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留(1 / 1)
倾霁宫。
林蓁不知道自己坐在漆黑一片的殿内有多久,更漏声也进不了她的耳中。
什么都听不清。
惟独方才他说的那些话 ,清晰地 一遍遍地,在她的耳边反复地响起。
“珍儿,朕会给你一直想要的权势,你若要这份权势长久,善待奕鸣是最好的选择。”
奕鸣依旧不愿意见玄忆,即便风寒未愈,他仍从榻上一骨碌翻起来,不管不顾地把他父皇从偏殿内推搡出来,这一撵,她看得到,玄忆脸上的一丝落寞,但稍纵即逝。
他没有再进偏殿,仅是选择离开。
于是,她恳请他留下,他停住步子,在七夕最曼妙的月华下,他对她说出的,就是这句话。
她从来不知道,一句话能让她觉得彻骨的冰冷,那种冰冷,沁进髓里, 才赫然发现,髓里早萦满苍寒的萧瑟。
望月的,冷雨的,缠绕着她过往的一切,不过,都化成虚幻。
今晚,她放下衿傲,换来他这一句话。
她知道,他这句话并不完整,还有后半句是,得到了权势的同时,注定失去的,是他的心。
用他的心,换这份权势。
很好。
她就要权势,哪怕,如今册有皇贵妃,又如何呢?
奕鸣被册为太子,是否可以这么说,倘若玄忆驾崩,那么,这个太后的位置就是她的呢?
到那时,太皇太后老婆子,都该退到长乐宫去永远安享长乐!
她不记得,是怎样站在原地,看他一步一步远离,她仅记得,莫水上前来扶住她时,她浑身都是冰冷的。
月华下,她的手看似依旧白皙,但,她清楚地知道,这双手上,已经沾了鲜血,既然,洗不干净,她就不要洗干净。
回到主殿,她把自己关于看似辉煌的殿内,这里的一切,无不尽善尽美,所以,今后,哪怕,孤灯独影又怎样呢?
只是,她仍选择坐在光影的暗处,看着裙裾的百蝶散出熠熠的荧光,她的人生,就此,将再没有任何来自于帝王的荧光。
真的好想流泪,可,她流不出任何灿烂,繁逝宫的两年,把她的眼泪一并地冰住,再哭不出来,身上惟有剩下血可以流了。
但,没有人值得她流血,没有人!
晨曦微微透进茜纱窗,映在她苍白的脸上,莫水轻轻走进殿内,唤:
“娘娘,奴婢伺候您梳洗罢。”
她眼眸望向莫水,莫水垂下目光,轻轻禀道:
“皇上昨晚歇在合欢殿,临幸了新册封的皇贵妃。”
林蓁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有些木然地起身,缓缓褪下身上的百蝶裙:
“皇上今早起身时,吩咐内务府不必再做皇贵妃的绿头牌。”
不必再做绿头牌,这句话搁谁心里都明白,不是皇上永远不翻皇贵妃的牌子,而是,终将专宠一人。
合欢殿是建在昭阳宫延伸出去的一隅拱门内,从开始建造到完成,仅用了短短的两个月。
后宫诸妃都没有见过合欢殿的样子,因为,那一隅的拱门外,有滴血盟最严密的把守,起初,她以为那不过是一处滴血盟的要事商议殿,却未料,正式挂上匾额,通传至内务府时,竟为合欢殿。
合欢,合欢。
他原来并不是最喜欢桃花, 而是合欢。
可惜,她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素手执起那件百蝶衣,掷扔给莫水,语音平静:
“替本宫把这件衣裳烧了。”
那些蝶,从她的手上坠落,犹如飞舞到秋季的枯黄一样,飘零萎顿。
“娘娘 —— ”莫水唤了一声,终究还是选择噤下要劝的话语,仅提醒了主子一声,“娘娘,今日辰时尚需去长乐宫定省。”
今日是太后重代执凤印的第一日,按着规矩,各宫嫔妃都该往长乐宫定省,若林蓁去得晚,自会给别有用心人留下把柄。
“伺候本宫梳洗。先去合欢殿向皇贵妃娘娘请安。”
“娘娘,皇上今早下了口谕,各宫无谕不得擅入合欢殿,并且,免去各宫向皇贵妃请安之礼,每日仅需往长乐宫定省。”
林蓁甫坐至妆台前,将那柄桃木梳子执起,慢慢地梳着青丝三千,镜中的她,唇边嚼出一抹笑意,这抹笑落进莫水的眼底,没来由地让她觉得心底一滞。
每每主子这么笑,总是意味着不好的发生。
她低下头,呈上盛满清水的金盆时,手还是颤了一下。
……
绯颜蜷缩在薄被中,她的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睡枕,那是玄忆起身时代替自己放进她的手中。
作为帝王,在祭天后的第一次早朝,他没有办法免朝,虽然,他想继续陪她厮守在合欢殿,但,若这样,无疑又把她推到了后宫乃至前朝的峰尖。
宠幸一名嫔妃,导致君王不早朝,这样的例子,只会让他们谏言妖妃惑国。
所以,他仅能离开,先于她醒来时离开。
昨晚一宿,他从来没有这么放纵过自己,他要了她一次又一次,每一次要外后,他都竭力克制住自己,不想再要,因为怕她疼痛,可她,却始终,在他身下,婉转地承受着雨露恩泽。
什么时候开始,他也贪恋在情欲中呢?
难道,那单单只是情欲么?
如果是,为什么二十六载来,他都没有一次象昨晚那样在紧张无措中,抑制不住要她的冲动呢?
他起身时,天还未大亮,就着烛影,看她沉沉地睡去,乌黑的发丝上,满是汗意涔涔,他轻轻地把薄毯掩住她娇小的身子,她裸露在莹白光洁的肌肤上,满是他留下的痕迹。
在那一刻,他的心底,漾出一种关于蜜意的悸动。
她的手在他起身时,仍缠绕着他,并不愿脱离他的环抱,无奈,他只能用一个抱枕代替他,继续陪着她到天亮。
他不希望她陪着他起来,他希望她能多休息一下。
用最温柔地力度他在她的脸颊烙上仅属于他的吻,唇边能觉到芷兰清香,许久许久,直到更漏声催着他必须要启驾,他才不舍地离开她的脸颊,而她依旧睡得恬静。
起身离开合欢殿时,顺公公早伺候在湖边那一端的廊下。
合欢殿,任何人无谕都不得擅入,连他都不例外。
“顺子,传朕口谕,拨佟儿过来伺候皇贵妃,另从朕的御前宫女中抽调二人到廊外伺候。皇贵妃未起时,不必进殿打扰她,今日所着的饰服用司衣坊昨夜赶制的那批,皇贵妃的早膳从朕的御膳房单独传过去,免去各宫定省皇贵妃之礼。”
一口气吩咐了这么多,玄忆第一次发现,他原来,也可以说话说得这般碎碎念,生怕,一个疏忽没有吩咐到。
唇边浮起一弧笑意。
原来做一个女子夫君的感觉,是这样的。
这么多年,他终于,能体味到,或许,这就是当初在无忧谷底,看到的那样吧。
“是,万岁爷。”
顺子后面跟着内务府的福如,他站在那,按着规矩躬身问道:
“皇上,留还是不留?”
“留。此外,内务府不必制作皇贵妃的绿头牌。”
玄忆淡淡地吩咐道。
福如一个愣神,忙喏应着退下,顺公公躬身于一旁,眉心蹙紧,六宫专宠这样的局面,终究,还是在这位少年天子当朝时出现了。
这,并不是一个太好的兆头。
但,他也知道,他阻止不了任何事,毕竟,他只是一个奴才,即便,伺候过三代君王,却,仍只是个奴才。
为奴的本份和守则,他不敢忘。
随着玄忆启驾,御仗消逝在合欢殿通往昭阳宫正殿的尽处。
这一隅辟出来的殿,虽处在昭阳宫内,但因着拱门相隔,又可看做是曲径通幽处的殿宇。
合欢花,随风轻轻地飘洒下来,绯色的茜纱帘间或被吹起一角,绯颜慵懒地缓缓醒来,下体的疼痛,周身的不适,提示着昨晚发生的一切,而此时,怀里似乎,仍缠抱着“他”,她的脸蓦得变红,抽手避离时,方察觉怀里,竟抱的是一个锦枕。
他的身影,早不在殿内。
帘外晨光微露,这个时辰,是他早朝的时间,他又怎会在此呢?
释然地一笑,甫撑起身,帘外早有宫女轻禀道:
“皇贵妃娘娘,是否要起身洗梳?”
“嗯。”她应了一声,又觉不妥,语音里有了些许窘迫,“先不必进来。”
她看到昨晚散落在一旁的亵衣亵裤如今早被整齐地叠放在一旁,脸愈是红得到了耳根,这里,应该除了他之外,再无人进来,恰是让他叠了她的衣裳。
羞陡地拿起亵衣亵裤,突想起什么,眸华四处寻去,及至,微欠开身,底下,都再无那一方雪色丝帕。
“咦—— ”她低低地惊了一声,难道,昨晚,她根本没有放那块丝帕吗?
“皇贵妃娘娘,可是要奴婢伺候?”
殿外,又传来宫女殷殷的声音。
“不,一会就好。”
她颦了眉,心底,不禁有些失落,毕竟,那上面存留的,是她最美好的记忆呀。
掀开锦被,她穿好衣裙,这才传殿外候着的宫女进来,一共三人,为首的正是以前伺候过她的医女佟儿。
佟儿手中托着鎏金的锦盘,上面放着一袭绯色的宫裙。
“皇贵妃娘娘,这是皇上吩咐司衣坊昨夜连夜赶制的服饰,请皇贵妃娘娘更衣。”
绯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如今,她终于可以穿上这样的颜色,并不是因为,到了这个位份。仅是,她的心底,慢慢漾开关于他对她的又一次好的动容。
真傻。
他对她的好,岂止这一点点呢?
再动容,但,她并不能换。
绯,本为中宫的服饰,依着宫内的规矩,初次侍寝,她理该向执掌凤印者请安,如今,自然是去长乐宫定省。
若穿这颜色,少不得添不必要的麻烦。
“可以换一套其他颜色的裙衫吗?”她问。
“这 —— ”佟儿有些许犹豫,但,立刻悟了绯颜的意思,忙道,“皇贵妃娘娘稍候,奴婢这就给您换一套去。”
司衣坊确是送来其他几色的宫装,虽皇上嘱咐先穿这套,暂且换上一换,也无不可。
这一换,梳洗停当,已是辰时过了一刻,眼见着请安的时辰耽误了不少,长乐宫离昭阳宫亦不算近,即便用肩辇赶了过去,待到宫时,诸妃也早集于殿内。
绯颜匆匆地步进殿内,为了掩饰昨晚欢爱的痕迹,她特意,选了一套衣襟领稍盖过颈部的纱裙,这么一赶,不由香汗涔涔。
甫进殿,其余诸妃皆站起,按规行礼:
“嫔妾参见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都起来罢。”
她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参拜,终是有些不适应,甚至于,她都不习惯学以往那些高位后妃抬起纤纤手,得体的示意免礼。而是,有些笨抽地挥了挥衣袖,更象是要拂袖走人的样子。
讪讪地收手,端坐于正殿上首的太皇太后,慈爱地唤道:
“是颜儿啊,过来陪哀家一道坐吧。”
太皇太后未因她的迟到有任何的关罪之意,这一声慈爱的唤声,让她觉得到周围有犀利的目光射向她,但她没有时间去分辨这些犀利的目光来自于谁,只一步一步行至太皇太后跟前,福身行礼,旋即半蹲在周朝最尊贵女子跟前的脚凳之上,低垂螓首。
她今日的装扮应该不会留下任何的话茬,可,蹲在脚凳之上,心底,仍有着些许的忐忑。
太皇太后轻抚她的额发,赞道:
“这孩子,额发生得如此高,果真是有福之人。”
“太皇太后所言极是,皇贵妃福泽醇厚,方能伴驾皇上啊。”诸妃沉默间,秦昭仪应声道,打破彼时的尴尬。
“呵呵,哀家亦是这么认为的。”太皇太后话语里蕴了笑意,复对殿内诸妃道,“今日哀家有些倦了,尔等先跪安罢,都别陪老婆子耗着,怪没趣味的。”
殿下,一众嫔妃忙恭敬地跪安声齐起,来这定省本身就让她们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慎,反惹得太皇太后有了计较,这对于无宠无子的大部分嫔妃来说,无疑是最糟糕的情形。
况且,今日,恁谁都偷偷瞥了一眼,传闻中以圣女之身,被册为皇贵妃,又新承恩泽的皇贵妃的芳容,只这一瞥,心下都了然清明,以这女子的绝色姿容,在如今的后宫来说,当真是无人能媲及,这样的美艳,连她们做女子的,都想多看两眼,也难怪,会把皇上迷得神晕神晕,全然没了自制。
可,她们再嫉妒、再不甘,又能怎样呢?
毕竟,这女子不仅得了圣恩,更是太皇太后亲下的册封懿旨。
所以,不如退下,免得心里憋着。
绯颜才要起身,一并跪安,听得太皇太后,淡淡地道:
“颜儿暂且留下。”
虽有一丝的诧惊,但,她唯有继续蹲坐在脚凳上。
空气里拂来幽馨的兰花香气,她低下螓首,并不敢抬起眸华,望向眼前这位年过半百,然,依旧尊贵如斯的太皇太后。
心里,还有有着诧惊后,带来的忐忑。
待到一众嫔妃的丝履声消失在殿外,殿门复合拢,遮去旭日斜射进殿内的光晖时,她的心,一并归于宁静。
宁静,或许是面对太皇太后,最好的心境吧。
“抬起头来。”太皇太后淡淡地道。
她缓缓抬起螓首,眸华却仍低徊着,并不与太皇太后眸内闪过的那一抹犀利对上。
“难怪皇上会宠你,确实倾国倾城。”她道出这一句话,听不出丝毫的褒贬。
她知道,能让她的孙儿以命相护的女子,绝对并非这容貌的可取,或许还有其他,但,现在,当她看到这名女子的容貌,心底,还是有着深浓的担忧。
红颜祸水,这话,一直不会假。
昔日颠覆周朝的两名女子哪一名,不是倾国之容呢?
“不过是嫔妾承蒙皇上错爱。”绯颜复低下螓首,说出这一句宫廷必修词里的套话。
“错爱?哀家既然下这道册封懿旨,难道就为应一场错爱?”
绯颜轻咬一下自己的唇,真是傻得可以,怎么套话,都会说错呢?
“回太皇太后的话,嫔妾的意思是—— ”
“罢了,不必再说,哀家明白你的意思,既然是哀家下的懿旨,哀家不希望看到你在哀家这儿,仍这么拘谨。”
“嫔妾只是有些不太习惯。”脱口而出这句话后,她略缩了下螓首,这里可是长乐宫,怎许她这般的说呢。
话语即出,却是收不回的。
“不习惯?颜儿的意思是,对这皇贵妃的位份不太习惯么?”
绯颜轻轻点了下颔首,既然在这位太皇太后面前,一切所想都无所遁形,她再隐瞒不是自讨没趣?
她确实对这个位份不习惯,或者说,她对这高位的后妃,本就缺少习惯。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源于记忆里那两年的阴暗所导致的不适,或许,只是潜意识里,她不希望,玄忆和她之间的维系,仅仅是这个吧。
哪怕没有高位份,只要能陪着他,她不会介意。
相反,如今的高位,却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太皇太后的凤眸里,含了些许笑意,这个女子,倒还算是纯涩,也不枉她下了那道懿旨。
记忆里,曾经也有一位女子这般地纯涩,但彼时,她因着她姓安陵, 一再地容不得她,最终,间接导致了如今,儿子离她远去,母子亲情嘎然而止。
若再重来一次,该有多好呢?
但,任何事,都不会因人的主观意愿再重来,她唯一能做的,仅是让她剩下的这名嫡孙,不要再步其父的后程,如此罢了。
“颜儿,既册你为皇贵妃,哪怕你再不习惯,都要用最短的时间去适应,纵然这个位份,看似高高在上,可,记着一句话,后宫中,站得愈高,跌下来,就会愈重,尤其,象你这样没有家世背景的女子,哀家能体味得到,你的心境,必不会如世家女子一样的坦然,但,只要你能照着哀家的意思去做,好好地伺候皇上,哀家就是你最好的倚傍。你可听清楚了?”
有些话,她必须这样直接地告诉她,毕竟,一位后妃单独待在长乐宫与太皇太后待的时间太长,对她,未必是好的。
这宫里,到处都是盯着人的眼 能吞噬人的心计啊。
“嫔妾明白,还请太皇太后提点一二。”
绯颜的心,有一丝的凉意沁入,她有些不安,可再艰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更艰难的地方是过不去的坎呢?
“苏暖,端来吧。”太皇太后犹豫了一下,终是吩咐道,人老了,果然,心,也开始柔软。
一旁的近身女官躬身退下 不一会,就从殿外端进一黑漆木的托盘,托盘里赫然置着一水晶盏,盏内,有浓郁的草药气息飘来。
苏暖躬身将托盘呈上,太皇太后的眼底拂过一缕悲悯,不过,转瞬即逝,淡淡地道:
“好孩子,先把这喝了。”
“太皇太后,请示下,这是—— ”
绯颜望着这水晶盏,心底本掩饰起的忐忑愈深,瞧着太皇太后的神色,她隐隐猜出这是何物,稍稍地把身子向后靠去,手反撑住脚凳的边沿。
“这是红花熬就的汤药,喝下去,今后,你都不会再有孩子。”太皇太后深深吁出一口气,接着她未问完的话,用最冷静的口吻,说出这句对女子来说,最残酷的话语。
她知道残酷,但,她只能选择这种残酷。
“太皇太后,为什么要赐嫔妾这碗汤药?”
绯颜的手因用力撑着脚凳边沿,有一丝的青白顺着手腕慢慢的湮上,她必须要用力地撑住,才能让自己,更加镇定地问出这句话。她不能有任何的惶乱,否则,对于这件事不仅没有任何帮助,反让自己陷进被动的局面。
她曾经答应过他,要学会保护自己,那么,这一次,她该独自来面对。
“好孩子,这就是哀家提点你做的第一步,虽然哀家知道,这很残忍,但作为宠妃必须是要付出代价的。没有孩子换得圣宠,以及哀家的庇护,这并不算是一个很坏的交换代价吧?”太皇太后柔声道,那碗汤药在她的柔声里,洇出更涩浓的墨黑。
“太皇太后,恕嫔妾妄言,您是担心,嫔妾万一得孕龙嗣,会致使尘埃落定的储君之位因嫔妾之子再起纷争,是么?”
心下清明,可她不相信,这是唯一的路。
即便能孕育子嗣,她亦明白,对她来说,是多么地艰难,息肌丸,终将是她这一辈子没有办法忘记的痛。
但,她不能怨任何人。
这条路,昔日是她自己选择走的,所以如太皇太后所说,这也是种代价吧。
“你很聪明,哀家喜欢你的聪明,不过这后宫,不仅仅靠聪明就能活得比别人长久,你明白么?哀家知道,皇上喜欢你,这层喜欢深浓到在祭天时,他愿意用他的命来换你的命,哀家不能不被震撼。所以哀家愿意成全你们,也愿意做你们的倚傍,但哀家更知道,若你生下子嗣,不论怎样,都必将掀起另一层的波澜,到那时,即便你不想,别人会想,皇上也会想。而哀家对任何事,都只会防微杜渐,绝不会亡羊补牢。”太皇太后说出这番话,轻轻抚着绯颜的额发,道,“哀家不愿意,你成为前朝口中的祸水。以你的家世背景,不要孩子,更能让你好好地活在这后宫,好好地陪着皇上,你这么聪明,应该,能明白哀家的苦心罢?”
明白?她当然能明白。
在此时,一切,都清楚明白。
圣女均选自民间,那么卑低的身份,被册为皇贵妃,不过是太皇太后为了制衡后宫,亦为了笼络君心的一种手段吧?
所以,若她产下子嗣,必定不会一帆风顺,更可能,在怀得子嗣时就遭至毒手,倘平安诞下,殊不知,又要引起几多的波折呢?
但,她从来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会有有朝一日能问鼎龙权,哪怕要生,对她的意义,也仅在于,那是她和心爱的男子的结晶,关于他们爱的结晶,譬如合欢,终孕丹果,这,才是完美的夫妻合欢啊。
“太皇太后,请恕嫔妾不能喝。”她起身,退后几步,轻跪于太皇太后的脚榻前,头俯在手背上,她保持这个跪姿,一字一句地道,“太皇太后亦为人母,对子孙的殷殷关切,嫔妾愚钝,虽不能全然体会,可也能辨味一二,但,女子这一生,倘终生不能孕育子嗣,莫过是最大的缺憾,若太皇太后执意要嫔妾喝下这碗汤,断去不仅是嫔妾为人母的之心,亦断去了嫔妾的生念。嫔妾只恳请太皇太后,能容嫔妾一次 —— ”
“你是想用命来胁迫哀家么?”太皇太后望着跪叩于脚踏的娇小身子,淡淡地问,这淡然间却带着不怒自威的仪姿。
“嫔妾不敢有此念。”绯颜依旧跪叩在地,她一定要求得恩旨,若不能为他孕育孩子,又有何趣呢?“子嗣天定,若嫔妾所孕为女儿,您的担忧应该不会成真,但,若侥幸得男,嫔妾甘愿自裁于产后,绝不让这孩子成为权责倾讹的利器!”
太皇太后的手,随着她一席话,戴着护甲的手指轻轻地颤了一下,不过一颤,恢复静漠地道:
“任何人都想替皇上孕育子嗣,可你要知道,不是任何人,都有这个命!”
“嫔妾知道自己的命,嫔妾仅恳求太皇太后,这孩子是属于皇上和嫔妾之间的一份圆满,或许这宫里,任何一切都可以被当作权责倾讹的利器,可嫔妾所要的,不是任何的权势,仅是这一份圆满,太皇太后,倘若失去圆满,即便能握得再大的权势又有什么用呢?您能做嫔妾的倚傍,嫔妾很感激,但,嫔妾要的,并不是这女子手中的权势,不过是和爱人在一起的相濡以沫。这种感情,在宫内是最要不得的,也是最难求的。可既然嫔妾求到了,哪怕最终要不得,嫔妾也想去试一试,即便付出任何的代价,嫔妾都不会有悔。”
太皇太后微微眯起凤眸,凝着眼前这名女子,在她的身上,她仿佛能看到最初的自己,仅为了一份爱,连这最高的后位,都可以放弃。
但,到头来呢?
只换得那名男子的不屑。
倘若那时,他要她,她也会象眼前这名女子一样,不顾一切,甚至可以放弃一切吧。
能替最爱的男子孕育一个子嗣 , 是女子最大的心愿,这个心愿,在她得知纪嫣然的存在时,就一寸一寸噬咬着她的心扉,噬咬中,亦让她明白,那一份的缺憾是什么。
这个女子,难道也懂得这么深了吗?
她该成全吗?或者说,她敢去成全吗?
甫启唇,她示意苏暖扶起绯颜,凤眸注视着这名女子脸上的所有神情,她看到的仅是曾经熟悉的那种表情,她无数次透过妆镜,无奈地在自己的脸上看到过的表情。
“哀家只问你一次,你倘执意不喝这碗汤药,在你诞下皇子的那时,就是饮下鸩酒的一刻,你是否愿意?当然你不必担心,你的孩子会在你去后遭遇不测,哀家自当替你好好照料于他。”看似轻描淡写的语句,谁都听得出背后的乾坤,是用命做誓,“你为求那一份圆满,付出的代价,是你的命,你真的不会后悔么?”
若生女,可活,生男,必死。
她愿意么?
她当然愿意。
倘真的如林蓁所说,在要孩子的那一刻时,就注定要用自己的命去换。彼时,哪怕还有顾及,可,此时,再不会了。
她要这一份圆满,既然已经得到他的爱,是种满足。
但,她不敢奢望这份爱,能天长地久一样的存在,只是,希冀着,属于爱的圆满,不再有任何的缺憾。
“嫔妾不会后悔。所以,请太皇太后成全!”
她重重地俯叩于地,这一叩,用了十分地力,额,疼痛,手腕借着撑力,也略略有些许的疼痛。
苏暖的手再次搀到绯颜的臂上,把她拉起身子,太皇太后凝着面前这名女子,倔强,确实象她,只是,不知道这份倔强,带给她的,是幸,还是不幸呢?
“喝了它罢。”太皇太后亲手端起那碗汤药,递于她的跟前。
绯颜的身子,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苏暖的手轻轻扶住她,笑道:
“娘娘,这是太皇太后特意吩咐院正煎熬的补汤,娘娘的身子虚弱,需好生进补调理,方能替皇上孕育子嗣。”
绯颜望着太皇太后手中的药盏,依旧,并不能将心中的疑惑驱散。
“你若信哀家,就喝了它。”
绯颜下定决心,接过那碗药盏,若她不信太皇太后,此时,又该信谁呢?
以她的尊贵,没有必要骗她。
若这真是一碗红花,她也是避不过的,她要她喝,哪怕她再多的求饶解释,其实都没有用的。
扬首,一饮而尽,汤药的涩苦,让她轻颦了眉,一旁苏暖早奉上精致的蜜饯。
“也是一个怕苦的孩子,和哀家以前真象,这蜜饯是封阳的特产,你尝尝若好,哀家再让苏暖送你一些。”
“嫔妾谢太皇太后。”绯颜捏起一枚金桔果,甫抿到唇中,不禁略皱了一下眉,真酸。
“你的身子太过虚薄,哀家问过院正,怕是要好好调理,这胎才能得保稳妥。过来,到哀家这坐下,让哀家再好好瞧瞧你。”
太皇太后招手,绯颜俯低着螓首,复坐于她跟前的脚踏上。
苏暖望着这一切,心知,方才那碗汤药,不过是太皇太后的试探,她既然下了这道旨,自是希望所选的女子,对皇上至少存了一份的真心,从刚刚看来,这名新册的贵妃,并不象是演戏,这也让太皇太后示意她把那碗汤药端呈至她的手中。
若刚刚太皇太后觉得这女子居心叵测,那么将由她苏暖把早已磨配好的红花粉通过水晶盏的低座,悄悄地沁进本是补药的盏中。
这一试,一面是补,一面是毒。
正如宫中的人心,也是这样的两般。跟着太皇太后这么多年,她看过太多,经历过太多。
唯愿这一次,这名皇贵妃,终将是周朝后宫,关于帝王宠爱,最圆满的一次呈现吧。
这,亦是太皇太后,在十六年来,愧疚忏悔中,唯一萌升的心愿。
明成,地宫。
玄黑的袍裾上,绣着一只只狰狞的蝙蝠,随着黑色的帘布被穿门而入的风刮起,那些蝙蝠愈渐象要扑出来一般, 让人觉得森冷。
娃娃脸的女子从开启的门中缓缓走入,恭敬地禀道:
“冥皇,第一批军需已送至白羽军阵营。”
冥皇并没有启唇,空气静默地似乎他根本不存在一样,娃娃脸的女子对着的,不过是一具雕刻的人偶回禀一般。
“周朝林太尉率兵已逐渐步入冥皇设下的套中,相信不用多少时日,必能请君入瓮。”
着玄黑袍子的冥皇依旧没有应声,仿佛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是以,连多说一字,他都不屑。
“另,周朝传来消息,新册的帝皇贵妃绯颜昨晚被承恩后,被太皇太后逼喝下红花—— ”
这一语未落时,娃娃脸的女子旦听得幕后,传来,“砰”地一声,好象什么东西被捏碎一样,冷冷的清脆声里,更让她的心,悸跳了一下。
“还有何事?”黑色的幕布后,终于传来一个声音,宛如地狱深处的幽灵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冥皇,上官郡主等了您月余请问冥皇何时召见上官郡主?”
“孤,知道了。”他冷冷说出这句话,复道,“退下。”
“是,冥皇。”娃娃脸的女子应声退下,房门关阖后,门内,只堕入一种死寂中。
不,还有一丝的声音响起,“滴”,“滴”,“嗒”,摒耳细听,惟有这种声响敲进人的耳中。
玄黑的袍口,殷红的鲜血,一滴,两滴,三滴落于青砖石的地上,须臾便汇融成一小潭,绝对的黑,和绝对的红,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只是一种带着凄绝的窒意。
冥皇缓缓走出黑色的幕布,一袭黑到清冷的袍子上,是一张戴着银制面具的脸,这张脸,一半是笑,一半是哭,诡异中,有着另外一种意味。
此刻,他轻轻执起一方丝帕,将因用力捏破令牌导致渗血的手慢慢地擦拭着,没有任何人看得到面具后的表情,惟有他自己知道此时的所想。
很好,嬴玄忆,既然,你这么不懂珍惜,这么不懂保护一个女子免受伤害。
那么让他来教会他懂得“珍惜,保护”这两个伺的定义是什么吧。
他熬得那么辛苦,本以为 ,自己所深爱的女子会得到她想要的幸福,在她对他说出那一句,“让我去……”时,再怎样不舍,他都选择用重病让自己没有力气去阻止。
可,最后呢?
原来,爱,不能仅意味着成全,成全的背后,未必都与幸福有关。
既然,他错了那一次,他不容许继续错下去!
不再容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