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3.婉棠(1 / 1)
几日后,怡宁画的初雪图装裱成轴,送回了她那里,而济兰承诺专为怡宁而做的点心也已送到,于是怡宁瞅着雪停的时机,再度兴冲冲的跑去找婉棠。
这一回,怡宁一进婉棠住的小院,就瞧见她披着斗篷,套着手套,傻呆呆的仰头看着天空,一对细细的长眉紧紧的皱在一起,嘴角微微往下弯,仿佛烦恼着什么事。
而在婉棠身后,服侍她的宫女太监们站成了两列,神色都有些担忧。
怡宁感觉到气氛有些沉闷,眼珠一转,轻笑了几声,语气欢快的道:“婉棠,你什么时候成了诸葛亮了,居然知道我要来,还这么热情的早早出来迎接我!实话说,你是不是冲着我给你带的点心来的?”
听到熟悉的声音,婉棠收回仰望的目光,看向声音的来源,原本愁眉不展的容颜添了一抹笑意。她故意撇了撇嘴,状似不屑的道:“你就臭美吧!我要真有诸葛亮的本事,知道你要来,早就躲开了,哪还等你这缠人精过来闹我。”
“这么没义气?亏我还特地带了点心来看你,你居然……居然这么无情!”怡宁说着,伸出莲花指指着婉棠,手还微微颤抖着,脸上则是一副受到了严重打击的哀怨模样。
明明戴着厚厚的手套,却要做出那种只适合纤纤十指的动作,再配上那夸张的表情,婉棠看了,忍不住噗嗤一笑。
“好啦,不玩啦!”怡宁也跟着一笑,随即走上前拉起了婉棠的手,一边拉着她往屋里走,一边说道:“天这么冷,咱们还是进屋再说吧。你有兴趣在外头受冻,我可没兴趣。”
婉棠没怎么挣扎,任由怡宁带着走。
在怡宁身后,伺候婉棠的宫女太监纷纷对怡宁投以感激的目光。他扪早就劝过主子进屋,却始终做了无用功,若非怡宁突然来了,他们实在不知道自己的主子还要在外头站多久。
进屋之后,两个宫女连忙解下怡宁和婉棠两人身上的斗蓬,将之挂好,又将她们脱下的手套收拾好,便退到了一边。
怡宁像进自己屋子一般自在的拉着婉棠坐到了床边,支使着宫女搬了一张小几过来,将点心和装着画轴的木盒全搁在小几上,又命人准备好茶水,然后便让所有人到外间去,不用在里头伺候。
怡宁带来的人自然是遵命而行,而婉棠的人则看向了自己的主子,见她挥了挥手,才行礼告退。
“尝尝吧,这几样点心是四嫂做的,都是你上回吃过,而且称赞好吃的。这是我央四嫂做的,我特地带来与你分享。”怡宁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点心盒的盖子。
“这么有心?那我可得仔细尝尝。”说完,婉棠取了一块点心,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怡宁见状,也伸手拿起了点心,享受悠闲的点心时间。
将所有种类的点心都尝了个遍后,两个少女同时端起茶杯,啜了几口,然后一起眯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惬意的表情。
“好了,我想现在应该可以问了。”怡宁放下茶杯,脸色转为关切,双眼直勾勾的望着婉棠,问道:“说说吧,你在烦什么?我来的时候,瞧见你的斗蓬上有雪,显然你在外面已经站很久了,至少在雪停之前就在外头了。”
婉棠低着头,盯着茶杯里黄澄澄的茶水,将茶杯在双手之间转着,默默无语,似乎没有回答的意思。
怡宁也不催促,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
好半晌后,婉棠终于抬起了头。她放下茶杯,用一种很平淡的表情和语气说道:“前两天,我和额娘一起到我姨母宜妃娘娘宫里的时候,她给我了透了个消息。”
她说到这里,便又停住了,怡宁等了一会儿都没有下文,便问道:“是什么消息?”
婉棠脸上那平淡的表情突然没了,微微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才低声说道:“姨母说,再过几天,皇阿玛就准备要下旨给我指婚,对象都已经决定好了。”
“指婚?”怡宁一愣,惊讶的道:“你才十六而已,皇上舅舅怎么这么急着给你指婚?”
“只是指婚罢了,又不是马上嫁,你惊讶什么?”婉棠斜睨了怡宁一眼,又道:“而且,我上头的姊姊们都嫁了,我又已经十六了,皇阿玛给我指婚也很正常,你何必大惊小怪的?别忘了,四嫂嫁过来的时候,可比我现在小得多。”
怡宁一想也是,便点了点头。她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又追问道:“你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吗?”
婉棠点点头,答道:“是土谢图汗的孙子,札萨克多罗郡王,敦多布多尔济。”说时,她紧皱着眉头,面有愁色。
怡宁看了她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道:“我看你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样子,是不是觉得喀尔喀太远了?”
“嗯……”婉棠再度低下头,轻声道:“我不想离开京城,更不想嫁到喀尔喀那么远。可是,这哪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呢?姨母说了,皇阿玛向她提起这件亲事时,显得特别高兴……”
从上头三个姊姊的婚事上,婉棠便知道,远嫁蒙古是她必然的命运,也是她身为公主的责任──尽管她平时有些任性,可是这样简单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你如果真的不愿意,不如求宜妃娘娘对皇上舅舅说说情?宜妃娘娘向来很疼你,说不定会愿意帮你说情。虽然成功的机会渺茫,但是总要试过才不会留下遗憾。”
“不用试了,那只会连累姨母被皇阿玛责备。而且,我额娘和姨母对这桩婚事都挺满意的,除了喀尔喀真的远了点,倒没有其他不好的地方。”顿了一下,婉棠又道:“其实我对这桩婚事并不抵触,只是……一想到将来自己要去到一个那么遥远又那么陌生的地方,我心里就有些慌。”
“可是,你嫁得那么远,以后我们很难见面!”怡宁拉起婉棠的手,脸色有些不舍。虽然她们俩平日吵吵闹闹,可是感情一直不错,若婉棠真的远嫁了,怡宁会很舍不得。
听到怡宁的话,婉棠不由得噗嗤一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指婚的旨意都还没正式下来呢,你就这副模样,好像我马上就要嫁人似的!”
怡宁吐了吐舌头,皱皱小鼻子,嗔道:“人家是舍不得你嘛,你还不领情!”
“好好好,我领情。”婉棠一笑,调侃道:“干脆这样吧,我去求皇阿玛,让你陪我一起出嫁,这样你就不用舍不得我了。如何?”
“你打的可真是好主意!自己当了正室,居然要我当小妾!”怡宁猛地捶了婉棠一下,佯怒道:“我宁可这辈子都不能见到你,也绝对不会给你的丈夫当侧室,让你名正言顺的压在我头上!”说完,又是一拳招呼向婉棠。
婉棠哈哈一笑,抓住怡宁的手腕,辩解道:“是你自己说舍不得我,我这也是为你着想嘛!”
“你还说!你还说!”怡宁瞪着眼,没被抓住的那只手忽然伸到婉棠的腋下,五指灵活的搔动着,直攻她的弱点。
按理说,婉棠身上的衣服颇厚,被这样搔痒根本不会有多少感觉,可是一瞧见怡宁的手伸了过来,婉棠便觉得腋下一阵痒,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拚命扭动身子,弓着身体往床的里头缩,原本握着怡宁的手的那只手,也松了开来,努力抵挡着怡宁的魔爪。
婉’棠一边闪躲,一边嚷道:“不要……哈……不要啊……哈哈……我错了!不要……哈……”
“你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怡宁说完,“邪佞”一笑,整个身子扑了上去,压在婉棠身上,加强了攻势。
婉棠明白求饶只是徒然,当下决定反击,一手继续抵抗怡宁的攻势,另一只手却攻向了她的腋下。
两个女孩一样敏感,一样怕痒,这一下交战,谁也占不了上风,各自大笑着扭动身体,不只将床上弄得一团乱,就连衣服头发也变得乱七八糟,仿佛两个野阿头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她们俩笑得喘不过气来,全身都没了力气,终于分了开来,并肩仰躺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喘息稍定,婉棠忽然道:“谢谢你。”
怡宁明白她的意思,笑道:“笨蛋,你说什么傻话呢,居然跟我道谢,太见外了。”
婉棠一笑,喃喃道:“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怡宁自然明白那个“他”是指谁。她脸上闪过促狭的微笑,轻咳了一声,道:“我前年陪太后去草原的时候,在队伍里见到过他喔!”
“真的?他长什么模样?”婉棠脱口说出这两个问题后,猛然察觉自己的孟浪,脸上不由一红,不等怡宁回答,便匆匆道:“算了,我不想知道,你不用告诉我。”
怡宁噗嗤一笑,点头道:“好吧,既然你不想知道,那我不说就是。”
接下来房间一阵安静,只有两个少女细微的呼吸声。
半晌,婉棠胀红了脸,吞吞吐吐的道:“那个……你……”
“哪个?”明知道她想说什么,怡宁却坏心眼的故作不知。
“你还是……还是说、说一下……”婉棠越说越小声,到后来更是微不可闻,如果不是怡宁听力好,两人又是头挨着头,不然只怕会听不到。
“好吧,我就做做好事,告诉你吧。”怡宁说着,侧转过脸,将嘴巴凑到婉棠的耳边,小声的嘀咕着。
随着怡宁的话语,婉棠脸上的红晕更盛,却渐渐添了一点喜色。
最后,怡宁总结道:“你到底是皇上舅舅的亲生女儿,他要挑女婿当然也不会随便选一个。虽然敦多布多尔济肯定不是最好的那个,不过也算不错了。”
婉棠啐了一口,辩道:“你是见过几个?怎么就肯定他不是最好的那个?”
她这话虽然有一小半是为那个“他”说话,但大部分原因还是因为习惯了与怡宁斗嘴的缘故,却被怡宁抓住了话柄,调侃道:“指婚的旨意都还没下来呢,你就开始帮他打抱不平了。”
婉棠脸上又是一热,猛地捶了怡宁一下,嗔道:“我帮谁打抱不平了?我纯粹是就事论事。要不,你说说,谁才是最好的那个?”
“谁最好我是不敢肯定,但我肯定有个人比他好。”怡宁说着,脑海中顿时闪过一个英武少年的身影。
“是谁?”
“策凌。他也是土谢图汗部的,皇上舅舅封他作三等阿达哈哈番。”
婉棠想了一下,印象中似乎没有这个名字。她好奇的追问道:“他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称赞他?”
怡宁将策凌的事大致说了一下,那高昂兴奋的语调让婉棠在听完之后,用一种很暧昧的眼光看着她。
“怡宁……”婉棠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怡宁的手,侧过脸与她对望,“你该不会对他……嗯……你知道的。”
婉棠的语气带着点兴奋与好奇,怡宁一听就明白她在想什么。
“你想太多了!”怡宁瞪着婉棠,轻啐了一口。
“哪是我想得太多,是你的态度给了我这样的感觉嘛!”婉棠反驳完之后,又兴致勃勃的出主意道:“按你的说法,他的家世也还不错,你若有意,不妨跟皇祖母透透风。虽然你与我一样,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可是皇祖母那么疼你,只要没有其他考量阻碍,说不定皇祖母会像皇阿玛提一提,你并不是没有机会指给他。”
怡宁被她说得脸都红了,嗔道:“你越说越荒唐了,居然让我去跟太后说这种事,我还要不要做人啊?更别提我根本没那个意思!我只是单纯觉得他的人品不错罢了。就好像在花园里见到了一朵开得特别漂亮的花,多看几眼很正常啊!”
虽然她自知对策凌很有好感,却不认为达到了“喜欢”的程度,只能说是欣赏而已。何况自从回京之后,她便没见过策凌,连他还在不在京城都不清楚──即使是当年回京之时,她也只在路途中见过他几回,说的话全部加起来,只怕还没有初次见面时的零头呢!
即便怡宁原先曾怀有那么一点心思,过了这么久,也早就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只有对当年那个少年的美好印象,却不足以占据她的心灵──哪怕是一见钟情,也需要后续的发展才能开花结果的。
婉棠轻哼一声,道:“既然瞧见了漂亮的花,不想办法先摘下,就只能等着到时候人家硬把不知底细的花塞给你了。”
“还早着的事情呢,我何苦现在就自寻烦恼?”怡宁嘻嘻一笑,似乎全然不以为意。其实她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万一到时候康熙乱点鸳鸯谱,指了一个她无法接受的人选,就叫撒罗解决。
虽然她自小就生长在宫里,这十多年下来,早已明白皇权不是她所能抗拒的,但是她仍有自己的底限──那是“从前”的世界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即使很多都已淡去,却仍有无法磨灭的部分。
她也是一个少女,自然向往那种心心相印的感情,但是她的身分注定她会被指婚,而爱情在这样的情况下,绝对是一种奢求──当然,她不排除婚后恋爱的可能──若她真的喜欢上什么人,又刚巧被指婚给他,自然是再好不过;若她没有心上人,指婚的对象又还不错,那么她也能接受。但,若她不喜欢对方,她宁可损失一个愿望,也不愿委屈自己。
她不认为夫妻之间一定要有爱情,但起码要能培养出感情吧!至少是像家人一样,互相关爱、照顾对方的那种感情……
另外还有一点,她绝对不离开京城,不离开她的家人!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留不住的人就算了,但她自己是不会离开的。
这一点,也是她没接受婉棠“建议”的原因之一──喀尔喀太远了!
婉棠没发现,只是这瞬息的时间,怡宁脑海中便转过了如此多的念头。她撇了撇嘴,不以为的道:“什么还早,说不定就是明年的事呢!开春之后就要选秀了,你虽然不用参加,可是年龄也到了,难保皇阿玛不会在为其他中选者指婚的时候,也指到你头上。”
“既然你都说了是明年,那就等明年再来烦恼吧!反正皇上舅舅也不会亏待我,我不担心。”
见怡宁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婉棠也没再多说什么,双手一撑,坐了起来,转移话题道:“你搁在桌上的长盒子是什么?”说着,她指了指床边小几上的长条形木盒。
“被你的事情这么一搅,我差点都忘了!”怡宁立刻坐了起来,拿起了那只木盒,一边打开盒盖,一边说道:“前几天我画了一幅初雪图,眼巴巴的要拿给你瞧,你却不在。今天内务府那边终于把装裱好的画送了回来,我就赶紧来找你啰。”
“你这么急着要让我看这幅画,想来一定是你的得意之作吧?”婉棠与怡宁向来交好,立刻便猜到了怡宁的心思。
“那是自然。要是画得不好,我还会拿来给你瞧吗?你的嘴向来不饶人,我拿出来的画倘若太糟糕,你还不把我损到天边去!”怡宁说着,笑嘻嘻的展开了画轴。
婉棠把脑袋凑过去,仔细的瞧着,口中却道:“便是你的得意之作,也不一定好到哪里去。你可别指望我会胡乱吹捧你。”
“谁要你吹捧,你大可以实话实说,我肚量大着呢!”
两个少女一边看画,一边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什么指婚、什么远嫁……全被她们抛在了脑后。
房间里,只有少女们轻快如小鸟鸣唱般的语音不断响起。