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时光流逝的真快,一晃儿,我已在文学生涯的道路上走了四十二年。四十多年来,一代代的青少年和读者,不断给我写信来,问我是怎样学文化写出这部书的。今借解放军文艺社重新出版《高玉宝》之机,再向关心我的广大读者,说说我这个当年的文盲战士,是怎样在行军作战中克服种种困难学文化,又是怎样战胜不识字及克服各种困难写出这部书的。我写的《高玉宝》,最早于1951年在解放军文艺上连载。广大青少年和读者读了以后,纷纷给我写信,一封封信象雪花儿一样飞来。有时,我一天接到二百多封信。多年来,广大青少年和读者的来信,已装满了三大木箱子。来信者,都说我刻苦学文化,写出了书怎样光荣,要向我学习。可是,我是个放猪娃、当童工、劳工,学过木匠的普通战士,没有什么值得大家学习的。一个革命战士,能为人民写出来书来是光荣。但这光荣,应属于养育我的母亲——祖国和人民,应属于教育、培养我的救命恩人——共产党和毛主席。我能战胜不识字等种种困难写出这部书,全是党和毛主席给我的精神力量。
我的祖籍地在山东省烟台市黄县。六代前,我的祖先哥俩是铁匠,因生活所迫,从山东途经河北,一路打铁来到东北谋生,在辽宁省复县山区的太平村(现在叫和平村)孙家屯落户。在旧社会,我是在苦水里泡大、奄奄一息的穷孩子,受尽了恶霸地主、日本侵略者和汉奸的欺压。那时,我家穷得时常揭不开锅,什么吃的都没有。可是,日本鬼子和汉奸、恶霸地主们,还天天来要捐、要税。我父亲因为没有钱,挨过打、受过罚。那时,我很眼馋富家的孩子能上学,我为要上学常常向父母亲哭闹。一家人连肚子都吃不饱,哪有钱供我上学呢?我一个小孩子家,不知父母在贫穷中的难处。一天,我为父母不答应我上学的要求,哭着往小学校里跑。母亲一面难过地擦眼泪,一面气喘喘地在后面跑着追我,一直追出半里多路,好容易在河沿上追上了我,一下子把我抱住,坐在河沿上,伤心地哭了半天。母亲泪水满面地劝我:“孩子,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啊,我们家穷得没有米、面下锅,连肚子都吃不饱,到哪去弄钱供你上学?你别再为上不起学整天哭闹,难为我和你多病的爹了……”
我看着母亲为我把眼睛都哭肿了,难过极了,急忙安慰她:“妈妈别哭,我听话,再不往学校跑了。”从此,我再不向父母哭闹着要上学读书。但我每天上山拾草,看到富家的孩子上学,我又眼馋起来。当我挎着破筐上山拾草,眼巴巴地看着富家上学的孩子从身边走过,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常常为自己不能上学,伤心地抹眼泪。上学对我来说,只能是在心里偷偷地想。有时,我背着父母,挎着拾草的破筐,站在小学校门口,偷偷地听上学的孩子念课文。教书的周庆轩老先生,看到我这破衣烂衫的男孩,站在学校门外听他讲课,很是同情我,亲自到家里去告诉我父母,他要免费收我上学读书。我和父母都高兴得夜里睡不着觉。妈妈连夜用块破布,给我补缝一个小书包。不幸,我刚上一个月的学,就被保长周长安逼着给他家放猪。这就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唯一的、又是最难忘的一个月的学史。
我九岁时,全家在乡下实在没法过了,父亲领着全家人到大连谋生。哪知,在日本侵略者统治下的大连,也没有穷人的活路。我们到大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只好在大连的贫民窟香炉礁朱家屯大粪场臭水沟附近。用石头、碎砖头、破油毡纸搭个小窝棚住。这窝棚四处透风,冬天下雪时,雪花都飞到窝棚里。夏天下雨时,窝棚里都淌水。那成球的大长尾巴蛆遍地都是,都往锅里爬,真不是人住的地方。那时,我一家人找不到活干,到处要饭拣破烂。我小小的年纪什么都干,拣破烂、拣煤渣儿、赶海、捞海菜吃,还常去为有钱有势的人家办红白喜事打杂儿,给人扛小旗儿。我还帮说书的艺人维持场地秩序,这样,我可利用这机会免费听艺人说古书、讲历史小说。我还常去大连火车站、码头,为旅客提提东西,挣口饭吃。九岁的我,在大连到处流浪找活干,怎么也找不到能吃顿饱饭的活。十岁时,我就在一家工厂给日本鬼子当童工。全家人受尽日本鬼子、汉奸、巡捕的欺压和迫害。我祖父、叔叔、母亲和一个小弟弟都死在大连。我刚十五周岁时,就被迫替多病的父亲在大连复县华铜矿当劳工,差一点死在日本鬼子的手里。我的童年和少年,没有温暖和欢乐,是在苦难的煎熬中度过的。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后,我和矿上的劳工才得救了,回家后我又学木匠。为了保家、保田,1947年我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在部队上我很能吃苦,参军半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我在辽沈、平津、衡宝等战役中,先后立过六次大功、两次小功。部队南下作战非常艰苦,那时,为追击逃敌,都在四十多度的高温下跑步前进,一跑就是一百来里路,不少同志又饿、又累、又渴,昏倒在路上,我们脚上的大水泡,被磨破出血水都不知痛。在连夜行军追击敌人时,我们困极了,走着路都能睡着了。在战争年代的革命战士,大都是受苦人,跟我一样,小时候都上不起学,不识字,连封家信都不会写。在我当通讯员、警卫员、军邮员、收发员时,因为不识字吃了不少苦头。我常为把同志们的信和首长的文件送错而难过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所以,我下决心学识字。部队在南下时,整天行军作战,根本没有条件,也没有时间学习。为此,我就利用行军作战的点滴休息时间学几个字。当时学写字没有笔,也没有纸和本子,更没有桌子和凳子,我就把大地当纸当本子,把石子和草棍当笔,蹲在行军的路边上练习写字。在行军中,一传口令休息,我就开始蹲在地上,或坐在背包上默写学过的字。同志们在行军中都累得要命,一停下来休息,全困得坐在地上睡过去了。为了学个字,我尽量不让自己睡觉,使劲搓脸,掐腿上的肉,让自己精神起来,为多学个字,我不得不把在路边睡着的战友推醒。有的战友伸伸胳膊,打着呵欠说我:“你是铁打的人,就不知累?不知困?你哪来那么大的精神头?等打完仗再学吧。”
我忙笑着恳求他:“我为不识字,常把首长的文件和同志们的信送错,我不能等打完仗再学字,你就受点累,少休息一会儿,教我识两个字吧!”
我找个理由说:“这学字也和打仗一样,战士打仗,要在上战场前就把兵练好,学会使用各种武器,不能等到了战场,敌人都冲上来还不会放枪、放炮、甩手榴弹,那就晚了。团政委说,等打完仗,全中国都解放了,有很多工作要我们去做,我们不识字,没有文化,可做不好工作。全国很快就解放了,到那时,现上轿、现包脚、现学字可就来不及了。”这位战友经我这么一说,也就不顾疲劳地教我识字了。但战友们教我学识字有个条件,非叫我给他们讲个故事不可。小时候,我非常喜欢听民间故事和历史小说。在大连当童工时,晚上没事,就去听人说古书、历史小说。我一听就迷,一连听了五六年。虽然我不识字,不能看书,但我对中国各朝代一些有名的小说、历史人物、故事情节,都能一套一套,有声有色地讲出来。大家都愿听我讲故事。我在部队上,从北方行军作战的路上,一直讲到部队南下作战的日日夜夜,总讲不完,都称我为故事大王。我一看同志们在行军中走累了,就讲一段小故事,鼓鼓大家的精神。我讲故事也有条件,凡是识字的人听故事,都要答应教我学个字,我才讲。在战争年代的行军路上学个字可太困难了,我好容易才学了一百来字。部队为了激发战士英勇杀敌,早日解放全中国,开展了诉旧社会苦的活动,使我的政治觉悟有了很大提高。我想,等我学了很多字,一定把自己受的苦写一本书。
长沙解放不久,我们部队在长沙市郊区肖家巷。一天,有位有文化的战友给我念了一本书——《少年毛泽东》的故事。毛主席少年时,很喜欢看古书。他从中发现,旧书里的主人公全是文臣武将、才子佳人,为什么没有一本书是写耕田汉呢?听到这儿,我忽然醒悟。可也是呀,小时候我听了那么多的古书和历史故事,里面为什么也是没有专门写穷人的事儿,写的全是有钱有势的人呢?穷人为什么在书里和故事里尽受欺负?不久,上级发下一本书,叫《沉冠记》,是写受苦人的事。战友念给我听,使我受到很大教育。我又产生要为穷人写书的念头。
我暗暗地下决心,一定要把自己和穷人在旧社会受的苦难,把革命战士为解放全中国人民英勇作战、流血牺牲的事迹,死难同胞的悲惨遭遇,写成书给后人看,让被解放的受苦人和后来人,永远不忘流血牺牲的同志,不忘日本侵略者、国民党反动派杀害穷人、杀害革命同志的罪行。为此,我学习写起小说来,开始了文学生涯。
1949年8月20日,我利用部队在长沙郊区肖家巷休整的空隙时间,开始动笔撰写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高玉宝》。这天,我好不容易找来一点纸,订个小本儿,又找到一个铅笔头,我就这样开始写小说了。当时没有桌子,我就在膝盖上写起来。没想到,此后,我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成为战士作家,走进了作家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