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1)
一时殿中寂静无声,孟丽君轻咳一声,凝望着安平,正色道:“平儿,我有几句肺腑之言,还从未与旁人说过,今日愿说与你听。”安平又惊又喜,忙坐直身子,凝神细听。
孟丽君站起身来,踱了两步,道:“你可知我郦君玉生平最为欣赏的,是甚么样的女子么?”安平摇摇头,心底一阵忐忑。
孟丽君负手而立,目光悠然,缓缓说道:“我郦君玉最为欣赏的,便是不依附于他人、独立自强的女子。这般之人,决不会以女儿之身为卑为耻,而会因身为女子而骄而荣;她自尊、自信、自立,自爱并博爱世间万物众生;她拥有坚定不移的志向和抱负,并穷毕生之力不懈努力;她平等看待天下苍生,不以富贵权势取人,更不以富贵权势欺人……”
安平越听越怔,等她说完,犹疑道:“世上……世上竟会……会有这样的女子么?”孟丽君道:“世上之人形形□□、千千万万,或许真有这般女子,也未可知……”说到这里,唇边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容,又道:“……倘若我是女子,也必要尽力做个这般之人。”
安平不禁又羞又愧,比照她的话语,回想自己素日行径,不折不扣正合了“以富贵权势欺人”这一条,登觉十分汗颜,而其余种种,不但自己的所作所为与之相去甚远,更是连想也不曾想过,垂头丧气道:“我……我……我只怕是做不成的……”
孟丽君莞尔道:“傻丫头,世上之人,各有各的好处,你自然也有你为她人所不及的独特之处。我这么说,并非是强要你变作那般之人,所谓‘强扭的瓜儿不甜’,我又如何能勉强你改变与生俱来的脾性呢?只不过无关性情、不难做到的几处,你倘能有所改善,那又何乐而不为呢?就算下回在你大发公主脾气之前,能想起我这番话来,有所收敛,那也不错啊。”
安平赧道:“好嘛,人家知道了。”看了孟丽君一眼,道:“那你方才所说‘令你不喜’的话,指的可是我昨日到皇甫府中……胡闹之事?”孟丽君颔首道:“这只是其一。昨日之事你委实胡闹,太后皇上想已训诫过了,我便不多说了,你今后万万不可再如此胡为。”安平自知理亏,唯唯称是。
孟丽君又道:“第二件便是‘划腕自尽’之事,且不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古训,只我适才所说‘自爱’一句:一个人倘若连自身也不知珍爱,又如何能珍爱他人、或是令他人珍爱呢?”安平顺着孟丽君的眼光望向自己手腕,登时一暖,心下暗服。
孟丽君察言观色,知话已生效,这番言语点到即可,不必多说。当下转过话头,道:“平儿,我的肺腑之言才只说了一半,余下的你还愿听么?”安平连连点头,道:“要听,要听。你快些说罢。”
孟丽君目光之中闪现出飞扬的神采,朗声说道:“平儿,我此生最大的志向,便是要革除这世间男尊女卑的种种不公之处,令世间的万千女子,得到与男子一般平等公正的地位,让普天之下的有才之士,不拘于性别身份,皆得以施展其才学抱负……”说罢回过身子,凝望着安平,话语之中满是诚挚之意,道:“……平儿,我自知此事行来委实不易,你……你可愿相助我一臂之力?”
安平闻言全身一震,随即毫不犹豫地说道:“这既是你毕生之志,我自然要助你的。你是个男儿,尚且能这般替天下女子着想,我身为女子,从前反全无此念,已是惭疚于心,今日听了你这一番言语,倘还不能竭力相助,岂不愧对自己的女儿之身?”
孟丽君一阵欢喜欣慰,暗道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公主的心性和皇帝极为相似,也是一般蔑视礼法、恣意妄为的真性情。自己这一席话,倘若说与皇甫老夫人那般之人去听,恐怕才只吐得几个字,便早已被严词怒斥为大逆不道的荒唐谬论;若说与刘燕玉听,她必会睁大了一双眼睛、恐慌无伦地呆望着自己;而苏映雪则会一笑了之,并不放在心上;至于卫勇娥么,想起那日自己安排了她与殷溪霆单独会面,后来她虽未多言,眼神中的悠然神往、跃跃欲试之态,却已流露分明。公主肯痛痛快快地答允此事,其中固然有几分是出于她待自己的一片深情,然而即便她对自己并无情愫,以她天之贵女的身份和争强好胜的脾性而言,一旦有人加以提点,她多半也会对革除男尊女卑这一陋习大加赞同。
孟丽君坐回绣墩上,又伸手过去,握住安平的右手,道:“多谢你了。平儿,只是你如今总该明白,为甚么我明知你待我好,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娶你了罢?”安平面带微笑的脸色登时一僵,喃喃道:“甚么?”
孟丽君柔声道:“我知这话你不一定爱听,但请你一定要听我说。不论男女,若是一心一意相待一个人,自也希望得到对方一心一意的回报。所谓男女平等,倘若男子能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女子却须忠贞不二、从一而终,那算甚么男女平等?这既是我郦君玉毕身之志,自也当从我郦君玉做起,否则何以服天下人……”
安平听到这里,忽然低下头伏在锦被上,失声痛哭起来。孟丽君一面右手轻轻抚摸安平头发,一面温言说道:“……平儿,你是个敢爱敢恨真性情的女孩儿,郦君玉却是使君有妇、心无别恋,万万无法回报你的一腔爱恋……然而世间男女,除却夫妻之情外,还有朋友之义、知己之谊。倘若你能换以知己之情待我,郦君玉必以知己之情尽力回报,这样岂不两全?”
安平只是哭泣,并不说话。孟丽君知她这场痛哭,乃是在发泄心中情感,如此大哭出声,倒远胜郁结于胸、不得排揎。记得这些年来,自己唯一一次痛痛快快地流泪,还是在三年前得知爹爹兵败被俘后逃难出城、暂歇于昆明郊外农家的那夜。也正是那个夜晚,自己在痛哭一场之后,心中便已拿定了男装入仕、亲自为爹爹昭雪冤屈的主意。公主素以古灵精怪、刁钻任性闻名,从来只听说她笑嘻嘻地捉弄旁人,谁也不曾见她哭过。然而越是这样平素极少流泪之人,一旦痛哭一场之后,心中所想所念便多半会生出变化。于是也不再言语,只静静坐着,不时伸手轻拍她后背。
过得好一会,只见安平终于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泣,慢慢抬起头来,拭去面上泪痕,心中似有所决。只听她一字一字道:“你说得对,我明白了。我是堂堂正正的女儿之身,一心一意喜欢的,也必要是一个一心一意喜欢我的人。”
孟丽君大喜,道:“平儿,你可算是想通了。”安平却倾过身子,斜倚在孟丽君肩头,闭上双眼,喃喃道:“道理虽然想通了,可是……眼下我却做不到啊……我不管!我便再刁蛮任性一回好了……从明儿起,我听你话,和你做知己朋友。这会子么……且让我再这么待一会儿,好不好?”
孟丽君听她说得可怜,心头一软,伸手揽住她身子,道:“你爱这么待一会儿,我便陪你说话、解闷儿就是。”将自己此番南巡路上所见所闻的奇谈异事、风土人情,捡了几桩奇巧有趣的,一一说与她听,安平直听得津津有味,不住发问。
孟丽君又说起荣兰创立的那个婴孩收容所之事,安平听到孩子们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惨事,又听说其中十有八九都是女孩儿,有的还身患残疾,眼圈儿登时红了,当即取出自己的珠宝首饰来,说要赏赐给这些孩子们。孟丽君婉言劝阻了,说道日后倘有需要之处,必会请她慷慨解囊。
说了一会子话,孟丽君忽道:“平儿……倘若有朝一日,你得知我有一个大秘密,却是由于种种不得以的苦衷,而隐瞒了你,你会不会生气?”安平不加思索地道:“不会啊。你是甚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了。你既然都说了,有不得已的苦衷,那必然是确实不能说的秘密了,我又怎么会生气?”孟丽君心底一阵宽慰,望向安平的目光越发柔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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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安平盖上锦被,孟丽君凝视了一会她在梦中嘴角边犹含的一丝笑靥,转过身子,轻步出了内殿,向素素低声道:“公主睡下了。”素素拍拍心口,做了个“总算放心了”的手势。
小太监顾言迎上前来,悄声道:“万岁爷还在外殿呢。万岁爷说,倘若相爷倦了,便要奴婢恭送相爷回府;相爷要是精神还好,便请过去说会子话儿。”孟丽君道:“正巧我也有话要禀奏皇上,这便去罢。”随着顾言来到前殿。
这时已是四更将尽,太后业已起驾回转宁寿宫,皇帝正以手支额假寐,听得脚步声响,骤然惊起,待见到孟丽君立在身前,眼中惺忪的睡意立时全消。见她面上微露疲色,登时心疼不已,说道:“都是朕的不是,也没料想竟会捱到这个辰光。爱卿……你还是早些回府歇着罢!”
孟丽君微微一笑,道:“微臣还不累。公主进过饭食,现已歇下,当无大碍了。微臣也正好有话,要禀奏皇上。”皇帝听她如此说,心知必有要事,四下一顾,道:“既如此,此处并非说话之地,爱卿且随朕去乾清宫,可好?”孟丽君点点头。
皇帝起驾回到乾清宫,摒退了一众太监宫女,立时拉了孟丽君的手至暖榻前,道:“此刻没有外人,你快坐下歇歇。有甚么紧要话儿,慢慢再说。”又取来案前一盏新沏热茶,递到她手上,道:“先喝盏热茶暖一暖。这几日虽是冬日里少有的暖和天气,这五更天可还是寒浸浸的。”
孟丽君接过茶盏,见是皇帝常日自用的一只琉璃玉斗,也不以为意,呷了一口茶,抬头道:“我记得你素日常饮的都是庐山云雾茶,几时换作君山银针了?”皇帝但笑不语。孟丽君一转眼便已明白其意,笑道:“你便是爱屋及乌,却也不必如此。”
皇帝笑道:“最初自是爱屋及乌,如今喝的多了,倒当真体会出这茶的好处了。此茶香气高爽、汤味甘淳,那是不必说了,最妙的便是久置而其味不变,弥久愈香,确是茶中至品。”
孟丽君又饮了一口热茶,身上暖了几分,放下玉斗,说道:“玄肃,我已细细想过,我的身世真相,还是如实告知平儿的好。今日我的一番话语,已令她明白了其中道理,也答允我不再纠缠。然而‘情’之一字,不是说放下便能立时放下的,唯有将真相坦诚相告,她才能真正斩断心底情丝……论理今日我本就该说,只是潇霞宫里人多口杂,纵是我与她独处之时,仍有不少内侍宫女远远地窥探动静,确非放心说话之所。我想,等她身子好些了,你挑个合适的时机,再将此事悄悄地说与她听,你看可好?”
皇帝沉吟道:“平儿是我的嫡亲妹子,我瞧着她从小长大,也知道她不是守不住隐秘之人……只是,此事委实干系重大,多一人知晓,咱们便到底须多担待一分泄密的风险……”
孟丽君见他的顾虑,与那日雪妹听说梅昭如或许已知自己真实身份时一般无二,心中又是一暖,知道他二人都是一心一意在替自己考虑,说道:“我的身世真相,终有一日必要光明正大地让全天下人知道!只是在那一日到来之前,须得借助这身男装去做的事还有太多太多。玄肃,平儿已然允诺要助我一臂之力,我也不想再欺瞒于她、令她蒙在鼓里了。”
皇帝道:“好罢。你既已拿定主意,那便这么着办就是。”看了孟丽君一眼,脸上忽然现出一丝忸怩之色,讷讷道:“皇甫家……和孟家两家退婚之事……你定然知道了……你……你是怎么想的?”孟丽君心底也是一阵剧跳,勉强稳住心神,迎着皇帝的目光望回去,微笑道:“你倒先说说,你是甚么想法?”
皇帝挠了挠头,赧道:“我如实说了,你可别笑话。前日夜里平儿回宫,我便听说了这个消息,欢喜得差一点当众手舞足蹈起来……我自然知道,平儿以公主身份,前去大闹臣子婚宴、威逼两家退婚,这原是极为不该之事,可心底却忍不住替她拍手叫好!那皇甫少华算个甚么东西,也不知他几世修来的福分,既有幸和你定下指腹为婚的亲事,那便该一心一意地相待于你才是,谁知他早在两年前,便已私定下刘家之女为妾侍,如今竟还大张旗鼓地操办婚宴!平儿误打误撞地这么一闹,倒替我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如今两家退婚已成定局……”说到这里,伸手握住孟丽君的手,心中爱到极处,柔声道:“……倒是正合我心中所愿。”
孟丽君莞尔一笑,随即叹道:“说来芝田也是个可怜人,家中之事他全然做不得主。他要挂冠辞朝,老夫人便釜底抽薪、索性退了两家的亲事,说到底,还是盼他能舍弃儿女私情、光宗耀祖。只是如今老夫人突然吐血亡故——这其中定有蹊跷,我却百思不得其解——只怕芝田会以‘丁内艰’为名上表请辞。若真是这样,你准是不准?”
皇帝想了想,道:“从公而言,皇甫少华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且有大功于国,他年纪轻轻便要请辞,我自然要挽留的。只是若他去志甚坚、执意如此,那我也不会勉强于他。”
孟丽君转过头,深遽的目光穿过重重屋瓴,望向远处天际间一丝微微的亮白,喟然道:“从前我总以为,只有女子才是男尊女卑的受害者,自皇甫一事之后,我便在想,其实有不少男子同样也是受害者。正是由于男女地位的不平等,男孩儿从出生以来,便寄托了全家人、乃至全族人的所有希望。而希望过度聚集之所在、便是无穷无尽的压力之所在。在他们的心中,只怕也有说不出的苦处……”
皇帝沉声道:“小时候,我便曾羡慕过两个庶出的妹妹宁乐公主和宁馨公主。在我极不情愿却又不得不跟着太傅念那些罗里罗嗦的功课时,她们可以在御花园里嬉戏玩耍。当父皇板下脸训斥我没半点储君模样、将来如何独断乾纲时,我甚至曾在心底埋怨过为甚么我生来不是个女孩儿……”
孟丽君听到这里,不觉“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皇帝正色道:“咱们今后若有了孩子,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咱们都要一视同仁、平等看待。”孟丽君转过眼光,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孟丽君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