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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锦年一直一直做一个梦——
身形单薄的她被反束着双手,浑身湿漉漉的缩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白色丝裙上印有奇特的鲜红色腊梅花,远远望去仿佛溅到身上的血迹,叫人看了触目惊心。更为诡异甚至可怖的是,半明半灭之间,有个身型魁梧金发白皮肤的男子缓缓走进来,重重的鼻息喷到她脸上,他俯身拥吻她,锦年一直躲,一直躲,直至脑袋磕到墙壁,脚后跟顶到墙根,他冲上前去,撕烂她胸前的腊梅花,两只惨白的□□往下滴血………
这样的梦境反复出现,情节大致相同,只是有时候发生在卧房,有时发生在浴室、衣帽间……...一切都过去了,但血色的记忆并未随着时间褪色。
那一个盛夏夜晚,锦年回复完杂志社编辑的邮件,已经凌晨一点,困倦至极,一头倒在床上沉沉的睡了过去,直至那个熟悉的梦境再次找到她。这一回,梦境里面的影像较为清晰,锦年惊醒过来,抓起床头闹钟看,六点四十,呵!可以起床了。锦年坐起身靠在床边,伸手摸摸额头,汗涔涔的一片,啐!这人何时才能彻底从她生活中消失!
锦年速速起床更衣,洗漱完毕,热一杯牛奶加黄油切面面包做早餐,然后穿上略为时尚的宝蓝色套裙驾一辆蓝色高尔夫去万寿路上班。九点半,部门例会,经理讲到近期要派一组人去广东审计子公司账务,大概三个月。同事们小声讨论,年轻小伙子自然想去,是做出成绩的好机会,可对于周锦年这种生活习惯固定又有副业的人来说,还是留在家比较舒坦。会间有电话找,手机在贴身裙兜里震得她大腿根发热,锦年起身出去接电话。
“锦年,有空讲话不?”是合作过的思源出版公司总编刘晓芸。
“正开会,不如一会回复你?”
“长话短说,有人想找写手帮忙写一本传记,托我问一问你的意向。你先想想,开完会尽快回复我。”
“好。”
锦年快要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把写作成一门事业来做,只记得四年前从墨尔本回来之后心情抑郁苦闷,不时在博客上发表类似于系列散文的东西,或许文字对她来说是一种较为理想的倾诉方式,渐渐的,沉闷心境有所开解,博客也有了不少访客,有人建议她将这些故事整理一下,写成小说发表在文学网站,于是,她接纳了这个网友的建议,开始尝试做一个写手。第一次实体出版便是同刘晓芸合作。
散会之后,锦年速回刘总编电话,刘总编把大致情况介绍了一下,是关于一个刚过世老人的故事,他家人希望将他生前经历写成一本书作为纪念。
“传记?”锦年惊讶的问,她没有写过这样的书,并且她算不上专业。
刘总编轻笑了两声,“是大好锻炼机会。”
锻炼机会?不,锦年不是专业写手,没有一举成名的宏图大志,闲暇于她来说还十分珍贵。
刘总编略微停顿,将语调放缓,“放心,若谈得拢,报酬一定比你以往稿酬多很多。”
锦年更加诧异,问为何选中她。
刘总编向她解释,“他们想找一个能静下心来认真做这件事的人,并且以你的洞察力、想象力,能够胜任。”
“可我没有这样多时间。”
“他们并不着急,只要求尽可能详尽的搜集资料,认真的做,你有稳定职业,固定收入,没有赶稿子的压力,大可静下心来做,不急躁。”
锦年和刘总编约在晚上详谈。
刘总编定在二环边上的小南国用晚餐,锦年推门进去的时候,沙发上坐着一个风度雍容的中年男人,双臂微微舒展,搭在沙发背上,穿一件质感伏贴的浅色方领T恤,典雅高贵。锦年心想,大概这就是她将来的雇主了吧,有点派头。刘晓芸笑吟吟的介绍,“章总,这是锦年。”
“周小姐,”那中年人起身对她点头微笑。
“锦年,这就是我今天同你说的章总。”
周锦年伸出手与他相握,叫他章先生,她不习惯太生意人的称呼。章姓男子递名片给锦年,锦年礼貌性的念他的名字“章——崇——焱。”章氏礼貌的点头,不动声色的打量起眼前这个身形娇小,长得玲珑剔透,眼角挂一颗泪痣,略带几分婉约气质的南方女子。
三个人落座,刘总编唤服务员上菜。很自然的开始谈写书的事情。
锦年自章崇焱口中了解到,章家老爷子年前过世,家里的兄弟姐妹商量了一下,要替老爷子写个传记,记录他一生既坎坷又幸运,还与社会变革紧密相连的传奇经历。锦年暗暗的打起退堂鼓,听他的口气,这章老爷子定不是平凡小辈,故事得追溯到民国,这中间,有解放战争,有□□,这老爷子到底有什么复杂的人生故事呢,哗!她只是一个年轻的写手,不过是编过几个煽情的都市爱情故事而已,哪能写出这么深厚悠久的东西来?
正想说点什么回去再好好考虑考虑之类的话,刘总编对她使了个眼色,笑咪咪的夸锦年文笔多美,想象力多强,理解力洞察力多么深刻,云云…….锦年将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下去。经她这么一说,章崇焱对眼前这个有着一对晶莹大眼睛容颜清丽的年轻写手更加钟意,当晚报了个价。的确比锦年以往的稿酬多出许多。
晚餐时间并不太久,章崇焱不像是那么有时间的人,事情说完了便散。锦年在车库前前后后倒了四五把才将车子弄出来,驶到出口的地方看到有辆黑色车子停在前面,锦年轻踩刹车,那车窗摇下来,章崇焱略微探探头,向锦年招手,“周小姐真名是?”
锦年莞尔,“真名是锦年,笔名也是锦年。”
章崇焱摸着下巴笑了一下,好像在说,有点意思。
刘晓芸事后告诉她,酬劳并不算很高,她值这个价,找名作家来写,稿酬要得多很多不说,未必有精力有耐心搜集资料,一两个月匆匆了事而已。
锦年决定接下这个活儿,至少可以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摆脱空虚寂寞的日子,以及那段不堪、伤痛的记忆。
三天之后,章崇焱约锦年周末去家中谈细节,顺道给她看一些照片。那日骄阳似火,锦年开足车内冷气,戴一只遮住大半脸的墨镜,脖子上仍觉得汗津津,她拿着地址从西边四环驶到北边四环,最后在一个立交桥底下绕了两圈,从北边的出口出去,看到了大大的指示牌:富成花园。顺着路标驶到十字路口,见到北辰高尔夫球场字样,再往西一转,仰头可见刻有富成花园几个大字的牌匾。
锦年的车子围湖转了大半圈,终于找到门牌号,是临湖的独栋别墅,白墙红顶,楼上有宽阔的露台伸出来,白色雕花栏杆让人觉得简洁中别有韵味,大门缓缓开启,锦年将车子驶进去,房前有大片花园,正值盛夏,地上的草郁郁葱葱,非常平整,真叫人有一种躺在上面打滚儿的冲动。远处的秋千架边上盛开簇簇白色小花,粉红色蔷薇爬满墙角……
有年轻男人替她打开车门,锦年下车,将钥匙交于他手中,回转身正看到章崇焱从屋内出来,一身麻料衣裤,站在台阶上,微笑着同她打招呼,“周小姐非常准时。好习惯。”
锦年跟在他后边进去,整个客厅充满古典的气息,光洁明净,仿佛建筑杂志中的插图,锦年没好意思多看,坐在红木沙发上同章崇焱契了一杯冰镇龙井茶。有个高大结实的年轻的小伙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客厅沙发边上叫老板,章崇焱起身同他到一旁说话,他们讲话并无忌讳,锦年听得清楚。
“我们跟那边约的下午三点,刚才老张打电话说三环路发生事故堵车,恐怕半小时赶不回来。”
“等一会儿吧。”
“他等不及。”
“又在使气?”
那年轻小伙子点点头不吭声,章崇焱轻轻叹口气。只听那小伙子又道,“不如我直接开车带他过去吧。”
“小邹,你一个人行?”
那年轻男人略微踌躇,然后肯定的点了一下头,章崇焱挥挥手,“去吧。”
大家庭,事情不少,佣人司机也不少呢,锦年回转头这样想,这个故去的章老爷子,一定不简单。
章崇焱领锦年去书房,好宽阔的一壁红木书橱,锦年看到一本偌大的西方经济史安安静静躺在里面。
锦年听到外面有人说话,还有金属门打开的声音,想必是刚才那小邹陪人出去办事。
章崇焱拉出一把高背木椅让锦年坐,他则打开书橱取相册。锦年注意到,靠窗近一点摆放着中间镂空的书架,应是一些经常翻动的书,各式各样,按照类别码放整齐,有些书页明显泛黄,角落有折痕,想必这章老爷子是真正爱读书的人,并不只是用它们来装点门面,锦年仿佛嗅到书香,窗前躺着一张宽大的安乐椅,若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躺在这椅子上看书契茶,人生一大美事!
章崇焱将一本蓝色封面的相册取出来翻给锦年看,“家里照片很多,这是老头子近几年的拍的,还有几大本,改天让他们找给你。”
锦年接过来摊开在书桌上,心中“呀”了一声,好一个气度雍容的白发老头!那双眼睛经过岁月的洗涤却并未浑浊,仍然炯炯有神。难怪,难怪,这章崇焱一定遗传了他的优良基因。
章崇焱向她介绍老爷子生平,章老先生出生在旧时的知识分子家庭,原是西南联合大学学生,几经辗转,五十年代到了香港创业,渐渐发家…….到了章崇焱这一代不过是子承父业而已。锦年带了笔记本电脑认真记录。一页一页翻看相册,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突然有电话响,中年阿姨在书房门口轻轻敲了两下,“老板的电话。”
“周小姐稍等。”章崇焱起身出去。
帮佣阿姨端来冰镇银耳莲子羹。锦年礼貌的说谢谢,忽然之间对章老爷子的人生经历有了兴趣,那种动荡不安的年代,一定有许许多多精彩故事吧,乱世出英雄嘛。锦年闭上眼睛,涌起无限遐想,仿佛看见章老爷子穿中山装的模样。忽然间门外有人说话——
“呵!以前我从没听老爷子提过还要让别人来替他写书!恐怕得先装一车故事拉回去再说………”
锦年探头往门口看,不见人。
“啧啧,这么年轻,莫不是时下流行的什么网络写手吧!”
是在说她,话里头带刺,锦年忍不住起身走到门口去张望,差点一头撞到章崇焱的胸膛,“周小姐别介意,他脾气坏。”
“谁?”锦年满脸疑惑。 “我的大儿子之贤。”章崇焱说罢,无奈的笑笑。
锦年听到关门的声音,扭头看,才发现客厅边上居然有一部室内电梯,门刚好合上,锦年没看清是谁,心想,呵,施舍可真考究。回到书房将银耳莲子羹咕咚咕咚喝完,忽的觉得有点凉,心里轻轻地笑,方才那人口气咄咄逼人,章家孙辈讲话真是个性!章崇焱的绅士气质为何没有遗传到他身上去?再往下想,几乎要感叹一代不如一代。
临走时,章崇焱改称她为小周,将拟好的合约交给她,并留下家中固定电话,说有需要随时与他联系,以后可以时常去家里看照片,找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