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死牢(1 / 1)
风渐渐大了,夜仿佛瞬间到来。
风里夹着雨,抽在脸上生疼。
雨水如丝,落在身上,冰凉的一点化开了,浸入灵魂。小满抬起脸,任雨水淋湿了她的发,一缕缕顺下来,似乌黑的溪水,蜿蜒曲折。天边,哗的骤亮,一道道闪电襞开天际,昏暗的天空疏亮疏暗。
低沉的雷声由远及近,轰隆隆连绵不绝,也似这藏域的高山,起伏相连,如屏障般,隔开了外界的纷扰,却终于,逃不了自身的困惑。这里究竟不是仙界佛土,有了人心的欲念,一切都会陷入沉浮。
雨水浸湿了天地,浸透了灵魂,满心的酸楚化作这漫天的大雨,目中,反而干涩。
从出生,到如今将满十八岁,生命中有无数个这样的雷雨夜,但惊天辟地的闪电后面,是支离破碎,却不得不勇敢面对的身心。
布达拉宫,近了。近得看不到它高高的屋顶,眼前,只有巨石垒起的墙角,浸了雨,灰白色的巨石泛着青光,在黯淡的光线里间或一亮,如脑海中仓央嘉措的眼眸,清冷的,却似在哭泣。
宫后的一块平台,第悉高高在上,俯视着面前狼狈的小满,她淋湿了,周身如同缩小了一圈,迎着雨,仰头看他,目光里竟没有泪。两个人隔着雨雾,隔着昏暗的光线,隔着中间重重工业的侍者,就这样对视。第悉犀利的目光冷得没有任何温度,也如这雨丝,落到身上、发端,冰凉的,令人心寒。
良久,久到雨势稍收,小满的话刚到嘴边,只见桑结嘉措鼻中轻哧,缓缓道:“就地,杖毙。”
“第悉~”小满忍不住想上前,倒忘了,自己被僧兵押着双肩,猛的起身,肩胛骨反转过来,生疼。
桑结嘉措收住本欲回身的脚步,冷笑道:“我以为你不怕死,怎么?原来也贪生怕死。”
谁不贪生怕死?可惜生死,从来由不得人。
“这条命,在第悉眼里,微不足道……”小满定了定神,万千思绪徒然理不清,但晓得一样,仓央嘉措是活佛,却不是这藏域的王,他若肯,一切就不是现在的情形。而如今,掌握着他们命运的人就站在眼前,高高的平台上,他连袍角都没湿,无数的奴仆张开了巨伞,伞下,桑结嘉措冷漠如同他肩上的雄鹰。
雨声哗啦,小满的话却异常清晰,桑结嘉措不答,面上,渐渐浮出一个笑容,隔着雨帘,扭曲了,比冷酷更加可怕。
“但尊者的命呢?藏域的前程呢?不知在第悉眼里,是否微不足……”
“住口!”桑结嘉措一声喝,惊得身旁的从奴不由往后缩了半步,而他们的主子却朝前走,一直走到巨伞的边缘,雨飘到他脸上,湿润了,却是另一重阴森的表情。
“我倒不知你的命这么尊贵?”他冷哧了一声,手指一抬,押着小满的僧兵猛的用力,小满但觉两肩的骨头挤在一处,咯吱咯吱的响。
尖锐的叫声,划破了黑的夜,慢慢变作痛苦的□□,押着小满的僧兵一松手,她直接跌倒,脸,仆俯在泥泞的土地上,泪,不自觉涌出。
“杀死你,跟捏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活着,有时候比死了更痛苦。”桑结嘉措的话不带一丝热度,俯视着因痛苦而趴在地上站不起来的小满,突然间觉得,原来一切那样轻易,比想像中简单。他,仍是那个能掌控所有的第悉。
“对,杀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小满仍跪在地上,雨下来了,和着泪,旁人看不出她的悲喜,唯见那双眸子,在暴风中反而越发明亮。“只是强者,又何屑于太渺小的对手?”
话音刚落,桑结嘉措仰天大笑,任雨丝落在他脸上,身旁的近臣轻声劝道:“第悉,当心雨露伤身。”
“伤身?过了今夜,尊者仍是尊者,藏域还是藏域,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高兴。”
“是。”近臣唯唯诺诺退下去了,眼角瞟向小满,仆俯在地上,单薄的,没有一点出众之处,却引得尊者妄顾这多年的修行?情,永远是最难参破的一道坎,也许,自轮回之日情,已不能摆脱这样的宿命。
“你虽渺小,太过碍眼。怎么,不肯死?可却巴倒甘心受死呢。”桑结嘉措不提仓央嘉措,但小满心下一痛,仿佛瞧见仓央嘉措坚定的神情,眼神渐渐空茫。那样的空茫,她开始以为是活佛的彻悟,如今才发觉,那不过是无奈的争扎,在人心沉浮的现实里,也和寻常人一样,无力回天。
“第悉,若杀我可救你心中的藏域,小满真是死有所值了。”小满呵呵笑了起来,目中的泪,渐干。“可惜那是第悉心中的藏域,不是尊者心中的,也许甚至不是大皇帝所期望的。”
“你想激我?”桑结嘉措又是一阵大笑,末了摇头,“是谁心中的不重要,但总好过现在的局面,佛不佛、人不佛,争不争、斗不斗,最终,便宜了渔翁之利。”
真难得,他竟有耐心讲这许多,片刻间,小满思绪全拥到一处,奔涌着,不知该如何挽留已狂奔至悬崖边骏马。
“杀了我,放了却巴,他不过是……”
“他也是一只蚂蚁,杀与不杀,只在一念之间。”桑结嘉措好象突然热衷于眼前的游戏,一场消磨斗志的杀戮,比猎场上惊心动魄的撕杀来得意味深长。
“所以求第悉,杀了我,饶了他,说到底,他只不过是枚棋子,无足轻重。”小满整个身体跪在地上,雨水,顺着发端、额角,落下,混杂着泪,流到眼中,有些微的刺痛。
“哦?”桑结嘉措扬眉,雨,也同样浸湿了他,不过几句话功夫,竟像遥遥不会结束的谈判。“我倒没料到你有这点肝胆。”
肝胆吗?小满从未想过,只是苦笑道:“我想请第悉饶了所有人,能够吗?”
这本来就是一条死路,但踏上去那一刻,容不得细想,也容不得后退,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奢望圆满的结局。王子与公主,永远只存在于童话中,况且她连公主都不是,如何自保?
又有泪盈上双眼,一发不可收拾,然而这次,却是为了那刻骨的思念与天生的胆怯。
“哼!”桑结嘉措拂袖,抬手正欲下令行刑,却突然一怔,嘴角,慢慢扬起了,目中,却仍然冷酷无情。
“我答应你,死前,让你见却巴一面,他的生死,由他自己定夺。”
“第悉~”
“对了,你最好告诉他们,想要改变今天的状况,其实很简单,只要尊者如期授戒,成为藏域真正的王,那时,我便是不情愿,也阻挡不得。”桑结嘉措说时一笑,继而道:“要掌握别人的命运,修道、参悟?那是不行的。”
小满没来由混身一凛,寒意直透心底,却不是因为这连绵的雨。
“既在人间,便为人主,唯有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权力,才能杀伐或拯救众生。”一字一句,无比冷漠,回身后,小满看见桑结嘉措紧皱的眉头,似乎微微展开了,极快道:“可惜现在晚了,他,已经选择过了。”
果然,晚了吗?然而当地牢的大门缓缓开启,小满竟有一种错觉,仿佛这里仍是梦境,一个可怕的厄梦,被厣住了,任凭梦中人怎么挣扎,就是睁不开双眼,明明白白,被梦里骇人的景象俘获——那些悲痛的哭嚎,泛着血腥味儿的混浊的空气,还有肮脏的人脸,一张张紧贴在牢门缝隙,油腻、乌黑,血红肿污的眼睛……辩不明原本的长相。
恐惧,像水底迅速生长的浮苔,慢慢升了起来,顺着水流,竟膨胀了,绿油油的,胀满了整个水面,溢出来,竟比流水还要迅猛。
小满想要闭上眼,不知为何,双眼却死睁着,一幕幕看过去,一幕幕惨淡悲痛的人脸,死囚的眼中没有尊严、淡然,或者倔强,每个人,无一例外,只有求生的欲望。
“怎么,今天又送来一个死囚?”狱卒拎着一只酒壶,一面问,一面将那酒壶抛向押送小满的僧兵,那僧兵倒也不含糊,伸手接了,顺势就灌了满口,抱怨道:“送来你们这儿待着,还不如立即杖毙呢。”
“杖毙?”那狱卒有些好奇,这才看向小满,“还是个女的?犯了什么事儿?”
小满能感觉身后的僧兵笑了笑,摆手道:“管她犯了什么事呢,总之是死罪。”
“那还送来这儿干嘛?不会是……”狱卒的脸近了,带着□□的笑容,露出一口黑黄色的牙齿,一股腐烂的酒气,薰人欲呕。
“得了,办了正事,我还要回去交差呢。”僧兵伸手一拦,小满本能冲他感激一笑,那持械的僧人居然有片刻的怔愣,末了,眉心蹩拢喝道:“第悉命我带她来见却巴最后一面。”
“却巴?”狱卒半醉着,努力回忆那牢门后的脸,半晌方道:“那个要被投入虫坑的拉然巴格西?”
“正是。”
“尊贵的拉然巴格西?”那狱卒朝前走了几步,又回身斜睨了一眼小满,这才恍然道:“莫非这汉女便是传说中的吉祥天女?”
她不是他们所认为的“汉女”,更不是传说中有着无边神力的吉祥天女。她只是误闯入时光隧道的普通人,只因一线未灭的前世因缘,引出这一连串惊心动魄的传奇。
如今才懂,为什么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竟会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这样低微的愿望,原来才是人生真正的美满。
可惜从前不懂,如今懂了,却又甘愿这飞蛾扑火的惨烈。果然,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悲喜,旁人,不能分担一点半分。
“罗嗦,你是不是嫌头上脑袋太多了碍事儿?”僧兵吼了一声,押着小满继续往深里走,越走,光线越暗,雨势收了,耳边,却一直有嘀嗒的雨声,顺着屋檐汇到凹凸不平的地面,集成一滩滩浊污的泥水,也像这死牢里卑微的生命,苟延残喘。
地势越走越低,汇集成的污水哗啦啦顺着往下淌,积成溪流,淹没了小满的脚踝。
这边不同于进门处嘈杂的哭声,反而格外安静,除了地上的流水,竟听不见死囚的哭嚎。
死一般的沉寂,让人压抑,小满摒住了呼吸,生怕下一刻,就看见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却巴。不过数日,时间真短,然而生命,可以比这个更短。
在死牢的最深处,是一个半穹顶的黑洞,洞门口,有坚硬的铁栏杆,被水锈蚀了,灰黑的颜色,沾着斑驳的黄斑。
“就在这里头。”狱卒不耐烦的打开铁门,水全涌进去了,里头没有光,只有一股浓重的水腥。
“快进去,省得在这儿待久了,老子风湿又该疼了。”
小满被人一把推了进去,就像掉进一个黑洞,耳边,除了哗啦的水声,只有自己紧张浅薄的呼吸。水,一下就漫到大腿,再往里走,不知究竟会有多深。
“阿……妹~”
黑暗中,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微颤着,充满了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