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十一章(上)(1 / 1)
年关将近,绣坊也迎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时段,莫之恨每日都是从清晨忙到天黑,才能匆匆赶去沈园看一看沈继谦。他如今精神好了不少,只是大病初愈,依然有些单薄。
那日莫之恨从长乐坊回去,不仅把唐婉的话带到了,还对沈继谦说了句:“婉儿一介女子落得如此田地尚能够好好活着,你怎么能让自己变成这样?觉得歉疚吗?歉疚的话就好好过日子吧,留着自己的命才能让婉儿可以忌恨。”说完她就走了。
三日之后再至沈园,丫头婆子都说大少爷神奇般地肯吃东西了,甚至愿意和她们开几句玩笑话。莫之恨心下凄然,却仍能莞尔,只要他能好起来,为了谁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日她看着街上行人渐少,待铺中最后一位客人走了便准备打烊,谁知此时一辆马车忽然行至门口。那马车外头细细包裹着一层黄色锦缎,门帘与窗帘皆以白色鼠毛滚边,就连车夫的穿着打扮也非凡人。莫之恨心知马车中人必定大有来头,当下不敢怠慢,亲自出门迎接。
车夫放好踏板撩开帘子,一位姑娘缓步从马车上下来,身披考究的貂毛披风,肌肤微丰,观之可亲。莫之恨当她便是府中小姐,正要开口招呼,却见她恭恭敬敬地肃手立在一旁,心下一惊,方知正主仍在车内。
过了一会儿,马车内再次有了动静,莫之恨先看见的是穿在脚上的一对绣花鞋,银色缎面,上绣两朵并蒂莲,皆以金线挑边,就连鞋沿上都绘了细细的纹路,可见作工之精良。
再抬头,这双鞋的主人便已踏出车外了。莫之恨不知该怎么形容眼前的人,只觉得她一味的白,白得几乎不见了血色,只有一对漆黑的眼眸灵动,才叫人闻得那一丝生气。
先下车的姑娘扶着她下车,对莫之恨温柔道:“请准备一间雅间,我家姑娘不喜欢人多。”
莫之恨看着那雪白的人几乎无法回过神来,又听旁边的丫头唤了自己几声方有些尴尬地请她们进去,立刻带入了雅间里。
车夫没有跟来,吩咐小二去沏茶后,雅间里便只剩下莫之恨与她们三人。莫之恨忙指了指椅子道:“姑娘请坐吧,我这就去拿些样货来,您慢慢儿挑。”
那姑娘也不扭捏,点点头坐下,微笑道:“那就有劳你了。”
声线柔和,恭谦有礼。莫之恨对她颇有好感,便也笑了笑很快去取了样货进来。“都是新到的,这些是江宁织造,这些是松江织造,您看看您喜欢什么。或者您告诉我您喜欢什么颜色,我再拿些进来给您挑。”
“多谢。”她扭头看向站着的丫头,“素心,随莫姑娘去吧,我喜欢什么你都知道。”
“是。”叫素心的丫头应了声,便示意莫之恨与她一块儿出去。出了雅间,她道:“我家姑娘喜欢浅色,如缃色、艾绿、藕色、荼白,这些都可以。”
莫之恨愣了愣,“这些颜色会不会太素了,大过年的,不妨穿得喜气些。”
素心好脾气地摆摆手,“我家姑娘不喜欢艳丽,除夕夜能穿件儿妃色的衣裳已是大好。莫姑娘不必忧心,尽管拿我方才说的颜色就好。”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莫之恨也就不再勉强,便带着她去看合适的布料。两个人静默了会儿,她忍不住问道:“你家姑娘是身体不好吗?我看她脸色有些苍白。”
素心倒也不忌讳,点头道:“她有心疾,所以身子向来都不是很好。老爷也曾说她面无血色该穿的鲜艳些,不过姑娘不喜欢,府里人也就不勉强了。”
生得如此水灵却患有心疾,莫之恨不禁觉得有些可惜,叹了口气又问:“不知可否告知你们府上是?自然,若不方便就罢了。”
“也没什么不方便,”素心接过莫之恨手里的两匹布,低声道:“我家老爷是当今礼部尚书,姑娘在府中排字第三,所以府中人都爱唤她三姑娘。”
礼部尚书,官拜从一品。莫之恨不由得微微倒吸了口气,不是没有达官贵人来此,只是从一品的大官儿家眷,这三姑娘确确实实是头一个。
二人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话,方拿着选好的几匹布进房。三姑娘正端着茶杯有些出神,听见门帘的动静才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选好了吗?真快。”
莫之恨道:“因为冬日里浅色的不多,只有这几匹,您看看还满意吗?”
三姑娘站起身走到桌旁来,细细摩挲着那匹荼白色的布,眼神温柔如水。“这匹很好看,上头银线钩的花样我也喜欢,拿回去赶一赶,过年兴许就能穿。”
莫之恨忍了忍,却还是开口道:“过年还是别穿这颜色了,看着就冷清。若喜欢浅色,这缃色的怎么也看着暖和些。”
三姑娘并不生气,微微蹙眉像是认真考虑了会儿。“也好,穿着白色过年爹又要说秽气,就拿这缃色的吧。不过这荼白的我也要了,留着过完年用也好。”
莫之恨应声说好便准备出去替她包起来,像这种大户人家的小姐出门时间定不能长,她也无谓拖延。谁料三姑娘却叫住了她,“莫姑娘,如果不忙着打烊,能不能陪我说会儿话。”
“我?”莫之恨看了看素心,见她吐了吐舌头表示并不知情,只好道:“好,您若是不嫌我粗鄙,我也没有赶客人走的道理。”
“多谢。”这已经是她进来后对莫之恨第二次道谢,“我很少从府里出来,所以不想这么早回去,如果耽误了你的时间,请多包涵。”
“哪儿的话。”莫之恨请她坐下,自己也坐到了旁边。既然她想和她说说话,总不能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那多别扭。“其实多出来走动走动是好的,我……我听素心姑娘说您身子弱,总闷在府里未必见得就好。”
“我知道,只是出来了总是容易觉得累,不过多久就又要回府休息。”三姑娘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今日能这么坦然地坐着,才央你多陪我一会儿。”
“姑娘言重了。”
“不必再称姑娘,”她真诚地看着莫之恨,“小女闺名秦诗芫,你若不嫌弃,唤我名字就好。”
“当然不嫌弃,”莫之恨笑道,“能和你交朋友是之恨三生有幸。不过你下回再来,我定要塞些颜色鲜艳的布匹给你。”
秦诗芫低头抿嘴一笑,“若真如此,我就拿它们做些衣裳穿,只是恐怕爹爹要惊讶了。”
“尚书大人该感谢……”莫之恨话出口便收住了,毕竟素心对她说的那些也不知道是不是能让秦诗芫知道。
“没关系,出身又不是秘密。”
听她这么说,莫之恨才松了口气。“只是我以为像你这般的大家闺秀不会愿意被人知道太多,看来还是我浅薄了。”
秦诗芫摇了摇头,沉默了会儿问道:“这绣坊是城中沈家的产业?”
“是啊,”莫之恨不知她为何忽然有此一问,“承蒙沈老爷照顾,我才能在这儿打理绣坊。”
秦诗芫垂了垂眼帘,似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又道:“以前唐家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听闻沈公子为了此事伤神,不知如今好些了么?”
莫之恨心里忽然突的一下,瞬间有些提防起来。她开始有些明白秦诗芫为什么会突然来此,又热络地与她交谈,原来只是为了问候沈继谦。可是她不明白她怎么会结识沈继谦,这么些日子以来,她从未听沈继谦提过秦诗芫这个人。
“怎么了,他很不好吗?”秦诗芫追问,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些焦急。
莫之恨忙收了收心神,“没有,他现在好多了。唐家的事已成事实,伤心亦是徒劳,不如好好振作。多谢你的关心,我一定会转达。”
“不必了,”秦诗芫道:“我只是随口问问。你说得对,过去已然过去,相信沈公子有你相伴,再难熬的日子也会熬过去的。”
莫之恨僵硬地笑了笑没有作声,她不管秦诗芫是因为什么对沈继谦如此上心,她只知道沈继谦现在需要平静的日子来过渡从前,她不想让任何人来打扰。
秦诗芫又与她寒暄了几句,看起来却似乎轻松了不少,最后笑着告辞时竟眼底眉梢都是释然之意。莫之恨看着她的马车驶远,心里没来由地慌张,便也立刻关了铺子赶去了沈园。
此时已过用膳时间,沈继谦回房休息,莫之恨向沈老爷沈夫人请过安后便径直去了他住的地方。
屋里点了淡淡的白檀香,沈继谦正立于书桌前,似乎在临摹什么。莫之恨敲了敲门走进去,方看清他是在画一幅唐婉的画像,心微微往下一沉。
沈继谦抬头对她笑了笑,便又低头作画。“真可惜,我没有来得及替婉儿画一幅画像,如今只可全凭记忆。”
莫之恨闻言便又仔细去看那幅画,画中的唐婉立于梅花树下,语笑嫣然,姿态含羞,比真人还要美上许多。若不是心里日日想着念着,又怎能画出如此深情之作。
她抬眼看着沈继谦的脸,逼自己收起那一丝一丝的怅然。他挂念唐婉是应该的,如果他是负心薄幸之人,又哪里值得她爱。
静默着陪他作了会儿画,沈继谦终于停下笔来,眼里有几分嘲弄。“你知道今日二叔带回来一个什么消息吗?”
莫之恨摇头说不知,心里却骤然一紧。沈世珩不会有什么好消息带给他,绝对不会。
果然,沈继谦冷笑道:“他说,婉儿明日将把她的处子之身献给她的第一个客人。你知道她选了谁吗?哈,竟然是顾梦生。”
莫之恨猛地一震,来不及消化就听沈继谦继续道:“她居然宁愿选择顾梦生也不见我!我托人去求了多少次,她一概不见,如今却愿意接受顾梦生?害她唐家灭门的罪魁祸首就是顾家,为什么她能原谅他也不能原谅我!”
他托人去求了许多次?莫之恨由惊而悲,深吸了几口气才能开口。“你觉得她那样做是原谅了顾梦生吗?那只能代表她真的很恨顾家的人。沈继谦,你难道想要唐婉以官妓的身份来伺候你吗?你愿意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与她共赴云雨吗?你那样是在侮辱她。”
“我没有,我只是想见她。”
“有差别吗?”莫之恨愤然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又顿住了脚步回转身来,眼里已带了哀求。“能不能不要再找她,不要再折磨自己?让彼此桥归桥路归路好不好?”沈继谦默不作声,莫之恨咬咬嘴唇,将声音放到了最低最低。“还有,能不能偶尔看一看我,看一看一直在你身边的我。”
能不能,哪怕只看一眼,看一眼我的付出,看一眼我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