更加不知道是否有力气坚持到今天。

是的部署了这么多年,他一步一步,要的就是林远的命!

若不是他,当年,他们三人,不会那么苦,不会到最后,谁都失去了墨叶!

如今林远始终于要为他的不义付出代价,既然,摄政王答应过他,他相信这一点,摄政王还是会履行的。

否则他的死,就没有任何的价值。

惟有他死,摄政王才会放心。

才会换得,其他人的安全。

那日摄政王所说的话,他想他终于明白,也领会了。

只有死人,不会泄露任何的秘密,当他交出地图的那刻开始,死,就是唯一的路。

只有死人,不会泄露任何的秘密。

关于曾经约定的一些秘密,随着他的死,将一并地尘封。

而他最终也会送给摄政王一份大礼,这份大礼是他发现,婳儿的死和摄政王拖不开关系的那日,就毅然下定决心。

本来仅仅是怀疑,但,随着那日,摄政王不早不晚引出是青阳慎远烧了未央宫意图烧死婳儿时,让他终于发现了破绽。

摄政王要的,仅是让他认为,婳儿的死和青阳慎远拖不开关系。

随着姬颜手中的地图问诸于世,摄政王惟有用一个精心编制的谎言在掩盖事实的真相的同时,让他彻底背叛姬颜。

但,青阳慎远根本不会舍得烧死婳儿。

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不过这一点,并不是所有人都清楚。

所有人,看得到的,仅是表面,青阳慎远对澹台婳的深恶痛绝。

是以,摄政王引他这么想,无非让他更确定了一直不敢肯定的事实

其后进宫忆婕妤,林太尉三女几林婳,就是澹台婳。

他不愿意肯定,仅是因为,林远根本不配再做婳儿的父亲!

他不愿意看到,婳儿再认贼做父,但这一切始终,还是发生了。

而浮华山上,那位忆婕妤的死绝非因病那么简单。

定是与摄政王有着莫大的关系。

他恨林远,正因此,才会与同样不喜林远的摄政王达成交易

他的与狠为谋,最终,导致了南越的破国,婳儿的死!

他会竭尽全力补偿这份错,地图,就是第一步也是最终的一步!

可现在,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的手颤抖着从袖笼里摸出一个银质的手镯,正是绯颜本以为随母亲下葬的凤镯。

他把这镯子递于她,断断续续地道:

“这…是……一……对!”

绯颜接过镯子,泪,在止不住溅落在镯子上,亦溅落在澹台谨的手上,澹台谨的手一震,这一震,他的眼睛,徐徐地半睁,眼前的女子,姝颜国色,并不象婳儿,惟独那双眼睛,让他知道,是婳儿无疑。

和墨叶一样澄净明亮的眼睛,他又怎么会忘记呢?

纵然容貌再变,眼睛和声音,是不会改变的。

只要铭记在心的人,自然,能认出。

“嗯。”绯颜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只是把这只镯子紧紧地攥在手心,镯子上的血,被她的泪水一冲,渐渐地,洇淡。

但,有些东西,却是无法洇淡的。

“镯圆………圆……”一句说完,他口中的鲜血又喷溅出来,绯颜的泪和着血,她的丝帕全是血,根本拭不去这么多的血。

这句话,当中的一个字,澹台谨说得极其模糊,她听不清,而此时,她也没有心力再去听。

澹台谨的手,陡然,握紧她的,仿佛是将他剩余的力气悉数倾注在绯颜的手上,他的眼睛睁大,望着绯颜,里面,有一种期盼,绯颜看得懂那种期盼。

在她很小的时候,他曾让她喊一声爹爹,彼时的她并不十分明白这俩个字的意思,所以,她喊了他,但,也仅仅是那一次,其后,随着他待母亲越来越冷漠,她再没有喊出这两个字。

现在他是希望,她再喊他这俩个字罢。

哪怕他与她,或许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哪怕他待她,曾经漠然如同路人一样。

倘若能让他走得安心,为什么不呢?

就在她要启唇喊出这俩字时,骤然,澹台谨的手一松,无力地垂落下去。

绯颜的手一空,只握住那一个镯子。

他的血,吐出最后一口,所有的呼吸,一并停止。

牢窗外,月华,透进淡淡地一缕,照在他的身上,仅剩苍茫的一片。

“爹爹……”她哽噎着,说出这两个字,四周,静到,仿佛,再没有一个人。

“爹爹 !”

她已想护得澹台姮的周全,为什么,澹台谨要走这一步呢?

在他即将离去时,她知道 ,他是为了保全澹台姮做出的牺牲。

而人生的遗憾,岂止是她没有在他活着时,让他听到,那两个字呢!

心里的剐痛似锥旋地让她的身子几乎就要倾倒,玄忆的手紧紧地扶住她的,未待他启唇,牢外赫然传来内侍尖利的声音:

“摄政王驾到!”

玄忆的手拥紧她,她迅速把泪水都擦去,借着他的力,她跟跄地起身,躬站在玄忆的身后。

此时,容不得任何眼泪。

更容不得任何伤心。

摄政王靴底声响起在牢外时,她的身子,只躬得更低。

“臣参见皇上。”摄政王稍稍行礼,目光犀睿地看到澹台谨已然毙命,“这么晚,皇上亲临大理寺监,是为审讯鸿胪寺卿一案吗?”

“朕到大理寺监时,鸿胪寺卿已然自尽。”玄忆的声音极淡,带着一丝不悦,“大理寺素为王父统辖之处,竟会出此疏漏,看来,王父如今的精力,终究大不如以往。”

“是,今晚一事,确是臣的疏忽,但,鸿胪寺卿之心,着实令人不安。此毒,幸好不过是浅显之毒,若换了鸩毒,由其女带入宫中,一旦危及皇上的安危,终究让臣更加难以安心啊!”

绯颜咬住樱唇,摄政王这一语,却是连澹台姮的命都容不得吗?

是,他本就是心狠之人,否则,怎会假传圣旨于浮华山呢?

“王父,后宫之事自会有太皇太后发落,这一点,就不劳王父费心了。”玄忆说出这句,拂袖道,“朕不希望,再出现类似这种未经审讯,先行自尽的疏漏之事。”

“臣,谨遵圣谕。”

玄忆绕过俯低身的摄政王,快步往牢外行去,绯颜的脚,如踩棉絮,但她惟有低着头,跟上玄忆的步子。

迈出牢房的那瞬,她略回螓首,看着澹台谨的尸身,抑制住心底的痛苦,再不去望。

牢外,清冷。

玄忆甫上御辇,旦听得一名禁军急匆匆奔来道:

“报!八百里加急快报,林太尉率精兵八万,分三路,提前包围藏云,攻城一战,我军势如破竹,已占领东城门!”

“什么?!”玄忆的声音再不复往日的平静。

他的声音里,除了不可置信之外,更多的,是震惊,而这份震惊里,她听不出任何的欣喜。

“回皇上,我军大捷,至多一日,定可占领藏云,对东郡一战 —— ”那禁军仍要说下去,只见玄忆的袍袖用力一挥,终生生地阻住了要说的话。

玄忆登上御辇,明黄的帐幔下,她仅看到,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肃穆。

合欢殿。

绯颜换下那一身内侍服,甫走出帐幔,玄忆正坐于几案旁,眸光黝暗。

她慢慢走过去,半伏下身子,坐于地上的软垫,将脸蕴贴在他的胸前,她的心底,亦是悲痛莫名。

澹台谨的死,澹台姮的“疯”,她想处理好的一切,却在这一日间,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面对死别,原来,她还是没有办法做到心如止水。

毕竟那是养育她十三载的父亲。

玄忆的手轻柔地摸着绯颜的青丝,这一刻,他想的,是另外的安排。

绯颜没有说任何话,她想说的,他应该都早已明白。此刻,随着东郡战况的微变,他该忧心的,是那看似捷报的战况,而她,岂能再用后宫的这些事去烦扰到他呢?

澹台姮一事,她心里已知该怎么办。

她不会让摄政王再伤到澹台姮。

不会。

殿外,传来果嬷嬷的声音:

“皇上,贵妃娘娘求见于昭阳宫。”

林蓁?

这么快,她就知晓了林太尉的捷报了吗?

玄忆抚触着绯颜的青丝,轻轻一拉,她盘起的髻发悉数披散下来,他的声音旋即响起:

“说朕歇在合欢殿了。”

“是,皇上。”

绯颜微微动了下身子,他却按住她:

“别动。”

“皇上—— ”

“她想要什么,我知道。”

“那我想要什么,皇上也知道吗?”

顺着他的这句话,她问出这句,抬起的眸华对上他的,为什么,她会觉得,他的眸底有那么一丝的忧郁呢?

“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他低低地说出这句话,却隐去下半句不说。

有一件事他是给不了的。

此刻,他怕她再提及那件事。

“我还要回长乐宫。皇上歇回昭阳—— ”

她的话语未说完,他收手,紧紧将她纳进怀里:

“不,今晚,我只想和婳婳在一起 …”

“忆…”

“你父亲的事,我 —— ”

“我知道,你尽力了,否则不会押后审理。只是,这件事,不是你所能控制的。”

她没有让他说下去,做为帝王,他已为她做了太多。

她若还不明白,真真是愚笨得可以。

他陡然松开拥住她的手,捧住她的小脸,深深地凝视着:

“婳婳,不论什么时候,我不要再看到你流泪。”

“呃?”她抬起眸华,不解地看想他。

“我不喜欢流泪的样子,答应我,再也不要流泪,不论什么时候好么?”

这句话,让她心底的不安愈深,她的手覆在他的手上,一字一句:

“忆,你—— ”

话语未说完,他吻上她的唇,这一次的吻,很浅,很柔,却将她的呼吸一并融去。

他捧住她脸的手,手心的温暖,仿佛,也在吻中,淡淡地散开。

随着更漏声响起,他方离开她的唇,柔柔一笑:

“林太尉估计不日就将凯旋,加上后天的册后,应该有一段日子,我不能陪着婳婳。”

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她凝着他,试图从他的眸底,话语中辨出些许味道,可,不是他掩饰得太好,就是,她看不真切。

是的澹台谨的死,堵在她的心中,让她的思绪到此刻,都无法归拢。

所以她看不真切,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惟有心里的不安,愈来愈深。

“今日,早些安置吧。皇祖母那边,我替你告了假。”

绯颜颔首,他起身,轻柔地抱起她,往殿内的床榻走去。

她的身子触到那柔软的床榻时,方记起,这是第一次,她睡在合欢殿的榻上。

因为,第一晚,他们似乎是在地上行的夫妻之礼,其后,又被奕鸣占据了整个床榻。

她躺在榻上,而他,只是安静地卧于她的外侧,她有些不安,伸手,牵住他的手,他转了脸,瞧向她,宽慰地一笑:

“怎么还不睡?”

“忆,明早起来,我替你煮银丝面,好么?”突兀地,她问出这句话。

他笑着,握紧她的手:

“好,不过,你要起得很早才行。卯时,我就得上朝。”

“嗯。”她紧紧牵住他的手,身子,自然地蜷进他的臂弯。

他身上,有龙涎香的味道,幽幽地,袭进她的鼻端,让她的心,一并的放松下来。

纵然.心里,还有着悲痛,有着不安,但,在这份馨香的环绕中,她沉沉地睡去。

这一睡,她睡得很是深沉,连梦都没有。

再次醒来时,她下意识地握了一下手,却赫然惊觉,手心里,早没有他的手——

睁开眸子,隔着帐幔,对上的,是果嬷嬷的眼睛。

“娘娘,您醒了?”

她望了一眼透殿外,竟是黑漆的一片。

“皇上呢?”

看着天色,应该还未到卯时,难道,夜里又出了什么事不成?

“娘娘,可要用些什么?”果嬷嬷避而不答,仅掀开榻前的帐幔。

这一掀,她才惊觉,根本不是合欢殿。

“果嬷嬷,皇上去哪了?”

心底的不安逐渐的扩大,加深。

她最担心的事,终究是发生了!

并且是在她一睡清醒时发生!

“娘娘,皇上早在昨日就御驾亲征了。”

第廿四章 有孕

史官记,乾永二年七月十一,帝率精兵五十万御驾亲征东郡。

乾永二年七月十一,林太尉攻占东郡郡都藏云。

乾永二年七月十二,北郡精兵三十万突袭藏云。

乾永二年七月十二,林太尉十万兵卒尽被困于藏云。

这一切仅发生在两日之内,北郡的兵卒仿佛神兵天降一般,在一夜间迅速包围藏云,使得城内的周朝军队,瞬间成了翁中之鳖。

而,城内的供给,至多仅够维系月余,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林太尉率军一路攻克的沿途城镇,亦在一夜之间,赫然都插上了另一面旗帜。

这面旗帜只要看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诡异地,让人无法忘记。

玄黑的旗身上,勾勒出,一只硕大的蝙蝠。

蝙蝠虽是墨黑色,但,却在同色的旗身上,鲜明地显现出来,因为,勾勒蝙蝠所用的,是一种腥红如鲜血般的丝线。

红与黑,这两种绝对的色泽,终将这一年的夏末,渲染出,悲怆绝决的味道。

绯颜醒来时,已是七月十二日,这一睡,她睡了整整两日,和祭天前一样,没有任何感觉地,仅是熟睡。

果嬷嬷在她的榻前守了两日。

而这里,是长乐宫的偏殿。

玄忆在那晚,就把她抱到长乐宫,她明白,他希望,在他亲征的这段时间,由太皇太后庇护她的周全。

可,这真的是她所要的吗?

不是。

她目光暗淡地往殿外望去,那里,是他彼时离去的方向吧。

他在离去时的心,该有多么的难舍,她想,她能体味得到。

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殿门的轩窗上,依稀可见,有人影憧憧。

“那是皇上留下的滴血盟。”

果嬷嬷顺着绯颜的视线望去,禀道。

他,竟把滴血盟都留了下来。

滴血盟人数虽不多,但,近身护卫帝王,经这么多朝的锤炼,却是最稳妥的——

在两军对垒时,这份护卫,更是不可或缺。

而他连他的近身亲兵都留下来予她,他真的,把她的周全,凌驾于他的安危之上了!

这,正是她最不安的。

她的手拽紧丝被,复松开时,径直,就要下榻。

小腹骤然一阵抽痛,手捂住小腹,莲足却疲软地一个踉跄。

“娘娘 !”果嬷嬷忙上前扶住绯颜。

绯颜的脸色苍白,她的莲足踏在丝履上,丝履尖的珠缀把她的脚底,咯得疼痛无比。

“娘娘,皇上留下口谕,让娘娘在这,好生将养身子,等他回来。”果嬷嬷觉得到绯颜的手臂冰冷一片,忙一边俯下身子,替她将丝履穿上,一边道。

等他回来?

东郡的战势,真的那么简单吗?

如今想来,那晚,他说的话,更象是决别的嘱托。

绯颜闭上眼睛,手握紧成拳,指甲深深地嵌进手心里,晰明地道:

“本宫想见太皇太后。”

“还请娘娘先用膳点。”

果嬷嬷亲击手,殿外,早有宫人鱼贯进入。

皇上这次所用的迷香,会让绯颜沉睡两日,两日间,果嬷嬷仅能伺候绯颜用些许流质的食物,是以,在绯颜将如期醒来的今日,她早准备好该有的膳点,这自然也是皇上临行前的吩咐。

“嗯。”

心神再不安,可,若不吃点东西,她根本没有力气,去做接下来的事。

甫用完膳,殿外,就传来太皇太后驾到的的通传声。

太皇太后由苏暖扶着,缓步迈入殿内。

绯颜欲待起身,太皇太后已安住她的手:

“不必多礼。哀家也早该来瞧你,只是你一直睡着未醒。”太皇太后牵着她的手,一并坐下,方道,“你们都退下罢。”

众宫人喏声退下,殿内,除了冰盆里置着的冰块融化,坠进冰格中发出一丁点声响外,再无其他的动静。

太皇太后收回牵住绯颜的手,微拢起广袖,望向她,道:

“皇帝亲征前,把你交于哀家照拂。希望,你能明白皇帝的一片苦心。”

一语访落,绯颜站起身子 “扑通”一声跪于地:

“太皇太后,请让臣妾出宫,跟随皇上—— ”

“放肆 !”太皇太后手拍桌几的边沿,斥道。

是,她是放肆了,但,她不能不说:

“臣妾明白这是逾上之言,但,东郡之战,太皇太后比臣妾更知晓其中的险恶,如今,皇上把滴血盟皆留在宫内,仅为护得臣妾一人的周全,试问,臣妾难道真的能心安理得地待在宫中吗?”

“皇贵妃不心安理得地待在宫中,难道,皇贵妃以为,能代皇帝杀故退兵不成?做为后妃,皇贵妃更该恪守后妃的诫责!”太皇太后冷声道。

“是,臣妾为一界女流,手无缚鸡之力,自不能上阵退敌,但,皇上不仅是天下万民的帝,亦是臣妾的夫君,试问,臣妾能眼看着夫君鏖战疆场,自个却安逸宫中吗?臣妾唯求能随行军中,日日伺候着臣妾的夫君,请太皇太后成全!”

绯颜重重跪叩于地。

夫君,可,皇帝又怎会仅仅是一个女子的夫君呢?

太皇太后一手虚扶起绯颜,语音不复方才的犀冷:

“皇贵妃,哀家并不是第一次,教诲于你,再多的话,哀家也不愿多说,只这一条,你却要记得,作为后妃,皇帝再怎样宠你,“夫君”这二字,惟独皇后才能唤得,如今,虽中宫因着战事延后册封,哀家并不希望皇贵妃因此就忘记这个章法!”

绯颜的身子哆味了一下,单薄的身子愈发如一片风中的黄叶。

她听得清楚太皇太后的用意,可,她真的能安心留在这宫里吗?

太皇太后的眼底拂过一丝的悲悯,不过,稍纵即逝,倘不用这看似残酷无情的话拒绝眼前这个女子,恐怕,她还是会求。

而玄忆临行前,清楚明白地拜托于她,莫要让绯颜出宫,哪怕宫里危机四伏,比之随行战场,终究还是好的。

这是她这个孙儿,第一次,恳请她做的事,她想,无论怎样,她在,必是会护得绯颜一天。

她睨向绯颜,继续说道:

“皇贵妃,既然新后未册,这后宫,今日位份最高的仍旧是你。皇上临行前和哀家说了如何处置澹台才人,此事,虽不是澹台才人所为,但,才人如今心智全失,传出去,亦是成为皇室的笑柄。不如,就由皇贵妃私下发落了罢。”

绯颜的心蓦地一震,太皇太后从广袖中取出一个白瓷瓶:

“这,是千机。无色无味,服者,就如同永远睡去般安祥,再没有丝毫的痛楚。赐给澹台才人,也算是,全她一个孝节罢。”

“太皇太后! ”

绯颜无法相信这会是玄忆的决定,他不会这般地冷血。

太皇太后的手轻轻放到绯颜的手上:

“祖宗的规矩,患疯病过世的后妃,去后不能停灵于鹤归堂,另用灵枢装了,从定安门运到清陵,亦是不容在妃陵入葬的。”

太皇太后看似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绯颜的心底,陡然清明。

“这件事,就由皇贵妃去办吧。”太皇太后起身,复道,“哀家希望皇贵妃能专心协助哀家打理这后宫,勿要再提什么不该提的要求,皇贵妃要知道,这宫里少一个低位的后妃,不足为奇,若少的是一高位的后妃,只会徒添不必要的纷扰!”

太皇太后的话字字点到即止,绯颜的心,旋即落到谷底。

接过白瓷瓶,瓷片冰冷地蕴贴着她的手心,她才发觉,原来,她的手心,竟比那白瓷更冷。

木然地跪安,看着太皇太后离开殿内,她知道,这一次,她离玄忆不过又远了一步。

无论她再怎样追,或许,都追不上他的步子。

他想许她的周全,并不是她所要的。

他和她之间,还是隔了那一条鸿沟,无法跨越。

唤来果嬷嬷,梳洗停当,甫要出殿,突见,甬道上急急地奔来一名太医,宫灯明晃晃地照耀下,她辨得清,正是太医院的徐院判。

他一径地往正殿奔去,奔得很急,只通禀一声,就被允入殿,绯颜站在殿门外,依稀听到,殿内,隐隐约约,顺着风声传来:

“莲妃……有孕……”

偏殿离正殿并不远,隔了花圃,这声音,说得纵然不大,却落进她的耳中。

孩子的喜讯,对于如今的后宫来说,无疑是最值得让人期待的事,这些期待背后,或许会有其他的谋算。

但,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玄忆早表明心意,他的解释,对她才是最重要的。

除此之外,她放得下任何的事。

哪怕,还是会酸涩,可在如今,都比不上她心内更深地关于担忧玄忆安危的忐忑。

绯颜拢了一下披帛,轻声:

“传肩辇往冰冉殿。”

青衿宫距长乐宫不算太远,半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昔日门庭若市的青衿宫,如今,门可罗雀,宫内得势的秦昭仪因宫女掌掴澹台姮一事,虽未被降位,却也是罚了半年的月俸,这一罚 ,自然让踩低拜高的宫人得了风向的指示,一切的供给也愈发的克扣了。

绯颜没有往主殿行去,径直去了冰冉殿,未进殿门,已觉一股热气轰然袭来。抬眸一望,大伏天里,殿内所有的冰盆中竟无一块薄冰。

“这,是怎么回事?”

她冷声发问,一旁,早有伺候澹台姮的宫人近身禀道:

“回皇贵妃娘娘,去内务府要了几次,都说今年天气突兀地就燥热起来,冰库的冰不够各宫的供给,需等宫外的冰库运了新的来,再做调配。”

“这句话是谁说的?”

“是内务府专司冰库的安公公。”

“传本宫口谕,安公公司职不利,打二十极子,调往墩铃司。”

“是,娘娘 ”果嬷嬷眉心皱了一下,躬身领命道。

“你们候在这。”

绯颜吩咐完,独自往殿内行去。

殿内闷热的空气里,混着一种中药散发不开的味道,愈让人觉得呛鼻难忍,四处的轩窗纵开着,这股味道却仿佛凝着不动一样,淤积不去。

床榻上,澹台姮卧躺着,斜盖了一方丝毯,美丽的容颜,此时,只剩病态的蜡黄,绯颜走近她,她已被脚步声惊醒。

微侧了身子,她望向绯颜,额发被汗濡得发腻一样贴着脸,她的唇上结了厚厚的痂,黑暗暗的地方,想是上的药膏没有涂抹均匀所致。

绯颜坐到她的榻前,想及澹台谨的离世,鼻子一酸,脸上,却不能露出半分的异样。

“才人,本宫瞧你来了。”

她轻柔地说出这句话,澹台姮望向她的目光里,只透出一股悲凉。

之前对秦昭仪那石番话,她相信秦昭仪是不敢再生造次。

但,原来,这宫里,不是无人造次就能让人心环希望。

澹台姮的样子,仅让她看到,对这深宫的一种绝望。

短短几日,澹台姮的转变不过是一个女子,最真实的反映吧。

没有帝恩,又惨遭刑罚,越骄傲的人,越会在这种打击里,迅速的绝望。

“不必说话,你的伤还未大好。”绯颜的声音很轻,她从袖中取出那白瓷瓶递到澹台姮的眼前,“本宫知道才人熬得很辛苦,若你想远离这种辛苦重新开始,这瓶药可以帮你。”

拿出白瓷瓶的那一刻,她其实并不能确定澹台姮是否愿意放下宫里的一切,到民间做一个普通的女子。因为,这样的结果,对于一名曾被君王临幸过的后妃来说,其实,莫过于是另一种的残忍。

但,她必须这样直接地说。

越早送澹台姮出宫,对澹台姮越是好的。

太皇太后话里的意思,她懂。

对于宫内女子落井下石的手段她更加懂。

澹台姮的目光移到那石白瓷瓶上,终是张了一下那满是伤口的嘴:

“我… ”

吐出这一字,一颗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和着汗水粘腻的发丝,这样的她让绯颜握着白瓷瓶的手,犹自往后退了一下。

“我不甘。”她用力说出这四字,由于牙齿缺损,带着漏风的呼呼声。

不甘,又能怎样呢?

心气愈傲的人,再这样下去,只会是一个死字。

她,尚不知道澹台谨已死的消息,若知道,恐怕,更难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澹台谨的死,为的就是换澹台姮的生。

所以,她不容许,澹台姮再出任何的意外!

“活着,总比死好。”绯颜低低说出这句话,复把白瓷瓶放到她的跟前,“这深宫,还有什么值得你牵念的呢?”

“我不甘,为什么,我比不上她!”说出这句话,她的嘴愈合的痴口终于再次开裂,殷红的血融了黑色的膏药,一并流了下来,绯颜方要执起丝帕于她擦拭,却被她按住手,再动不得。

“有些东西是擦不干净的。”她凝着绯颜的眼睛,吐出这句话。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绯颜的眼睛。

那是多美丽澄净的一双眼睛,就象她一直比不过的那名女子眼睛一样。

原来失去那名女子,皇上,依旧会寻找她的替身。

彼时,她以为,那名女子不过是林蓁的替身,但,当她刻意接近林蓁, 才陡然发现,这,竟是个错误。

那名女子,从来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为什么,那名女子总能得到最好的呢?

澹台婳,这三个字,刻进她的心里,从小到大,随着年龄增长,愈刻愈深。

这种刻印,仅和嫉妒有关。

是的,嫉妒

从小,她就希望入宫为妃,做为皇帝的宠妃,无疑,对她这样的世家女子来说是最荣光的一件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一道圣旨,被宣入宫的却是澹台婳。

好不容易,南越亡国,她以为澹台婳终于死在那场国破宫变中,却不曾想,不过又是一场命运和她开的玩笑!

她煞费苦心,违背父亲的意思,入得周朝的后宫,本以为,凭她的貌美,必能脱顿而出,独占帝心。

可,选秀台的那句赐向鸾台,恰是帝王最无情的写照。

最终向鸾台的,始终是澹台婳,一个亡朝的弃妃,身侍二主的贱人!

她不明白她哪里比不上澹台婳,却在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中,败给澹台婳,败得颜面尽失——

哪怕如今澹台婳已死,现今最当宠的皇贵妃,也由于那一双和她相似的眼睛,一夕之间,从圣女变为最高位的后妃,独宠后宫。

连这样美貌的皇贵妃,都只是澹台婳的替身。

若她的容貌相似于澹台婳 或许,这深宫的帝恩,对她才有所转圜吧。

她不甘心,然,心底愈浓的绝望,让这份不甘心,仅能化成无边的叹息。

绝望,原来,离希望,永远只是一线之隔。

她,争不过澹台婳。

这个贱妾生的庶女,终究在媚惑男子的功力上,如她那卑贱的母亲一样,胜过了她。

她,不过是,宫内权责倾讹的牺牲品,纵是死,那石无情的君王,也是不会怜惜的了。

她的手颤抖着,接过那白瓷瓶。

“这,可以让我忘记一切么?”

是的,她想忘记过往的一切,因为在绝望中,她看不到任何活着比死还好的希望。

但,谁又愿意死呢?

命,毕竟对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

“这瓶药,并不能让你忘记一切,仅能让你重新开始。”

绯颜的声音很淡,她看得懂,澹台姮眼底流露出的那一抹掺杂着怨愤的绝望,所以,她不会让她知道,她就是澹台婳,她依旧伪装着她的声音。

纵然,会怜悯她,可,这种怜悯与信任无关。

澹台姮接过那白瓷瓶,甫到唇边,却仍犹豫了一下。

“斗来斗去,到头,只会让自己失去更多,比来比去,最终迷失的,也惟有自己。澹台才人,这深宫的残酷无情,难道真的,是你想要的吗?纵然挣得到一时的荣光,暗里,酸苦自知,连真心相待的一心人,都是不可得的。”

绯颜说出这句话,是的,若她没有玄忆,她根本不会愿意继续待在宫里。

可,大部分的女子,终究是得不到帝王之爱的。

于,澹台姮。

亦是。

澹台姮闭上眼眸,仰首,将那白瓷瓶中的药水,悉数咽下。

既然不愿就这样带着绝望死去重新开始,对她来说,是如今唯一剩下的路。

毕竟澹台婳再怎样处处胜过她,终死于宫庭的争斗中,在经历宫闹纷争后,她若还活着,只这一点,是她胜过了澹台婳罢。

这样想时,她含笑饮尽药水,亦含笑,闭上了眸子。

绯颜看她沉沉睡去,连鼻息都无的样子,刹那,曾以为她真的去了,渐冷的身子,惟心口那石丝余热,让绯颜知道,这瓶药水,真的,不过是假死药。

她俯下身子,细心地替澹台姮擦去嘴角溃留的鲜血,恰此时,殿外,传来苏暖的急叩殿门声。

“皇贵妃娘娘!有禀 !”

“进来罢。”

苏暖急急进入殿内,脸因本跑犹自涨红着。

“才人的遗体交予苏嬷嬷了。”绯颜收回丝帕,兀自望着床榻,吩咐道。

“这里奴婢会安排人处置,可现在,还请皇贵妃娘娘跟奴婢速回长乐宫!”

苏暖从来没有这般惊惶失措过绯颜这才觉得似乎,情形有些不对。

未容她细想,苏暖已躬身请她出殿。

殿外早有另两名太皇太后跟前的宫女处理澹台姮的“尸体”。

若她没有猜错,澹台姮会被装进“灵枢”,运往清陵,而,最终应该会半途调包,交于澹台姮的母亲。

澹台谨畏罪自尽后,玄忆并未推罪于族人,只命澹台一氏迁出镐京,发往舞阳。是以凭着澹台府往日的积蓄,安居于舞阳,自是不用担心生计的问题。

这样的结局,对于澹台姮来说,或许,是最好的。

甫至长乐宫,顿觉气氖有些异常,这一路肩辇行得极快,让她的小腹, 又隐隐开始抽痛,她几乎是捂住小腹,下的肩辇,苏暖觉到绯颜神色不对,忙上前扶住她,一路行进主殿,殿内,早跪了俩人。

一人,是滴血盟统领菲靖, 另一人正是太医院院正。

太皇太后肃穆地站在殿内凤目示意间,苏暖早合上殿门。

“尔等方才服下的是千机,无色无味,只要尔等安然护送太子和皇贵妃至皇帝身边,皇帝自会赐尔等解药。”

绯颜有些惊愣地望向太皇太后但太皇太后的神情,分明是认真肃穆的。

菲靖和院正手中,都拿着一个墨绿的瓷瓶,与方才她拿的瓶子颜色不同,瓶身也较大,所以,里面的乾坤应该也不会相同。

“微臣谨尊太皇太后口谕,定当护送皇贵妃,一路玉体无碍 ”院正忙不竭地跪下道。他行医多年,自是知道千机的毒性。

这毒的解药,历代仅有周朝的皇帝所有,亦是皇帝用来牵制人心的一种毒药,故名为千机。

服此毒者,每日需定时服用一口千机,方能续命,但千机之毒,若运于周身,九九八十一天,则再无药可救,所以,对于他来说,八十一天之内,没有解药,这命,也就等于是赔了。

念及此,他当然忙不竭地应声领命。

然,菲靖却不领命,兀自跪在那边,道:

“恕末将不能领命!末将只听命于皇上,皇上的口谕是让末将率滴血盟众将士,在宫内护得皇贵妃的安宁!”

“愚忠!”太皇太后唾道 ,“哀家告诉你,若现在你不护送皇贵妃离开禁宫,那么,皇贵妃的性命,恐怕都不是你所能保得住的!”

“太皇太后?!”菲靖震惊地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太皇太后。

“这天,就要变了!或许就在今晚,或许就在明日,你们必须立刻从长乐宫的密道出去!否则,就是辜负了皇帝之托!同时,亦为了你们自个的命,现在,立刻走!”太皇太后说出这句话,广袖一挥,眉心颦成川字纹,更让人觉得事态的变化,恐怕真的不尽如人意。

“你们暂且退下,半个时辰之内打点好一切,但不得退出长乐宫,你们所要的东西,吩咐殿外的嬷嬷,她自会交代宫人替你们收拾。”

“是。”二人再无异议,齐声退下。

“太皇太后?”绯颜捂住小腹, 额际隐隐有汗珠沁出,太皇太后上得前来扶住她的手,示意苏暖暂退一旁。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宫中,恐怕再不是哀家所能控制的,无论皇帝或是哀家,都没有料到,这天变得这么快。”

“难道,摄政王 —— ”绯颜一念间已然清明。

“颜儿,”太皇太后止住她要说的话,遂道,“答应哀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再回宫,要回,也是皇帝御驾凯旋时再回!否则,切莫再回宫!带着太子,沿运河一线下去,就是藏云,沿途,恐怕,战乱不断,但,哀家适才早用信鸽通知皇帝,相信,在平川,他就会留下兵马接应你们。”

“太皇太后,您呢?”

绯颜从这字里话间,已知事态的严重。

背后的阴谋缔造者,终于迫不及待地,要将这阴谋公诸于世,带来的,除了血雨腥风之外,不过是颠覆朝纲的狼子野心。

“哀家哪里都不会去,这后宫哀家待了四十年,即便是死,哀家也要留在这!”

太皇太后说出这句话,更紧地握住绯颜的手:

“好好休息一下,即刻准备从暗道离开,这一处暗道,是宫里唯一的一处,也是历代太后都必须居于长乐宫的原因。”

“太皇太后,臣妾想回合欢殿, 收拾一些东西,是否可以?”

“不,你哪里都不能去,就在这歇息,因为哀家并不知,宫门那边,是否已有了变数。”

这句话,让绯颜仅想起,彼时的南越破宫,那一幕幕的惊悚场面历历在目地于眼前闪现,她的手心更加地冰冷,包括小腹的疼痛也越来越让她无法忍耐。

对了,她想起来,太和殿还有冥霄让她去取的天母草,她一直都没有时间去,可如今,哪怕有了草,又有何用呢?

天下纷乱,而这一役,不知道何时才能停止。

“太皇太后,烦请让人把合欢殿的那个妆匣替臣妾取来,好么?”

“嗯。”太皇太后应允,苏暖早会意退出殿外。

不多时,奕鸣被带往殿中他睡眼惺松,显然是被人于梦中喊醒,全然并不知道眼下的情形。

绯颜忍住腹痛,伸手揽过奕鸣 ,奕鸣乖乖地俯贴在她的怀里,殿外,苏暖早取来妆匣,绯颜打开妆匣,取出里面一对银制的龙凤纹镯子,戴到手腕之上,其余的皆置放在一旁。

“你们速换上寻常百姓的衣裳。”太皇太后冷静地复道。

一切甫定,菲靖和院正再次步进殿内,二人皆准备妥当,随身的宫人,只带了佟儿和果嬷嬷二人,及十名滴血盟的精锐。

一众人等,皆打扮成寻常百姓人家,除了绯颜容色倾城外,其余,并无不妥。太皇太后凝着绯颜的这张脸不仅皱了一下眉。

院正早会得意来,上得前道:

“太皇太后,微臣有一草方,可让皇贵妃娘娘暂时看起来气色不佳。”

太皇太后颔首间,院正呈上一瓶药膏呈于绯颜,绯颜甫打开,顿觉熟悉,正是景王彼时于她的蜡膏。

“这蜡膏,若停用,会有损容貌么?”她脱口问道。

“回皇贵妃娘娘的话,这本是黄檀蜡膏,涂上可使气色不佳,用水洗去,就恢复容颜,定不会有损娘娘倾国之姿一分一毫。”

原来如此!

玄景,他所要的,无非就是让她甘心用息肌丸,魅惑之香,能诱得帝心,却亦会一步步地,失去生育的能力。

她的唇边浮出一抹笑唇,她竟然,还真的以为,停用蜡膏,必须用息肌丸,方能保得容貌。

只有她这么蠢的人,才会被他骗吧。

骗了一次,又一次……

强拢心神,她熟谙地将这蜡膏抹于脸上,亦遮去倾国的妹艳。

苏暖另把一包裹交于苏嬷嬷,里面是一路的盘缠。

“哀家就把太子和皇贵妃托付于你们了!”

一语甫落,太皇太后即刻转身,带着他们一众人往内殿行去。

她藏青的缎裙在鲛烛的映照下,只湮出一种无边的悲凉。

榻前的如意观音象在太皇太后手中轻轻转动,旋即,床榻下显出一条通道,这条通道黝暗深邃,似乎一眼望不到头。

“快下去罢,此密道通往城外的一条小道,这是开启出口石门的钥匙。”太皇太后从观音象下取出半环白璧,交于绯颜。

滴血盟,这次仅随行十人,毕竟,若带全部的亲兵上路,反会引人注意。

点燃火折子,菲靖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滴血盟的其余十人分别散于队形两侧。

绯颜由果嬷嬷扶着,走在中间的位置,甫下石梯,身后的床榻已然阖上,阖上的瞬间她恍愧地听到,似乎,有急急的脚步声,在殿内响起,而,这脚步声,并不是仅属于一个人的,听得声音,必是十多人以上。

她的心,瞬间被揪紧,可小腹的疼痛却是愈来愈烈,每走一步,都有支持不住的痛苦。果嬷嬷觉到手臂一沉,忙道:

“娘娘您怎么了?”

院正紧走几步,跑到绯颜身边,轻声道:

“娘娘得罪了!”

因时间紧迫,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做什么悬丝诊脉,果嬷嬷忙将一丝帕覆在绯颜的手腕之上,院正的手立刻搭于覆了丝帕的腕口,甫一搭,他的眉皱成川字。

脉相极为奇怪。

他行医这么多年,都辨不清,这究竟是何脉相。

“无碍的,是娘娘太过疲劳所致。”

既然没有办法断定,他只能暂时安慰皇贵妃。

绯颜轻点颔首:

“本宫没事,快走!”

果嬷嬷一手架起绯颜,奕鸣仍紧紧拉住绯颜的手不放,一行人迅速从地道内向前行去。

长乐宫。

太皇太后方把床榻阖上,已听到,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的手没有丝毫犹豫的将那观音象,碎然砸碎。

这一砸碎,千龙石下,通往床榻的这一门,终究是再进不去了。

唯一的出口,仅是城外的石门。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这么做,可如今她清楚地知道,她必须这么做!

此时殿外来的是何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清莲香,那么幽幽地在殿内萦绕开时,带于她心中的不过是一丝莫名的伤感。

他,还是走了这一步路。

抬起凤目,一瞬间,她似乎又苍老了些许,或许从当年入宫开始,她就已经苍老了。

“摄政王,,这么多人擅入长乐宫,难道是想逼宫不成吗?”

她的话说得极其云淡风清。

而,眼前的形势,却实是与云淡风清没有任何的关系。

“太皇太后,本王只是率兵保护禁宫的周全,以免别有用心之人,借着皇上御驾亲征在外,扰了宫内的清静。”

“哦,是么?”太皇太后的丝履踏过地上的观音象,一步一步走近摄政王,“可哀家却认为,是王爷扰了这禁宫的清静。”

“太皇太后,太子殿下呢?”摄政王问出这一句话,深暗的眼底,拂过一丝阴霾。

“太子殿下此刻早已歇息,王爷的护卫不包括惊醒太子殿下的清梦吧?”

太皇太后终于走到他的跟前,离得他这么近,有多少年,她没有离他这么近了呢?

“是么?本王刚从太子殿下的偏殿而来,伺候太子的嬷嬷告诉本王,太子殿下半个时辰前就被太皇太后叫到了这里,难道,是那嬷嬷诳了本王不成?”

“王爷,这句话,怎么让哀家听起来觉得,别有用心之人正是王爷您呢?”

太皇太后看着眼前这名男子,她爱了这么多年的男子,全然在今晚褪变得,让她瞧不出本来的样子。

或许,这才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刻意隐忍住的样子罢。

从当年安陵羽熙自尽那晚开始,他,早就变了。

而她,因着对他的爱,才刻意不去面对这份褪变。

可,这份爱,其实早在时光的流逝中悄然地变质,惟独她,终是不愿意承认的逃避到了现在。

“既然太皇太后如此说,那本王也不与太皇太后多说无益的话。”摄政王眸光将周遭的一切悉数收入眼底,“太子殿下总不至于在这殿内,凭空消失了吧?”

“王爷,哀家想安置了,请王爷还是带着你这些忠心的亲兵们,退到殿外去罢。”

太皇太后的手,悄然地握到袖底,那里有一柄峰利的匕首,碧澄澄的匕首,是她这么多年来一直防身的利器。

没有想到第一次用,却是在今晚,这样一时刻。

摄政王并不退下,唇角勾起犀冷的弧度:

“太子殿下究竟去了何处?本王不想再问第二遍!”

话语甫落,太皇太后双臂微张,飞扑入他的怀里。

藏青的翟衣裙裾拖拂过光亮如镜的金砖地,如同云霞流转过属于她的这片天际,翩然扑入他环中。

“嗤!”

低微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响,那么地轻,却带着一种绝决……

终章1:但曾相见便相知

她,从来没有这么近地倚靠在他的怀里,他的怀里,有着清莲的馨香亦有着这么多年,她一直希冀得到的,来自于他的温暖。

可,第一次,蕴贴在他的怀里,却是在这样的时刻。

生离死别的时刻。

碧绿的匕首握于手心,她没有丝毫犹豫地朝他的胸前刺去,她以为她的手会颤抖,但,竟然一点点的震颤都没有。

哪怕,心,早蜷缩成一团每一瓣,其实早碎成了粉,所以,惟有蜷缩起来,这样,表面看上去,仿佛,还是完好的。

她凝向他,看到他紧抿的唇际勾出一道轻浅的弧度,随着这道弧度,锋利的匕首刃尖,似乎亦阻在弧度之外,再刺不进去。

他宽广的胸膛,犹如铜墙铁壁一般。

恁她再用力,皆无法刺入一分。

这时,她才记起了一件事

她,真的很善忘。

怎么忘记了,先帝曾赐予过他一件金镂甲呢?

金镂甲,世间的绝宝,穿者,刀箭不入。

是以,她护身的匕首,纵然也是稀世的绝器,之于金镂甲,不过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譬如此刻她的所为,也是不自量力。

玉碎瓦不全。

事已至此,生无可恋。

她的脸上,浮出一抹苍白的笑靥,和他冷峻的笑不同,她的笑,不过是生命尽头最后绽放出的华彩。

反手握住那刀“嗤”地一声,刃没入胸中。

她的胸中。

这一声,极轻,但没入胸腔的力道却是蕴蓄着她毕生最大的气力。

匕首柄上错金花纹里湮满了鲜血,渗出来的鲜血、蜿蜒地渗进血刃中,再从指间溢出。

她护甲的翡色珠玉上,亦是坠挂着一颗晶莹的血珠子,盈盈欲坠地,终随着她砰然委地间,坠落下来,和着胸口喷溅出的血里,瞬间染红了她藏青色的宫裙。

在她快要跌倒于地时,他俯低身,揽抱住她的身子,她坠于他的怀里,那里因着血液芬芳,清莲香,终是被暂时遮盖过去。

真好。

总算闻不到了。

从闻到他的身上有清莲香开始她就习惯熏兰香,这样,面对他,或者安陵羽熙,她都可以不用因为这清莲香,而被轻易触伤心底的那处柔软。

可,无论再怎样熏兰香,清莲香仍会袭进她的鼻端,避无可避。

原来,只有血液的缠绵腥甜,才能盖过清莲香。

她,是否知道得太晚了呢?

她和他,除了皇上,周朝如今最权贵的二人,最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也惟有走到这一步,她才能最终死在他的怀里罢。

她是再也没有泪了,声音里透着无法言喻的哀凉:

“既然,没有办法杀你,那么,就用我的命来抵赔。”

面对今时今日的他,不是他死,即是她亡。

他死,周朝的天依旧不会变。

她亡,就不必成为他的傀儡。

两个结果,都好。

不过现在,是她亡。

而她,在生命即将消逝前最后要做的事,就是尽量拖延时间,好让地道中的人,顺利抵达城外。

这,是她死前唯一的心愿。

她凝向他,柔软地笑着。

自从入宫以后,她就再没有对他这般笑过,原来这一辈子,即便站在荣华极致的鼎峰,她终究不过是一个千古伤心人罢了。

所以,她缺失了她的笑。

笑,真的很简单。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对她来说,以往却是那么难呢?

他伸出手来,仿佛想要触碰她的脸,但手伸到一半,终究还是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她用尽身体残余的力气,抓着他的手,就豫再也不能放开般,紧紧地抓着:

“仲逸,忘记恨,好么?”

她唤他的名字,不再用世俗的称谓。

他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地凝着她,随后轻启唇道:

“除非我死,否则,我无法忘记,羽熙所受的痛苦。”

他也没有再用“本王”自称,只这一个“我”字,用冰冷的语调说出时,仍旧,是生疏的。

她的眼泪滚滚地落下去,眼前一片模糊,到了今日,一切都成了枉然。

“玄忆 …毕竟是宸儿…的孩子……你……真的……要断了…他的后路么?”

“玄忆的心大了,是他先容不下我。”

她知道,她没有能力改变他心中的任何事,他的心里从来只有安陵羽熙没有一处,是可以留给她的。

哪怕,她用死请他停止这一切,亦是徒劳的。

她还想说什么,可,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抓着他的手,用尽最后一分薄力紧紧攥着他的手。

他望着她眸底的光彩逐渐地涣散,骤然有一颗很大的眼泪,缓缓涌出眼中,他以为自己是再不会哭了,那眼泪滚落,滴在了她的乌发上,瞬间洇入再没有痕迹。

怀里的这女子爱了他这么多年,他不是不知道,只可惜,他对她的爱,没有办法去回报,一个人一辈子所能拥有的爱,于他,早悉数付出给了安陵羽熙。

从安陵羽熙步进他生命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他以后的每一步,都会烙满她的一切,哪怕,她擅长心计,哪怕,她其实谁都不爱。

可,并不能阻止他付出这份对她的爱。

所以,对其他人,他只能辜负。

无论为她做任何事,他都不会后悔。

只要她说,他就一定会做到。

唯一一次,他不能做到的就是护安陵一氏免被夷十族。

也是那一次,他最爱的女子,迅速的憔悴下去,最终,离他远去。

流下这颗泪,为怀里的这名女子。这么多年,若说一点都没被感动,是假的。

这一次,是他间接逼死了她。

可,他只能这么做。

他俯下眸光凝住她,低声:

“宛如,我答应你,只要玄忆愿意和嫣然在一起,我不会让他没有后路可退的。”

说出这句话,怀里的她仅是眉心颦紧,并未抒展开去。

她慢慢地松开握住他的手,脸上漾开的笑意一并僵硬住,旋即,她的螓首向后垂去,绾发的碧玉簪,随着这一垂,“叮”地一声坠落于金砖地上,敛出一抹弧光,这抹弧光的尽处,他唇角的弧度一并敛去。

她的心,再没有任何牵念的了。

他,还是执迷不悟!

既然,他自己知道,他没有一分的爱可以分给别人,难道,他以为玄忆就可以吗?

在意识归于一片寂肃前,轻轻地,她抒出一口气,这气,在深夜时分,仅是叹息的味道。

他抱着她,她的身子,渐渐地沉重下去,犹如什么,压在他的心底.无法舒散。

她残留的温度随着血液的流逝,一并的开始冰冷起来。

她,终是走了,带着对他爱的磨灭,走了……

他抱着她,直到,一名军官模样的人进殿禀道:

“王爷,末将的信卫兵捉到这信鸽。”

“嗯。”他只低低应了一声,甫伸手,军官模样的人即会意过来,将信鸽脚上的信纸呈递上去。

他将太皇太后的尸身轻轻放置红毡毯上,展开信纸,心底已然有了计较:

“将这只信鸽放了,再放一只信鸽,同样的内容,需让东郡的人截到。”

他早瞧出,她在拖延时间,为的该是让她想要护全的人逃离。

而那些人的逃离,因着这信鸽的出现,终将成为最好的一步棋。

虽太子没有找到,不过,少了这一个娃娃,对于全局,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是。”军官模样的人喏声,另禀道,“除太子殿下未寻到之外,皇贵妃、贵妃亦不在宫中。”

摄政王眉稍微扬,道:

“其余各门,出入人等可有异常?”

“成时,定安门出过一具装有澹台才人遗体的灵枢,已被扣押,请示王爷如何发落?”

摄政王略沉思了一下:

“不必扣押,放行。”

澹台谨毕竟于他,也算是做过些许事,他不愿做得太绝。

“是。”

摄政王复看了一眼太皇太后的尸身,环顾殿内的几名近卫亲兵,语音骤厉道:

“太皇太后并没有薨驾。尔等可曾听明白了?”

“是!”几名近卫亲兵皆异口同声地道。

他站直身子,目光留驻到打碎的观世音像上。

既然,她死都要维护一些东西,那么,就让她在地下知道,她拼死维护的东西不过是错误的。

这般想时,殿外传来些许曹杂的声音,随着殿门被砰然打开,纪嫣然出现在殿门的那一隅,她一步一步走进殿内,眸华自然没有错过,地上的那具尸身。

“摄政王!”她唤出这三字,语音里满是悲愤。

“尔等都退下罢。”摄政王望向纪嫣然,吩咐道。

殿门随着一众近兵的退下,再次被关阖起来。

“嫣然,无论我怎么做,都是为你好,你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为我好?摄政王,您步步为局,竟连我都是一并算在内了。”

纪嫣然的语气再不复以往的淡然,她的唇色甚至于是煞白的。

“如今你是有身孕的人,怎么还不知轻重呢?”摄政王淡淡地道。

纪嫣然的手抚到依旧平坦的腹部:

“是啊,身孕。您告诉我林太尉意图不轨,若我有身孕,可于宫中牵制住贵妃的势力,以防宫闹内变,扰乱军心。”

“嫣然,这,没有错,你的身孕,对于后宫的的制衡,是必须的。”

“制衡?今日您率亲兵将整座禁宫团团围住,这宫内,哪里还需要什么制衡呢?逼死太皇太后,无论前朝和后宫,难道不是以您的话为独大吗?”

“太皇太后,是自尽。并不是本王逼死她,嫣然,你如今已有身孕,好生在未央宫歇着吧。”

纪嫣然随着这句话,突然就笑出了声,笑得眼泪,纷纷地从眸底滑落:

“有孕,呵呵,我不愿配合您演这场假戏,你就私下部署了院判直接禀于太皇太后,摄政王,若让人知道, 我根本不可能有孕,您说,这个谎,您该怎样来圆呢?”

摄政王的目光骤然转向她她话语里的意思,难道——

纪嫣然抬起素手,轻轻地,拭去眸边残留的泪溃:

“皇上根本没有临幸过我我怎可能有孕!”

果然如此!

摄政王冷冷一笑,深黝的目光愈渐地邃暗起来:

“嫣然,你太累了,回宫歇息去罢。”

“摄政王,如果您要的,是谋朝篡位,这,终将不会成功。”纪嫣然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我会把这个事实公诸于天下!”

“你公诸于天下的同时,就是断去所有皇上后路。”

摄政王语音转厉:

“他只有册你为后,封你所生的皇子为太子,这周朝,才依旧会是他的天下。否则,哪怕他能收复东郡,所有的退路,却一并不会再有! ”

“摄政王!”纪嫣然再唤出这三字,语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意。

“这不是你对本王说话该有的态度!皇室欠你母亲的,都会在你的身上得到补偿。如果这份补偿来得太晚,本王,并不能保证,是否会有耐心继续等待。”说完这句话,摄政王语音提亮几分,“来人,送莲妃回宫!”

纪嫣然被几名嬷嬷扶着往殿外行去,她想挣开这相扶,可,身上,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一瞬间被散去。

她没有力气去挣扎。

如果这一挣,将让玄忆腹背受故,她不会愿意,亦不会容许。

夜色,愈发地深浓,这一晚,注定是禁宫中最暗沉的夜色。

这些夜色浓灼间,早在摄政王的亲兵进入禁宫前,一名小内侍已悄然隐进繁逝宫。

这名内侍,蹑手蹑脚地在树影疏离间,进入这处冷宫。值门的宫女甫要开口,被一条淡绿的丝帕一挥,便晕睡过去。

繁逝宫内,除了值门的宫女,酉时以后”,没有其他宫人出入的。此时,这名内侍迅速地往宫内行去。

他径直走进一处殿宇,殿内,弥漫着破败的味道,无数的尘埃之气扑面而来,让人不禁掩鼻,这名内侍一步一步走进这处殿宇,穿过垂挂下破落的帘幔,他径直走到床榻前。

榻上的人影,骤然地惊醒:

“谁 —— ”

他身形比一般内侍娇小,脸,却是蜡黄蜡黄的,仿同重病初愈一般。他望着床榻上的那人,冷冷一笑:

“皇后娘娘,可安好?”

这小内侍甫启唇,竟然是名女子。

“你是 —— ”床榻上那人瑟瑟地起身,手扶住榻沿,正是昔日端庄维容的皇后。

再美的容颜,进了这里,都不会保持太长时间,除了,心里还有着期待的女子。

而显然,昔日的文哲皇后早就没有了期待。

所以,她的容颜只不过短短四月,就不复彼时的鲜妍。

“皇后娘娘,连臣妾都记不得了吗?”

“你!”皇后的声音陡然起了一丝的惧意,她不自禁地身子往后缩去,被那内侍一把抓住她的身子,再动弹不得。

“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何必这么怕臣妾呢?”

“林蓁,我已不是皇后,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我呢?”

那小内侍正是林蓁,她娇好的脸隐在蜡膏之后,但,她的声音,却没有打算做任何的伪装。

“是吗?这句话,你早点说,或许,我还会放过你,可惜啊,一切都太晚了。”

“林蓁,你究竟想怎样?”

“我想怎样?还不如问,皇后娘娘,您想怎样 ”林蓁掐住皇后的手骤然地用力,“皇后娘娘,您应该不是那么擅忘的人吧。那时,我方入宫,自认对您恭敬有加,可您呢?您对我又做了什么?”

“林蓁 —— ”

“您是丞相的千金,我是太尉之女,其实,注定断不会于宫中和睦相处的,但我却那么傻,竟会相信您的话,还用了您赠给我的见面礼,您说,那种香,是皇帝最喜欢的香,事实也是,这香配上檀绥吸引了彩蝶,也吸引了皇上,可这种香有什么效用,皇后娘娘应该比臣妾更清楚吧。”

“息肌丸,呵呵,你真的那么傻,傻到会相信我的话吗?你根本不傻 ,你也知道这息肌丸确实是种最好的媚香,难道不是吗?”

皇后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悲凉的味道,这息肌丸,并非是她想赠于林蓁的,只是,父亲一再的关照,她惟有照做而已。

其实到头来,她不过是一枚棋子,看似曾经母仪天下,不过,说废就废了。

一切不过是在给另一人铺路。

到头恰是为了她人做嫁衣裳。

父女之情,更比纸更薄。

“是啊,所以.我哪怕后来知道,里面含了麝香都再没有办法停用它,毕竟,皇上真真是喜欢这香,因着这香,每每,我承恩雨露时,您却独守凤仪宫的清冷,您说,我怎么舍得停用下它呢?有所失,必有所得但,我的孩子,算起来,终究是死在你的手上 !”

这一番话,林蓁说到最后一句时,语音才骤然转厉。

“死在我手上?不如说,清莲庵,你心狠手辣得让我都不敢相信。”

林蓁冷冷一笑,并不否认:

“那个孩子,迟早都会死 ,为什么,我不能让他死得其所,至少让曾经害过他的人付出代价呢?”

“忆婕妤害过你的孩子吗?”

“她太笨,本来该进去的是惠妃,她那么笨,才成了惠妃的替罪羊。”

是的,那一天,她本来是引惠妃过去,想让林婳做一个见证,却没想到,她那么笨,惠妃瞧出不对,避而不进她倒独自一个人进去,才引发了后来的事。

这么笨的女子,也莫怪她保不住她了。

“是啊,每个人都很笨,没有你会算计。可,你其实也并不聪明,你是怎样进的冷宫,难道你忘记了吗?虽然不过两年,你就出来了,但正因为你彼时的愚笨,才会让自己进入这冷宫!”

“皇后的意思是 —— ”

林蓁眉心一颦间,皇后悠悠道:

“拜月大典那次,并不是你推宸妃.也不是淑妃推的宸妃,是我裙裾上的东珠遗落在地,我生怕被人看到,失了礼数,略回螓首,却看到惠妃为避开那枚珠子,不慎绊倒淑妃,而淑妃更为了稳住身子,反推了宸妃。”皇后顿了一顿,满意地看到眼前这个不可一世的女子终在眼底起了一丝关于那件事的隐霾,“不过是阴差阳错.但连累至宸妃小产,惠妃和淑妃自然都不愿承认,而因着我的暗示,宸妃才咬定你不放。所以你说,你是不是也很愚笨呢?”

林蓁的眉心颦得更厉害,原来,那场令她毕生难忘的嫁祸,竟是源于这一场阴差阳错,使她成了替罪之人。

很好,真的很好

“皇后,你今晚告诉我这件事,看来你很聪明,接下来,你要面对的是什么。 ”

皇后淡淡地一笑,是,她知道林蓁要做什么,从她提到孩子她就知道。

所以她不介意告诉林蓁一些事,让她不要再自以为是的聪明。

这里虽是冷宫却还是在宫内,难道,林蓁以为换了内侍的服装,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贵妃要处置一名被废黜冷宫的嫔妃,至少也得拿着皇上或太皇太后的谕旨?但.我看贵妃今日穿着内侍的服装,想必,根本是想越俎代庖吧,贵妃莫要忘了,我虽是废妃,只要我喊一声,这冷宫内,终究还是会有人听得见的。”

“越俎代庖,呵呵.好一个越姐代危,看来,皇后久居在此,连消息都闭塞了。”林蓁顿了一顿,复道,“如今,周朝都要被颠覆了,难道皇后还认为,皇上,或者太皇太后,会惦念着一个冷宫的废妃么?”

“什么?!”皇后明显被林蓁的话一震。

“当然,这其中,也有皇后父亲的功劳。既然丞相把皇后送进这里,就由本宫送皇后一程吧。”

“你不配处置我! ”皇后骤然挣脱林蓁的钳制,“往日,你不配,今时今日

哪怕我被废,你仍不配处置我!” “是么?越是不配的事,本宫越喜欢做。你不过是虚仗着相府千金的身份才得了皇后的尊位,否则以你这样的能力,你认为配坐这个位置吗?”林蓁愈加冷冽地说出这句话,旋即,凝向看似不再害怕她的皇后,“今晚,既然,宫内马上就会变天,本宫特意提前来送你一程。也不枉你我曾共为后妃。只不过今晚是你的大限,而本宫还将继续地活下去。你从来,斗不过我,无论活着,还是死,你永远,都斗不过我!”

是啊,从她甫进宫,她和皇后之间或明或暗的斗争从息肌丸开始就没有中断过。

息肌丸,是皇后教她认识这种媚香之药,她倚赖着这药,却同时,对这药深恶痛绝。

因为这药,她媚惑得了玄忆的心。

亦因为这药,她没有办法孕育子嗣。

纵然,最初,她其实并不想孕育玄忆的子嗣。

可,这一点,并不能让她对皇后的恨,少一丝一毫。

她的手轻轻地一挥——

“林 —— ”只一个林字出口,皇后的颈部突然缚上一根白绫,那绫愈拉愈紧,显见,随着皇后的颈部被勒出深深的血痕,她的手脚一阵乱挣,终究瞪大眼睛,无力地瘫软下去。

林蓁的唇边,露出一抹笑容,她笑着看到皇后毙命,随后,床榻后走出一玄衣男子,男子的袍裾上绘着一只狰狞的蝙蝠,此时,那男子躬身道:

“请随我速离禁宫。”

林蓁颔首,那男子稍揽住她的身子,已往窗外掠去。

身法极快。

掠去的方向,正是寿安宫。

榻上唯剩皇后的尸身,在惨白的月华下,透出别样的凄凉味道。

这宫里,谁都挣不过命数......

绯颜一行,从禁宫的小道脱逃出来,确是无比的顺利,菲靖雇了一辆马车,只扮做寻常的商侣匆匆赶往平川。

而自她们从小道离开后,再没有听到一丝关于宫里的讯息。

菲靖留下的滴血盟,也是在当晚,就掀离宫中,另四散于京中各处联络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让人措手不及,然,在这措手不及后,一切,似乎又都太平静。

但,绯颜显然,并没有多少时间去留意这一切。

她心里念着的,仅是能尽快抵达平川,只有亲眼见到玄忆,看到他平安,她愈渐束缚忐忑的心,方能平息下来。

平川隶属西郡,是和东郡交界处的一处大城,距镐京有将近半月的脚程,绯颜沿途执意不肯歇于客残,这样日夜兼程,虽能早日抵达平川,对于她的身体无疑是最大的考验。

这般的赶路,她的身子,一日孱弱于一日,腹痛时时发作,到了离京第十四天,越来越接近平川时,她的下身甚至开始有淋漓的出血症状,起初,她以为是葵水,不过,很快就发现,这不规则的出血和葵水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

这种区别在晚间,停车歇息,院正按着惯例把脉时,才发现究竟是何原因。

院正的眉先是皱出一个“川”字,不过须臾,“川”字未展开时,与其说是欣喜,不如说是沉重地道:

“恭喜娘娘得怀龙嗣!”

一语甫出,车内的果嬷嬷和佟儿皆是喜上眉稍,然,院正犹自焦灼的脸,却让她们的这份欣喜僵在脸上,再笑出灿烂。

此时奕鸣趴在绯颜的腿上,车上的时光,他最喜欢这样的姿势,闻听此言他抬起脸,虎声虎气地问:

“你的意思是丫头要生孩子了?”

这一路,他极其粘着绯颜却还是喜欢唤她“丫头”,并不愿以母妃相称。

绯颜亦由得他去,并不与他为这称呼多做计较。

“回太子殿下,娘娘确实有了身孕,但是—— ”

“但是什么?”奕鸣仿佛察觉到什么,略撑起身子,问。

“娘娘有先兆小产的症状,之前娘娘的腹痛,应该亦与此有关。”

绯颜一直静静地听着院正的话她的心底,与其说有着初闻得孕的欣喜,不如说同时,更被一种深深的忧虑所替代。

她清楚,这一胎对她意味着什么。

离宫时,她没有到太和宫去拿天母草,这意味着,她这胎,很难保住。

所以院正的话只让她觉得忧虑忡忡。

奕鸣在这当口抓住绯颜的手,对着院正道:

“你即为太医院的院正,若连主子都护不得周全,还留你何用?”

此一言甫出,他倒颇带了几分太子的威仪,却全然不似他这个年龄的娃娃该说出的话。

帝王家的孩子,果然,还是不同于同龄娃娃。

绯颜反手握住奕鸣的手,目光望向院正,毅然道:

“这胎不论如何,请院正设法替我保住!”

“这 —— ”院正眉心皱得愈深。

“院正,若你保住娘娘的胎,自然皇上对院正会额外的优待,若保不住,恐怕,这千机的解药,院正也是得不到的。”果嬷嬷在一旁道。

“微臣定当竭力保住娘娘此胎。这亦是微臣的职责所在 !然,现在远离城镇,纵开方子,也无药房可抓药请娘娘见谅。”

这儿日,为了尽快抵达平川,他们没有走城镇大路,仅是从靠近东郡的一处小道,直切进平川。

虽然有一点危险,可,这是最快抵达平川的路途,比走其他的路要减少起码三日的脚程。

是以沿途除了成片的林子,自然是没有药房的。

“嗯。有劳院正了。”绯颜语意轻悠。

正在此时,突然,小车猛地一停,停势之猛,她的人几乎都要冲出小车去,幸得佟儿眼明手快,死死抓住绯颜的手臂才无事,奕鸣气急,道:

“怎么驾的车!”

车外,却传来菲靖的声音,虽然依旧平静,但平静里,隐隐透着一股肃杀的气氖:

“娘娘,不管发生什么事,请莫要出来。”

他的声音说得极轻,紧接着,车内众人皆听到,车外响起雷动的喊杀声。

佟儿拉起车帘的一角,旦见,此时车行荒郊,周边的林子里,赫然冲出一伙上匪来。

瞧着是土匪,却似乎极其通晓滴血盟的习性——滴血盟的滴血罩惟有远距离方能发挥最大的优势,可,这伙土匪,来势极猛,不多时,便冲至滴血盟跟前,人数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上百人。

滴血盟虽个个精干,但,以一敌十,加上不停压上的匪徒,眼见,处在劣势中。

此地虽是荒郊,不过,素来民风良好,这群匪徒的来历,实是让人堪虞的。

佟儿绕到绯颜跟前,和果嬷嬷一起,把两位主子紧紧护在中间,院正亦拿起药箱,严阵以待。

空气里,血腥气透过车帘弥漫进来,十名滴血盟的精睿不亏是精睿,哪怕身上挂了彩,也是愈战愈勇。

奕鸣握紧小拳头,绯颜把他揽于怀中,不让他有任何的造次。

突然,听得一声号角的嘹彻破空而起,高亢凌厉间,马鸣萧萧,似乎从车后侧左右两方环攻过来一队兵马。

车内的气氛顿时僵硬到了极致,难道,那帮匪徒还有援助不成。

没有一人,敢再掀开车帘去瞧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外面的厮杀声,入得车内来,终是越来越激烈。

然,厮杀声在爆发到顶峰时,陡然间静虚下来。

滴血盟奋战的声音,似乎也随之一并消失不见。

这一切的发生,至多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却让车里的人,恍然觉得那么漫长。

绯颜愈紧地抱住奕鸣,空气在这一刻几乎是停滞了流动,直到,车帘被掀起,绯颜略带惊惶的眼眸,正对上,那一双她永远不会忘记的眸华。

是玄忆!

他穿着耀目的“明光铠”依然如往昔般温柔地望向绯颜。

他出现在她的面前,“明光铠”下的他,犹如谪神一般,从天而降。

越过他掀起的车帘,那帮匪徒也在顷刻间被玄忆亲率的兵卒所歼灭,她看到满地的匪徒尸身,在炎热的夏末晚上,散发出另外一种让人难耐的味道。

林间的泥土地上渗透着大块大块烟脂般殷红的血迹,透过初拢的夜雾凝郁着,在苍茫的一望无根里呈现出整片诡暗的紫色。

这样的生与死一线的时刻,她终于再见到了他!

“忆——”绯颜嘴唇濡动间,唤出这一字,紧绷的身体陡然松懈下来,软软的瘫滑下去。

这十四日来,沿途的劳累加上忐忑,让她在看到他的一瞬时,悉数地松懈开去。

再醒转时,不过是隔了很短的时间。

玄忆柔柔地拥住她,她蜷缩在他的臂弯里,睁开眼眸,就看到他桃之夭夭的眸华:

“婳婳。”

他唤出这一字,带着暖融的味道。

纵然是夏末,可依在他的怀里,并不会让她觉到燥热,只是,让她更紧地蜷进他的怀中,甫启唇,酸涩地让她鼻子微微地一皱:

“忆,不要再离开我,再怎样艰难,让我陪着你,好么?”

“如今,除了我的身边,哪里,我还能放得下你呢?”

“只要在你的身边,就好。”

她说出这句话,并不继续说宫里发生的事。

太皇太后的信鸽玄忆应该是收到的而菲靖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必也早告诉他,至他们临走前,宫里发生的一些事情。

所以她不愿意把他和她之间的时间,用在这些复述上。

“我,终于有了第一子……”

他在她耳边低低说出这句一直想说的话,她的脸却骤然羞红一片,他的手移到她依然平坦的腹部,她能觉到,他的手,竟微微地颤抖着。

他愈紧地拥住她,她有些无措地向旁边望去,才发现,车内仅有他们俩人相互依偎着,另外几人早不见了踪影。

“他们在后面那辆小车,这里只属于我和婳婳。”

“忆,你为了我,才停留在平川的,是么?”

她低声问出这句话,虽答案早清明于心。此时问出,不过是想转掉这让她羞涩的话题。

因为沿途,不时传来一些消息,除林太尉仍负隅顾抗于藏云城外,御驾亲征的队伍并未有所停留。

这些消息,都是百姓间的津津乐道,已经过惯安稳日子的周朝百姓,对于这些战争,无非是当做茶余饭后的调剂,是以,关于战争的讯息,都会在第一时间,在相互间以最快的速度,争相传开。

所以玄忆的从天而降,让她在惊愣外,心底,终究是动容的。

“我不放心傻丫头,自然选择暂时留在平川,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对的 。”

他是指那些匪徒吗?

她的眉颦了,纤手覆到他的手上:

“忆,我担心——”

“不用担心,既然上天注定,你要随我一起出征,我相信,这场战役,为了你,我都不会容许自己有任何的失误。况且这里是西郡,不是么?”

他安慰着怀里的她,他不想让她担忧更多。

她如今的身子,也容不得她担忧更多!

绯颜不再继续问下去,有他在她身边,一切,都会美好而自然。

他的手复把她的一并握笼于她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属于他和她的孩子。

“婳婳,谢谢 —— ”他在她的耳边,轻轻说出这俩字,她的脸红到无以复加,只把螓首愈蕴贴进他宽广的胸怀。

车帘外,夜幕浓得仿佛一潭墨汁一样的化不开,在这浓墨的幕色中,突然一声类似夜枭的叫声划破寂静,紧接着四周都响起类似的叫声。

这叫声一声比一声凌厉,一声比一声刺耳。

玄忆紧紧拥住绯颜,眉心蹙紧绯颜下意识地想掀开帘子,却被他用力的握住手腕,然,只这一掀,已瞧见不远处一片火折子耀起,每一片火折子的后面,皆是戴着面具的兵士,这些面具,是玄黑的蝙蝠形状,狰狞地闪现在火折子后,仅让人添了触目惊心的不样之感。

越过这些蝙蝠面具,她赫然看到,灼目的火折子下,映现出一张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面具。

一半是笑,一半是哭……

终章2:相见何如不见时

玄忆的手从她的腕上覆到她的手背。

他的手心依旧温暖如昔,这份温暖,她真能一直这么拥有下去吗?

“婳婳,待在车里。”

他在她的耳边说出这句话松开覆住她的手,就要起身下车,她的手在这时,拉住他明光铠垂落下的绶佩。

他的步子因着这一拉,终是滞了一滞。

“忆,是我连累了你……”

语音沮暗地说出这句话,她低敛眸华,拉住绶佩的手禁不住地颤抖。

“不,该来的总是要来。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也不顾自己的安危罢了。”

是的,他没有顾全自己的安危,连那一人,都将自己的安危置之身外。

血浓于水,骨肉至亲的心性,却还是相象的。

这一语落进绯颜的耳中,已然明白原来,他早是知道这一切的。

玄忆转身,迅速解开身上的明光铠,随后,不容绯颜拒绝地,把明光铠穿到她的身上。

“不,我不要!”绯颜用力挣开他的明光铠。

明光铠,对于两军交战而言,意味着一种最基本的保护,若他脱去这明光铠,那么,岂不是他又一次为了她将危险留给自己?

“这铠甲我还有,你先穿上这件,如今的你,不再仅仅是一个人,我们的孩子,难道,你不该去保护么?”他说出这句话,心里清楚,明光铠固然还有,但,惟有这一件,里面是生丝蝉金制成,普通兵器是伤不得穿着者分毫的。

即便,无论是他,还是那个男子,都不会让她受伤,可,交战中,谁能保得刀到的无眼呢?

绯颜不再挣扎,看着他细心地替她穿好这件明光铠,轻咬樱唇,逼退眸底的雾气,手覆到他的手上:

“忆,我会保护好我们的孩子,还有奕鸣!”

她说出这句话,玄忆用力地揽紧她的身子,这一揽,纵是隔着明光铠,都能觉到他手心的灼烫。

他俯低,深浓缱绻的吻,烙在她的唇上,这是重逢以来,再次的拥吻, 可,为什么,她只从这个吻里品到一种代表悲凉的味道呢?

这种味道和着吻的深浓,让她的心里,湮起无法遏制的凄冷。

他的唇离开她的,她低垂螓首间,一颗清泪溅落。

他绝然起身,往车外行去,甫掀开车帘,绯颜跟着他一并地走了出来。

车外,除玄忆率领的亲兵围成品字保护阵形之外,那些戴着蝙蝠面具的兵士,亦是虎视眈晚地围于品字阵之外, 为首的,正是那张银制面具的男子。

此刻那男子骑在玄黑的骏马之上,傲然地眸睨着眼前的一切。

气氖肃杀,带着一触即发的决绝。

两方的兵力其实并不相当,玄忆这次,只带了精锐千人,虽有一部分的骑兵隔了半个时辰的脚程断后,但,这部分骑兵于眼前的局势,亦不过是螳臂当车。

他望向同他一起出得车来的绯颜,毅然先下得车去,回转身,手伸出,轻轻一抱,把她抱下车,旋即在她耳边轻声道:

“去后面那辆车,不论怎样,都不要出来!”

她淡淡一笑,手附在他的肩上朦胧的眸光凝着他,这一凝时,四周僵持的气氛里,骤然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

“想不到堂堂一国之帝,最终为了一名女子,乱了自己的方寸。”

“皇弟,你不也是为了一名女子,方行今日之事吗?”

玄忆薄唇微启,转首望向那清越声音传来的方向,锐利的眸光仿同撕开银制面具,直对面具后那石张真实的脸。

绯颜闭起眼眸,偏侧螓首并不愿去看这一切。

清越的声音,本隐在银制面具后,随着玄忆这一声,他修长的手指移到银制面具上,略撑住下颔,噬笑道:

“今日,孤来此,要的,是你的命。”

“皇弟涉险进入西郡,就为了要朕的命,殊不知,今晚,是谁的命不保呢?”

玄忆的语音转冷,眸光亦是冰凉魄骨。

“难道你以为,部署在平川城内的二十万兵士会回援吗?别忘了,这里,离平川可并不近,而且,似乎,又走错了路。”

清越的声音里,带着一抹无法抑制的意色。

玄忆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的动容,方才下车,他已发现在,这里似乎是一个环形的谷底,看来,路,确实是走错了,这,实是他的疏忽。

百密一疏。

因为心里挂念着她,所以,才会在重逢的刹那让人有机可趁。

“看来,皇弟对朕,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朕确实留了二十万亲兵在平川不假,但,皇弟真以为,剩余的三十万亲兵,是往藏云去了吗?”

“难道不是么?现在,最前峰的兵士,此刻该早到藏云城郊的奉先镇。”

“那,皇弟该知道,奉先的水路,是直通何处的。”

银制面具的男子稍滞了一下,看来这一次,他和玄忆各疏忽了一筹。

奉先的水路,直通的是北郡郡都明成。

此次,东郡倾大半的兵力往藏云,郡都的守兵,确是不足的。

玄忆复淡淡地一笑:

“北郡擅长通神祈福,又知在荧惑守心天劫后,制造陨石箴言,然,这次却终是疏忽了。东郡天相异变,其实更甚于北,西两郡连绵数月的暴雨,不是么?”

对于这一切,玄忆带着成竹在胸的把握。

两日前接到林太尉的密函后,藏云城内突有异变:井水本湛静无波,倏忽浑如墨汁:日间可见忽见黑云如缕,蜿如长蛇,横亘空际,久而不散:夜半则忽光明照耀,如同白昼。虽时值盛夏,蓦觉清凉,如受冰雪,冷气袭人。

这些异变遥想起十几年藏云曾发生地动那时史官的记载,让他隐隐觉得不妙,是以,在密函于林太尉后,他在接到太皇太后信鸽的同时决定,把亲率的五十万精兵分成两路,一路留守平川,一路则由两名将军带领,佯作奔赴藏云解围,实际在抵达奉先时,即分为十批,用漕运大船,秘密潜往明成附近。

漕运的大船素用来运输物资,每日往来于各主要城镇之间,虽战事渐起,惟独商运,却不会中止。

这些,自然,是东郡的细作所无法探知的。

“果然心思镇密。”银制面具男子冷冷说出这句话,“不过,即便,你部署了这一切,今日,却仍是要死在孤的手中!这千秋万世的江山基业,始终,还是不能享的!”

玄忆的手忽地拨出一柄雪色长到,绯颜仅觉眼前一眩时,伺立于车前的菲靖已被长剑穿心而过。

“东郡的易容术同样也是镇密过人,连朕都疏忽大意了。”

玄忆收起长到,眉心蹙得愈发紧。

那名匪徒袭击绯颜时,他所率的亲兵正好赶到,这难道,真的只是一个巧合,还是别有用心的安排呢?

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另一个看似完美的安排。

菲靖毕定会率领滴血盟浴血保护绯颜的安全,所以不会容许车内的人出去,是以,在滴血盟面对百名匪徒,厮杀的混战之际,亦在他的亲兵到来之前真的菲靖早就死于匪徒的手中,另有易容的菲靖就此混入,而,他的亲兵到来无疑,又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悉数吸引过去,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菲靖早已换人 ,连他,都因惦记着绯颜,没有察觉 ,心腹菲靖的异常。

就是这假冒的菲靖,将他们引入早就布置好的,真正的包围圈内。

对于滴血盟统领的带路,绕是其他亲兵发现,路途有些许不对,也惟有听命是从。

而,这些许不对的路途,其实,不过是就近把他们引入一处山谷,所用的时间,恐怕也不足以让亲兵发现异常。

这山谷地形,只要在入口出布置好足够的兵力,则易进难出。

今日显见要有一场恶战。

他仅带了千名的精睿之师可面对的,恐怕是十倍的故兵。

恰是一场敌我悬殊之战。

“不是孤镇密过人,而是周朝的滴血盟,数代都用同一种招式,孤只要参破,自然,任何人都可以要了这曾经令人闻风丧胆滴血盟统领的命。”

银制面具后的声音并不否认。确实,在那些所谓“匪徒”围攻车队时,真的菲靖早被一刀毙命,但由于假的菲靖随即替上,尸身又在百人中,借着玄忆亲兵到来之际,被迅速转移往一旁的林中,是以没有任何人会察觉。

而,那些“匪徒”是多年秘密培养的死士,所要的,仅是以假换真,并非是要歼灭滴血盟一众。当然,在功成之后,悉数地“败”于玄忆亲兵的刀下。

这山谷围缴,其实,方是他,不惜冒着自身危险进入西郡郡内的最重要部署。

“皇弟,可惜了你的谋智一直,都未用在正途上。”

“正途?孤,今日不仅要你的江山,连你的女人孤都一并要了!这就是孤的正途!”

银制面具后冷冷掷出这一句话如惊雷一样,在绯颜的耳边响起。

梦中似曾相识的话语,如今再再地发生,她不由自主地望向银制面具。

此时,天际也划过一道闪电,这抹电光,映在那张面具上,正好是笑的一面,诡魅中,带着肃杀的气氖。

在隆隆的雷声滚过天际时,随着一道果叫之音响起,僵持的两军终于短兵相接。

豆大的雨珠砸落在绯颜的身上,玄忆紧紧攥住她的手,就往后面那部车走去,两辆车离得并不近,但,这几步路,却犹如走在怒涛中夹。

他们位于品字形的中间,正是峰锐的位置。

不知是雨还是周遭溅出的血水,粘腻冰冷的席卷着绯颜的全部思绪,她牢牢地攥住玄忆的手,他手心的温暖,让她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眼下的一切。

犹如噩梦再次映现出的一切。

骤然,忽见,一条血路被一柄玄黑的枣梨劈出,玄忆近身亲兵的血肉横飞间,骑在玄黑的骏马之上的银制面具男子,锐利地撕开品字形尖端的护卫。

面具后的目光阴骛.这抹阴鸯的目光掠过绯颜,只转为更为冷冽的芒华,他高举纯钢枣槊,居高临下地劈向匆匆回防的一名滴血盟兵士,那名兵士未及反抗,从头顶至下,竟兀自被他的枣槊分为两半,带着些许稠白的深红血浆从中间飙射近裂,绯颜喉间泛起一阵恶心,本应有的尖叫,却是一声都发不出来。

她本能地拥住玄忆,她不要噩梦成为现实,她宁愿用自己的身子去挡住可能的袭击。

一如,南苑那次一般。

“丫头!”一声虎虎的童声响起,奕鸣不知何时,竟从后面的车上奔下,直奔绯颜而来。

他不管不顾一边拾起路边的石头扔着那银质制面具,一边嘴里嚷嚷道:

“滚开,你个坏蛋!”

银制面具上的笑愈加的诡暗,枣槊在空中挥出一道玄色的光弧,就向奕鸣刺去,说时迟,那时快,玄忆猛地松开牵住绯颜的手,箭步冲上前,抱起奕鸣旋身转开。

枣槊的柄很长,旋转的距离在这一瞬,始终还是逃不过柄纵向刺来的速度。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一瞬间玄色的弧光径直地刺进玄忆的背部。

而,绯颜的手,也在同时紧紧抓着枣槊的峰刃处。

刃尖没入玄忆的背,殷色的血顺着雨水流下来,隐隐还带着一抹淡淡的黑色。

绯颜紧握着刃边,手心被割出极深的口子,淋漓流下的血,一并渗入地下的沙土中,即便很疼,她依旧没有放松一丝一毫,反是更紧地握住。

四周,有回防的兵士,亦有戴着蝙蝠面具的士兵。

然,在此时,所有的士兵都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兵器,仿佛定格在了这一刻。

这一幕,亦定格在了四人的心底。

银制面具握着枣槊的手颤了一下,绯颜用力地把那枣槊从玄忆背部拨出,她的手心,满是鲜血。

值得庆幸的是,因她的阻止,槊尖刺得并不深。

就在这刹那,银制面具男子的长臂一捞,迅疾地将绯颜掠至马背上,玄忆抱着奕鸣怆然回身,马背上,银制面具阴冷地道:

“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周全,还要她来护你,你有什么资格,拥有她?”

玄忆眸光望了一眼地上被雨水冲淡的鲜红殷血中蜿蜒的玄黑,薄唇紧抿间终是沉默。

奕鸣惊魂甫定,急喊:

“父皇,你受伤了!”

绯颜低低地喊:

“放手! ”

目光却是焦灼地望向玄忆, 玄忆的眸光亦望向她,随着这一望,他的眉蹙了一下,松开间,银制面具后再次传来狠冷的声音:

“其实,你也不算拥有过她。虽然她右肩后的合欢是为你绣的 —— ”

这一语出,绯颜如遭雷击。

右肩下那处,是女子隐私的部位,除了玄忆,和曾伺候她沐浴的宫人, 并没有几人见过。

他这般说,落进玄忆的耳中,或许,仅是别样的意味。

果然,玄忆的眸底浮起一阵阴霾,这层阴霾,让绯颜不禁急急地开口:

“不是他说的那样!不是的!”

“什么不是?无忧谷下,难道 ,你能说,你和孤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这一语出,银质面具不再刻意掩饰自己真实的身份。

是的,到了今晚,他的身份在出现的那刻开始,已昭然若揭。

“啪”地一声,绯颜一掌扇过银制面具,这是她第一次掌掴别人,这一掌,蕴了她所有的力气,银制面具随着她的掌风,勾住耳侧的那条丝带陡然松落,玄景的脸出现在面具后,他的眸光冷漠地凝着怀里的女子,她的甲尖,在他俊美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他清楚地看到,她手心的血早渗出玄黑血丝。

他用力钳制住她的身体,声音愈低地在她耳边响起:

“你若不想着他死,最好, 识趣一点!”

绯颜坐于马上,居高地望去,这才发现谷底四周,黑压压地,赫然都是蝙蝠面具的兵士。

玄忆的亲兵,在这片黑压压地包围中,恁是插翅都难飞出谷底的。

她的目光对上玄景的眸华手骤然地拨下发髻的簪子,直刺入颈间:

“让你的兵都退下!”

“你莫要仗着孤对你还有着几分情意,就不知了分寸!”

“是么?”绯颜的簪尖只往颈里刺进几分,殷红的鲜血流淌下来,顺着簪尖的冰冷,一并落进玄景的眼中,“若我死,南越最后那批藏宝,你难道不要了吗?”

玄景的目光一紧,钳住她的手, 用力击了一下她的腰际,绯颜只觉得浑身无力,手一松,簪子,冷然坠下。

玄景从腰际取下一个发绣香囊唇角勾出一抹笑意,语音稍大:

“你既送了孤这香囊,孤 ,自然是不会忘记的。”

绯颜的脸随着他拿出这一香囊,顿时煞白一片,她看不到玄忆的目光她只觉得,就这一刻,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滞了流动。

随着玄忆的声音响起,除了心痛之外,再没有其他的感觉。

“想不到,朕的皇贵妃,最先动心的,却是朕的皇弟。”

这一语起,只如他和她初见时的那般魄寒。

一切,犹如那场噩梦,却, 又有所不同。

“何止是她呢。”

玄景唇边的弧度愈深,深到,勾出的仅是一抹残忍。

“朕是拥有天下之帝,不过区区一个女子,若皇弟喜欢,就拿去罢!”

话语甫出,绯颜仅觉到喉口一甜,腥红的鲜血,就这般喷了出来,小腹的疼痛愈别,好象有什么,沿着腿间渗流下来一样。

这抹血喷溅在玄景的盛甲上,立刻,就和先前士兵洒上的鲜血一样,再辨不出来只化成浓浓的黑紫色,些许的黑紫,随着磅礴雨势的冲别,留下的仅是极淡的斑驳。

“还有你的江山,孤也一并要了!”玄景喝出这句话,只把怀里的绯颜愈紧地揽住。

“难道,皇弟认为,凭你这些许兵士,就能困住朕吗?”

玄景眉稍一扬,忽然,听得,远远传来号角金鸣之声,玄忆唇边的微笑渐深。

号角金鸣之于两军对垒,无异是象征着援兵的到来。

“好,孤不与你在这里一般见识,相信孤和你在沙场上再见的日子,不会太远。”玄景说出这句话,陡然发令,“撤!”

玄景猛地一喝,旋即,蝙蝠面具的士兵纷纷,向后掀去,绯颜的身子并不能动,玄景紧紧的扣住她,而她,已然没有任何的力气,她想回首,望一眼玄忆望一眼,为何突然间,弃她如敝履的玄忆。

可,在这愈来愈清晰的号角金鸣声中,她什么都看不到。

惟有口中的鲜血,再次的喷溅出来。

玄忆并没有让兵士追击,待到玄景的人马消失在他视线时,他才怅然地倒下。

所谓的号角金鸣,不过是断后骑兵所发出的声音。

他知道,瞒不过玄景多长时间。

玄景毅然撒退,惟有一个目的,就是,他也在乎婳婳,却亦说明,这毒,真的很厉害。

奕鸣惊喊着“父皇”,想扶住玄忆倾倒的身子,但是怎么都扶不住。

墨色的苍穹,雷电交加,大雨倾盆。

无情的雨水浇灌在玄忆的身上他的唇边,湮出一丝玄黑的血来,他望着玄景的远去的方向,脸上,浮出的,仅是一种,深深地痛楚……

明成,地宫。

“林姑娘已到。”娃娃脸的女子走进地宫的一处室内,禀道。

“嗯。”玄黑的帐幔后,银制面具冷然地应声。

“林姑娘想先见您。”娃娃脸的女子禀道。

“传。”玄黑的袍裾上,黑色的蝙蝠狰狞的舞旋着,湮出另一种绝决的味道。

随着娃娃脸女子的退出,一袭雪色纱裙的林蓁出现在石室门外。

虽连夜兼程,又避过周朝的精兵,才到得这处,她仍保持着娇美的仪容,连那雪色的纱群都一尘不染。

“你来了。”

面具后的声音有一丝的暗哑,她轻轻地走上前去,凝着这面具,道:

“是,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那么,接下来,我要求你做的事,你何时才能做到呢?”

“你要孤做的事,孤会为你做到。”银制面具走近林蓁,修长的手指,抚过她娇美的面容,“待孤登基后,你就是孤的皇后。”

林蓁的唇边似笑非笑,只凝向他:

“不止这个。”

“藏云今日辰时,地动了。”银制面具说出这一句话,岔开她的话。

林蓁的脸微微一变,旋即恢复如常。

“城内的损伤,暂时不知,北郡围城的将士因地动,逃离不急,被山上的滚落的巨石砸伤大半。”

“这可否算是你的百密一疏呢?”林蓁的手覆到那双手上,眸华如水,幽幽道,“一如,林愔已怀有你的子嗣一样,也是你的百密一疏罢。”

“是么?”银制面具顺着她这句话,俯底身,隔着面具,冰冷的唇嚼住林蓁刻意上了口脂,红艳的素唇。

是的,今日,她上了妆,这些妆,使得她清冷的容颜越发的妩媚动人。

林蓁低低吟了一声,她的身子已被银制面具打横抱起,径直走往玄色帐幔后的那方寒玉床。

林蓁的背甫接触到寒玉床,终起了一丝地战栗,这床是如此的冰冷,让她的心,猛地一个激灵,而银制面具的男子不容她反抗,欺身压上,修掌一拉,她的腰带就被拉开,纱裙委落,玉样的肌肤映现在银制面具的眼底。

这么多年,他一直想要她,想了这么多年,今日终于,她就快属于他了!

他的喉结微微一动,手覆上她胸前的柔软。

林蓁的手不禁覆到他的肩上,那里赫然绣着一只同样黑色的蝙蝠,她眉心不易察觉地颦了一下,终究眼睛一闭,迎合身上男子的欲取欲求。

在他进入她身体的刹那,她的眼角清晰地落一下一颗泪,但旋即落进枕中,再觅不得痕迹。

此时在这石室之上,是巍峨富丽的宫殿。

殿内绯颜昏睡在榻上,冥霄坐于榻前,专心地凝注于她腕上的银针,虽然她的身子在这几日的调理间恢复地差不多了,但,她腹中胎儿的状况却实在不容乐观。他倾尽全力,也仅能暂时保住她的胎儿。

而玄景所做的,他同样清楚。

若不是在中毒后,玄景就迅疾地为她换血度毒,一路又封住她全身几大重要的穴位,恐怕她根本撑不到这里。

“唔 …”

她低低吟了一声,冥霄立刻收针,收针间,她额际沁出冰冷的汗,冥霄方要拿丝帕替她拭去,一块白色绵巾早轻轻替她拭去黑血。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冥霄淡淡地道。

白色绵巾收回时,冥霄回首,对着身后那着玄黑袍子的男子,继续道:

“枣槊浮的毒总算是解了可她的情况并不乐观。她腹中的胎儿不足月,经这毒素的侵袭,恐怕 —— ”

“恐怕什么?你早知道她的性子,却还给她天母草幸好她来不及服用,否则,你真要让孤永远地失去她吗?”

“这是她的选择,我认为你该尊重!”冥霄顿了一顿,复道,“何况对如今的她来说,倘失去腹中的孩子,我想,她更不会活下去。而,天母草, 能让她继续孕育这个孩子。”

“看来,你倒比孤更了解她?”

这语意,与其说极淡,不如说隐隐透着另一种味道。

“我只是就事论事,你费尽心思,冒这么大危险从玄忆手中把她抢过来,我不希望你的冲动,让自己后悔。我们即便再精通医术,可,对于后悔药,却是没辙的。”

“孤自然知道,孤这么辛苦才能把她永远放在孤的身边,孤怎么会允许她死呢?”

冥霄起身,径直往殿外行去:

“你清楚就好,目前,虽然玄忆的三十万兵率,并未开始围玫明成,可,眼下的局势依旧是微妙的。上官郡主的事,我想你也是拖不下去的。”

“孤自有分寸。”

随着殿门关阖起,殿内仅留下一人,着玄黑的袍子之人,正是玄景,此时他没有戴银制面具。

缓缓坐到榻前,他轻柔地替绯颜掖好被角。

他本来冷漠自制的眸华,在触到她的这一刻,仅洇出一丝的柔软。

有多久,没有这样近地看着她了呢?

从她自愿成为圣女,回到镐京的那一天起,虽然不过短短的月余,于他,却象是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她皓雪一样的腕上,犹有红色针痕,他的手抚到她的腕上.指尖传来她细微的脉博,她的脉息确实是极不好的,一路上他不是第一次替她把脉,自然清楚她如今的身子有多虚弱。

这样的身子,莫说是千母草,恐怕能撑下去,就该是奇迹。

不过他一直很擅长制造奇迹,不是吗?

譬如这一次,北郡并没有被玄忆的三十万大军围攻,所以.他能带着一直处于昏迷中的她,迅速回到这处宫殿,并且,联同冥霄专心地把她中的毒解去。

那一晚,他的枣槊淬上七草七虫毒,本是要玄忆的命,没有料到,差点,一并要去的,是她的命。

如果她真的因此失命,他想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七草七虫毒,能让人在昏迷中,渐渐失去性命,亦是最难解的毒,他选用这毒,为的,就是不让玄忆有任何活的机会。

所以,连他,都只能通过换血暂时控制她的毒势,惟有回到北郡,合他与冥霄之力,方能将这毒解去。

而,在此过程中,也正因为把脉,他才发现她已有身孕,这一点,确实是出乎他的意科,犹记得,她曾被灌红花,也正因此,他才愈发不容玄忆,却没有想到,她竟会怀上玄忆的孩子。

这一念起时,他能品到心里的涩苦愈浓,搭在她手腕上的指尖也不仅加了几分力。

为了这名女子,他,再容不得玄忆。

这,应该是从前的他,断不会做的。

从前的他,喜欢让玄忆活在痛苦的煎熬中。看着玄忆痛苦,对他是种享受。

他一直认为,煎熬的活,比死更能惩罚一个人。

可,如今的他,只想让玄忆死。

惟有他死了,眼前这名女子,才不会再被玄忆伤到,才会真正地只属于他!

原来他已经这么爱她,爱到,改变了自己的心志。

他俯低身凝着她的美好,这样的女子,为何,他在一开始,不懂得珍惜,或者说,硬是逼自己不去珍惜呢?

许是觉察到什么,她蝶翼一样的睫毛动了一下,随即,慢慢睁开眼眸,映入眼前的,是陌生的殿宇,金碧辉煌,全然不似周朝的宫殿。

她睡了多久,或者说,昏迷了多久呢?

腕际的疼痛,让她移转眸华,转向疼痛的来源,落进她眼眸的,是玄景冰冷的脸。

她瞧见他,骤然,手一挣,挣离他的指尖,身子就要起来。

玄景用力的按住她,声音低哑:

“若你不想死,最好躺着!”

“你满意了?”

她的声音比他更为冰冷,脑海中再次浮现那晚的情景,一幕幕的浮过,每一幕都带着让她欲哭已无泪的痛楚。

是的,她没有办法面对,玄忆因着玄景的话,陡然湮升的魄寒。

可,如今回想起来,她的清白,该如何去证明呢?

她和玄景在无忧谷中曾经相偎取暖,是不争的事实,否则,她右肩下的合欢花,他又怎么会知道呢?

但,这话落进玄忆的耳中,必定是别样的计较。

小腹的疼痛将她带回现实中,她的手抚上那处,那里,是如今她还活着的唯一倚靠。

属于她和玄忆的孩子,再怎样,她都要把他生下来。

“应该是你满意了罢。”玄景的声音冷冷地从她耳边传来。

“我满意了?是,我满意了,从认识你那天开始,对我就是一场噩梦,如今这场噩梦终于快醒了,我怎么能不满意呢?”

她语音渐响,牵动她颈部愈合的伤口,又是一阵疼痛。

他看着眼前的她,难道,她一定要把自己弄到伤痕累累,才罢休吗?

他的手隔着丝被,覆到她的小腹处:

“你还想要这个孩子么?”

问出这句话,让她的身子不由一震。

她转眸望向他,眸底,满是千年寒潭一样的泽光,他墨黑的瞳眸凝着她,语音依旧冷冽:

“若你想要这个孩子,最好乖乖地听孤的话。”他将手复移到她的脸上,修长的手指掠开她飘扬在脸颊前的青丝,道,“这样美的脸,孤真的舍不得啊。孤即将坐拥天下,让你这样绝色的美人去死,孤并非是这种不懂怜香惜玉之人。”

他顿了一顿,愈近地凝住她,复道:

“你不是说,你只属于深宫吗?如今,孤就是冥朝的冥皇,这里,就是孤的后宫,用你的身子让孤满意,孤自然会留下你的孩子。”

他用最温柔的言语说出最无情的话,换来的是她了然于心的洞悉:

“我不会恨你,因为,你不配我限!”

他越想用恨来留下她,她越不会。

她对他,没有爱,所以不会有恨。

可,说出这句话,她的心,为什么会有另外一种味道洇出呢?

“你当然不能恨孤,从今以后,你会成为孤的妃子,虽然你怀的是别人的孩子,可孤不会在意。”说完这句话,他骤然起身,收回手一字一句道,“今晚,孤会翻你的牌子,记得,让孤满意,你的孩子才能活!”

“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

“死很容易。但你真舍得就这么死吗?能用这种语气和孤说话,看来你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或许,孤该让你看看一件事,让你明白活着有多好。”

玄景对上她的眸光,唇边浮起凉薄的笑意。

他轻击掌,殿外,有娃娃脸的女子进入,绯颜望向那女子时,不禁一惊,轻呼出声:

“云纱!”

那娃娃脸的女子兀自躬身:

“冥皇有何吩咐。”

“带孤的爱妃去地宫,让她瞧瞧,什么是生不如死。”

“是,冥皇 ”

说完这句话,他转望向绯颜:

“希望你看完之后,学会怎样讨好孤才是对你,还有对你腹中的孩子,是最有利的。”

绯颜根本不望向他,见到云纱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底不可遏制地,不愿意再和他说一句话。

原来真的是他。

为什么,他可以演戏演到如此呢?

为什么,当知道,云纱没死,并且还是他的暗人时,她的心里会有痛呢?

是的疼痛。

这种疼痛和着彼时的疼痛,逐渐让她的手不禁捂住小腹,额际再沁出冰冷的汗意。

他本来站起的身子,在眸角余光瞥见她额际的凉汗时,知道,她的小腹又开始抽痛。

这种抽痛,将一直持续到生产,如果,她还能撑到那一日的话。

好几次,他想下手,流去她腹中的孩子,可每一次,他都下不去这个手。

或许真如冥霄所说,这个孩子,是她活着的,唯一动力。

她根本不屑恨他,所以,恨,再不能让她更好地活着。

这是他的悲哀吧。

彼时,她恨玄忆,可以在经历那样的大变故后,都坚定地活着,而他呢?

得不到她的爱,连她的恨,都是吝啬给予他的。

“你还能走吗?”心里百念千回,甫出唇,他的语音只是淡漠的。

云纱上前,才要扶起绯颜,却被她用力得挣开。

她缓缓起身下榻,小脸苍白地,只让玄景的心底更是难耐。

终章3:安得与君相决绝

所谓的地宫,阴暗森冷,和地面巍峨堂皇的宫殿截然如同两个世界。

云纱手拿着火折子,一步一步往地宫的深出走去,沿途青灰的壁上,皆是黑色的蝙蝠灯盏,昏暗的光下望去,俨然似一只只狰狞的蝙蝠盘卧于地宫中,更衬出魅暗的味道。

行至一玄黑的石室门前,云纱停住步子略侧脸,道:

“就是这,你敢进去么?”

“我既然敢跟着你来到这,有什么是不敢进去的呢?”

绯颜的语音冷冽,径直越过云纱,她看到石室门上挂着一诺大的蝙蝠形状的锁。

云纱手中拿出一柄冰雕晶莹的钥匙,轻轻地嵌进锁的中间,只听得“咯”地一声,石门已然开启。

“进去罢。”云纱漠然地说完,绯颜方踏进石室内,旦听得室门旋即在她的身后合拢。

石室内,有冷冷的水声,和着这声响,另有湿冷的气息迎面袭来,这股气息里,仿佛还蕴着其他的味道,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她定睛向前看时,才惊觉,整个石室内,别有洞天,分为上下两层。

一条雕塑的龙盘旋在石室的入口处。

此时她站在的地方,恰是龙首的位置,龙是玄黑的,玄黑中,洇着一丝金澄的光泽。龙的触须昂天飘扬,铜铃般的眼珠子,怒睁着,令人不禁有一丝的发酥,她的莲足站在这龙首的中夹,下面,是一汪黑色的潭池,墨黝的颜色深不见底,在池的中央,树着一类似华表的柱子,这根华表从潭底一直延伸到石室的顶部,顶端,则镶着一狰狞的蝙蝠。

华表上,“钉”着一个人 ,是的,“钉”,他的手臂成十字向两边拉开,分别钉在两侧,绯颜这才发现,华表后,是一条玄黑的蛇,乍一看,真以为那就是一条真的蛇,可,仔细一看,不过是条蛇的雕塑,足以乱真的雕塑。

蛇,历来,就被视为地龙。

而此时这条地龙玄黑的身子侧盘着华表,蛇头昂扬地吐着信子,直撩华表上的蝙蝠,而,那石人的手臂就被钉在蛇身上,蛇的鳞片在石室内,诡异地泛出冶蓝的光芒,这种光芒,映和着,盘旋在上的龙,形成,天龙地龙相对峙的局面。

两条玄黑的天龙地龙,张牙舞爪地出现在这石室内,中间的华表,宛然,就是它们争夺的中心。

被“钉”在华表上的人,头低垂着,蓬乱的发丝掩住他的脸,使人看不真切样貌,唯见得,他的全身都被一种鳞片包裹起来,玄黑的鳞片犹如蚕甬般 ,从池中延伸往上,吞噬他整个人,仅留下手和头露在外面,即便如此,瞧身形该是一男子无疑。

她眸光微移,看到,距离华表不远的池潭中,一凸出池面,类似龟背的位置上,匍匐着一名白衣女子,连发丝都是如雪一样的白。

那女子匍在那边,没有一丝的生气,从袖中露出的手,也是柴骨嶙峋。

绯颜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恰碰到龙首上额心的一颗滚动的玄色珠子,珠子滟出的光泽,正是这石室的光源由来。

匍在那的女子,随着这轻轻的响动,不由得回过头来,绯颜看到这张似曾相识的脸上,如今布满如蛛网一样的皱纹。

似曾相识,却,再无昔日的风采。

她的步子,往前走去,这才发现,龙口中,有墨色的水淌泄而出,这淌泄的水,就是室内冷冷水声的由来。

龙爪耀威地张在一侧,顺着龙爪一径往下,是隐于龙身一处通往潭底的梯子。

被“钉”在华表上的人是谁,在看到白衣女子的那瞬,心底就已明白。

所以她必须下去。

如果这就是玄景口中的生不如死,那,这俩人的处境,她并不能做到视而不见。

沿着梯子往下走去,梯子正通往,龟背之上。

龟背并不是真正的龟背,不过是池潭之上铁制的“陆地”。靠前面的位置,有着向锯齿一样峰利的鳍。

随着愈来愈走近那名女子,她更为清晰地看到,那女子的眼眸中,透着死寂一样的哀痛。

这样坚强的女子,竟会变成今日这般,是以前的她,所无法想象的。

生不如死,真真是生不如死。只有经历生不如死,才会有这样的哀和痛吧。

思绪甫起时,她已走到白发女子的跟前,白发女子的目光一直望向她,见她近前,轻轻,笑了一声,笑中只透着浓浓的凄凉:

“又有什么事?”

“是我。”

绯颜没有掩饰自己真实的声音,慢慢蹲下,在白发女子的跟前。

白发女子的眉颦了一下,但,瞧着她的脸,并未有更多的惊讶,只敛了笑意,轻声:

“你来送慎远一程了么?”

绯颜望向那华表,上面的人,果然是青阳慎远。

对于这个男子,她以前只有厌恶,现在这些厌恶,悉数化成了怜悯,原来她还会怜悯曾经这样一个对待她的男子。

“太后 —— ”

她伸出手,去去扶姬颜,姬颜轻摇一螓首,缓缓道:

“我不是太后了,你别扶我,只要我活着,必须保持这个姿势,龟背下,压着鸱吻石,石不动,华表前的鳗甲就不会松开,否则,鳞甲松落,乌龙池中的龙兽就会把慎远吞噬干净。”

绯颜的手一滞,望向那片深不见底的墨黑的潭池。

这,真的是一种最折磨人的方式,让一名尊傲如她的女子,永远保持着这个姿势,身体没有死,心,却在一点一点地走向死亡,这,果然是生不如死。

“姬太后,不论怎样,我永远会唤您一声姬太后。”

绯颜的手握住姬颜伏在地上的手,她的手好冷,冷得犹如冰窟一样,握住的感觉,和握住一堆白骨,或许,真的没有任何区别。

“孩子,那日你被劫出宫后,我对你并没有任何的恶意,因要带你离开暂时安身的驿馆,而你又不愿离开,所以,我在那碗面里,下了一点迷药。”

她缓缓地说着,语音低暗。她并不想迷晕绯颜,可,为了慎远,她不得不这么做。

“但带你出宫后,慎远想强行占有昏迷中的你,导致我和他再次起了争执。我知道,若你那样失身于他你和他之间,一定不会有将来。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地慢慢和他在一起,这样,我才对得起你父亲的嘱托。可,最终,他为了你,提前上路,连我,都被他舍弃。他对我的绝情,怪不得谁,这该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这一辈子,我得到太多,也害过太多人,所以,惩罚就是让我失去这分母子之情。”

“我知道,您没有害过我。”此时再说什么,都是无用的,既然玄景让她来这看所谓的生不如死,想要的,应该就是让她去求他放了他们吧,“我会求他放了你们。”

绯颜说完这句话,才要起身,姬颜却用力反握住她的手,道:

“没有用的,冥皇要的,是让我交出南越的剩下的国财,可这批国财,根本不在我这。”

“国财……”绯颜低低说出这两个字,不自禁地望向那支被她覆住手腕上的银镯。

“是,先帝曾留下一批国财予我,虽在南越破国前,我曾转移过一部分的国财,可,那笔国财,却并非是南越所有的国财。当冥皇用慎远的命要求我献出所有国财时,我本来还试图周旋,但当我看到慎远的样子时,所有的坚强都化为空无。”

她一句一句说得极为费力,银白的发丝在这石室的晦暗中,分外的醒目,青丝白发,这要多大的心痛,才会如此呢?

“所以,您把手中掌握的国财,交给冥皇,因为,您清楚,他的冷血,容不得您的周旋,是么?”

“是。我把我掌握的国财交予他。可,他要的,远不止这么多!我才发现原来,先帝并没有把所有的国财都交予我。”

“我想,我知道,这最后一份国财在哪里。”

“难道—— ”姬颜已然明白绯颜的意思。

“真正的国财,先帝分为两批,其中一批,他留于了您,另外一批,他留给了我的父亲,澹台谨。”绯颜说出这句话,手从姬颜的手底抽出,她把腕上的两只银镯略略显于姬太后的眼底,道,“我也是在那晚,为了阻住冥皇的枣槊,手心流出的血,将手镯染湿无意中,将隐在龙凤纹后的图案印在了彼时的袖上。

她说得极低,姬颜却听得真切。

是的,那一晚,当她在暴雨中,惊觉袖上隐隐映出一张路线图时,才突然明白,澹台谨口中最后的那句话是什么。

“镯圆,财源。”

第二个字,根本不是圆,而是国财之源。

可惜,雨太大,这张图转瞬即逝。不过,这样,才是最好的。

让她可以用这作为交换条件,换玄景的退兵,不过,最后一切都是徒劳。

姬颜望向这对龙纹凤镯,唇边浮出一抹苍白的笑质:

“这只镯子的来历,你知道么?”

“是我母亲留下的吧。我母亲墨叶,正是周朝所不容的墨民一族的后人。”

“对,因墨氏一族的血咒不容于彼时的西周,你母亲墨叶才沦为南越一名低微的舞女,那一年,澹台谨不过是下卿,奉旨带贡品朝贺周朝,其中,也包括你的母亲的献艺。而你的母亲,就是在这朝贺的途中,和澹台谨互生情愫。也是因为那一次的朝贺,澹台谨才会彻底地改变,变到,连我都认不出来。”

姬颜徐徐地说出这段过往,眸底有隐隐地华彩映现。

“你的母亲在贺颂的夜宴 ,一舞惊四座,不仅连澹台谨,连彼时周朝的将军,林远,都被她的飞叶舞所吸引。后来,林远当晚就强行占有了你娘,再后来因为你娘是墨民后人的关系,林远在春霄一度后,并没有给你娘任何的名份。而是依旧放你娘随着南越的使节回来。而那时,澹台谨已经深深爱上了你娘,可作为一名送贡品的使节,面对手握军权的林远,根本无力护得你娘的周全。”

姬颜深深地叹出一口气,继续道:

“其实,我是无法接受,澹台谨会爱上你母亲的事实,但这些的讯息的得来,却是不会有任何差错的。而,更让我震惊的时候,当你母亲从周朝归来后,哪怕,她已不洁,澹台谨却仍执意要娶她为妻。这一事,成为当时朝野中,最大的笑话。甚至他不惜休掉当时的正室夫人,亦要予你娘一个正妻的名份。这当然不为朝纲所允。我让先帝赐他的正室夫人以越国夫人的头衔,这样,他便无法休妻,我想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对我始终,是有了计较。”

姬颜说出这句话,凝了绯颜一眼,可,绯颜的脸上并没有因此有一丝的怨尤。

纵然是姬颜使她的母亲成为妾室,但她并不会怨她。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姬颜这般做,除了断去澹台谨的念头之外,无疑也是对澹台谨的一种成全。

试问,若堂堂下卿休妻只为娶一名舞女为正室,这对澹台谨的仕途无疑将是最大的影响。亦会成为俩人感情最不稳定的因素。

一个男子,会由于一时的情爱,放弃仕途,可,这必不会成为长久幸福的理由。

当千帆过尽,彼时的牺牲,仅会化成心底因遗憾洇出的悔不当初。

她懂,所以,再怎样,她都甘愿站在玄忆的江山之后。

如果这也是种对爱情的牺牲,无疑,却是最圆满的一种牺牲。

“澹台谨娶你母亲后六个月,你就出生了,或者应该说,是一对孪生双胞胎。然,就在彼时,林远亦按着往年的惯例,来到南越,同南越的上将一同切磋校场,在林远即将返回的前一晚,你母亲竟抱着你们,投往他的帐下。那一晚,是

我第一次见到澹台谨不顾自己的身份,冲进林远的帐中,带走了你母亲和你,但你的姐妹却留在了帐中。帐中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因为只有他们三人在场。不过,正是从那一晚开始,澹台谨对你母亲的态度由宠爱转成了冷漠。”

姬颜匍在地上的身子,说到这句话时,依旧不自禁地颤了一下。

绯颜听到这里时,心底,才陡然明白,原来,她真的并不是澹台谨的女儿。

所以,无论在凤台择婿,抑或是后来进宫大典,林太尉对她,始终是不同的——

当看到和林蓁一样的容貌 ,又清楚当年过往的林太尉,对于发现她真实的身份,其实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这龙凤镯,本为一对,是当年,先帝赐于澹台谨的,彼时,我还想,为什么,竟会赐下这一对看似不惊奇的东西,恰原来,里面别有乾坤,原来,先帝对我,终究是防备的,原来如此……”姬颜的语音有些暗淡。

绯颜的心,更是一片清明,澹台谨是爱她母亲的,否则,不会把这一对龙凤镯送于她母亲,却阴差阳错地,让母亲把其中一只手镯送给了林蓁。那么那晚帐中,母亲难道早就知道,要送走一个女儿吗?

其实,一切真的在冥冥中早有了因果定论。

只是,没有走完前,谁都不知道,因之后的果,何时才会出现。

譬如现在,她知道,她该怎么做了。

“谢谢。”

她轻声说出这俩字,是的,这一切过往虽然不堪回首,但她始终要谢谢姬颜告诉了她。

但,她没有告诉姬颜,澹台谨已逝的消息,这对于现在的姬颜来说,无疑是最痛苦的一条讯息,所以,她不愿说。

“孩子,这就是我所知道的过往,我早该告诉你,只是,没有一次可以说的时机,如今,这龙凤镯不管怎样,都在你的手上,把这其中的秘密,告诉你最想给的人罢。因为,即便你给了冥皇,他都不会放过慎远。斩草必除根,他一天不得到,或许,慎远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姬颜说完这句话,银丝覆垂下,她的眸底始终湮起一丝的雾气。

澹台谨,恐怕早已不在了。

虽然她没问绯颜,但,敏锐的她,从绯颜的言语间,和龙凤镯齐齐出现在她的手腕上时,就清楚,她必须要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

她,这辈子最爱的男子,终是,先离她而去。

除了,青阳慎远,这一辈子,对曾经争强好胜的她来说,或许,再没有任何的意义。

“太后,这潭底,是什么兽?”

“是一条身长如蛇,头如龙的龙兽。见血才会出来,所以,每日,只有喂食时才能看到它出没。””

姬颜的神色在说出这句话时,有一丝的恍愧。

这时,龙首上的门骤然打开,玄景一身墨黑的袍子出现在上方,他又戴上了银制的面具,这面具,映进绯颜的眼中,此时,比上方的龙首更为狰狞。

绯颜转望向那墨黑的乌池潭,没有丝毫犹豫,就跳了下去,随着“扑通”一声,她整个身子都浸到了潭底她一手抓住龟背,手腕刻在龟被的峰利的踏角上,冷声对玄景道:

“放了他们,我不想再看到这种生不如死!”

“呵呵,想不到,哪旧你没有簪子,连这龟鳍都可以变成你自伤的利器。”玄景的话语很冷,比这墨黑的潭水更冷。

“放了他们 ”绯颜只再说出这一句话。

“孤对女人的容忍一直是有限的,你最好清楚这一点。”玄景的语音更冷。

再冷她都不会怕。

纵然此时,她的心底是怕的,脚根本踩不到底,她虽识得水性,可,在这样的时刻,尤其,这潭里,还有那条不知名的猛兽潜伏时,她,还是会怕。

这个石室的气氛太诡魅,一如现在的玄景,亦让她觉得诡魅。

小腹却在此时,突然,又没有先兆地疼痛起来,她心底一惊,站在龙首上的玄景眉心陡然一蹙,早腾空掠低下来,他的臂用力地揽住绯颜的身子,就在这刹那,随着他拥住绯颜掠到空中,墨黑的池底,旋即,跃起一条蛇身龙首的兽,那兽浑身墨黑,张开血盆大口,迅猛地朝绯颜撕咬上来,玄景紧拥住绯颜,回身抽出腰际的软剑,直往那兽嘴里刺去。

却随着“当”地一声,一道绯色身影掠过,银白的光泽生生地格去玄景的剑。

那兽被兵器相格的刃光激怒,复跃得更高,口一撕,绯颜垂落的裙裾已被它咬住,玄景手中的软剑就势一划,半幅裙裾就被悉数地割落,而剑气却丝毫未伤到她的肌肤。

这刹那,绯色的身影喝道:

“快带她出去!”

玄景拥紧绯颜就向龙首上掠去,绯色身影一手擒住兽首的犄角,那兽怒极,却一时动不得分毫,发出低吼的索叫声。

石室门在玄景掠出后,骤然关阖,也阻去彼此端令人心颤的索叫。

“蠢女人!你不知道,你的孕气沾到那潭水,就会引来龙兽吗?!”玄景愠怒地低声斥道,“孤最讨厌别人威胁孤做任何事,你若换一个口气与孤说话,根本不会费这些周折!”

绯颜话语未启时,一旁突然传来一声娇柔的声音:

“景,原来你在这。”

这声音这般的熟悉,绯颜不禁循声望去,林蓁仅着薄浅的纱裙,赤着莲足出现在石室的门外。

她的青丝悉数披散下来,裸露在外的光洁肌肤上,赫然有一种,对于绯颜来说,并不算陌生的痕迹。

随着这一望,林蓁的目光也落在绯颜的身上,虽然,她并没有听清,玄景对绯颜说些什么,但,她看到的恰是绯颜的衣裙竟是只剩下半幅,修长的腿就这般地裸露在空气里。

暖昧地,贴紧玄景的身子。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或许,在适才同她燕好后,玄景这么快地,就拥了另外的女子入怀。

而,这名女子,竟还是昔日的圣女,玄忆的新宠,看来,这名女子,很早之前,就和玄景也有关系了吧。

这一念起时,林蓁的手突然移到绯颜皓雪一样的腕上,那一对银制的龙凤纹镯。

镯子映入她的眼底,一切蓦得清明于心。

什么新宠,什么关系,原来,只她一人被蒙在鼓里吧。

她的好妹妹,竟还活着,不止活着,看来,活得比她还滋润。

贝齿轻咬,面上,仍是婉转娇媚。

她慢慢走近玄景,眸华若水,声音柔软:

“景…”

只这一字,蕴了无比的情意,再加上恁是无情却动人的容颜,自是让人无法不心动的。

“蓁,孤尚有些事要处理,雨纱,带林姑娘先回去。”

玄景启唇说出这一句话,复抱着绯颜往地宫外行去。

被唤做雨纱的女子从一旁走出,轻声:

“林姑娘,请随我来。”

有事处理?

林蓁的唇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在得到之前,千方百计地要得到,得到之后就不珍惜了呢?

包括玄忆赐给她的封号,亦是对此莫大的讽刺啊。

不过只是颤抖了一下,她就敛起所有的情绪,跟随雨纱往另一侧甬道走去。

每走一步她的心就愈往下坠一分。

不过她不会容许自己的心坠落的时间太长,不会。

玄景大踏步抱着绯颜走出地宫,任绯颜再怎样挣扎,他并不放她下来只是下意识地把她的裸露在外的腿一并的遮掩在他的宽大的袍袖内。

直到步进金碧辉煌的殿内他把她往榻上一扔,语意森冷:

“半个时候辰之后,你,侍寝。”

说罢,他返身就要往殿外行去。

殿内的烛火很明亮,然,却并不能映亮任何人的心。

“玄景你真的要一错再错吗?你要最后的国财地图,我可以给你,但请你立刻放了地宫里那俩人!”

绯颜在榻上喊出这句话。

虽然,姬颜让她把藏宝图给最想给的人,可这分地图,对于玄忆来说,应该并非是这般的重要。

如果能救到人,才是它的意义所在吧。

“孤现在只要你的人,你的人,比这些所谓的南越国财,更让孤有兴趣。”

说罢他径直往殿外行去,并不再多留一刻。

他怕,再多留一刻,自己的心,就无法做到这样的坚硬。

而他必须要坚硬!

甫出殿外,他语音更为阴冷地道:

“云纱 !”

云纱垂身出现在他的身后:

“冥皇。”

“你还知道孤是冥皇,就不要再做这些让孤无法再忍的事!”玄景狠狠地掷出这句话,道,“让她一个人待在有龙兽的石室,引不相干的人到石室门口,并不能让孤对你有丝毫的好感!”

“冥皇,奴婢只是尽忠于您,这些事全然没有有损您的威仪,仅让您更加清楚地看到,其实,她根本是配不上您的睿智的。”

“孤要什么样的人,不用你来干涉,若有下一次,你的命,就不会存在。”

他对她,还是有这一丝的不忍,源于,她的付出,他清楚。

但,他的不忍,不会容许她一而再地犯错。

说完这句话,他玄黑的袍袖一挥,径直往甬道彼端走去。

他身后,随之跟上一群宫人,皆着玄黑的袍子。

在这冥宫,除了暗人可穿紫色外,其余,都是一色的玄黑。

这种玄黑,真的让人觉得压抑。

云纱微微抬起脸,看着他远去的方向,直到再看不清,才转身,慢慢走进殿内,这座殿,是冥宫最景华的殿,从玄景抱着昏睡的绯颜进入这殿内开始,她就知道无论怎样,这个女子在他心底的份量是不可被逆转的。

哪怕这个女子最终将成为玄景最大的死穴,恐怕,他都不会后悔。

这,是太危险的事,也是她一直所担忧的。

绯颜坐于榻上,看到云纱进来,并没有多大的惊讶,只是冷漠地道:

“我不想看到你,出去。”

“奴婢会出去,待奴婢伺候你洗梳完毕,奴婢就会离开。”

“我不需要洗梳。”

“不,您需要,即将侍寝于冥皇的您,身子,太脏。”

云纱说完这句话,走到绯颜跟前,绯颜冷冷地瞧向她,眸底,又化做千年寒潭般的冰冷。

“总是比你干净。”

那一次,当她看到云纱臂端映出的红色,以及,那些似有似的梦呓时,其实无非只有一种可能。

这种可能,是彼时的她不忍往云纱身上想的。

但,如今,她没有什么不忍,对于这样一个,别有用心的云纱,对她的不忍,无疑就是对自己的忍心。

这一句话,如刀剐一样,从云纱的心口剐过,她的脸色瞬间煞白,不过须臾又恢复淡然:

“是,奴婢的身子是不干净,可,主子,您比奴婢又好过多少呢?不过一点朱唇万人尝,迷惑的,又何止是一个男子呢。”

“所以,那晚你让我去寿安宫实际,是听从玄景的吩咐,将我掳出宫,以此,让青阳慎远彻底和玄忆反目,对吗?”

“也对,也不对。”

云纱看着榻上的女子,这件事,她没有必要事到如今,仍让这名女子误以为是玄景所为。既然玄景这样地要她,若让她继续误会下去,恐怕,只会对玄景的安危产生威胁。

“这件事,奴婢并未听从冥皇的吩咐,是听从主上的安排,劫你出宫。这点,与冥皇并没有任何的关系。”

原来劫她出宫,真的,与玄景无关,还有一个隐在幕后的“主上”。

那么在无忧谷上,玄景的出现,到底是在所谓的主上计划中,还是计划之外呢?

但,无论怎样,她都没必要对他有任何因不信任产生的愧疚,不是吗?

他对她所做的,不过是一再地强迫,不过如此!

她强拢回心神,继续道:

“我自认待你不薄,可,你却实在是让人失望。”

“奴婢不希望任何女子,成为牵绊冥皇大业的绊脚石,当然,您亦不例外。

“好,既然我不例外,那请你现在出去!”

“不,奴婢不会出去,冥皇既然坚持要得到你,做为暗人的奴婢,惟有听命。”

“作为暗人,你的心,狠到让人无法想象。”绯颜对她说出这一句话。

很显然,彼时在殿内烧死的那两具尸体,也是做过手脚的。

所以即不是她,也不是云纱。

“您最好识趣一些,否则,待到冥皇玩厌您之后,连奴婢都可以要了您的命。 ”

“是,对于让别人代自己去死,又化成檀聆继续在宫里的你来说,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

绯颜冷冷地说出这句话。

浮华山一事后,檀聆即在宫内失踪,当时,她认定,檀聆定不简单,现在看来,应该早在那次未夹宫大火之后,云纱就易容成了檀聆,当,她被冥霄救走后,执行另一步棋局时,云纱的暗人使命自然也就完成了。

之前的一切也都解释得通了。

换来云纱愈深的笑意:

“您很聪明,所以,冥皇至今还放不下您。得到冥皇的青眯,对于您来说,应该觉到荣幸才对。”

是的,那晚的未央宫大火,她确实需要以死来脱身,否则,对她无疑是极其不利的。但,她又不能离开宫里,是以没有什么比化成另一名近身宫女最为妥当的法子。

而檀聆,对于她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清莲,和佟儿,都是昭阳宫的人。

于是,再加上另一具从鹊归堂秘密运来的尸体,最终有了那两具被大火焚烧,焦碳一样的尸体。

“云纱,我想问你,昔日你对我说过,想出宫,这句话,究竟是演戏的需要,还是真的呢?”绯颜的冷笑愈深,只问出这一句,终让云纱的脸再次变了一下。

这一语,无疑只勾起她记忆里那不愿意再去回想的一幕。

她凛然地道:

“这些,奴婢无须向您解释,毕竟,您不是奴婢真正的主子。”

“一个既效忠于主上,又效忠于冥皇的暗人,或许,谁都不是你真的主子。”说完这句话,绯颜复凝向她, 语音渐柔,“云纱,你喜欢玄景,对么?”

云纱走近她的身子,稍稍滞了一下,不过只是一滞,旋即强做镇静地道:

“这与您无关。”

“云纱,若今晚,我能让你梦想成真呢?成为玄景的女人,难道,不正是你所愿意的吗?呃?”

绯颜的眸华犹如万千柔丝一样,一丝一蔓地,皆勾住云纱的眼睛。

她的摄心术,用了这几次后,技法更加精进,只要对方心理有弱点,就一定会启效。

虽然,她不清楚,让云纱失去贞洁的男子是谁,但,她知道,一定不会是玄景。

果然云纱的表情渐滞缓,绯颜的唇边冷笑敛起,她起身,让出床榻。

摄心术的时间,应该能持续一个时辰,而她,并不指望能瞒得住玄景。

她要的,就是让他知道,她对他不屑。

是的,不屑。

当她在地宫,看到林蓁之后,对玄景剩下的仅有不屑。

她要让他知道,她根本不会承恩于他的身下。

以婢代之,对玄景这样一个骄傲的人来说,该是多大的不能忍啊。

曾儿何时,为什么她想去激怒他呢?

明知道,激怒他的后果,对自己,未必是好的。

她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一如,她不愿去回想,为什么,彼时对着玄景,她也会心痛。

这些问题的答案,她不要知道!

云纱木然地坐到榻边,随后,慢慢地躺下。她把一床丝被覆住云纱的身子。

接着,吹灭殿内所有的蜡烛,自己.则回到榻旁的纱帘后,静静地等那个让她不屑的男子到来。

半个时辰,不算太长,当殿门再此开启时,她看到,那修长的玄色身影出现在殿门后,那身影径直朝床榻而来,但却站在榻前,并不上榻,绯颜的心,有一丝地攫紧,不过旋即抒展开来。

抒展的瞬间,玄景的袍袖一挥,几道光闪耀出时,满室的烛火顷刻间悉数被点燃。另有一道闪光直往帘后射来,灼烧了帘子,亦让她的藏匿无所遁形。

他的目光扫了一眼榻上.复凝向她,冷峻的目光,仿佛,要把她生生地吞噬怠尽。

她站在帘外,并没有一丝的惧意,仅是在唇边浮起一抹笑弧,这抹笑弧甫起时,他身形微动,人已至她的跟前,他用力地钳住她的身子,语意寒冷到仿佛能将这殿内的空气一并冻结:

“很好 ,你,很好!”

她微微仰起螓首,眸华转向床榻:

“那里,才是一心爱幕你的人 而我不是!”

玄景并没有说一句话,手一用力,就将她的身子就往榻上掷去。

榻很软,心,却骤然疼痛起来。

“好,既然,你要孤临幸别人,孤不介意,在你面前临幸别人!”

她侧螓首,语音冷冷:

“我没有这种兴致!”

说罢,她就要起身,他将她狠狠地压往榻上,她低下脸,咬住他压向她的手,他的手稍一缓,她的身子就往榻下而去,他反手就攥紧她的手腕,她用力地一挣:

“我最厌恶的人就是你!无耻!卑鄙!”

这一句话,她脱口说出时,不知为什么,她眸底的泪水突然地,就涌了出来,玄景看着她流泪,手不自禁地一松,她的身子一挣力反向榻下冲去,措不及防地,就扑摔了出去。

跌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她的小腹更别烈地疼痛起来,一丝殷红的血,从她的裙下,蜿蜒地流出……

终章4:免教生死作相思

乾永二年八月初二,藏云城地动,林太尉所率将士毫发无伤,俘北郡剩余围兵七万。

百姓议论纷纷,林太尉所率为神兵,故才于藏云地动时,未受损伤。

乾永二年八月初六,林太尉留亲兵三万于藏云,善后处理地动后诸事。另率剩余兵力往平川会合帝之亲兵。

乾永二年八月初八,北郡自立为国,国号:“冥”,建都,明成。

冥帝素日只会戴银制的面具,无论臣子将士,没有人见过他真实的面具,他的存在,犹如北郡历届的光神君主一样,充满了神秘,以及谪神的味道。

镐京,却依旧一片平静,对平川,并未增援任何的援兵:对藏云的善后,亦没有物需送入。

而,与此同时,东郡郡主东安候同时宣布依附冥国,称周朝欺讹三郡日盛,多年来苛捐重税,用活人祭天,民不聊生,故才有三郡反周。

至此,明成、平川,形成两军对立局势,终战一触即发。

明成,冥宫,帝宫。

“你以为自己的血还能度给她吗?”冥霄的语意不复平静,“已经度过一次,你再这么做和慢性自杀没有任何区别,我真没有想到,你竟会冲动到这个地步!”

“孤不必你来指责。”玄景拂袖站在轩窗前。

“我不是指责你,这么多年来,我们同拜主上为师,虽你只依着主上的医书自学于镐京。可,你该同样清楚,她这胎,若没有天母草,是根本保不住的。你度血给她,并不能肃清她的寒侵入宫。”

玄景沉默,他的脸阴郁地就如同窗外的月色一般。

是,他在乎她,在乎得胜过自己的生命。

可,她对他呢?

方才,她用云纱代她侍寝。

他看得懂她的心,为的就是告诉他,她对他的不屑,她对他的鄙夷。在她的心里,根本不会有一丝一点的爱予他,所以,连最起码的伪装,她都倦怠给予。

她以为,他要的,真是她的身子吗?

她有了月余身孕,他知道,她视这孩子为命。

玄忆能给她的一切,他能给。

玄忆给不了她的一切,他仍能给。

他不容许任何人在背后说是非,只会让所有人知道,这孩子就是他的。

一个月未到的身孕,冥宫内,仅有他和冥霄知道,哪怕早产,也没有人会察觉不妥,不是吗?

可结果呢?

他和她,就象是两只刺猾,靠得太近,不能温暖彼此,仅有伤害。

非要把对方刺到体无完肤,才罢休的伤害。

却,谁都倔强着,不肯先退一步。

如果当初,他和她并非由于某种目的相识。

如果当初,他妥协于内心的真实感受。

是不是,他和她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今日,她的泪,是第一次纯粹地为他而流,男人,其实是不怕女人哭的,怕的,就是该为他流的泪,一滴未流。

而他终于等到她为他流泪时,却在今日这样的时刻。

真是讽刺。

他暗淡地站在轩窗,并不再移动一步。

了解他的,惟有眼前的冥霄。

只是再如何了解,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终究是不会任何改变的。

“你自己想想清楚,如今的冥朝,和周朝开战在即,你若垮了,主上多年的心血就白废了!”

“地宫里还有一个冥皇,不是吗?”玄景启唇,淡淡地道。

“或许,我真该给她天母草,这样,遂了她的心愿,也断去你的优柔!”

冥霄毅然说出这句话,返身,向殿外行去。

玄景并没有阻止冥霄,因为,北郡所有的天母草,都被他悉数的搜罗一尽。如果这个孩子,是她赖以维系的命,那么,他希望这份命,能让她不用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成全。

他愿意为了她,付出所有,包括,用血来替她续完这段命。

……

林蓁披着一袭纱落缓缓行至殿前,她抬起螓首,微微地用团扇遮去午后,正盛的日头。

连日来,一直待在地宫,今日,好不容易,她才央得玄景的同意,来到这冥宫。

这儿日,虽然每晚,玄景都会歇在地宫她的房中,可即便是入睡后,他都会戴着那张银制面具,并不脱下。

她并不喜欢对着戴面具的他,可,她亦清楚,今时今日,他才是她今后的天,对于天所做的事,她没有任何反对的权利,如果,她还要倚附这天。

除了依附他,确实,她再无可以依附的人了。

父亲不会再容她。

玄忆亦不能依附。

所以如今的她,再无退路。

甫从地宫上来,雨纱陪她四处散着心,却看到,其中一座最巍峨富丽的宫前,一宫女正端着一碗汤药向里走去瞧见她,福身请安。

宫女并不认识林蓁是谁,但,瞧这衣着打扮,是不同于她们服饰的颜色,身后,又伺立着着紫服的雨纱,自然晓得其身份,必是衿贵的。

林蓁停下步子,睨向宫女托盘内的汤药,问:

“这药是端给谁的?”

托盘里的药,并非是乌黑的颜色,红滟滟的,看着让人触心。

她突然很好奇,这样一碗药,是给谁用的,莫非,玄景病了?

但,昨晚明明还是很好的。

“回姑娘的话是给绯姑娘用的。”

“她病了么?”

“绯姑娘身子一直不是太好,故冥皇吩咐奴婢每日煎服汤药。”

“是么?”

原来这宫内住的是绯颜。

这般富丽巍峨,她还以为是玄景的寝宫。

林蓁径直往宫内走去,宫女陡怯地喊了一声:

“林姑娘 —— ”

雨纱走上前来,道:

“由我来送药罢,你先退下。”

雨纱清楚知道,这几晚冥皇都宿在她的房中,所以,做为暗人的她,识眼色,该是最重要的。

“是。”

那宫女喏声退下。

雨纱是身着紫服的暗人,身份和地位在这冥宫都是高于她们的。

林蓁随着雨纱走进宫内,诺大的殿内,绯颜卧在榻上,四周置着一种绿色的冰块,湮出淡淡的香气,她卧在榻上,脸色倒透出些许红润,不同于以往的苍白

林蓁轻移莲步,走近榻前,一紫服暗人伺立在旁,见是雨纱,道:

“今日怎么是你来送药。”

“晴纱,林姑娘想进来瞧一下绯姑娘,所以,我把药一并从小如手中端了进来。”

那被唤做晴纱的宫女走近雨纱,接过药,冷眼望了一下林蓁:

“原来是林姑娘。”

说完这句话,晴纱并不再多言,返身,轻唤:

“姑娘,该用药了。”

说罢,她一手轻扶起绯颜,绯颜在倚柔软的锦垫上,甫端起药碗,眸华瞥到一旁的身影。

她淡淡地扫了一眼林蓁,脸上再无其他的表情。只默默地把汤药喝下,复倚躺在锦垫,方道:

“你们下去罢。”

“姑娘,冥皇吩咐奴婢要寸步不离守在您身边。”

“无碍,这里,就我和林姑娘二人,不会有事。”

绯颜刻意加重林姑娘三字,林蓁淡淡一笑:

“我和绯姑娘是故人,难得今日在冥宫再见,确实想叙一下旧。”

“嗯,叙旧。”

绯颜说出这两字,拾起一旁果盘中置着的酸悔,慢慢地抿着。

她的这一动作,让林蓁的嘴角终是牵了一下。

“坐。”

绯颜的语意很淡,轻轻吐出青悔,手撑颐,眸华凝向林蓁。

林蓁在她榻前的玄石椅上坐下,这么近地看着绯颜,为什么,她之前,竟没有察觉,她的眼睛,和林婳那么象呢?

林婳,是的,林婳。

如果不是那日从乌镇拉练军队返京的父亲,突然进宫告知她,林婳是她妹妹,请她务必在宫里多加照拂,她还真的不知道,她竟然会有一个亲妹妹。

也由此,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

本来她以为,她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太尉千金,毕竟,林夫人,待她确实如己出,并无不周,恰原来,她的亲生母亲,不过是一个卑微的舞女,甚至是连名份,都不能给的舞女。

源于,她的生母,是周朝最不容的,墨氏后人。

在知道的那一刻,她是心惊的,若让天家知道,她是墨氏后人的身份,那么她在宫的日子,真的就到头了。

而她,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走到当天的那一步呢?

所以,从那石开始,她活得反而战战兢兢,玄忆给予她妹妹最隆重的大婚典礼,更让她在这种战战兢兢里,品到一种失去帝恩的惶恐。

是的,她怕,她怕失去玄忆,但,在最初,她没有办法对林婳狠得下心,直到,看她一步步和莲妃走得那么近,甚至违背她的意思,公然地去帮宸妃她都想容下她。

浮华山的庵堂领经时,她确实在林婳的蒲团上熏了迷香,本以为,让她去替她见证惠妃进入上房,却未料,这个傻丫头终究是被人摆了一道。

使得她一食二鸟之计,最后,仅食了皇后一人。

而,代价却是她和父亲彻底反目。

他不相信她,执意认为,她连妹妹都不容。

从小抚养她长大的父亲,竟为了一个才认回的妹妹,如此绝决冷情。

原来,真的是没有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得到后,一切都变了。

她的生母,就是因为没有成为父亲的侍妾,远在南越,所以,才让父亲,对林婳这个女儿,都分外的珍惜吧。

多么可笑,不过,这份可笑,不会再延续太长的时间了。

“你怀了他的孩子?”

她的目光移向丝毯后仍是平坦的小腹,低声问。

“是。”

绯颜的手捂到小腹上,这个孩子,差一点,在那一晚,她就要失去,幸好因为冥霄,她终于还是保住了这个孩子。

她的手捂在那,仿佛就能觉到孩子的心跳。

不过,这么小的孩子,又哪里来心跳呢?

她柔柔地一笑,有了这个孩子,一切,才没那么难熬。

值得庆幸的是,在那晚后,除了冥霄,玄景并未再来叨扰她,连云纱,都被抽调离开,复换了晴纱随身伺候着。

“你根本没有办法生下他。”

林蓁望着绯颜脸上洋溢的幸福,有一种愈来愈难耐的感觉攫住她此时的所有思绪。

这么小的孩子,如果用磨碎粉的息肌丸粉,绊在药汤中,喝下去,不会有任何痛觉,就会堕下吧。

犹如来了一场葵水,一点异常都不会有。

她的思绪里又映现过这一幕熟悉的场景,当双手沾了那么鲜血时,一个没有来到世上的孩子,对于她来说,真的,不会有太多的愧疚感。

息肌丸的功效,当她知道得愈多,其实,愈离不开它。

哪怕现在,每晚,如果不闻着那种香,她都会整夜的失眼。

“我会生下他,你所不能做到的事,我都会做到。”绯颜转望向她,一字一句道“因为,我不象你这样自私,只知道把自己的块乐建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你真的很蠢,死过这么几次,你的蠢却是一点都没长进。”林蓁冷冷说出这句话。

“其实,我们是亲姐妹,对么?你很早就知道,可,你对我所做的,真的和姐妹情谊有关吗?”绯颜深深吸进一口气,道,“除夕夜宴,熊的突然发疯,及至其后清莲庵奕弘的死。林蓁,你的手段,太狠。”

是啊,无论除夕夜宴,还是清莲庵,她所做的,仅是想扮倒皇后。

这,也是她今日,可以站在这冥宫的一项条件。

她不狠,怎么能得到她想要的呢?

在这深宫,心若不狠,注定,只能被别人踩住,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这些与姐妹情谊根本无关!

“姐妹情谊?呵呵,这世上,连多年的父女情,都可能变,更何况,我和你呢?”林蓁纨着团扇笑道,“不过,若你执意要牺牲自己把孩子生下来,我倒是不介意念在姐妹一场的份上,替你带大他。”

“你真的很可悲,永远只能认养别人的孩子。”

林蓁望着绯颜,她讨厌绯颜总是这样一副凌然的样子,真的讨厌。

她方要说出下一句时,突听殿外传来一男子清越的声音:

“孤不会容你这么做。”

随着这一句话,玄景大踏步走进殿来,林蓁怔然地起身,今日的玄景,并没有带银制面具,这,也是她抵达明成后这几日,第一次,看到他的面容。

他,依旧俊逸如初。

只是,有些东西,确是再也不能如初了。

玄景径直走到绯颜的榻前 ,朗声道:

“因为,孤和婳的孩子,不会交由任何人代养。”

绯颜仅是望向他,并不再说一句话。

“景这是你和她的孩子?”林蓁站起身,望向玄景,突然,噬地一笑,“原来玄忆死了,倒是成全了你做这个现成的父亲 ”

“你说什么?!”骤然问出这句话,绯颜的整个身子,都开始瑟瑟地发抖,本来,有些许血色的脸,顿时煞白得如那最隆冬最冰冽的雪峰。

玄景要阻住林蓁的话已然来不及。

他没有料到,这件事,林蓁竟会知道,但若是那人知道的话,告诉林蓁,也是不无可能的吧。

“啊?难道,我的好妹妹,尚不知道,玄忆中了枣槊的毒吗?那毒,叫七草七虫毒,世上惟有你面前这位男子,和北归候合力方能解,否则,中毒七日后必死无疑。从妹妹来此,到现在,已是第八日了。”

绯颜心底,仅回旋着一个声音,忆,忆!

这么多日子,她逼迫着让自己不去想他,因为,不愿意再去揭开彼时心上的伤口。

毕竟,玄忆最后说出的那句话,是如此痛彻她的心扉。

但,原来,原来!

枣槊尖上是有毒的!

他知道自己中了毒,也知道,她中了毒,所以,为了让景救她,他才说出那些话。

让景带着她离开,用他自己的命,换来她的生。

那么,他在说出那句话时,是要抑压着多大的心痛,才能说出那句话呢?

这些心痛,加上毒伤,在那漫天大雨的夜晚,她,却并没有陪在他的身边。

所以,她有什么资格去数落林蓁的自私,她难道不更自私吗?

自私到,在那时只考虑到自己的心情,怕自己再次受伤。

而完全忽略,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小腹,开始抽痛,她用力地攥住被角,想让自己镇静下来,她不能有事,她的腹中有他的孩子,她怎么可以有事!

可,痛,这种痛,铺天盖地地席来,拢住了她所有的思维。

“婳!”玄景一个箭步冲上前,拥住她的身子,她没有挣扎,只是抬起眼眸,凝向他,问出四个字:

“你——满意了?”

“你,出去。”玄景冷声对林蓁道。

“景!你夜夜宿在我的房内,对我许过的诺言,都忘了吗?”

“出去! ”玄景复低吼着道出这俩字。

绯颜突然轻轻笑出声来,她笑得很轻,每一笑,却都带着渗人心的尖锐。

“何必让她出去?该出去的是我。”

说出这句话,她再也不望向玄景,才要走下榻来,骤然被玄景拥住.再动不得分毫。

这个男子,终究,还是做了这件事,终究,还是让她,再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不是她,玄忆根本不会有事。

如果不是她,玄景根本不会这样孤注一掷。

原来,她才是最大的罪人。

腹中的孩子,还有六个月,她该怎样把他生下来,她是否还有力气熬到那时呢?

林蓁退出殿外,带来殿门陡然关阖的声响。

他将她紧紧扣进胸怀,低声:

“这一辈子,我只要你为我流一次泪,即便怎样,都是值得了… ”

那次泪,流在她的脸上.落进他的心底,那里,满满的,原来都烙刻满一个人的痕迹。

惟有她的泪水,才能进得去的那一处心底。

他的手轻轻地在她的腰际一点,他担心她为了玄忆再做出任何事来,而她,似乎根本没有打算再做任何事,她的身子,略有些沉地靠进他的怀里,他轻轻地把她放到床榻上,掖好被子,放下那些重重叠叠的绿色帐幔,他方退出殿外。

林蓁站在殿外,并未远离。

玄景的锐利的眸光扫了一眼雨纱,即打了一个手势,他身后跟着的一名黑衣男子骤然拔出一柄长剑,剑光闪过时,雨纱没有来得及哼出一声,顷刻毙命在到刃之下。

雨纱的血将林蓁雪色的纱裙上溅满了点点落红,但,林蓁的脸色丝毫没有任何的动容,不过是些尚带着温热的鲜血,她怎会怕?

“景,你是想警告我么?”她转首,凝向玄景。

玄景并未望向她,陡然启唇,语音森冷:

“孤从来不喜欢有人自以为是的聪明!”

林蓁逼近他,抬起螓首,微仰着玄景,吹气若兰:

“是么?难道你改了脾气,喜欢傻蠢的丫头不成?”

她的手顺势就要触到玄景的胸前,却被玄景蓦地反扣,掷摔开来:

“孤从来就对颇擅心计的女子,不感兴趣!”

林蓁的手被他掷摔地式疼,眼见着,腕上起了一道红色的印子,她的眉尖蹙了一下,旋即冷笑道:

“不感兴趣,那,你彼时还承诺我,你若为帝,我必为后?又在地宫,强行占有了我这几日?”

玄景的眸华随着这句话转向她,似笑非笑,道:

“蓁,从小到大,你总以为,你要得到就一定能得到,可,所有的事,不会这么绝对,那晚在繁逝宫,你既然能那样谋算,注定,有些人,是不会再得,好好珍惜最后对你好的人,这,才是你该做的。”

“珍惜?不要跟提珍惜!”林蓁随着玄景这一句话,脸晕红,再不复素来的冷静,“景,你还记得么,那一年的上元节灯会,你说过,永远会对我好,只对我一个人好,你都忘记了么?”

玄景凝着她,森冷的神情,只化作一种悲悯:

“你要的,是孤的好,还是,有权势男子的好呢?你进宫的前一晚,孤曾求你不要走,可你是怎么回答孤的,呃?”

他和她,还有乐王,是幼时,在宫廷的一次夜宴时初识,夜宴,是成人们互相攀拢关系的场所,也是孩童嘻闹的天地。

从那以后,他每每会借着拉练偷偷找乐王,还有她一起到宫外游玩。

他喜欢这个,有着苹果一样红润脸蛋的女孩,她是那样的美,那样的出尘,可,就是这份出尘的美,却在进宫前的那石一晚告诉他,只有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方配拥有她。她,也只属于深宫。

这一句话,撕裂了他最早关于感情的梦幻,也让他明白,只要玄忆想得到的,不论是什么,总要先轮到他然后才是他。

哪怕,他是周朝唯一一位嫡系的王爷。

但,之于皇权,他这样的王爷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告诉过你,我只会属于最有权势的男子,所以,现在,我属于你。这世上,也惟有我最配你,而不是殿内那个,傻傻的,需要你保护的丫头! ”

林蓁说出这句话,又恢复昔日的傲气。

她不相信,一个这么强的男子,愿意让一个女子成为他的软肋。

“蓁,孤以前确实喜欢聪明的女子,可孤现在却发现,如果真的爱上一个人,即便孤每日分一半的心力放在保护她的上面,也未尝不可。”他顿了一顿,复道,“错过的人,说过的话,譬如覆水,终不会再得。”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不再看她:

“蓁,不要逼孤对付你,你背弃玄忆,甘愿为冥国做那么多事,应该清楚,若连冥国都不容你,这世上,就再无你的容身之处了。”

“景!”

林蓁再次走近他,手牵住他的手,只这一牵,她骤然浑身如遭雷击,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孤不会容忍任何人伤害她。你要的权势,会得到,但前提,你莫要再激怒孤!”

说完这一句话,玄景冷声吩咐:

“除孤和冥候外,任何人不许踏足此殿,违者,斩。”

“是!”晴纱喏声。

林蓁怔立在原地,仅觉得,虽是八月的夏末,她却已仿同置身在秋季一般地寒冷萧瑟,每一个呼吸,都凝着冰霜一样,把她心底仅剩的一点温度悉数地融去。

望着那玄黑的背影,她咬紧贝齿,生生地咽下所有骤然涌起的魄寒。

此时冥霄正坐于书房,翻阅一本医书,突听管家前来禀道:

“候爷,有人求见。”

“什么人?”

“来人揭了各城的告示,求见候爷。”

冥霄把手中的医书一放,道:

“带他进来。”

管家喏声下去,不多时,便带来一人,那人着灰青的衫袍,同色的头巾紧紧裹着他的脸,惟露出的一双眼睛,倒是十分清澈。

冥霄瞧来人走路形态,便知道并不是练武之人,他望向来人,淡淡道:

“阁下要见本候,所为何事?”

那告示上,绘的,是一株天圜玫瑰,除了让人识得此花,可揭榜至冥候府领赏外,并无一个字。

因为,这林天圜玫瑰,关系到的,将是比他的生命更为重要的事。

“草民在冥国数座城的通告栏上,都看见绘有一种天圜玫瑰,故按着公告上所写的,来此求见候爷。”

“哦,你知道,这种花叫天圜玫瑰?”

“是草民还知道,天圜玫瑰花期有三,初期瓣色透澈,次期瓣色转白,末期为红,方有药效。”

冥霄的眸子微微眯起,凝向来人:

“那你可知道,何处还有天圜玫瑰?”

“草民虽不知道,何处尚有天圜玫瑰,但草民能催生天圜玫瑰花期。”

“是么?”冥霄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下,复道,“你随我来。”

灰青袍子之人随着冥霄,一步一步,走进地宫的最深处,随着,一道石门的开启,里面赫然是一个冰雕的世界。

沉重的石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地落下,落地,却没有一丝的声响。

冰宫中,剔透的冰柱鼎立其间,四壁均是玉凿冰雕的晶莹,灰青袍子的人,对于眼前的景致,眼神中并没有一丝的惊愣,只是,在看到,前面那堵冰墙时,步子,方是滞了一滞。

冰墙内,仅含苞待放着一朵诡艳至极的玫瑰,其余的,都早枯败在冰墙的一隅,再无一丝的生气。

灰青的袍子越过冥霄慢慢地走近这堵冰墙,他的手,从袍中缓缓的伸出,触到冰墙上,手,却是洁白如玉一样的纤细。

冥霄方要阻止,冰墙后,却传来一个低徊的声音:

“霄,退下。”

“是。”冥霄,向后退下。

主上的命令,他素来只有服从。

但,广贴通告这一事,却并非是主公的授意,而是他的擅做主张。

他不能眼看着天圜玫瑰枯萎,仅剩下一朵将绽未绽,而这一朵的花期,远远过了十日,都没有绽开。

每每,他问主上关于这朵天圜玫瑰时,主上总不愿多答。

所以,他惟有寄托在广贴通告上,这世上,终会有人熟悉这天圜玫瑰吧。

或许,他能找到新的天圜玫瑰,也未可知。

毕竟冰墙内的天圜玫瑰,这十几年来,即便是用冰护就,都敌不过,它的衰败。

对于此,他是焦灼的。

因为,那牵涉到的,是主上的命!

主上的命,自然比一切更为重要。

他缓缓退出,带来的这人,一来没有武艺,二来,横亘在中间的冰墙除非主上愿意开启,否则,任何人,是近不得主上的身的。

或许这人,真的能催生,剩下的一朵花期也未可知。

石门再此落下,灰青年袍子之人,缓缓将身上的袍衫解开,厚重的袍子落地,里面宛然是一着绿衫的女子。

她凝着冰墙后,甫启唇,语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

“是矅么?”

冰墙后,是一片长久的沉默,在这片沉默之后,那低徊的声音,方悠缓地再次传来:

“是…宸儿么?”

“是。”这一句是,她说得极为艰难,她的手抚在冰墙上,隐隐颤抖着。

“宸儿…”冰墙后的声音,低低地唤出一声。

绿衫女子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时她手抚的冰墙,忽然缓缓向两边开启,冰墙后,更浓重的冰气袭来,一白衣若雪,银丝翩然,犹如谪仙的男子,坐在冰制的椅上,冰灰的眸子凝住眼前的女子,绿衫女子,踉跄地向他行去。

“矅。”她行至他的跟前,唤出这一字,“你果然还活着!”

这么多年,她一直无法相信,他真的死于那场雪崩。

毕竟,这样一个如谪仙一样的男子,怎可能说死就死呢?

“是,我还活着,可,我以为——”

“你以为,十六年前,我就殉葬天烨于灵前了,是么?”

坐在冰椅上的男子没有否认,冰灰的眸子,拂过一抹悲抢的神色,敛低眸华:

“我真的以为,他逼死了你!”

“他没有逼我,是我自己决定要随他九泉之下,却没有想到,不过是一场梦,梦醒,他放弃江山,携我归隐于山野。”

“原来,不过是一场错… ”

银发男子长长叹出一口气,飘逸的银丝随着这一声叹息,有几缕拂过他冰灰的眸子,却拂不去眼底的一抹惆怅。

绿衫女子蹲伏下身,素手略略颤着,轻轻抚到他的膝上,“你的腿 ——”

他的手蓦地隔着衣袖覆到她的手上,就这样覆着,语音里,却是静若无波:

“不过是废了。无碍的。”

“矅……是我害了你……”绿衫女子,抬起眼眸,眸底,隐隐有雾气隐现。

“不,是我愧对于你,那雪魄手镯若不是当初,我别有用心赠于你,你又怎可能,会失去无忆呢 …”

“失去无忆?”绿衫女子的眉心稍颦,凝向他。

“雪魄手镯为至寒之物,佩戴者,即不能受孕,若褪下,虽可受孕,然寒气久凝体内不散,所生胎儿,亦是活不过周岁。”

银丝男子艰涩地说出这句话。话语里,满是深浓的愧疚。

这种愧疚,使他最后对天烨一战时,宁愿牺牲自己,去换得天烨的生。

因为,天烨,是她最爱的人。

谁曾想,他大难不死,不过是牺牲了一双腿做为代价,这双腿的牺牲,使他必须依赖天圜玫瑰才能活到如今。

这是历代北溟帝王的宿命,最强,也是最弱的宿命。

不能受伤一旦受伤,没有天圜玫瑰,血,就止不住。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后悔,他唯一悔的,仅是他这一生亲手毁了不能爱,却爱上的女子做母亲的权利。

“我的孩子—— ”

绿衫女子的眸底,是不可置信,更湮出一种悲凉,以至于连这一句话她都没有办法问得完全。

“是,你分娩后,望舒将你的孩子抱于摄政王时,那孩子就已气绝。只是我不允望舒告知于你,摄政王亦提议暂从民间收养一个孩子,让你以为,玄忆仍旧活着。因为彼时,那个孩子,将会是你生的希望。”

是,彼时,玄忆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但,今日,她才知道,原来,这个希望,不过是最虚假的事实。

她的玄忆,早在临盆那日就离她远去。

原来,如此。

她的身子一虚,他的手急揽住她的手臂:

“宸儿,是我的错,是我害你失去做母亲的权利!”

绿衫女子抬起眼眸,凝向他:

“矅,谢谢你,彼时让舒瞒了我,我才能活到今天。”

这么多年,她不会再有恨,即便,造成这一切的,是由于那只手镯,但,若不是冥矅,她恐怕根本连活到今天,都是不可能的。

他予她的恩,她不会忘。

一味地恨,除了让人失去理智,伤害到别人,其实,对已发生的事,做不了任何的弥补。

“宸儿一一”

“纵然他不是我的孩子,但,不管怎样,从小到大,我一直视他为我真正的孩子。看着他一直长到十岁,才离开他,随天烨隐居在民间,所以我还是要为那个孩子来求你,我想惟有你能救得了他。”

“他怎么了?”

“他中了毒,太医说,是一种名叫七草七虫的毒,但解药太医根本无法调配出来,所能做的,仅是替他续命,可眼下,这命,都再续不了,所以,当我看到有百姓传着通告栏里的玫瑰时,我想到是天圜玫瑰—— ”

“你认为,天圜玫瑰,可以救他,是么?”

“是。所以,我来了。只是,我没有想到,仅剩下这一株。”

“天圜玫瑰,确实可以救他。但,这天圜玫瑰冰得太久,绽不开,就剩下枯败。花期需龙兽的血方能催生。”

“矅—— ”

“龙兽的血,我有。”银丝男子的手想要抬起,却还是垂下,只朗声对着石门外,道:“霄,进来。”

石门再次开启,冥霄缓步进来,躬身:

“主公。”

“替我取龙兽的血来。”

“是,主公。”冥霄领命退下。

这六年,他一直奉命守养着墨池底的龙兽,纵然不知道,主公命他豢养龙兽的用意,可他仍旧恪守本职地去豢养着。

银丝男子,转眸望向绿衫女子,语音渐轻:

“宸儿,我对不起你……”

是的,他对不起她,这么多年来,误以为,她真的被逼殉葬,而摄政王利用那个假冒的孩子,操纵着整个朝政。

所以颠覆周朝,是他这么多年来的夙愿。

这一切,如今看来不过是一个错误。

她,并没有殉葬。

只是那个假冒的孩子,依旧成为了周朝的帝王。

玄景,彼时是她所救,所以,他刻意用医书接近玄景,并最终培植玄景,希望,在颠覆周朝后,他会成为一代明君,可惜,不过是一场错误!

不过须臾,龙兽的血就被取来,那是一碗墨黑深邃的血,冥霄端上后,就缓缓退出石室。

冥耀手执着这碗血,掌心微用力,冰墙便咯咯地裂开一条缝隙,他将这血,悉数地浇在这最后一株天圜玫瑰之上,它的重瓣在接触到第一缕血时,微微颤抖了下,整个花瓣似波澜般舒展开来,漾起更妩媚的色泽,芬芳甜味萦着周遭的一切,丝丝嫣红染上纯白的花瓣,然后,渐渐渲漫吞噬所有的白色,在变为血色玫瑰的最后刹那,花蕊深处,涌起玄黑的星火,随着,最后一缕血的渗入,化为虚无。

红色天圜玫瑰,带着最冶艳的光泽绽于她的眼前,冥耀的手一收,那朵玫瑰便从冰墙内骤然握入他的手心,他微一用力,整朵玫瑰悉数化为血色的粉末,悉数落进他另一只手已然拿出的瓷瓶内。

做完这一切,他把这瓷瓶交给她:

“拿去罢。”

“矅……”她还想说什么。

他已对着石门外道:

“霄,带她走!”

冥霄立刻进得门来,甫抬眼,已见冰墙内唯一一林天圜玫瑰消失不见,他怔立在那边:

“主公—— ”

““带她出去 ”冥耀打断冥霄的话,毅然地道。

“是!”

冥霄的手心,全是沁出的汗,躬身:

“请随我来。”

她缓缓从地上起身,凝向冥耀,他对她轻柔地一笑,一笑间,犹如当年一样,晴霁瞾开。

“谢谢! 我会再回来的。”

玄忆的命,太医维持不了更多的时间,她这一次涉险进入北郡,再回平川,仍是一段不算近的路途。

“嗯。”他轻轻点了一下头,不再多说一句话。

她转身,随冥霄往石门外走去,石门重重落下时,她下意识地回转螓首,却看到坐在椅上的冥矅,身子骤然地瘫软下去。

她停住往前走的步子,已然不顾石门重重落下,要奔回门内。

冥霄迅速按动白璧,阻住石门的落下,她的身子,却是扑到地上,几乎是爬着,过了石门的那到缝隙。

直到过了缝隙,她都没有再站起来,因为,冥耀已从椅上滑到了地上,他雪色的身影,匍在开启的冰墙后,一动都不再动。

她不知道是怎样爬到他的跟前,她只知道此刻,连走一步都那么地艰难。

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冰冷,再如何,都温暖不了的冰冷。

“矅!”她只唤出这一字,其余的皆是说不出来。

冥矅缓缓抬起脸,银丝覆住他俊美的脸,他低垂眸华,轻声:

“宸儿…我不要你看到……我这样 …”

“矅,刚刚的兽血到底是什么?!”

“宸儿…能活着…再见到你…够了……”冥矅的手缓缓抬起,想要拭去她坠落的泪珠,可,终究还是差了那一点,他的手再够不到,再够不到了…

只差,那么一点点。

就如他和她这一辈子,其实,差的,终究,也是那么一点点……

咫尺,天涯……

作者题外话:这段是璃妃里的伏在此解开,也是本文的一大暗线,解释如下:

冥耀和天烨皆爱安陵宸,冥矅为北溟国主,天烨为周朝国主,也是名义上,玄忆的父亲。冥矅虽爱宸,但知,宸心中爱的是天烨,故选择成全,但,当天烨因奉先帝遗诏,灭安陵十族时,冥矅终在十年后,起楔文,征伐西周。西周和北溟最后一战,天烨和冥矅决战雪山,然,恰逢雪崩,生死一线间,冥矅仍选择救出天烨,自己被压于雪山之下。结果,他仅被压断双腿,并未死去,因此,才有文里所说的误会。

人生若只如初见

冥霄站在缓缓抬起的石门后,望着,主上的骤然辞世。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世上,即便医术再高明的人,始终,仍是敌不过命运的残酷。

主上的手,定格在临终前的那一幕。

绿衫女子,在他的手陡然垂落下时,紧紧地将他握住,于是,主上的手,终于可以触到那女子的脸。

主上,竟然,也曾动过情这般深地爱一个女子,甚至,不惜最后用天圜玫瑰为这段爱,划上终曲。

这种爱,让他不能不动容。

天圜玫瑰自北溟圣洞被水淹没以后,就仅剩下几株,所以,主上才会用冰墙将它们冰起来,倚靠着这千年玄冰,让剩余的这些天圜玫瑰,延长绽花的时间。

因为,主上必须倚赖这药效方能活下去。

十几年下来,慢慢地,冰墙内的玫瑰,终是渐渐地枯萎败落,最后,仅剩下一株,这一株上的花蕊,却因着年份太长,再绽不到第三季。

而,天圜玫瑰惟有绽到第三季 ,方有药效。

是以为了主上的命,他擅做主张,张贴通告,换来的结果,却适得其反!

原来主上,知道催生天圜玫瑰的方法,或许,主上也早知道,世上再无天圜玫瑰。

催生的方法,其实,一直都在眼前,却是带着破灭的催生。

龙兽的血,在催生天圜玫瑰时最古老的属于北溟光神君主的封印就会破灭了。

从此再没有光神君主。

主上的命也会一并地逝去。

这一点,可惜,他到了适才,方明白。

虽然这也意味着,他再不必背负这种束缚的职责。

因为主上曾说过,当他生命结束时,这一切部署的计划,就可以停止。

那么如今,在功败垂成,即将颠覆周朝之际,是要停止了吗?

他,不知道,只看到,冰墙内,绿衫女子闭上眼眸,最后一滴清泪,坠落。

往昔一幕幕地在她闭阖的眼前浮现,冥矅,仍是选择用他的命,为这段感情做上最终的诠释。

他,精通医术,应该是可以解去七草七虫毒的,毕竟这毒,也是源于这。

只是当他发现她还活着,发现这么多年的谋算,对她才是真的伤害时,惟有死,才算是忏悔和结束罢。

她和冥矅这一生,起点和终点,其实,都是相同的,心中早已明白——

今世,她的情,给了天烨,无法收回。

她的心,最柔软的那处,始终,会有这样一个,银发飘逸,犹如谪神男子的存在。

最后留下这一滴泪,她俯低螓首,紧紧地把冥矅拥在怀里,她,不要他的身体,这么快就冷去,这一生,她负得最多,竟还是他,不是吗?

当他的身子,慢慢地在她怀里冷却时,终于,她没有任何理由再做停留。

随着三郡起兵,冥国开朝, 周朝社稷危在旦夕之际,隐居另一处世外桃源的她和天烨,亦察觉一切似乎有所不对。

镐京面对地动的善后工作,竟无动于衷,玄忆驻兵平川,又迟迟按兵不动。更有阳生之人频频在他们隐居的地方出现,这一切,隐隐都透出异常时,她和天烨才最后决定,往平川一趟。

果然乔装打扮,匆匆赶到平川,看到的,是昏迷于榻的玄忆,并且,他的生命在一点一滴的消逝,所以,让她在听到平川百姓相互议论冥国的告示时,瞒着天烨,连夜赶往明成。

这张告示上的诡异玫瑰,或许 是她唯一的希望。

哪怕现在才知道,玄忆,并不是她亲生的孩子,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始终还当他,是她的孩子,这就够了。

可,这一次天圜玫瑰的出现,不再仅与生相关,却带来了另一场死别。

倘若,她早预见到这个结局,她是否会来呢?

一切没有倘若,就如,一切都不会重来……

地宫,鲛烛燃尽,林蓁用簪尖轻轻地挑着烛火,只这一挑,听得烛芯,“哔”地一声,兀自跳了一团火芯子出来,烛焰,终究是燃亮了几许。

她收了簪子,听到有人缓步进的室内。

她没有回身,男子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耳后时,一双手就势缠住她纤细的腰际,她的手,覆到那男子的手上,手心的触感,经这几日夜晚的缠绵,早熟捻于心,此刻不过是更添一份熟捻罢了。

是的,熟捻。

所以相对于熟捻来说的,其实心却是陌生的。

“还没睡?”面具后的声音依旧暗哑。

她将簪子复插到髻上,淡淡道:

“答应我的事,为什么现在还没做到呢?”

“孤是登基为皇了,但周朝未肃,册后一事,还需押后。”

“押后期限是多少呢?”她微侧螓首,烛光在她光洁的面颊投下一道影弧,这层影弧衬得她的眼波愈见深邃。

“不会太久。”

银制面具男子伸出手,只轻轻一挑,她髻上三支并排插着的簪子,悉数被救下,青丝垂覆下,她的身子稍颤了下,避开那张凑近欲吻她的诡异银制面具,淡淡一笑:

“另外那件事呢?你应允我的,何时能做到?”

“孤应允你的,都会做到。”

“是么?我记得,上次问你时你是避而不答的,那今晚我再问你一次你说都能做到.那么请问,为什么你要把我安置于地宫呢?”

“冥国的龙脉本就是地宫之内。上面的宫殿,不过是昔日东歧的旧宫。”

银制面具男子的手略松开她的腰,柔柔地将她披垂下的青丝挽起,鞠于手心之内。

她眸华若水地拂过他的面庞,一字一句地问:

“被你安置在上面宫中的林愔,你打算怎么办?绯颜.你又打算怎么处置呢?”

这一问她说得极轻,极柔,可每一字间,都凝着一种冷冽。

朝着她青丝的手分明颤栗了一下,略有些讪讪地道:

“孤应允你的事,一定不会变。”

“不会吗?”她的脸迅疾地一转,这一转,被他钧住的青丝悉数从他的手心被拉回,仅余了几缕随着这一转被扯断的青丝犹留于他的手心。

“蓁… ”

她的唇边嚼出一抹笑靥,复凝向他,手轻轻地放到他的面具两侧,问:

“为什么,就连燕好时,都不愿除去这张面具呢?难道,你只愿意用这面具来吻我么?还是 —— ”她顿了一顿逼近这张冰冷的面具,“你不愿意,我看到面具后的真实呢?”

这一句话,她说得愈轻,指尖的力度却骤然加大,猛地把那面具一拉,男子仿佛羽悉她的举动般,握住她的手腕,这一握,她的手,再使不出力来,仅是僵持着。

“你,那么想知道,孤是谁么?”

面具后的声音不再暗哑,变成让另外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她并不陌生。

她的笑愈深,拉住面具的手,却陡然地松开:

“想不到,连你也会骗我。”

“我只骗过你这一次,而你呢?”面具后的声音透着一股悲凉。

即便,她骗他,可,他仍旧是爱着她。

这份爱,他想,是永远不会变的。哪怕为了她,违背一门忠烈,谋逆反叛,他都不会变。

他松开她的手腕,缓缓,将银制面具取下,面具后的脸,年轻,俊朗。

正是乐王。

“果真,是你。”林蓁收回如水的眸华,略带怅然起身,拂袖,不再望他。

““你想要的权势,孤会给你,冥国的皇,会是孤。”

“呵呵,你以为玄景会让位于你么?如今,他才是真正的冥皇,而你,不过是一个地宫的冥皇。”她缓移步行至轩窗前,“一个地宫,当然,可以实现六宫无妃,只是,我要的,仅仅是这个吗?”

“我知道,你要的从来不是这个,从繁逝宫那次开始,孤就知道!”

当时他征讨南越凯旋返朝时 ,因惦记着她,涉险扮做景王的内侍,进冷宫探望她。

毕竟,一别已是三年,他出征时,她犹待字闺中,他班师还朝后,她竟成了废妃。

所以,他怎能不去看她呢?

但,这一探望,终究并非如人所愿。

“是,血统,我不光要的是六宫无妃,更要血统,而你呢,不过是一名将军的子嗣,真以为配得上我么?你今日冒名顶替所做的一切,只让我做呕,就如同,繁逝宫那次一样!”林蓁鄙夷地说出这句话。

“不管怎样,当孤为你谋逆后 ,是你求玄忆免了孤的死刑,仅判为流放,这一点孤永远会铭记,蓁,其实,你并没有那么心狠,为什么你要把曾经善良的一面伪装起来呢?”

“我干嘛要让你死也背上一个为了我的名义呢?这样的名义,我不要你背,因为你不配!所以,我根本没有为你去求情,你这样的人,我避都来不及,怎会傻得,用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恩宠,去换你的生呢?你的生与死,与我,没有任何的关系”

是的,彼时,在繁逝宫,她终于怀上玄忆的子嗣,当她让莫水把这条消息托昭阳宫的人带去南苑时,不过一晚 ,玄忆就匆匆由南苑赶回宫中,亲自将她接出冷宫,并告诉她乐王于南苑谋逆的事。

未待她启唇,玄忆就决定流放乐王于漠北。

也在那一天,她明白,他终究是怀疑她和乐王的。

只是,她该怎么告诉他,她的心里,其实,并没有乐王。

两年的时间,并不算短,虽然,哪怕在冷宫,她仍居着最宽敞的殿宇,亦有三名宫女伺候,可苦苦的等待中,玄忆却没有一次来看她,除了每隔七日,免朝前他必会往倾霁宫吹萧,她仿佛在他生命中正逐渐被淡忘一样,再不会有一丝的波澜。

是的,淡忘,随着三年一度的选秀临近,势必,只会是新人笑,旧人泪。

所以她怎么能等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绯颜方缓缓睁开眸子。

如同,那次醒来,身已在冥宫一样,她的身子,并没有怎样的不适,所以她以为,那石腕上的针痕,还有药味,是为了她一直孱弱的身子而为,却没有想到真正的原因,是她中了毒。

她有冥霄护得周全,那么玄忆呢?

如果玄忆真如林蓁所说, 不在了。

她想,她将失去所有坚持的力气,真正的生不如死

不知什么时候,冥霄站于榻前暖暖地笑凝着她,他凝着她,读得懂她眸底是一片荒芜的失落。

“现在,你不是一个人,所以身子最重要。”

绯颜甫启唇,嗓口里,都是腥甜的味道,好似一张口,那种腥甜就要涌了出来一样的难耐。

在等待中,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关于希望的破灭。但,她的人生,注定是不甘于希望破灭后的平淡。她要做到人上人,她要握住女子中最高的权势。所以她一定要出去。而,惟有怀得帝嗣才能顺理成幸地出冷宫。因为,有例可循:前朝有一后妃,因怀有帝嗣,被接出冷宫,复为妃位。既然,她进冷宫,是由于被人陷害,毁于帝嗣。那么,出冷宫,同样出于子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这样,对那些陷害她的人 ,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于是,繁逝宫的走水,是她引得君王雨露的一个方式。

她选在,玄忆会去倾霁宫吹萧的那一夜,布下这个局,因为,她相信,那个时候他的心底,是会念到她的。

是以她的出事,定会引起他的不舍。

那一夜,她支开其余两名宫女,再由莫水点燃了外殿的火,火势并不算太大。这样,万一玄忆没有赶到,莫水其实也能控制。

而她一个人退到内殿,用浸满水的被子,紧紧地拢住身子,在听到,莫水发出关于玄忆行仗到来的暗号时,才点燃,本来干燥的内殿。

火影憧憧间,她看到,玄忆竟不顾自己的安危,冲进殿内,在那一刻她承认,被他感动过。

纯粹的,感动,不夹带任何目的的感动。

因为她没有想到,他为了她,竟会如此。

于是当他抱住她,冲出殿外的那瞬间,她的心为了这个男子悸跳了一下。

随后在侧殿,她褪去被烧损的罗裙,楚楚可怜地百般邀恩,隔了两年,终是邀得了君恩雨露。

但,她并不能保证一次承恩,就能得到玄忆的孩子。

而,再次邀恩,之于冷宫,无疑是难上加难。

她清楚玄忆,哪怕在她进冷宫的这两年,每晚,都是会翻其他后妃的牌。

这是她以前所不能忍的,也是她那时所要计较的事实。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景王,已班师回朝,她想这个曾经一直深爱他的男子,是除了玄忆之外,她唯一愿意委身的。

源于景王的血统,同样的高贵。

可,自从入宫前,她说出那些绝情的话语后,他对她,明显是疏远了。

纵然他因着他母妃的关系,可以每日出入宫中,但这两年,他再没有探望过她。

所以要想成功,借一些外力这件事终究是可行的。

于是,第二日,她托从昭阳宫调来伺候她的云纱,趁他每晚到寿安宫探望母妃的时机,请他到繁逝宫一会。

当然,她要会景王,并不容易,因为,走水后的第二日,玄忆就派来昭阳宫的宫女伺候于她,所以,她不得不用各种理由暂时摒退这些宫人一个时辰,方能在侧殿,将莫水觅得的媚药掺在烛火里,借着火温,这种媚药的功效将发挥到极致。

只要景王占有了她,她想,她一定有法子,让景王,每晚都来会她。

可,云纱带来的,并非是玄景,而是眼前的,这位乐王。

聪明如她,不过瞬间,就明白云纱并没有将她的话带于玄景。

云纱,这个昔日,她曾在景王府见过的暗人,恐怕,心里,早爱幕玄景多年,是以,她怎么会容许任何人和玄景在一起呢?

她真是疏忽了。

一盏迷香烛,一点离人思。

在那一晚,她确实可以将计就计,委身于乐王,也不失为一种达成目的的法子。

可,她不要。

她的身子,仅愿意给予血统高贵的男子。既然,云纱对主子起了不该有的感情,难道,她能容许吗?

所以,她以尚在沐浴为名,暂避开隐于暗处乐王,并嘱咐莫水悄悄引乐王从窗户进入放有媚药烛的侧殿。

她让云纱伺候沐浴,在沐浴时,用迷香迷晕了云纱,再让莫水送昏迷的云纱进入只剩乐王一人的侧殿。

被媚香侵扰难耐的乐王,就在那晚,占有了云纱。

而避于殿外的她,却意外地看到了玄忆的御驾。

他,竟又来到了冷宫。

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可她,并不能让他进得殿内。

于是那一晚,她知道,她的阻塞,以及那些被各种理由摒退的昭阳宫宫人,终是让玄忆起了疑。

纵然在那晚之后,玄忆依旧临了她几次,也在那几次中,让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孩子,并借着这孩子,出了繁逝宫。

然,正如玄忆最后所说的,如果她要的是权势,他会给。

其他的,他则会一并地收回。

他,原来,早看穿了她,不过,念着昔日的那一份情,容得她这么久。

是她把他推离了她的身边,一如,玄景,亦是她推离出去的一样。

有些感情,因着她的这些自作聪明,确实,譬如覆水,再难收。

能收起的,不过是一场交换,一场带着目的的交换

若不是玄忆出征前的最后那晚,拒绝见她,她想,她不会真的下得了决断的心。

但,正是那一晚,让她,彻底决断了对玄忆的念想。

包括,昔日,所有他带给她的悸动。

闭上眼睛,记忆陷入彼时的那幕难耐中,兜兜绕绕了这么多年,最后,她还是让乐王得到了她。

这,又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吧。

“是,孤是不配,可,孤会让你知道,孤配得上你,冥国的皇,一定会是孤,而你就是孤唯一的皇后,六宫无妃,孤会做到。”

乐王说出这句话,怅然地转身转身时,林蓁另一句话飘进他的耳中:

“那等你可以将我接出这阴暗的地宫,真正做到这冥国的皇后,再来这里,否则我不要再见到你!”

林蓁绝然地说出这句话,手心,却在无力地颤抖着。

是的,无力。

她不知道,她的人生,还有多少值得走下去。

仿佛,所有的路,都走到了尽头。

她要的,或许,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其实她知道,她的心里,最初动心的,是玄景,不过,他只是王爷的身份,让她没有办法投入地将动心变为爱。

至于玄忆,最早,她让自己试着爱上他,是源于他的权势,却在那晚繁逝宫后,她发现,她不能失去他!

她,其实会爱,可惜,这份爱始终,是放在权势之后。

这,是她的可悲。

但,她不能后悔。

莫水伺立在室门外,主子,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抛下她,哪怕,离开周朝的宫殿,主子,都带着她。

她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让此时的主子开心一些,可不管怎样,只要主子要她去做的,她都一定会做到。

她这辈子,仅会效忠这一名主子,只有她懂得,这么多年,主子想要这么多,其实,内心终究是孤独的。

必须要用很多的东西,来填满这份孤独,主子,才不会更加的失落。

她立在门外,看到,地宫内,又走来紫服的女子,近了,竟然是云纱,她的眉皱了一下,云纱已翩然走到跟前。

云纱淡淡扫了一眼莫水,径直就要往门里走进去,莫水一拦,道:

“你不能进去,主子不会要见你。”

“这里是冥国的地宫,以你的身份,还有你主子的身份,根本不配和我说话。”云纱说完这句话,手轻轻一格,正与莫水挡住她的手对上,但,这一格间,她发现,莫水竟是会武功的,并且功力,似乎还不错。

“让她进来。”林蓁在室内冷声道。

云纱随着这句话,用力格开莫水阻她的手,径直走进石室内。

她睨向林蓁,盈盈一笑,道:

“林姑娘,看来,在这地宫里,还是过得不错的。”

“你不过是一名暗人,有什么资格和我这样说话?”林蓁回身,凝定云纱的脸,语音骤冷。

“是,以前,我或许没有资格,可此时此刻,我想,我是有这资格的,毕竟,如今的冥皇并不是你所委身的那一位,你说,今时今日的你,和我当初比,又有多好呢?呃?”

云纱的话语里不无讥讽的意思。

她怎能不怨,她怎能不恨?

女子最珍贵的东西,就被这样地剥夺,全是因为眼前这个女子的错!

她自认,并没有对不起她 在繁逝宫走水后,伺候她亦是尽心尽力,甚至,她让传口讯于景王,她都照做,可到头呢?

她得到什么?

这个女子,用了媚香,本是为了迷惑景王,却未料,景王根本不愿再见她,仅是乐王随她前往繁逝宫。

最后,反葬送了她的清白!

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从这场梦魇中醒来!

让她必须每日靠涂点假的守宫砂,才能在宫里立足,生怕哪一日被人察觉,不仅她的暗人生涯到头,连命都要赔去。

并且,死非其所——

“即便,我委身于乐王,但,最终,他会为此负责,而你呢?不过是解他媚药的工具罢了。””

林蓁啸笑了一声,将面上的不悦,悉数地掩去。

“负责?林姑娘要的负责,难道仅是普通百姓的白头携老么?如若不是,那么,我可以告诉林姑娘,你的这个愿望,注定是要落空的。或许,永远,你只能待在这地宫内。哦,对了,差点忘记,我来这的目的,是冥皇让我传一道旨意,从现在起,没有他的亲允,林姑娘,不得再踏上地面一步,如若违旨,杀,无赦!”

云纱笑着说出这句话,满意地看到林蓁的面色,因此转成灰败,她步出室外,重重抒出一口气。

她真的不喜欢这个女子,一点都不,而如今当冥皇命她来传这句话时,她终于可以将这样的话语,刺进那个女子心里。

真好!

林蓁颓然的瘫软于地,她乌黑的青丝蜿蜒地垂落在石地上,一直延伸地很长很长,直到一双,玄黑的靴子,复走近她,她抬起螓首,眸底终于有晶莹溃散。

“如果你真的对我好,别让我被人羞辱太久!”

那双手,微微一怔,旋即,伸出来,将她用力得抱住,耳边,传来乐王坚定的声音:

“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

“哪怕,提前登基?”

她的手骤然推开他,在他略一滞怔间,她的手,勾住他的颈部,殷红的唇,第一次,主动覆上他的。

在所有的低吟开始前,他听见她在她耳边,清晰地说出一句话:

“杀了那个侮辱我的男人,我就给你,我的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绯颜方缓缓睁开眸子。

如同,那次醒来,身已在冥宫一样,她的身子,并没有怎样的不适,所以她以为,那石腕上的针痕,还有药味,是为了她一直孱弱的身子而为,却没有想到真正的原因,是她中了毒。

她有冥霄护得周全,那么玄忆呢?

如果玄忆真如林蓁所说, 不在了。

她想,她将失去所有坚持的力气,真正的生不如死

不知什么时候,冥霄站于榻前暖暖地笑凝着她,他凝着她,读得懂她眸底是一片荒芜的失落。

“现在,你不是一个人,所以身子最重要。”

绯颜甫启唇,嗓口里,都是腥甜的味道,好似一张口,那种腥甜就要涌了出来一样的难耐。

她必须要说,因为,冥霄能解她的毒,难道不能解玄忆的吗?

事情不会那么糟糕,只要冥霄愿意,玄忆一定还是有救的。

八天罢了,玄忆一定熬得过去。

他是真命天子,怎会有事呢?

“别说话,你的血气不稳。”冥霄搭到她垂放在锦被旁的手腕上,低声,“玄忆不会有事,相信我。”

他的意思是,玄忆会有救?

绯颜随着这句话,嘴唇吸需间,冥霄宽慰地对她复笑了一笑:

“这几日,我会不在明成,一切,好好照顾自己。”

难道,他会亲自去救玄忆?

他从榻旁端起一碗药,递到她的跟前,复道:

“这药要按时喝。”

绯颜的手接过那药碗,终是问了一句话:

“你,会去救他么?”

“他不会有事,你的孩子,现在,更需要你坚持,才有希望。”

“如果他不会有事,请你给我天母草,好么?”

是的,只要他不会有事,那么她真的没有所谓了。

玄景不会放她。

她的存在,只会引起,他和玄忆最终的对战。

这场对战,如果避无可避,她不要活到那时。

因为,从再见玄景那日开始,她就明白,她化解不了他的恨,她的存在,仅会让他的恨愈深。

熬过六个月,待她生下这个孩子,她该结束,这场被两个最优秀男子爱国,也让他们彻底反目的人生。

冥霄的手滞了一滞,语音低涩:

“再喝这碗药十日,就不需要天母草了。一切,也都会变好 …”

绯颜眉心颦了一下,冥霄复又道:

“相信我!”

是的,她相信他,是他,带来,玄忆没有死的讯息,她应该相信他!

不管是谁,只要带给她关于玄忆未死的希望,她都会相信他所有的话。

因为,玄忆的生命,在她的心里,始终是重于一切的。

“另,你的两位故人,冥皇已下旨释放他们。”

故人,是姬颜和青阳慎远吧。

玄景真的释放了他们。

他为了她,确实可以做任何事。

“他想见你。冥皇的意思,若你想见,就容他见,若不愿意,就此打发他走。 ”

“我和他没有再见的必要。”绯颜说出这句话,语意淡漠。

“既如此我安排他们出宫。从此以后她们再也不会打扰到你。”冥霄柔声复道,“把药喝了。”

绯颜执起药碗,这药的味道很怪,有着浓郁的药味,也有着隐隐的腥气,她是不喜这味道的,可,既然这药并非仅是调理她身子的药,她该把它喝完。

为了腹中的胎儿,再难喝的药,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仰首,把药悉数喝下,冥霄的眸光却愈渐地深黝起来,他希望,这一次他来得及,希望,来得及

夕阳西下时,一辆马车从冥宫疾驰而去,马车在出得明成城后,有一辆马车早候在林萌道上。

先前的这辆马车慢慢停下,随后,车上下来,一妇人,和一名看起来,十分苍白憔悴的青年男子。

“我就送你们到这了。从今以后,希望姬夫人能如愿过上平淡的百姓日子。”一男子步出车外,手中拿着一个包裹,递于妇人,“这里的盘缠,虽比不上国财,若省着用,也足够应付年余。”

那妇人和青年男子,正是姬颜和青阳慎远。

姬颜扶着青阳慎远,接过包裹,微俯身,向着车上的冥霄:

“多谢候爷。”

“那辆马车应该能送姬夫人一程。”

姬颜颔首间,冥霄所坐的马车已扬长而去。

方才的马车内,还坐着一深青袍子的人,遮了大半的脸,是以,她看不真切那人的面容,惟觉得,那人的眼睛,似曾相识,不过,时至今日,无论什么样的人,或许对她来说,都不再重要,哪怕是昔日的故人,此时,也难抵她和慎远今后的平静日子吧。

澹台婳,终是救了他们母子,在她绝望的伏在龟背上这么多月后,那名女子的出现,却带来了这一线希望的转机。

她扶着慎远,缓缓登上马车,慎远的手,在握着马车的扶栏时,稍顿了一顿,他的眼神望向明成的方向,喃喃道:

“她,来过石室,是么?”

自从被围在鳞片中,他一直神智恍愧,惟独那一日,依稀间,他仿佛看到,那名女子走进石室,那一日,她望向他的眸光里,再没有厌恶,而隐约有了一丝的怜悯。

“是。她来过。”

姬颜的手微一用力,把慎远送上马车,他登上马车的刹那,她看到,他的脸上,拂过的是怆然若失。

他的话语飘悠地再次传来:

“如果,当时我不那么待她,是否,一切就会不同呢?”

“远儿,一切都过去了。”

姬颜并没有再唤他“皇儿”,哪怕在亡国后,很长一段时间,她虽然让别人不再唤她太后,可,她唤他“皇儿”这两字的称谓,确是一直没有改过。

如今想来,其实,那时,她心底,对于复国,还是有着期盼,不过这种期盼在日复一日经历这么多后,她明白,即便得到,继续面临的,也是权责的倾讹,这大半生,每日活在这种勾心斗角里,她太累了,而她的孩子,显然没有继承她这种性格,更多的,是遗传了先帝的懦弱。

懦弱的男子,其实,是不适合帝位的。

先帝使南越中庸地逐渐走向哀退,但,却不失为一个好夫君。

只是她明白得太晚,为了权势,在她发现,他怀疑她时,她终于一步一步,用毒,提前,让慎远即了这位。

时至如今再回想这一切,终究,是她错了!

一声“远儿”,在繁华尽处,惟有亲情,血浓于水的相守,才是这一生不妄活的真谛。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

青阳慎远亦明白,从他冲动地想占有澹台婳的那一刻,从他为此,和母亲反目的那一刻,注定他配不上她。

因为当他霸道地吻上她的颈下,试图留下他永远的烙印时,却不料看到她右臂的那颗鲜红如血的守宫砂。

原来,哪怕,在周朝这么多日,她始终还是没有用身体换得生。

他一直以为,破国当日她同她的父亲澹台谨一样,选择媚上,换回这苟且的生。

可,她竟然依旧是完璧之身。

他并不想强迫仍是完璧的她。

毕竟,最早,她曾安然地躺在侍寝的龙榻上,等待他的临幸,是他两年的刻意冷落,才把她推离了他的怀抱。

所以他决定用宫廷一种古老的法子,让守宫舔去她臂上的守宫,待到她察觉定会以为,在昏迷中她的身子被他占有。

这样,她仅能接受他是她第一个男子的事实,象她这样的世家女子,接下来所能做的,惟有妥协和顺从,渐渐地把心一并再交回给他。

待到那时的鱼水之欢,才是他所要的吧。

毕竟他曾经是一位帝王,他有他的骄傲,和衿贵。

而且若北归候推算无错,玄忆会亲自率兵前来,届时,侮辱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也势必让他的心中,出得一口恶气。

但,纵然他按着北归候的建议,布下自以为周密的天罗地网,可,仍旧担心并不是万无一失,所以利用反目,他“舍弃”母亲,提前上路。

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战斗,也是他,要证明,自己是一个男子汉的战斗。

从小到大他活在母亲的庇护中,太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他青阳慎远是懦弱无能的。

但,也确实,他懦弱无能,娶一名周朝的和亲公主,还得假装在人前扮演恩爱,而他最爱的女子,因为,是上卿澹台谨的女儿,他只能冷落!

他讨厌澹台谨,那个男子,他看得出,母亲对他是与众不同的,朝政上,只要是他的提议,母亲,都会毫不犹豫地应允。

这也使得他的君威,一再被压制。

而他敏锐得觉到,母亲对澹台谨的不同远远不止朝政,或许,还包括,一个女子,对男子的眷恋。

所以,他更容不得澹台谨,所以,连他的女儿,哪怕,是他最初所钟意的,也一并要冷落。

直到那场战斗,他亲手将最爱的女子逼落悬崖,他才真正发现,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他的心,一并在那时,失去。

接着,另有一队玄黑的兵队从天而降下,因失去心,不再做反抗的他被掳到了地宫,开始真正生不如死的生活……

人生若只如初见,他想,他不会因为外在的原因,轻言冷落。

而,他也明白,有一种女子,是他的懦弱,注定,要失去的。

因为,他保护不了这种女子,也不值得,这种女子生死相随。

“远儿,我们走罢。”

姬颜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伸出手,递于姬颜,姬颜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手覆上他的手心,随着这一覆,他的话语,在她的耳边响起:

“母亲,我们走 !”

夕阳斜晖,血染地,将苍穹悉数蕴红,在,这片红霞满天中,所有的爱恨情仇终于拉开最后的序幕…

不离不弃月中天

凉暗的月华隔着轩窗拂进殿内。

今晚,冥宫很静,连从不知疲倦的蝉儿都渐停止一夏的烦燥。

绯颜倦懒得倚在榻上,薄纱袖层层叠叠地褪滑到臂弯出,她凝着轩窗外的景致,面容清冷。

“姑娘,该喝药了。”晴纱端着药碗进得殿来。

绯颜从托盘内端起药碗,凑近唇边时,忽问:

“这是第十碗了罢?”

“是,姑娘,这是最后一碗了。””

绯颜淡淡一笑,复问:

“冥候可回来了?”

“冥候还未回来,姑娘有事么?”

绯颜轻摇颔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这十日,她独自于这殿中,除了睛纱,并无人前来,包括玄景。

自那日后,他再没有出现在她的眼前。

药味还是一样地古怪,带着腥气,她缓缓饮尽,甫饮尽,她突然,眉尖一皱,顿起了一阵干呕。

小腹的疼痛,在这十日内,倒是不再觉得,惟干呕的症状,屡次出现,她用丝帕捂唇时,晴纱忙端上蜜饯果子。

她轻捏一枚青悔,才放入唇中,突听得殿外,传来脚步声,抿进青悔,眸华往殿外望去时,只见,着一袭玄黑袍子的玄景,慢慢步进殿来。

进殿的刹那,他有一丝犹豫,不过片刻,依旧,下定决心,进入殿内。

晴纱会意地躬身退下,殿内,仅留有玄景和绯颜二人。

绯颜并不望向他,眸华仍凝着轩窗外。

玄景径直走到她的榻前,坐于榻旁。

“这几日,可好些了?”

绯颜没有应他的话,宛如,他只是空气。

这一次,他并不恼,只是,把手覆到她犹放于丝被上的纤手,牢牢地覆着不容她挣脱。

“婳,孤确实做了太多事,让你讨厌,可,孤对你的心,不会有假,孤知道,再说什么,你都不会原谅孤要置玄忆于死地,但,孤今日来此,对你只说一句,孤对你的爱并不比玄忆少一分一毫。”

一语落时,她蓦地转首,望向他,唇边勾起一弯冷冽的笑弧:

“孤?怪不得,你注定要孤。”

他永远只知道,用这些特定的称谓来称呼自己,就象他的人,永远,仅想活在虚名之下。

“是,你说得没错,我这一辈子注定孤独、寂寞,可对于你,我不会再放手。哪怕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坚持。”顿了一顿,他的语音渐低,“因为,我,已放过一次手,不想,再放第二次… ”

他恢复悬崖谷底的字称,不再用那些超然的称谓。

其实他何偿想用那些称谓呢?

他只是,想用这些看似超然的称谓,去克制他对她越来越难以抑制的情愫——

这些情愫,缘于爱,却也耽贻于爱。

这一辈子如果注定,他的付出,只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他不会后悔。

因为爱,所以,深爱。

深爱是容不下任何的悔恨。

他覆住她的手,不象以往那样冰冷,有些许的温暖,一沁沁地融进她的手背,她的手突然在此刻,想挣开他的手,她不要他的温暖将她的冰冷融去 ,不要。

可,他握得那么紧,丝毫不许她的挣脱。

“婳,我想问你,如果,南越破宫那日,我没有送你进宫,而是把你纳为妻室,你是否会愿意?”

这句话,他说得并不轻。带着清越的坚定,他问出这句话。

她的心,骤然随着他这句话,没有任何预兆地,坠落。

这个问题的答案,仿佛就在心底,可,她却无法说出来。

而,就在此时,殿外传来晴纱的阻拦声,以及,一女子温柔的声音:

“可,你实际的妻,只是我。”

绯颜的手在这瞬间,终究从玄景手中抽回,玄景没有回首,仅是略带失神地望向手中的空落。

林愔缓缓步进殿内,她的容颜依旧,惟眉宇里,透着些许的哀愁,她径直越过晴纱的阻拦,慢慢地走进他们。

她虽暂无名份,却也没有玄景的限足令,是以,在冥宫内,她是得允可随处走动,不必居于地宫。

只是,自抵达冥宫,因旅途奔波,她的身子,并不是太好,全倚着冥霄的调理,直到这几日,方能下榻走动。

也正因为可以下榻走动,或许,才让她意外地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事——

今日这宫,将会宛如一座死宫是的,死宫。

所以她必须要找到玄景。

所以她才会第一次来到这座从不曾踏足的宫殿。

宫人告诉她,冥皇在这里。

曾经她的夫君,再生后,竟成了冥皇。

对于此,她除了适应,没有其他的方法。

“你不过是因着权宜,孤才要娶的女子。”

玄景淡淡说出这句话,是的,她不过是他权宜要娶的第二位王妃。

因为,他不愿承认,自己对一枚棋子动了心,更不愿玄忆反将他一着将棋子赐于他为妃。

于是,他选择了娶当朝最显赫的太尉之女为妻。

只是,这场政治联姻,是与感情无关的。

所有的政治联姻,最初都不会与感情有关。

第一位王妃清楚他的心思,是以,才会在选秀前,用自尽,来换得最后的尊严。

也正由于她的死,他对续弦的林愔没有做到绝情,但行房事之时,他都会刻意佩戴含有麝香的香囊,他并不想让任何人留下他的子嗣,源于,他并不知道他的命能活到几时。

如果他死,孩子的心底,那将受到怎样的一种创痛呢?

更何况,那些女子,都并非他所爱的,他心里,曾向往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确是如玄忆而言,之于皇室,是最不可得的。

可,之与林愔。

却还是有一次的例外。

乌镇的最后一晚,当林愔目睹他和林婳之间的情愫,被他伤到时。

当林婳唤出那一声姐夫,要彻底断去他的念头时。

他在那晚,和林愔行房,并没有用麝香。

如今回想,他是真的想逼自己放手吧——除非玄忆负她,他才把她带走。

而,彼时的他,宁愿永远不要有这一天。

他想要她得到幸福。

可,最终呢?

得到的,不过是她被逼坠崖的消息,也在那一天他决定用死来结束从前为了让她得到所谓的幸福,逃避放手的玄景。

重生后的他,只会是冥皇。

玄忆不能做到的,他都会做到。

玄忆不能给她的,他都会给!

从那一日开始,他认为玄忆不配得到这样美好女子的爱!

身为帝王,玄忆的顾虑,玄忆的妥协,玄忆的中庸,终将葬送她的所有,包括命!

如今呢?

他发现,即便他为她做得再怎样多,可,她心底那一隅的柔软,终将不会属于他。

“是,我是王爷权宜要娶的女子,所以我不愿再成为王爷的拖累。”林愔深吸一口气,竭力用最平淡的语调说出这句话,“只要,今日,王爷能平安脱险,请用一纸休书,休了我吧。”

林愔说完这句,转望向殿外:

“我知道,我不够好,不讨王爷的喜欢,可既然为您的妻子一天,王爷平安,就是我所要的。”

“平安?”玄景的眉心稍皱了一下。

难道,乐王——

未容他细想,林愔更为忧虑地望了一眼殿外,急急道:

“王爷,今晚定有变数!”

“变数?”玄景复吟出这两字,皱紧的眉心,倒渐渐松开。

“是,请你相信我,尽早调亲兵进宫护卫!”

林愔的语意更急。

玄景回身,凝着绯颜,冷然道:

“晴纱,带姑娘去暗室。”

“是。”

暗室是冥宫最为隐蔽,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风波未定前,他的母亲,就被他安置在那。

经历这么多,他希望,他的母亲能平静地走完剩下的路。

晴纱上得前来,绯颜却冷声道:

“我不会去暗室。到底发生什么事,二姐?”

对于林愔,她并没有一丝的恨意,事到如今,她的身份,不用再刻意隐瞒。

因为她不希望林愔对她再有什么误会,毕竟,从刚刚林愔的一番话里,她听得出,这个女子对玄景的用情,有多深。

爱上玄景这样的男子,真的是女人的劫。

心底,陡然升起这一句话时,她终是明白,她还是放不下的。

“你 —— ”

这时,林愔才略带疑惑地望向床榻上,这位倾国绝色,却,有着似曾相识感觉的女子,低低说出这一字。

进得殿来,她并不敢看那名女子,心底怎能没有计较呢?

她不是神啊。

“是我,林婳。”

“真的是你?!”

“现在不是叙家常的时候,晴纱,立刻带姑娘离开!”

玄景冷声吩咐道。

随即他取出身边一支碧色鸣镐,轻轻吹起,旋即,殿内迅速进来四名黑衣男子。

“速调白羽军到四门。”

“是!”四名男子喏声迅速往殿外掠去。

玄景疾步行至绯颜身旁,道:

“倘你还想保住腹中的孩子,现在就去暗室!”

“你呢?”

绯颜脱口问出这两字,玄景的眸底,蓦地湮出一种淡极挚极的光彩:

“你关心我?”

“我不想你死在别人手上。”

玄景的手陡然牵起她的,低声:

“如果要死,我也只愿死在你一人手上。”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轻到,仅有绯颜一人听到,然却重重地落进她的心底。

她这才发现,玄景今天的气色并不是很好,整张脸,苍白得虚浮,玄黑的袍子,更衬得暮气沉沉。

他牵住她的手,更是冰冷得,宛如,没有生命的气息般。

所以,她没有立刻地挣脱,而是眉心不由自主地颦了一下,只这一颦,连她自己都未察觉。

“快走!”

“不,既然,你要死在我的手上,我现在不走!”

她不知道,为什么在此时,她不想走,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来,这不对是在哪里。

恰此时,殿外,火光腾一声明亮,万点火光似流星乱雨,金色的弧迹划破夜空,盛开无硕大无比的金色花朵,接着,仿佛一枝利箭射破岑寂,旦听得潮水般的呐喊声猛然涌起,将整个冥宫湮灭在突如其来的浩劫中,瞬息便充斥着兵器碰撞声、箭芒脱弦声、甲胄叮当声,利刃斩入骨肉声、鲜血飞溅声……

玄景的手只紧紧牵着绯颜,对晴纱命令道:

“速护姑娘去暗室!”

“不必去了,既是我妹妹,我怎忍心让她去暗室呢。”

室外传来一女子娇镇的声音,林蓁着一袭雪色的罗裙慢慢走进殿内。

“姐姐—— ”林愔惊诧地看到林蓁进得殿内,唤道。

“我的好妹妹,你果然,是向着外人的。”林蓁笑得极是温柔,她如水的眸华拂过殿内诸人,轻幽幽地道,“如若不是我的好妹妹,我想,白羽军始终也是心腹之患。”

林愔望着,熟悉,却又陌生的林蓁,一字一句道:

“原来,今日你约我到地宫,是故意让我看到乐侯传来的那封密函。目的就是为了让我通知王爷,好让他调动白羽军,再让你发现白羽军的驻扎之处—— ”

“看来,我的妹妹并不是特别地笨。不过,你怎么还唤王爷呢?如今,你的夫君可是冥皇,这冥国最高的统率者啊。但,话又说回来,似乎,他的皇后并不是妹妹你,看来,一日夫妻百日恩亦不过如此。”

“姐姐,你不要一错再错了!”林愔急走儿步,至林蓁面前,握住她的手,近乎哀求地道。

“错?我是错了,错在不该千辛万苦,带着他的母亲来到这里,错在不该为了他断去周朝宫里的所有后路,所以你怎么不去问他错在哪里,却来说我呢?毕竟,我是你的姐姐,我对你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你好! ”

“姐姐真的为我好么?”林愔淡淡一笑,眸底竟湮上一丝的雾气,“有些事姐姐始终做得还是过了,但,我是你妹妹,不论怎样,我都愿意原谅姐姐,只希望这一次姐姐不要一错再错!否则,真的多行不义,必会受天遣的。”

林蓁猛地把林愔的手一甩,嗤笑道:

“我不需要你的原谅,你不要在这个男人面前假扮出这种仁义的样子,别忘了,你的孩子,是他最初一直刻意不肯予你的—— ”

“可最后,他还是给了我, 不是么?”林愔闭上眼睛,唇际略略的哆嗦,“只是我没有想到,是姐姐容不下。”

她轻轻地吸进一口气,止住唇际的哆嗦。

如果不是因旅途颠簸,她卧病于榻,如果不是冥霄替她珍治,并且发现,她的脉息异常。

或许,她根本不会知道,她曾经有过孩子,但,那孩子,却在不知觉的情况下,被息肌丸的药粉所堕。

如同一场不期而至的葵水,不会有任何的感觉。

只是,从那以后,每每,她的“葵水”便淋漓不尽。

那个孩子,其实,还不能称为孩子,至多一个月,就被堕下,所以,没有任何的感觉。

而,息肌丸的寒侵入宫,加上,初胎被堕后,并没有好好地调理。

她,这一辈子,恐怕都很难怀上孩子。

这是一个多么残忍的事实。

原来,最后那一晚,玄景是愿意赐给她这一个孩子的。

可,她却没能守住。

从时间推出,那段日子,恰好是她闻讯玄景的“死讯”,进宫陪伴林蓁。

没有料到,这,竟然是一场无关姐妹情的预谋。

犹记起,入宫当晚,林蓁曾传王太医替她开几贴调理身子的方子,那么,在彼时,林蓁就已知道她怀有身孕。

倘若说,彼时,她还不知道,林蓁的目的是什么。

那么现在,不用再问,她想,她都知道了。

是这所谓冥皇皇后的位置。

如若她有了孩子,是否,对于林蓁,就是种威胁呢?

也就是说,玄景“死”的那回,其实,林蓁是知道真相的。

而选择了隐瞒。

原来,姐妹情,不过是比纸薄。

林愔慢慢地,一步一步,退到玄景跟前,语音清晰:

“倘若,姐姐,今天要伤害他,那么,请先杀了妹妹!”

这句话,她清楚地知道,并不能阻止林蓁的野心。

但,如果,玄景再死一次她活着,也将没有任何的趣味。

无论什么样的感情,除了父女情,她都失去了。

不是吗?

绯颜从玄景的手中抽出手,返身把林愔拉后,她凝向林蓁,脸上的神色,再不是以往的清冷:

“林蓁,哪怕你得到再多,最后,能留住的又有多少呢?”

林蓁并不看她,冷冷地道:

“谁又能留住永远呢?烟花的灿烂,虽只一瞬,然足矣!”

随着这一句话,殿外,乐王身着玄冰戒甲,手持犹带利剑,身后簇拥着众多亲兵,一步一步踏进殿来。

玄景沉默地绕到绯颜的身前,反手,将绯颜和林愔一并护于身手,他深暗的眸子睨着乐王,声音里,却透不出任何的情愫:

“乐王,真的等不急了么?”

“是,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乐王说出这句话,唇际,还是抽搐了一下。

这,确实是他唯一的机会,用了十日的时间,他把大部分的兵力都抽调分配到离冥宫较远的四门,并得到东安候的支持,将亲兵秘密部署在冥宫各处要塞。

玄景不肯册东郡郡主为后,早就让东安候,心有不甘。

东安候,一直都是两面倒的人物,谁对他有利,他就会倚附谁。

这点,是他的缺点,也是可以被利用的优点。

而,只要兵变成功,谁都不会知道冥皇易主。

因为,冥皇一直以来都是戴着面具示人。

惟有冥霄是唯一需要担心之人,但自从冥霄十日前离开明成,至今却是未归。

所以,这一切,他必须在冥霄归来之前完成。

十日,该是最大的极限。

至于,玄景的亲兵精锐白羽军的藏匿之地,虽是他一直担心的,此刻,应该也被东安候派去尾随那四名玄衣使者的士兵,围缴怠尽。

这,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却,是以多年兄弟反目做为代价。

然,这,真的是他最终所要的吗?

“好,放过她们,我和你之间,单独做个了断!”玄景凛然地说出这句话。

“不,一个,都不能放!”林蓁断然拒绝道。

她跟着林愔,比乐王先到这里,为的就是拖延住时间,不让一个人逃脱。

尤其是绯颜,怎么能放呢?

“既然曾经兄弟一场,我答应你,我们单独做一次生死绝斗,若我死,我的亲兵悉数归你统管,若你死,她们,我会放。”

乐王说出这句话,明晃晃的三尺剑峰直指玄景。

林蓁眉心一皱,方要说什么时,乐王已越过她,直走向玄景,剑气让她觉到一阵的魄寒,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玄景似乎侧了一下脸,余光,凝在绯颜的脸上,不过只是极短的一瞬,绯颜的手动了一下,终是没有阻住他的拔出腰际软剑的速度。

随即,玄景一字出唇:

“好!”

一泓秋水般的剑身,反射着殿中点点灯烛,若游龙得了火,倒映在鲛烛中冽然生寒。剑锋划出半个弧圈,玄景的眉宇间隐然一种傲意,而,乐王身后的亲兵,亦往殿外的庭院退去。

剑峰相格,入人耳,冷冷作声。

绯颜望着玄景,他的身手纵然不凡,但为什么此时每一剑招的转承起落间,让她更为惴惴不安呢?心底,有些什么念头,就要呼之欲出,却又说不出来,仅觉得喉口腥甜气愈浓。

林愔的双手有些无措地纹着裙上的绶带,那些流苏从她的指尖纷纷滑过时她心底的沉重,始终滞堵着,再抒不开。

林蓁退到殿门边,她闻得到,殿外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浓的血腥,从四门,一路杀到这里,纵无玄景的白羽军,该也费了不少功夫。有多少人的血为今晚的绝杀做了祭奠,她不知道,这也不是她该去关心的问题。此刻,她看得出玄景似乎有些力不从心,难道——对了,所以乐王方会在这时提出和他决一死战,玄景若死,那么,势必群龙无首,在这之后,任凭她怎样处置这俩个女子,又有谁会干涉呢?即便是乐王都不会,因为,他只说,他会放过她们,而,她并没有说,不是么?

念及此,林蓁浅笑盈盈地睨向绯颜,她的这位好妹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容不得下得呢?

最初,这位好妹妹仍是墨瞳的身份时,她仅是不喜欢和她一样的脸,犹记得那晚,在退思澜见到她的脸,除了震惊之外,她更是不喜的。

本以为,凤台选婿后,这张脸将不再成为她的不喜,却未料 ,玄忆竟由于墨瞳将绣球抛于她,纳她为妃,所以,在那时她很不开心。

不过再不开心,又能怎样呢?

最后,也不过是她试着想去拉拢她,让她在怀孕不能侍寝的阶段,代她出现在玄忆面前,这样,他就不会忘记她。

原来她也曾委曲求全过。

再后来,她以林婳的身份入宫,清莲庵时,她仍是想护她的,只不过她给她安排逃离的路,却是一条通往黄泉的路,因为皇后必会通知摄政王,而她为了撇清关系,仅能大义灭亲。

那么,是在一次一次,她目睹这位妹妹不论以什么身份,不论以什么容貌都能获得本来属意于她的男子的重视开始,容不下这为妹妹的吧。

玄忆如是,玄景亦如是。

本来,这位好妹妹,不过是她的替身,到头来呢?恰是她沦为最可笑的人。

她这般想着,唇边的笑意愈深,不过,用不了多长时间了,这位好妹妹,就该永远地消失。

哪怕,她们是孪生双子,但,那不过是妖孽的象征。

所以,才会不得不分开吧,也正是这一分开,终究,淡了姐妹的情份,凉了关于血缘亲情的心。

玄景的招式渐滞渐钝,乐王的剑峰渐渐压过他的,眼见着一朵到花旋出,玄景勉强化去,突听得,绯颜在他身后轻轻地发出一声干呕的声音,这一迟滞,乐王的剑已冲过他的剑气,直抵他的胸前,玄景急收剑,乐王的剑峰不过虚晃一下,就势与他的剑尖相格,发出清脆的“叮”声。

玄景随着这一格,身子猛得一震,眼见着,这到就要脱手而去。

林蓁的眉心愈蹙,乐王虽招招犀利,临到关键,俨然似银样蜡墙般软委,面对明显不支的玄景,竟都不能伤他分毫。

绯颜好不容易稳住干呕,林愔已轻轻扶住她的身子,她觉得到林愔的手在瑟瑟发抖,表面,还得做出一副镇静自若的样子,这,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却比林蓁更似姐妹。

绯颜往后退了几步,头有些眩晕,不知是闻到空气里从殿外飘来的血腥气,抑或是殿内到气太过峰芒,她突然十分不舒服。

林愔扶她就要往后面退去坐下却,突然间,只听得,“噌”一声两剑相交,接着,玄景手中的剑恁是脱腕而落,乐王的剑锋顺着冲势,径直刺进玄景的左肩下方,血,顷刻便从玄黑的袍底渗出。

玄景踉跄地后退几步,跌倒于地。

乐王收剑不及,声音里,却有着震惊:

“阿景! ”

玄景一手捂住玄黑的袍子,那些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并非是殷红殷红,而是极淡的一缕粉红。

绯颜从林愔的手中挣脱,拾起地上玄景的剑,一剑格开乐王的剑,剑锋直指他的眉心:

“身为护国将军的子嗣,竟两次为一女子不知妄为 !”

乐王并未再出剑,仅是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地上的玄景,林愔伸手扶住玄景的身子,才发现,他的手臂冰冷冰冷,全然如没有生命的躯体一般。

“王爷……”林愔轻唤出这么一句,再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乐,你在等什么?你答应我要做到的事呢?还不杀了他!”林蓁陡然启唇间,突然,觉到后面有簌簌的寒风袭来,她来不及回身,旦见乐王速疾地收剑,将剑直掷她的身后。

“噗”地一声,剑没入柔软物体中的声音在林蓁耳后传来,未待她转眸,乐王已紧拥住她的身子,只这么一拥,不容她抗拒地,将她的身子一转 ,又是一声“噗”,接着,是清晰地,血喷溅而出的声音。

那些血,没有喷溅在她的脸上,仅是随着碧青剑锋的拔出,溅于另一人的身上,而那人,虽持着剑,想要再往往前刺时,已然无力地倒于地上。

这一切的发生,只在一瞬间,这一瞬,却终是定格在心里,成为某些人的永恒。

来不及去看,是谁从她的背后偷袭。

因为,乐王的身子,重重地压了下来,就在她快撑不住他时,他蓦地松开抱住她的手,向一旁倒去,他不要压痛她,不要。

“阿景……对不起 …”乐王匍倒在地,声音却向着玄景。

“其实,你不用那么急,今晚过后,我就会将冥皇位置传给你。”

“我……不会 …要……答应我…善待 …蓁……”乐王说出这一句话,只把目光凝向林蓁,“蓁……我……做不……到……他…是我兄弟……”

林蓁站在那怔怔地望着乐王,她突然开始笑,笑得眼泪纷纷的坠落:

“兄弟?你冒名顶替他,占有我的时候,可曾想过兄弟?果真是卑微的血统,连答应我的事,都不能做到!竟然还要他善待我!哈哈—— ”她仰起脸 ,笑得没有办法止住。

“林蓁,你要的,不就是权势吗?只要有权势,无论哪个男子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所谓高贵的血统,对于你来说,仅是为你这些卑鄙的行径徒添冠冕堂皇的借口。你一错再错,到头来,每一个爱过你的人,都会离你而去。并不是他们爱你不够深,只是,你根本不值得任何人付出爱,所有的爱,到你的手里,不过是化做权势倾讹的利器 !”

绯颜手中的剑陡然松落,怆然启唇。

这番话,她没有说得有多激越, 望向林蓁的目光,惟剩下怜悯。

“你没有资格和我说这些话!你知道,这么多年我熬得多么辛苦吗?难道,男人的爱,真能天长地久?不会!惟有权势,在男人的爱离去后,才不会背叛自己!我熬得那么辛苦,好不容易,就能得到所要的一切,却被你,你这个看似愚蠢的丫头所破坏,你总爱装成那么天真纯洁的样子,把一个个男子骗得团团转!其实你比我更贪婪,你要的,是他们用命来爱你,这样,才能体现你胜过我不是么?我知道,你嫉妒我,因为最早,你不过是我的替身!”

林蓁止住笑,收住泪,喊出这些话,躬下身子,拾起地上的剑,就往绯颜刺去:

“既然,双生妖孽,只能存活一个,不如就由我来成全你罢! ”

“蓁!”乐王的声音在她耳边喊起却阻不了她向前刺去的剑。

剑没入胸,没有遇到一点的阻力,柔软,有温润的血溅出。

果然,是一柄好剑!

果然,是绝情的剑!

“景!”绯颜痛楚的声音响起, 随着林蓁木然收到,玄景伏倒在绯颜的怀里,绯颜的身子,随着他的倒下再是拉不住,仅能随着他,一并地匍倒在地。

握剑的手,与此同时,被另一柄剑划过,剑起,手断,反手一掌劈出林蓁就如秋天的黄叶一样,被直跌于殿门的门槛处。

槛咯着她的腰,有些疼痛但, 一个让人听起来,更为疼痛的声音旋即响起:

“冥皇……”

这一声,十分微弱,所有的人都忽略掉的另一名女子,艰难地终于爬到玄景的跟前,她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路,这条血路,蜿蜒着,映着血色的手掌,云纱,终于爬到她想爬到的地方。

可,却是另一种决别。

不过,也好,黄泉路上,终由她相伴着玄景,就她一人。

刚刚刺杀林蓁,她没有任何的手软,只是,她没有想到,那个曾经因着媚药强占他的男子,会为了护林蓁,将剑径直投刺进她的身上,剑进入胸腔的感觉,很奇妙,有着一种清凉,让她素日来闷烦的心,可以因着清凉而冷静。

如果早些平静,她心里是否就会没有那么多计较呢?

就不会利用彼时墨瞳的出宫,故意在宫门口顶撞宸妃,以引得宸妃发现未央宫的主子,并不在宫内,虽然,她也受了最重的责罚。但,毕竟,她第一个步骤是达成了。

当然,她的目的并不仅仅再于此。

在那一日,她发现墨瞳所用的蕊粉内含有黄彤后,她就在墨瞳饮用的水里下了寒毒,这种寒毒,靠着黄彤,会暂时遮盖其毒性,但,倘若,宸妃伤了墨瞳冥皇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当他察觉,绯颜中了黄彤以后 ,必会用绿晶膏来替她疗伤,而绿晶膏中的绯柋会诱发这种寒毒。

这样,墨瞳定误会是冥皇在她身上下毒,并彻底与他反目吧。

她并非心狠的女子,但,她必须要这么做。

源于,她看到,在墨瞳凤台选婿后的前晚,冥皇从殿内出来时,眉心一直是蹙紧的,久久不肯松去。

她知道,他喜欢上了墨瞳。

如果,墨瞳最后选择冥皇那么,她没有任何理由说不。

可,既然,最后墨瞳选了玄忆她就不该再让冥皇牵挂,这样下去,冥皇仅会越来越心不由己,越来越忘记自己的大业。

冥皇其实一直是那么孤独的一个人。

她不希望,任何女子用爱的名义,让他受伤,她只想,看他没有任何感情烦恼地一步一步走下去。

那种寒毒,其实并不难解宫中的太医若查到,就能解。

因为,她不会真的去害任何人除了,林蓁之外,她对墨瞳,一直是称不上恨的。

所有对墨瞳做的一切,除了这一次 其余,都是遵着主上的吩咐,如此而已。

她,是如林蓁口中,卑微地爱着一个男子,那个,从她成为暗人开始,就喜欢的男子。

现在,她快死了吧。

但,死,也要死在他的身边。

她慢慢地,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他爬去,他的身边,虽然还是那个,他最爱的女子。

不过,用不了多久,那个女子的位置就将被她所替代。

活着,她争不过任何人。

陪他一起死,这样,总没有人会与她争了吧。

近了,近了,她的手,轻轻地向前伸出,紧紧地,握住他袍子的一角,那里,绣着一只蝙蝠,这,是冥国的标志,也是暗号。

就这么握着,她,闭上眼睛,唇边,浮出最美的笑靥。

玄景看着云纱垂下脸,静静地趴在那,再也不动,她身上的血,拖了很长的一段路,这些血触目惊心地落在他的眼底,他的心,终于,为这名一直跟随他的暗人,颤了一下,不过只是一颤,他明白,他的路也快到尽头了。

在到尽头之前,他还有事要去做。

那些乐王的亲兵,都躬立在殿外很远的地方,没有乐王的命令,他们是不能进殿的。

而,这些亲兵,最早,都是李将军的亲兵。服从是他们的天性,所以哪怕看到乐王倒下,没有乐王的命令,他们能做的,只是站在那。

此时,宫外忽然响起潮水般的呐喊声,号角的声音响彻霜天,殿上的琉璃似乎都被这清冽的声音震动,然后是更沉闷更逼远的声音——好象是用巨木撞击着冥冰门。

自乐王的亲兵占下整座冥宫后早将四门紧紧闭阖,只待宫变成功,方会打开,如今,这些声响,似乎,只诏告着一个事实。

天,又要变了。

乐王,在听到这些声响,他苍白的脸上浮出一种无奈的笑容,果然,从小到大,他比玄景纵早钻研兵法,终究还是败在了他的手上。

不用去想,他知道,东安候一定中了白羽军的伏击。

玄景用兵的帷幄,是他的计谋,所不能媲及的。

林蓁倚靠着殿槛,断去的右手腕,仍涌着鲜血。

乐王的目光,移到她的脸上,她并没有立刻站起来,仿佛,失去所有力气地匍靠在那。

青丝覆散下,她的脸,他瞧不真切。

他多想,再多瞧她一眼啊。

繁逝宫一别,纵然,知道,她不屑他,她算计他,他依旧爱她爱到无以复加——

只是彼时的他,必须再次赴镜平,去处理一些战后的事宜,待他再回镐京,仍未见玄忆把她接出来,却见到玄忆的身边,另有了一位貌似她的嫔妃,于是,他再按搽不住,终是走上了谋逆的路。

这是他第一次,为了她谋逆,因为,他不想她受一点委屈,哪怕,这些委屈,是来自于他必须效忠的帝王所赐予的。

走出了那一步,注定,他没有办法回头。

当他被冥霄拉拢,加入北郡的颠覆大计时,才发现,玄景,竟与他果真如兄弟般殊途同归。

玄景,,他的兄弟情,他是知道的也正是玄景的成全,他才那么不光彩地占有了她。

这一步,不管是错,是对,他都不会有悔。

包括今天,也一样。

为了她,他要谋逆背叛玄景。

但,为了兄弟情,他只有用死 才是解脱。

因为,他知道,即便,他成为真正的冥皇,她的心,也不会属于他。

这一生,已然走到尽头,来世哪怕带着最后的记忆,他也会找到她。

他的来生,就从再次爱上她开始。

他努力地睁着眼,想将,她最后的样子,铭刻在心底,却,终是,再看不到

她的脸,一直,低垂着。

绯颜的脸,也低垂着,她抱着玄景,眸底,有雾气,可,玄景,却对着她依旧扬起好看的唇角,道:

“蠢女人,我还没死,哭什么!”

绯颜的手,无措地去捂他胸前的上口,但,第二个伤口是那么地深,她怎么捂都只捂到一手的血:

“睛纱,快去传太医”

她唤一旁的晴纱,晴纱的手中的剑犹带着血,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她反映过来时,只来得及,砍去林蓁握剑的手,却是止不住,到没进冥皇胸腔的速度。

晴纱应声,跟跄地向殿外奔去殿内,弥漫着血腥的味道,更弥漫着 ,心一点点碎去的声音。

“婳,不要哭,不管任何时候都不要哭!”玄景说出这句话,他的手,轻轻地,捏住她的下颔,这样,她看起来,是在笑。

“你的血,为什么会是这种颜色?”绯颜的手上,都是淡淡的粉色血液,心中那些不安,终于渐渐清晰。

“呵呵,我是冥皇,血色,当然不同于凡人。”玄景笑着,不以为然地道。

“我这几日喝的药,究竟是什么做的药引?为什么能保住我的孩子?景,到现在,你还要骗我么?”

“蠢女人,给你药,你就喝,问这么多干嘛?以前你做棋子时,没这么多废话!”玄景用力捏了一下她的下颔, 可他知道,自己手上的力气,也在逐渐地消失。

“你,服了天母草?!所以,你所有的精元都融在血中,做为那碗药的药引,对么?所谓的十日药引,其实,都是用你的命在做引!景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想要欠你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我亏欠你那么多呢?你让我怎么还你你说啊,我还不起!我不要还 !”

绯颜哭着说出这段话,话语,渐渐地,都在她的痛哭中,听不清楚。

玄景唇边的笑意愈深,他松开捏住她的下颔,手,伸到她的眼角,想拭去她崩溃的泪,可,越拭,只越多。

记忆里,她只这么在他面前哭过一次。

凤台选婿的前夜,她就这样在他面前哭过,可彼时,她的泪,是为了那人而流,今日终于,她的泪再一次为他流下。

他不舍得看她哭,从那一晚开始,他就不愿意让她哭。

哪怕,他一直很想让她为他哭。

多么矛盾的心理,想不到,他也会这样矛盾纠结地爱一个女子。

他活着,没有办法放手,除非死,才能为这段爱划上一个句号。

他,没有想过,要成为国君,九五至尊,辉煌御极,从来不是他所要的。

他登基做这冥皇,也仅是为了让她知道,他可以给她所有帝王能给的。

可,她不要,她根本还是不屑要!

所以,如果乐王愿意多等一晚,他在今晚后,就会把冥皇的权玺交予他。

只可惜,乐王,果然是他的兄弟,行事都一样。

今晚,是他的大限,当加大剂量服下天母草后,哪怕凭他的内力,都只够维持十日,而这十日,对于绯颜的胎儿来说,足够了。

他的血做药引,加上天母草,绯颜的胎儿不仅会顺利诞下,以后,她还可以拥有更多健康的孩子。

这,是他为昔日的过错做出的弥补。

最后的弥补。

给她息肌丸,不仅是为了让她的味道,更象林蓁,更由于他曾有过私心,想让玄忆最宠一个女子,却没有那个女子所生的孩子。

没有什么比这更残忍,更能让玄忆无奈、沮丧了吧。

对,他就想看到玄忆在无奈痛苦中走完他的帝王之路。

除了这一次,他误以为玄忆负了她之外,他从没起过,要杀玄忆的念头。

到头,其实,不过又是一场错。

既然,这些错,都是因他而起,随着他的死,所有错误都必将终结了罢。

“我就是想让你亏欠下去,永远还不清,这样,你就会永远记着我。”玄景笑着说出这句话,他的指尖被她的泪濡湿,所有拭泪的动作,不过是徒劳的。

他昔日所做的事,放到今日来看,又有几件,不是徒劳的呢?

越来越累,手,再支撑不住,他的视线开始恍惚,渐渐看不清绯颜的脸,惟独,她那双清澈的眸子,没有模糊, 因为,那是烙于他心底的眸子。

就让他记着这双墨黑清澈的眸子吧,第一次见她,就是这双眸子,曾让他有一瞬地,移不开目光。

记着,记着。

不会再有什么来世,这辈子,能爱过,对于他来说,够了。

来世,他想,她仍会选择,那一人。

所以,对于他来说,不会再有来世。

“婳……你哭起来……真的… 不好看……再……也不要哭……了……惹哭你的……我……不会……再……惹……”

他慢慢地垂下他替她拭泪的手指,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什放到她拥住他的手心——

正是那支蝶舞华阳钗。

随后,他缓慢、沉重的仰面,就那样仰面倒了下去,倒在她的臂弯,也倒在,那一地,愈积愈浓的,淡淡的血泊里。

“景,你说过,只能死在我手里,我不容许你死!”这一声,带着声嘶力竭,她的泪,却再哭不出来。

依稀间,仿似有歌谣声慢慢传来,落进他的耳中,在他的眼睛陷入一片黑暗前,这些歌谣映着他永远忘不掉的眸子,一并,落进心底.周身的寒冷,再无法掩住心底,刹那的暖融,暖融中,隐隐,还是有这,些许的凄冷——

你我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弃。

你我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你我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你我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你我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啊 —— ”林蓁骤然发出一声尖叫,殿内的一切,就这样,回归平静。

一直站在旁边的林愔,终于,失去所有力气,晕倒于地。

此刻,宫门外,急急奔来一绯衣男子,他身后,潮水般的声音一并涌了过来,而,整座大殿宛如九重深下的地狱,一片死寂。

他看到,绯颜抱着玄景匍于地上,她静静地抱着他,仿佛激流中的一方青石,怒澜狂涛之后,仍旧岿然不动。

绯颜似乎觉到什么,略略侧螓首,看到,那绯色的身影后,宛然,另有一月白的影子,那抹月白,辉映在她满是泪水的眸底,虽看不真切,却依稀地,能见到桃夭灼灼的暖心……

********《弃妃不承欢作者:风宸雪》********

乾永二年八月甘八日,镐京。

摄政王,抚额坐在未央宫的正殿内,面前,是一壶酒,并两个酒盅。

从方才下朝回来,他就一直这样坐着。

以丞相为首的九寺终于向他联名发难,言其:帝亲征未归,摄政王虽代执朝政,然,却对藏云地动善后置若罔闻,此举难以服众,幸帝返京在即,请摄政王引咎致仕。

风相发难的起因,一部分是源于他没有保得繁逝宫皇后的周全,而他, 当时确实在逼宫时疏忽了,有人会比他先一步去往冷宫,勒死皇后。

虽然,这并非完全是风相发难的根由,却是他和风相之间的又一处源头。

当年,丞相风念不过是大理寺廷尉之时,曾联同彼时的御史中丞虞林,刻意嫁祸于御史大夫柳渊,使得柳渊被贬黜,从重发往漠北效力赎罪。而风念也借着此,和虞林步步高升,然,虞林最终因着女儿芊妃事败,逐渐被先帝所冷落,惟独风念,这么多年,一直擅察言观色地倚附于他,做到今日的丞相。

他曾经承诺风相,一定保他女儿富贵终身,却未料,清莲庵一事后,玄忆发了狠地,废黜皇后,连他都拦不得, 风相颇有微辞时,称病罢朝时,又是他去劝说,并再次承诺,至多不过一年,待新后册立,大赦天下之时,定会让玄忆赦去皇后之罪。

对于此,风念并未有多异议,本身,废后若出冷宫,再为皇后,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不如要求其他,倒是正理。

他熟谙风相的性子,贪权好功所以,抚慰这样的人,其实会很容易只要谁手上握有足够多的权势,他们便甘沦为任何人的走卒。

是以,短短数月内,风氏一族男子,凡入朝为官者,皆昔了不止一位,这在周朝是断无先例的,纵是他抚慰风相的法子,却也让他和玄忆之间更生份了些许。

但,这一切,随着皇后一死,太子另立,终于,都属徒劳。

他不同意风相在皇后死后, 随即提出的废奕鸣,复立大皇子为太子的提议,导致在前朝,终是和风相彻底地面和心不和。

再加上,哪怕,他瞒住太后的死讯,却,惟独没有算对一件事。

他一直以为玄忆在冥国的迫压下,林太尉又被困于藏云,一定会转而向他求援,这样,他的宫变才有意义

借着嫣然的“怀孕”,不仅可以再次顺利册后,更有可能,真的得到属于玄忆的孩子。

否则,她的“孩子”就会是新的君王。

这样周密的谋算,他自认天衣无缝,然,却还是出了批漏,甚至于,他真的低估了玄忆的实力。

即便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玄忆依旧兵不血刃地化了冥国之灾,得到的八百里快报提及,冥国甘愿俯首称臣,并合东、北二郡,改为周朝的番邦。

而他所有派去的密探,带回的消息,除了,那一日,在两郡交界的山谷,冥皇重伤玄忆,玄忆暂避平川之外,仅是,当玄忆再次出平川时,已是亲率大军五万人,直赴明成,是夜,明成城门大开迎接。

至于之后的情形,是他所没能探听到的。

源于,玄忆进入明成后,就消失在冥宫。

冥宫里,似乎发生了变故但是怎样的变故,是这些探子所无法得知的,因为冥宫的四周遍布着白羽军,他们无从进入。

这就是他得到的所有讯息。

或许,这么多步骤中,他唯一失算的,就是没有提前找到天烨和安陵宸。

因为,安陵宸始终对于冥国来说,是最大的变数!

“摄政王。”女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方抬起头,望着眼前,身着碧烟纱罗的女子。

自从那日后,她再没唤过他一声父亲,不过,这又何妨。

“嫣然。”

“我只是在想,摄政王这出戏要唱到什么时呢?眼瞅着皇上就要班师回朝,摄政王该怎样圆这出戏?”

摄政王略有不悦,道:

“本王,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说罢,拂袖站起。

若不是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他根本不会到未央宫。

“摄政王自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只是,如今,大势已去,还请摄政王好自为之!”纪嫣然说完这句话,就要往殿外行去。

“嫣然! ”摄政王低喊出这句话,“今日,是你母亲的祭辰,过来拜她一下。”

他终于缓缓说出这句话,再不说,或许,真的没有机会了。

玄忆班师回朝在即,他这么多年策划的一切,不过,是场昨日旧梦。

“今日,并不是我的生辰。”纪嫣然淡淡地说出这句话。

她的母亲,是生她时难产而死这是她唯一记得的话。

“你的母亲,并非死于难产。今日,才是她的祭辰。”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告诉过纪嫣然有关她母亲的一切,只现在,缓缓说起时,语音,竟是份外的艰涩。

纪嫣然的身子,轻轻地震了一下。

今日,祭辰?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些片段,这些片段,慢慢地联系起来时,她的身子,终于没有办法遏制的震颤抖了起来。

这么多年来,她刻意去避及的话题,难道,就要在今天被揭开么?

“过来,替你母亲,洒一杯酒她会看到的。”

她怆然地转身,望向摄政王,这里,洒上一杯酒!

原来,原来——

她在他的眼底,又看到了一种痛楚,不假掩饰的痛楚。算来,他最爱的女子辞世,至今已有十年了,今日,是十年的祭辰吗?

她母亲,就是他最爱的女子,这,就是事实。

只是,彼时,他一直告诉她,她的母亲死了,在生她时就死了。

那么,她想她明白了一些事。

“十年前,那个夜晚,才是你母亲死的日子。只是,本王一直瞒着你,因为你,是你母亲,所不愿再见的孩子。”

他缓缓说出这句话,雕刻如刀般的脸上,满是深邃的暗淡。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她第一次,几近冲动地就要奔出殿去,却被摄政王拦住,他的手紧握住她的手臂,一字一句地道:

“是,你的母亲,就是昔日的帝太妃,前朝,唯一戴发修行于清莲庵的帝太妃!”

她的眼睛慢慢闭阖。

原来,她想过千种万种,母亲的身份,都没有这个身份,让她最终,觉到难以接受

这么多年,摄政王从来不会在她面前多提她的母亲。她的性子,也让她不会去多问。

却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

摄政王望着纪嫣然,重重叹出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嫣然,你母亲,一生,想得到,却没得到的,本王一直想让你能拥有,她这一生,追逐的是拥有那份至高无上的中宫荣耀,这,应该是她所期盼的,最大的幸福。所以,本王,想让她的女儿,能得到这份幸福。”

摄政王说出这句话.心里,隔了这么多年,还是会觉到痛。

当安陵一族被灭十族时,他竭尽全力,都无法护安陵一民周全,在一段时间内,他甚至不敢去面对她。

直到三年后,他才在免朝时去清莲庵陪着她。

对于他的陪伴,她并没有拒绝。

她在灭族后,亦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崩溃,只是,更静地坐在禅房内打着禅。

这一陪,陪了整整七年,直到天烨驾崩那一日,他再到禅房时,瞧到她,泪流满面地坐在那里,夕阳落在她的脸上,她依旧是那样让他心动。

也是在那一晚,她终于接纳了他,这么多年,第一次接纳了他。

她是极聪明的女子,他想,她该是从天烨突然的驾崩瞧出了些许端倪。

是以,才对默默陪伴她多年的他动了心。

也是那一次的接纳,她竟会珠胎暗结。

她没有打掉这胎,只静静地告诉他,她希望是个女儿,如她一样的女儿。

事实也是,她拥有了这个女儿。

纵然为了让她生出这个女儿,不被庵里众尼发现,他费了不少心力,然,结果,终是好的。

但,却在他抱过女儿时,她在榻上,不允他告诉女儿,关于她的真实身份,她说,她想让这个孩子,快乐地长大,而至于她,始终,于这个孩子来说,并非会是快乐的回忆。

他懂她的意思,她的身份,为世人所不容,她不希望这个孩子,一出生,就背负着这些。

女儿的名字,是她起的,她说,女儿笑起来巧笑嫣然,就叫嫣然吧。

他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脸上洋溢的笑意,只是,他没有料到,这样的笑,仅存了七年,她就选择了自尽于清莲庵。

等到他到清莲庵时,看到的,仅是她的遗体,她留了一封书信于他,上面的字,他至今还记得:

“我一生罪孽太深,虽青灯古佛,终难洗去心内宿障,惟有一死,或许,才得生机。”

而,在这之前的一晚,他瞧她时,她并没有异常,只是,看他来,放下手中的木鱼,微微一笑,第一次,在这么多年后,提了嫣然,她说,她希望嫣然,能得到她一直想得到的幸福。

这么多年来,她从不让他在她跟前提起嫣然。

他瞧得出,她心里是惦记着这个女儿,甚至于,她该是把嫣然视为生命的延续。

他想,她不愿多提,必是由于,即便是女儿,终究是不能再见的,愈提,心里愈是难耐罢了。

只是,没有想到,这句话,竟是她最后对他说的话。

在彼时,不过是一句遗愿嘱托!

“父亲—— ”纪嫣然止住步子略略地侧首,再唤出这二字称谓,声音却没有办法平静,“你可知道,女子的幸福,并非是与权势有关,母亲口中的幸福,我想,我知道是什么意思。”

摄政王滞了一滞,望向她,她的手扶住门栏:

“父亲这么聪明,为什么惟独没有理解母亲的话呢?女子的幸福,只和与所爱的人待在一起有关,绝不会和任何其他的事情有关,否则那必不会是幸福,仅是欲望的堆壑。父亲,你误会了母亲的意思,也——误了女儿!”

纪嫣然说完这句话,蓦地奔进内殿,摄政王碎然的手一松,杯盏,落地,粉碎!

所有关于过往一幕幕地浮现,包括在清莲庵,她的委身,全部浮现时,原来!

终究是他错了!

这一错,误得何止是纪嫣然一人!

这么多年,他的恨,真真,只是,让他做了一个,周朝的罪人!

嫣然!

他复回身,绕过那些繁复的珠帘,向后奔去时,只看到,纪嫣然的手拿起妆台的剪子,没有丝毫犹豫地,断发,成殇。

纷纷扬扬地青丝,落于地,她眸底辨不出几许的悲凉:

“父亲,女儿想要的,仅是快乐,快乐就是女儿的幸福......”

她的身份,让她再不能忍受和玄忆在一起。

哪怕,是兄妹之情,她都没有办法,允许自己,如此下去。

断发,断情,既然,母亲走过这条路,她愿意再走一次,仅盼望,父亲能够回头,现在回头,该不会太晚:

“父亲,女儿的快乐,就是请你放手,别逼玄忆了......”

随着这最后一句话,她手下的剪子,终是,把发丝悉数剪断。

摄政王站在那,这一站,仿佛,就是一生,他的一生,快走完了吗?

再回神时,他已站在王府的书房内,身后,是女子,淡幽的香起,从宫里回来,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什么都不愿再去想,这么多年的宿恨,当一夕之间,失去所有的根源时,他突然,只想就此的沉淀下去。

直到,这名女子的到来。

“皇叔。”

她还是象当年那样轻柔地唤他。

他抬起脸来,这一抬,恍如隔世。

“皇叔,可还好。”

她的声音极其地温柔,水绿的衫子,依旧象当年那样,婉转轻柔地衬得她愈发地纯美。

“娘娘—— ”

玄忆已班师还朝,他知道。

这位少年天子的雷厉风行,他清楚,风相等人,必会将他推往不复之地。

但,都没有所谓了。

这么多年的谋算,到头来,对安陵一族,对他心爱的那名女子,留下的,不过是一场浮生梦魇。

他错得太多,太多!

“皇叔,唤我小宸吧。”绿衣女子走近摄政王,她的眸华若水,轻声道,“皇叔免朝这么多日,忆儿甚是惦念皇叔。我今日来此,也是有一件事,要拜托皇叔。”

“小宸——我—— ”摄政王甫启唇,想要说些什么时,仅幻化做一声叹息。

“皇叔,这些年来,有劳你辅佐玄忆,真的,谢谢 !”她轻声说出这句话,

“但,当年,皇叔为了怕我伤心,才会导致这么多年的将错就错,如今,这江山,毕竟是嬴家的江山,我希望,还是把这片江山还于嬴家。皇叔,玄忆准备禅位于你,还请皇叔这次,不要推辞。”

绿衣女子说出这句话,面容依旧恬静。

摄政王随着这句话,滞愣一下,旋即回过神来,一缕苦笑,漾在他的唇边,彼时,这何尝不是他的又一次谋算呢?

他借着望舒的口,将这消息传于冥矅。惟如此,冥矅定会冲冠一怒为红颜,西周的江山,才会受到最有力的震荡。

这,也是他为了安陵一族灭门,对天烨不满,所做的谋算。

殊不料,临到头,事情的发展全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果真,他料得到开头,却料不到结果。

过程的一错再错,让他怎能回头!

这么多年,他倾尽全力辅助着玄忆,为的就是,让安陵氏的孩子,能成为周朝历史上的明君,可,最终呢?

他因着另一种欲求不满,将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推得离他愈来愈远。

“小宸,玄忆是你的孩子!虽然,当年,他的身子十分薄弱,可,毕竟他是安陵一氏最后的男儿,我怎能眼看着他有事呢?我倾尽所有,都必要保住安陵一氏的血脉啊,散播出的那条讯息,不过是我为了让冥矅起兵,所找的理由。”

绿衣女子明显地震了一下,摄政王复望向她:

“这么多年,我错得实在太多,小宸,你替我转告忆儿,从今日开始,我不会再干涉朝政,所有我犯过的罪,都由我一力承担,包括太皇太后,都是我逼死的……”

绿衣女子,缓了一口心神,淡淡一笑:

“皇叔,若不是玄忆年少气盛,凡事,也不至于会走到这一步,不管怎样,这么多年,若没有你,怎会有周朝的开疆盛世,这一切,毕竟是天烨在朝,都没有过的。我相信,姑姑如果在天有灵,看到你所做的这一切,她也会以你为傲。你为了安陵一氏,为了周朝的天下,付出的,远比你做错的要多,人非圣贤,谁做的事,没个错呢?哪怕天烨,他也有过错,不是么?”

“小宸——”

“皇叔,都过去了,玄忆不能没有皇叔的辅佐,惟有把他交给皇叔,天烨和我,才放心啊!”

绿衣女子柔柔地说完这些话,眼前这个男子,终究,唇角颤了一下,虽没有说出一句话,但他的神情,终是让绿衣女子宽慰几许。

是的,她和天烨并不会放弃归隐的神仙日子,这里的一切结束后,他们仍旧会携手归隐。

后辈的事,她相信,随着先人恩怨的悉数消散,一定,会过得更好。

这也是,这么多年,她一直所企盼的。

风,柔柔地吹过她的眼前,周朝的开国盛世,在经历过这些风雨的洗礼后,必将更会辉煌。

玄忆,是天烨和她最值得骄傲的孩子……

********《弃妃不承欢作者:风宸雪》********

太尉府。

西厢房。

菱花的铜镜前,女子娇美的容颜依旧是摄人心魄的夺目,她凝着镜中完美无暇的脸,戴着护甲的手,仅剩的那只左手,从她左边的脸上,狠狠地划下。

血,迅速地渗了出来,缠免绵腥甜。

她用左手打开,前面的妆匣,用手轻轻跳出一点,淡白的膏体,轻轻地,涂到那伤口处。

“娘娘,不要啊!”

随着一声惊呼,水盆落地的声音,莫水踉跄地奔到她的跟前,跪于地上。

女子略转螓首,淡淡道:

“莫水,起来。”

“娘娘,那是黄彤!”

莫水悲恸地喊出这句话,黄彤可以让女子的容颜因为过敏悉毁!

她用过两次,知道它的厉害!

两次,都是放在其他后妃的妆盒内。

一次,是受林蓁的吩咐。

一次,是她自己因那女子的容貌,暗下狠手。

却没有想到,第三次,看到黄彤,竟是这样的时刻。

林蓁极淡地一笑,道:

“女为悦己者容,如今的我,还能为谁容呢?”

她的嗓音嘶哑着,自那日她喊出最后那一声后,她的嗓音,就再不复当初的婉转细腻。

如同她的心,也早千疮百礼,满是苍疚了罢。

“小姐! ”莫水,跪伏在地,无法抑制地痛哭失声。

“莫水,你先下去。”一声苍老的声音响起,林太尉缓步入殿内。

这个女儿,他因对她母亲的亏欠,从小待她如珠如宝,却,始终,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褪去所有的青涩,演变到连手足亲情都不顾的残忍。

林蓁没有望向林太尉,她回过脸,纤长的指尖轻轻地擦去脸上伤口淌流下的血。

“蓁儿,何苦走到今日这一步呢?”

林蓁没有说话,闭上眼睛,能觉到指尖的血液缠绵。

“若当初,不是我自私,或许 ,你该在南越上卿府长大,也不会因着我的宠溺,变成如今这样。”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可,心,依然压着,得不到任何的解脱。

“你母亲是周朝不容的墨氏后人,因我怕影响仕途,终让她回了南越,纵然,没几个月,我就因为后悔,亲赴南越,希望能接回她,却在那时发现,她生下了属于我们的女儿,但,双生胞胎,均为女,则必被视为双生妖孽—— ”

他说出这些话,每说一句,都将过去的疤痕悉数刹开,每剥一层,心,就越痛一次。

但,这些,都是他彼时的罪孽所造成的结果,他的心,才是那真的孽障!

“在那时,你就要她毁去其中一个女儿,可她不愿意,也使得,你念着骨血亲情,最终抱回了我,却永远失去了她,对么?”

林蓁说出这句话,她的眼睛慢慢睁开。

林太尉没有否认。

那一晚的醉酒,他把她占有,本以为,占有一个舞姬,不过是一夜的欢情,然,却在她离开后,每一日,受着一种煎熬。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种人会让你一见钟情。

再多的借口,都没有办法把这种钟情抵消。

而,他也知道,那一晚的相见,不过是这段短暂情缘的结束。

也因此,引出了,他和澹台谨各为其主,长达十几年的恩怨。

在南越破城那日,他并不是先峰军,无法在第一时间进入城内,所以他第一次,拜托与他素来政见不和的摄政王代为寻找澹台谨的女儿,并护得周全,得来的消息,却是,她被火烧死的讯息。

若不是,玄忆其后的拜托 ,恐怕,他真的不能在有生之年,再见一次,婳儿。

当年,所谓的双生妖孽,其实,都是他心底,最难舍的亲情牵绊。

“错过的人,说过的话,譬如覆水,终不会再得…”

林蓁幽幽地说出这句话,她想,她终于是明白了这句话的道理,可惜,太晚,太晚。

夏末初秋微薄的月华映在她唯一的掌心,什么都映不出来。

她才十七岁,却早已走完这一辈子该能走的路。

曾经,她一直想在除夕夜能看到月亮,却,每一年,只有失望。

除夕夜的圆满,她始终,是等不到的。

她笑出声来,轻轻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拭掉腮边的泪……

********《弃妃不承欢作者:风宸雪》********

明成。

着玄黑袍子的男子,坐与庭院的躺椅上,他身边,粉裳女子轻轻替他拭去额上微沁出的汗意。

午后的阳光终究还是暖的这样的暖融,在她和他之间,是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

他望向她,浅浅一笑,她有些羞涩地低下螓首,拿起一旁几案上的香茗递于他。

他的指尖和她的指尖在杯盏上相触,她脸上的红晕愈深,侧转的螓首,却看到,立于庭院那侧的二人。

着绯袍长身玉立的男子和另一彪莽的汉子。

正是冥霄和荆雄。

“大哥,真好。嘿嘿。”荆雄悠声地笑着。

冥霄的唇边亦是含笑的:

“没有想到,以龙首的血催生的天圜玫瑰,不仅能救人的命,亦能让人忘记,过往的种种。”

彼时,若非玄景肯将解七草七虫毒的药方于他,或许,玄忆的命,仍要用这天圜玫瑰去救,但因玄景这一举,反让他能将天圜玫瑰救回玄景垂危的生命。

有所失,其实,必有所得 ,不是么?

他们兄弟多年的恩怨,其实,也可以一笑抿之。

而他,这么多年来,哪怕,虽杀过一人,却也终究,是救过更多的人。

“是啊,忘记,真能忘记,该多好。”荆雄突然若有所思,手从袖中取出一枚簪子,恰是琉璃簪。

冥霄看到簪时,容色稍变,不过须臾,终只叹出一口气:

“别打扰人家,我们走罢。”

荆雄应声,二人转身朝另一侧走去。

作为周朝番国的冥朝,还有许多需要他们去做的事。

冥皇,不论最后由谁来做,天下大和,才是百姓的福祉,也是为政者该去做的。

********************尾声***********

满苑的合欢树下,透明的琉璃轩窗旁,悬挂着一副,隽永的画轴。

画上,亦是满眼的合欢树,一弯明月如钧,一俊美如谪神的男子与一倾城之姿的女子相拥于树下,树边,则是两名小童嘻戏笑闹着。

一切,不似仙境,仅是人间极乐。

惟那两句诗,随着风吹过,一并飘逸于画卷之上: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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